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慢慢爬上蹂躪號的船舷,朝陽只得從薄霧背后奮力掙脫出,努力給這艘巨艦鑲上了一縷金邊。
“難怪昨日她與西班牙艦隊對戰的時候,炮火打得分外地準,原來內有乾坤,這號為蹂躪的艨艟有這千里眼助陣,焉能不勝?”
感慨聲再次接連從鄧世昌和楊用霖的嘴里先后發出。
這邊廂,羅伯特似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還在意猶未盡把玩著那新潮的機械測距儀。但見他有條不紊將那裝置左右兩邊的望遠鏡筒給校正好,左眼閉緊,右眼睜開,他把遠方正在海面開行的舢板還有凌空的飛鳥當作假想目標,如此校對大概兩三番之后,利物浦出身的老水手一聲Bingo,滿足之情溢于言表。
兩個望遠鏡的觀測圖像被分為上下兩半出現在測距儀的目鏡中,只要上下兩半被觀測目標的影像重疊在一起,目鏡正下方的刻度標尺中與目標的距離便可一氣讀出。再探究機械測距儀的深層工作原理,那勢必是平面幾何當中的三角函數無疑了。
而瞿朗盯著羅伯特的動作怔怔出神,他在想,機械測距在這個年代已然是相當不錯了,但以后中國咱自己造的艦艇,若是一步到位用上激光測距呢,或者說再大膽點,直接上雷達?他心中一個宏大的計劃正在徐徐展開圖卷。
正當幾人還在指揮塔臺圍著稀奇不已的測距裝置嘖嘖稱贊的當口,傳令兵一溜小跑過來。
“本艦艦長布萊頓爵士正在艦長室等候各位,除去羅伯特先生之外,其余三位請隨我來,過后各位可以繼續參觀本艦。”
聽得出來,傳令兵操著的是一口標準的倫敦音。瞿朗抬眼看去,羅伯特對于布萊頓沒有邀請他顯得并不在意,他現在所關心的都是這條蹂躪號上先進的設備,就像是在探寶。
其實,艦長室就位于指揮塔臺的下方位置,幾人拾級而下,不多會就來到門前。
艦長室密封門上面,除了“喬治.布萊頓”的姓名銘牌之外,引人注意的另有一個雖不大但栩栩如生的犀牛造型的雕版懸在其上,不消說,這布萊頓對自己的故鄉還是念念不忘的。
“艦長先生,您要接見的人帶到了。”傳令兵以指節叩于門上,敲了三下,不多不少。
“請進。”門那邊只停頓了數秒,便來了回應。
“那先生們,請自便吧...”傳令兵幫忙推開門,彬彬有禮讓出通道隨即離開。
三人依次進得屋內,房間內的陳設不請自來地映入他們的眼簾。
一張寬大的櫸木書桌占據了三個人視界的三分之二,那顯然是艦長處理公務的地方。
瞿朗眼尖,他驚喜地發現在書桌的左端,一艘蹂躪號的1/350船模正赫然放在那里,粗粗觀察之下,他便知道,自己家中的模型與它相比,精致程度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書桌的另一邊靠墻,有一只橡木酒柜,里邊錯落有致擺著不少酒瓶。
而房間的地板上,則鋪著一塊碩大的圓毯,瞧著很金貴的樣子,像是波斯地毯。圍繞著這塊毯子,幾張沙發依次擺放,不消說是用來待客的。
看了一會兒,他們的視線延展,最后落在背對著他們站立的布萊頓的身上。
只見布萊頓負手站在另一側的舷窗旁邊,身上的衣著沒有昨天瞧著那么挺括,不過也是用料考究的樣子。
此時,從舷窗擠進的一絲天光照進屋內,將布萊頓的身影映襯得似乎比昨天宴會那時更顯高大,在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聲后,他緩緩轉身。不過當他正面朝向瞿朗他們之時,借著那絲光亮,只有他的一雙瞳子依稀可見。
真是黑呀,不一般的黑......
在見到幾個船政學子所站立方位的瞬間,布萊頓的眼中掠過一絲歉意,隨即第一句話脫口而出。
“先生們,不用那么拘束,都過來坐吧。”布萊頓用眼神示意幾人擺在房內的那幾把沙發椅。因為布萊頓看到,他的艦長室正中的地下,那塊占了不少空間的圓毯,正讓東方來的幾名青年反復斟酌,不敢落足。既然這艘船的最高指揮官發話了,那也就不必推來推去推辭了。
待到鄧世昌,楊用霖,瞿朗幾人都落座了,布萊頓的話音又起:“你們一定以為那是波斯地毯吧,老實說你們猜對了,可又沒猜對。就在上周,我吩咐讓人把原先鋪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都撤換掉了,那東西太過名貴,又不好打理......你們現在所看到的毯子,外表看上去很高檔,其實里面填充的都是些產自非洲的絨草,極其廉價,大可不必擔心會弄臟。而且,你們是我的貴客......
