- 儒脈:中國儒家學(xué)派史
- 韋力
- 4771字
- 2023-07-06 18:51:22
八 孟子:性善論
孟子,名軻,是繼孔子之后儒學(xué)史上的第二位大師。在儒學(xué)道統(tǒng)中,他被譽為“亞圣”,也就是僅次于孔子之意,而孔子被譽為“至圣”。后世將儒學(xué)稱為“孔孟之道”,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已經(jīng)接近了與孔子同樣重要的地位。馮友蘭在《中國哲學(xué)史》中說:“蓋孔子開以講學(xué)為職業(yè)之風(fēng)氣,其弟子及以后儒者,多以講學(xué)為職業(yè)。所謂‘大者為卿相師傅,小者友教士大夫’也。然能“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者,則推孟子荀卿。二人實孔子后儒家大師也。孔子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如蘇格拉底之在西洋歷史,孟子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如柏拉圖之在西洋歷史,其氣象之高明亢爽亦似之;荀子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如亞里士多德之在西洋歷史,其氣象之篤實沉博亦似之。”
在儒學(xué)史上,孟子與荀子并稱“孟荀”,原本兩人的地位不相上下,但隨著社會思潮的演變,到唐代時,孟子的地位遠在荀子之上,這種觀念首先是由韓愈在《原道》中提出的:“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韓愈認(rèn)為,道家和佛家各有其道,儒家同樣有其道,而儒家之道的傳承從堯舜禹一直傳到了孔子,孔子傳給了孟軻,孟子故去后,此道在唐之前未得正傳。韓愈的這段表述被后世廣泛引用,視這段話為儒家之道統(tǒng)。原本并稱的“孟荀”至此只有孟而無荀,對此韓愈在這段話后特意解釋說:“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韓愈將荀子與揚雄放在一起,認(rèn)為這二人的儒學(xué)觀念不醇正。
其實孟子沒有見過孔子,按他自己的說法是私淑于孔子。《孟子·離婁下》中稱:“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如何理解“諸人”二字,學(xué)界有不同看法。但大多數(shù)學(xué)者把“諸人”理解為孔子。
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說:“孟軻,鄒人也。受業(yè)子思之門人。”子思是孔子的孫子,而孟軻是子思弟子的弟子,從這個角度來說,他至少跟孔子隔著四代。雖然沒有直接受教于孔子,但他對儒學(xué)的推動起到了巨大作用。
孟子生活在戰(zhàn)國中期,這時的社會風(fēng)貌已與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有了較大變化。春秋時期,周天子在名義上還是天下的共主,諸侯中的霸主還會以尊王的名義向其他諸侯發(fā)號命令。從名義上來說,天下還是統(tǒng)一的。到戰(zhàn)國時期,各大諸侯國的國君分別稱王,周天子已無實權(quán),天下處于分裂狀態(tài)。
在這種狀況下,各諸侯國都想一統(tǒng)天下,社會上出現(xiàn)了許多思想家,他們各自提出立國方案,其中法家觀念受到各諸侯國的重視,因為法家主張富國強兵,以武力霸天下。另外,墨子、楊朱、許行等各自學(xué)說,都給儒家?guī)砭薮髩毫Γ藭r的儒家已分化出不同的派別,相互間也有爭斗。正是在這種狀況下,孟子高舉儒學(xué)大旗,像孔子那樣周游列國,到處宣傳儒家思想,最終使得儒家不但能夠與其他各家分庭抗禮,還成為那個時期的顯學(xué)之一。
無論是語言風(fēng)格還是行為處事,孟子遠比孔子張揚,程頤評價他說:“孟子有些英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他傲視天下,獨對孔子心悅誠服,孔子被后世稱為“至圣先師”,祭祀孔子的文廟主建筑被稱為“大成殿”,這些都是本自孟子所言“孔子之謂集大成”一語。
孟子有很多方面效仿孔子,比如他也帶領(lǐng)弟子周游列國,其陣勢遠比孔子大得多,旅行過程中“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他見過的國君有齊威王、齊宣王、梁惠王、梁襄王、宋偃王、滕文公、鄒穆公等,雖然這些國君并沒有接受或者完全接受他的觀念,但他會抓住一切機會來宣傳儒家思想。他曾受到滕文公的信任,在滕國實行仁政,可惜滕國太小,夾在大國之中,使得該國無法施行儒家觀念。梁惠王也對儒家思想很感興趣,但因其亡故,使得孟子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孟子有著強烈的使命感,曾言:“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孟子說,上天大概不想讓天下太平吧,要是想的話,到如今這個時代,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得到呢?!這就是成語“舍我其誰”的出處。
