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晚，暑熱也似乎有所收斂。

聽到錢少白的問題，盡管對氧化還原反應，高中化學這樣的詞藻完全如墜云里霧里，但那錢少白說要實操論證的觀點，李鴻章還是心下深為贊同。他與沈葆楨兩人齊刷刷看向瞿朗，很是好奇這后生可畏的青年人接下來該如何回答。

瞿朗聞言微微一笑，道：“復現氧化還原反應自然不難，可是欲做此實驗，需事先預備材料和試劑，今日在下未及準備，若是給我……”

這時，門外匆匆走進來一名書吏，進來之后朗聲通報說，最近天津府查獲的私販紅鹽案有了初步審理結果，特來請總督大人具結定審。

李鴻章頷首，示意對方自己已知曉，便又擺擺手示意書吏退下。

他隨即道：“無妨，本督今日已算得上是大開眼界，那個平爐煉鋼之法非急在這一時三刻便成，不如爾等先去。若是那甚么實驗有了眉目，老夫再來觀摩不遲。若此法果真可成，本督即刻啟奏朝廷，于那江南制造局里試制。”

一旁的沈葆楨點了點頭，語氣欣慰中透著些許沉穩：“李大人所言極是，咱們既然已有了瞿少參的這幅新式煉鋼法輿圖，而且瞿少參從頭至尾胸有成竹的模樣，我看以此新法為根基，我朝的煉鋼之術精進大成，指日可待啊！”

李鴻章不置可否，轉而將自己面前茶盞里的茶湯一飲而盡，又道：“現下我這里還有許多公務與積案等著處置，就不留兩位用晚膳了。”說完即刻站起整肅了下衣襟。

臨走前，他還不忘囑咐道。

“錢師爺，我見你與這位瞿少參甚是投契，你們又都是青年俊才，對洋人的物事也都頗有見地心得。今后有機會可以多多來往，互相切磋嘛......代本督送沈大人與瞿少參出府便是。”

“那么兩位，本總督這就失陪了。”聞言，錢少白拱手唱了個諾，余下無話。

三人依照主客，沈葆楨和瞿朗走在頭里，錢少白則行于他們二人右側前方以作引領。經過側堂，主堂后不多時，幾人行至那方著名的御制戒石碑前面駐足稍作停留。

望著那石碑上的幾個大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新任兩江總督頓時唏噓不已。

這時候，瞿朗與錢少白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瞿朗偷偷向錢少白使了個眼色。錢少白心領神會，上前一步朝沈葆楨拱手言道：“沈大人，在下與瞿少參屬實一見如故，還有幾句話要講……”

“哦，看來老夫在此礙眼了，你們年輕人是要好好交流一下才是。”沈葆楨哈哈大笑起來，很是爽朗，但見他往直隸總督府衙門口早先拴馬的拴馬樁大步行去，還沒走出幾步，似是想到什么，卻又停住腳步返身回來。

他走到瞿朗身前，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箋，信箋上幾個虬勁大字很是醒目。

“山東巡撫部院丁寶楨大人惠啟”

“丁寶楨，現在山東任巡撫一職，此人與老夫雖不是同鄉，亦非同窗，卻是同科及第，可謂神交，彼此投契。你此番前去威海，我這有封書信，你可帶在身上，到時入了山東地界見過丁大人交予他，可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曜乾吶，老夫眼見就要往江寧赴任不容耽擱。咱們這剛見了沒幾天，片刻之間又要分道揚鑣，不知往后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

瞿朗一時間也有些動容：“大人言重了，山高水長，終有一天能夠再見的。”

“但愿如此吧，好了，老夫先行一步！”這次沈葆楨不再猶疑，持著馬鞭大步流星跨到拴馬樁那里，爽落翻身上馬，兩腿一夾馬肚，那匹黃驃馬嘶的一聲沖了出去。

只聽得那風中傳來陣陣呼喝，“許久沒有這般肆意縱馬馳騁，快哉快哉，想那左牽黃右擎蒼，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蘇子瞻，也不過如此啊！”

錢少白和瞿朗兩人并肩望著沈葆楨揚鞭策馬越行越遠，瞿朗猛不丁開口。

“錢師爺，不，或許我該叫你錢天羽？”

“瞿小明，果真是你！我就知道，能在這個時代聽到‘平爐煉鋼’這四個字，除了你，不會有別人。”錢少白興奮無比錘了瞿朗一拳。

揉著生疼的胳膊，瞿朗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他長舒一口氣，語氣中帶著幾分感慨。

“真是沒想到，我們竟然會在這里重逢。當年在大東溝的海面之下，來救援我們的通訊訊號里居然有你小子的聲音傳出來，我本來想著總算有救了，誰知一道光過后，你和游騎兵號就莫名在我和吳隊長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當然，我也沒好到哪兒去，這你已經親眼看到了。”瞿朗露出一副不堪回首加自嘲的表情來。

“得了吧，你現在不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也算是過得風生水起了。”錢少白苦笑一聲，隨即搖了搖頭，“說實話，我自己也沒想到會穿越到這個時代。你是知道的，身為科學的擁躉，原本對穿越什么這種奇談怪論，我是從來不信的。”

“然而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成了李鴻章身邊的幕僚錢少白，身份、記憶全都變了，唯一沒變的，大概就是那些刻在我腦子里的現代科學知識咯。”

瞿朗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同情：“我明白那種感覺。剛到這里的時候，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不過，至少我們現在知道，彼此都不是孤身一人。”

錢少白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遠方慢慢變黑的天空，語氣中帶著幾分釋然：“是啊，至少我們還有彼此。不過，小明，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么會穿越到這個時代？為何處在那個緯度的海底會突出其來那么大的漩渦，我見到的海底那道光又究竟是什么？”

瞿朗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或許，那道光并不是偶然出現的。你還記得嗎？在大東溝的時候，我們正在勘探 1894中日大東溝海戰的遺跡。那些沉船、那些沉睡百年的武器，甚至那些未解的歷史謎團，或許都與我們現在的處境有關。”

錢少白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思索：“你的意思是，我們的穿越可能與北洋海軍的某些秘密有關？”

“不排除這種可能。”瞿朗沉聲說道，“而且，我懷疑這個時代可能還有其他穿越者。畢竟，我們兩個都能穿越，別人也有可能。”

“對了，我剛才聽沈大人提起，你不日要去山東威海？”

“嗯，是的，我想此番過去有不少事情等著我完成……”

幾日后，當瞿朗的馬蹄踏過青石板鋪就的官道時，咸澀的海風正卷著細沙撲上面頰。遠處灰藍色的海天交界處，劉公島如一柄倒插的青銅劍，將黃海劈成兩股奔涌的浪。他勒住韁繩，從懷中摸出單筒望遠鏡---這是沈葆楨臨行前贈他的西洋物件---鏡片里立刻跳出一串沿著海岸線排布的黑色斑點，那是威海衛的炮臺，像巨獸的獠牙般咬住海灣入口。

“好一處天造地設的軍港。”

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在馬鞍上敲打。這動作是他前世在海底勘探時養成的習慣，每當遇到復雜地形，指尖便會自動模擬聲吶波紋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