說到一半,布萊頓停住,但見他往書桌那一邊踱了幾步,從左近的酒柜里揀選出一瓶威士忌和四只高腳杯,而后慢條斯理將三只杯子布在訪客區茶幾之上且斟滿,隨后返回書桌邊將自己那只杯子也倒滿。
受船政教導除開大型宴會和公共場合不得飲酒的鄧世昌,楊用霖皆面露難色,原本想禮貌拒絕,沒奈何布萊頓執意要親自倒酒,見狀兩人只好任由對方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瞿朗則整個心思還在那艘船模上,只顧側目往布萊頓的書桌上瞅,壓根沒瞧見自個兒面前的杯里也已經滿滿倒滿一盞酒。
“對你們蒞臨本艦參觀,我本人感到不勝榮幸,請允許我舉杯對你們的到來表示感謝!”
隨著布萊頓這回正式的開場辭,瞿朗這才反應過來。大清早的就喝酒,這待客之道也是沒誰了,瞿朗心說。
“還不知道幾位怎么稱呼。對了,昨天宴會答題,我們大英帝國赫赫有名的納爾遜爵士曾經指揮過的特拉法爾加戰役,你們之中有位名喚鄧世昌的對它了如指掌,并且思維十分敏捷,想必是這一位了......”
鄧世昌應聲站起。
“艦長先生謬贊了,不才世昌自幼立志投身海軍,在福州船政求學期間偶有機會讀到納爾遜子爵的傳記。特拉法加戰役在這本傳記中濃墨重彩,世昌自認記性不差,剛好記取了這場海戰于書中記載的所有細節,昨日問答艦長先生恰好問到這里,不才獲勝實屬僥幸......”說罷鄧世昌從容抱拳,用中國特有的禮儀表達著自己的謙遜。
不知怎么,布萊頓那雙叫人印象深刻的眼眸,眼白占據了眼睛整個大半,眨閃間叫人心中生出諸多不適。
“看得出來,你是納爾遜將軍的擁躉,當然了,納爾遜子爵是我們所有人的楷模,是大不列顛的驕傲,每每談及特拉法爾加戰役,都繞不開他。除卻將軍本人的話題點以外,這場海戰其中參戰雙方的戰役準備,所運用的戰術等有許多值得稱道的地方,以后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探討。”
“真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鄧,相信我,你以后一定會成為一位出色的艦長。”布萊頓投來贊許的目光,旋即于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輕翹楚肩上輕拍了幾下以示鼓勵。
“那么最后這位,從剛才起就對我桌上艦模目不轉睛看的,一定就是瞿朗了。“
要說能成為一艦之長真不是偶然的,布萊頓的觀察不可謂不細致入微,這個黑非洲的后裔其實從三人一進門開始已經暗暗留心每個人的舉止。
“你如果真喜歡這個模型的話,我大可以送給你。”黑人艦長表現得很是大方。
......
“鄧,楊,可以請你們兩位先行回避一下嗎?你們盡可以繼續參觀我的蹂躪號,我這里和瞿單獨還有些話說,你們在不太方便......”
當鄧世昌與楊用霖先后走出艦長室的時候,他們注意到荷槍實彈的警衛在門口不遠處站崗,神色肅穆緊張,可是剛才他們來的時候門口分明還未加崗哨。
“世昌兄,情形有些不對勁,艦長為何獨獨留瞿朗一人,現在又加強了崗哨......”楊用霖憂心忡忡地對鄧世昌說道。
“走,咱們回去!”鄧世昌遇事向來果決,絕不拖泥帶水。
兩人回身,正欲返回布萊頓的房間,卻被警衛攔下,對方的眼底透出狠絕,示意他們勿再靠近。在人家的地盤上兩人不好用強,簡短商量后決定火速返回萬年清號,召集大家共商對策。
鄧世昌楊用霖二人離開后,房間中只剩布萊頓和瞿朗兩人。瞿朗乃是聰明人,他知道對方將自己的同伴故意支走,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企圖。
于昨天宴會上頭一次見到布萊頓時,雖然此人在大庭廣眾下舉止得體,瞿朗胸中總有種隱約的感覺,這個老黑能夠爬到如今這么高階的職位,而且還被英女王封了侯,斷然有不簡單的地方。
布萊頓亦不廢話,直接開門見山。
“懷特先生,我的故交好友,把你們在南非碰面的詳情跟我說了。懷特把你可是吹上了天,老實說,我還從來沒見他這樣夸贊過一個人。他這個人眼高于頂,別瞧他現在職銜不高,內心可是自負得很……”
布萊頓信手抽出一支雪茄,無比老練地切開雪茄頭叼在嘴里,乒一聲打火點燃了。
“你還記得新加坡的裕格總督吧?”
“當然。”
“你們離開新加披后,裕格總督向女王陛下呈交了一份報告,陛下又將這份報告轉給了內閣,內閣再轉給了海軍部……這份報告的亮點,你應該能猜到-裕格在新加坡見識了一款新型船艦的模型,雖說是等比例縮小的模型,卻是動態演示,用總督先生的話說那天他是大開眼界,過目難忘。”
布萊頓抬眼看了一下現在已塌陷在沙發里的瞿朗,對方聽了似乎沒什么反應。
“然而……”
布萊頓猛吸了幾口雪茄,雪茄煙的光亮照得屋內忽明忽暗,平添了幾分詭譎。
“然而這份報告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海軍部那些出身保守黨的大佬們看過之后直接丟棄在一邊,簡直是目光短淺!他們以為現下有了蹂躪號這艘新銳,就能一直睥睨天下,高枕無憂了嗎?”