從語言風(fēng)格來說,孟子也與孔子不同,孔子說話言簡意賅,一語中的,而孟子講起話來滔滔不絕、環(huán)環(huán)相扣,甚至給人咄咄逼人之感。比如,人們熟知的那段:“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孟子·告子上》)
即使在君主面前,孟子也敢展現(xiàn)出自己的大無畏勇氣,《離婁下》中有一段話經(jīng)常被人引用:“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孟子當(dāng)著齊宣王的面明確地說,如果君主看待臣屬如手足,那么臣屬就會視君主如心腹;如果君主把臣屬看成犬馬,那么臣屬也會看君主如常人;假如君主看待臣屬如草芥,那么臣屬看到君主就會如同看到強盜和仇敵。
孟子甚至說:“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孟子·萬章下》)當(dāng)時齊宣王問到王室宗族的卿大夫時,孟子說,如果君王有重大過錯,他們應(yīng)當(dāng)予以勸阻,如果反復(fù)勸阻君王還是不聽,他們就應(yīng)當(dāng)改立君王。如此直率的話,讓齊宣王當(dāng)場就變了臉色。
孟子到各國都是去宣傳孔子的仁政思想,孟子說,即使像離婁那樣視力極好之人,像公輸班那樣的能工巧匠,“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他們?nèi)舨皇褂脠A規(guī)曲尺,也不能準(zhǔn)確地畫出方形和圓形,這就是“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一語之源。孟子接著舉例說,即使有師曠那樣的耳力,如果他不使用六律,也不能校正五音。做完這個比喻,孟子得出的結(jié)論是:“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就算堯、舜有極高超的治國之道,如果他們不施行仁政,同樣不能把天下治理好。什么是仁政呢?孟子說乃是“先王之道也”。
孟子在他那個時代,從行為上而言,是在努力地回?fù)舢惗藢θ寮业拇驂海睹献印る墓隆份d:“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在孟子看來,他所處的時代仁義之道衰微,荒謬邪說盛行,諸侯無所忌憚,尤其楊朱和墨翟的學(xué)說充斥天下,以至于這兩派成為社會上的主要思潮。楊朱強調(diào)絕對自我,這是否定對君上盡忠,墨翟一派主張?zhí)煜峦剩环钟H疏,這是否定對父母盡孝,他們目無君上和父母,與禽獸無異。所以孟子認(rèn)為:“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
孟子用近乎咒罵的語言來排斥楊墨,其實那個時代各個派別之間都是這樣指斥其他學(xué)派的。《墨子》一書中有《非儒》一篇,對孔子的評價幾乎全是貶斥之語。在孟子看來,墨家的主要思想“兼愛”是儒家觀念所不能接受的,因為兼愛使得自己的父親和他人的父親沒有區(qū)別,這樣自己父親的特殊性就被取消了。以他的觀念來說,這就是“二本”。但是,孟子強調(diào)“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孟子·滕文公上》)。楊朱一派強調(diào)的是“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盡心上》)。這種極度自我的觀念,就會導(dǎo)致無君,只注重個人價值而排斥社會責(zé)任和義務(wù),這也是儒家觀念所不能接受的。
孟子的另一類對手則是許行。許行屬于農(nóng)家派,強調(diào)賢者與民同耕,但孟子認(rèn)為,天下之事“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也就是說,社會上有體力勞動者,也要有腦力勞動者。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或勞心,或勞力”,但相比較而言,“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孟子覺得,這才是“天下之通義也”。(《孟子·滕文公上》)
從理論建設(shè)角度而言,孔子的最大貢獻是強調(diào)了良心和心之本善。良心是指心之善良的本質(zhì)。《孟子·告子上》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孟子以牛山上的樹木為比喻,講述這些樹木日日夜夜地生長,放牧的牛羊吃掉樹木之后,人們看到山光禿禿的模樣,這不是山的本來面目,這是斧頭砍伐的結(jié)果。
這是“良心”一詞在典籍中的最早出現(xiàn)。關(guān)于該詞的含義,朱熹解釋說:“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可見良心就是仁義之心。對于兩者的關(guān)系,《孟子·告子上》中的解釋是:“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認(rèn)為,“仁”就是指人的心,“義”乃是人的路,舍去了路不去走,丟失的心也不去找,這是多么可悲啊!人們在丟失雞和狗時,都會去尋找,卻不去尋找丟失了的心。所謂的學(xué)問,其實就是找回丟失的心罷了。這段話的意思是從性善的角度出發(fā),認(rèn)為教育和學(xué)習(xí)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恢復(fù)人的本來的善心。宋代理學(xué)家對孟子的這段話極其重視,程顥說:“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孟子直接把“仁”解釋為人心。當(dāng)代學(xué)者王博在《中國儒學(xué)史·先秦卷》中說:“‘仁,人心也’說法的意義,在于把儒家所追求的核心價值直接地規(guī)定為人心的本質(zhì)。”
那么人心的本質(zhì)包括哪些呢?孟子認(rèn)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在孟子看來,這四種心屬于人皆有之的,這就是性善論的基礎(chǔ)概念,同時孟子又將這四心與儒家所講求的核心價值“仁義禮智”一一對應(yīng):“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孟子認(rèn)為,仁義禮智不是從外在得來的,而是人天生就具有的,只是大多數(shù)人沒有明白這個道理罷了。
如何證明這一點呢?他舉出了如下的例子:“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公孫丑上》)孟子在這段話的前面首先給出了結(jié)論:“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接著講到,當(dāng)一個人突然間看到小孩子在井邊玩耍,就要掉入井中之時,他瞬間就會有驚懼的同情心,這個人的驚恐之心并不是為了想要和孩子的父母搞好關(guān)系,也不是為了在鄰里之間博得好名聲,同樣也不是因為厭惡孩子的哭叫聲,那說明什么呢?說明他的善心就是天然所具有的。
正因如此,孟子得出如下結(jié)論:“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
孟子的結(jié)論是沒有同情心的人、沒有羞恥感的人、沒有歉讓之心的人,以及沒有是非感的人,都不能算是人,因為人天然具有此四心。同情心是仁的發(fā)端,羞恥之心是義的發(fā)端,謙讓之心是禮的發(fā)端,是非之心是智的發(fā)端,人人具有這四端,就像人人有四肢一樣。這就是著名的“四端說”。孟子稱:“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也就是說人與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很小,那么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就是人具有四端,而禽獸不具有。
對于性善論的進一步闡述,在《孟子》一書中表現(xiàn)為他與告子的辯論,告子認(rèn)為:“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告子認(rèn)為,人的本性猶如流動的水,東方?jīng)Q口了就向東方流,西方?jīng)Q口了就向西方流,所以人的本性就如同水沒有固定的方向,沒有善與不善的分別。但孟子反駁他說:“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孟子首先承認(rèn),水的流動確實如告子所言,但他同時說,水的流動還有上流、下流之分,人性本善,就猶如水向下流,所有的水都向下流,所以所有的人都具備天然的善。在孟子看來,人的不善是因為人性受到了逼迫的結(jié)果,所以不善絕非本性。
孟子的性善論得到了后世儒家的大力弘揚,正如幾百年來流傳的《三字經(jīng)》,起首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這種觀念可謂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