“裕格先生另外轉了我一份他自己撰寫的內參,啊你還不知道吧,其實告訴你也無妨,在英格蘭的時候,我出身于裕格總督在漢普郡的莊園,是他一步一步提攜我。哦用你們國家的話來說,那是有知遇之恩。”
黑人艦長的話鋒凌厲一變。
“裕格先生的這份內參引起了我莫大的興趣,我是逐字逐句地看了。不得不說,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打動我了,但是它做到了。”
“當時裕格總督答應你入股東印度公司,只要你能夠拿出夠分量的東西來交換便可以,如今到了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不知何時,布萊頓已經移步到瞿朗所坐沙發的后方,只那一瞬,瞿朗感受到一陣如山的威壓襲來,不由自主將身體挪正了一些。
布萊頓似乎也感知到了對方坐姿的變化,于是他接下來說道。
“瞿,雖然接下來我要和你談正事,但你也不必那么緊張…”話雖如此,但見布萊頓的表情已從剛才的戲謔玩味轉變為了一臉嚴肅。
在布萊頓說話的間隙,瞿朗目光瞟向舷窗外,那是守衛們在換崗。
東方青年的面上依舊是古井無波。
“那玩意,對了那東西叫什么來著,嗯想起來了- Aircraft Carrier,既然已經有了藍圖和設想,我相信把實物造出來絕不是癡人說夢。工業基礎,造船廠,船塢-當然可以擴建,還有嫻熟的造船工人這些我們一樣不缺,現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這東西的詳細圖紙,我想,瞿你一定是有的......把它交出來,嗯把它交出來,它是屬于女王陛下的,是屬于大英帝國的!”
布萊頓的語氣看似平靜,實際卻威脅意味濃得化不開,這個如他自己所言出身普通的黑人,從背后把他那雙粗糙大手隨意搭在穩坐釣魚臺的中國青年肩上,瞿朗想坐得舒服一點兒,然而布萊頓雙手箍緊的感覺從肩頭傳來,讓他一時動彈不得。
嚯,想造航母,這胃口也夠可以的。可是,航母造出來,沒有艦載機不也白搭?瞿朗心中默想。
“交出圖紙沒有問題,只是我有一個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你覺得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嗎...?”
“反正我現在落在你手里,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聽聽我的條件-你身上也不會掉塊肉是不是?”瞿朗笑笑,帶點自嘲,同時也明里暗里有譏諷布萊頓的意思。
“呵呵,你自己說了現在人身自由已被我控制,我可以聽你的條件,或者不聽又如何?”布萊頓將雪茄煙吐出一個煙圈,悠悠蕩蕩飄到瞿朗的眼前。
瞿朗把那煙圈吹散,正色道:“既然如此,不交圖紙也是本人的權利,中國人別的沒有,先人教導之舍生取義,正是我愿!”
布萊頓于心中吃驚不小,他迅速盤算了一輪,神色緩和許多:“好吧,暫且聽聽你的條件。”
“有朝一日貴國造出了航母,那么蹂躪級就是淘汰過時的東西,不如把它技術轉讓給我國?目下我國政府正欲大力發展海軍,你們的赫德先生也執掌我國海關總稅務司多年,我認為我朝以后少不得通過他那條線從貴國購買軍艦等,兩國深度綁定的關系既成,而轉讓淘汰的艦艇對現今據有四海,雄霸天下的大英來說,應該算不上傷筋動骨吧?”
“技術轉讓?”布萊頓聽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用更加好理解的話來說,貴國要派遣工程師和技術工人到我國,以他們的經驗和技術在中國開辟和建立蹂躪級的船塢及生產線,地點嘛我看福建馬尾或者山東威海都不錯,同時幫助我們培養管輪人才,技術骨干,駕駛班倒是不必,我自己便出身于船政學堂,那里的教學力量目前看來夠用。總之,務必讓我們自己吃透以后能夠自行建造......怎么樣,這個交易公平吧?”
燃了一多半的雪茄還在布萊頓嘴里叼著,他抱肘思考起來,許久之后,應該是下定了決心。他轉到那張寬大的書桌前邊,用力撐著桌面,抬起眼瞼盯著瞿朗的眼睛說道。
“如果說拿蹂躪號來換更加先進的武器,平心而論是個公平的交易。可是,瞿,我要提前警告你,不要想著和我耍花樣,否則后果,我敢保證是你承受不住的......”
瞿朗臉上現出難以琢磨的笑意,不置可否,只是說:“我會為我說出的話負責,但是布萊頓先生,難道你不擔心這個交易被貴國內閣否決嗎?蹂躪號剛剛大出特出風頭,有那么容易被放棄?”
“這個我來想辦法盡力說服我的上級,還有那些難纏的國會議員和海軍部主事,不過現在嘛......來人!”
艦長室的門應聲打開,兩名身材魁梧的守衛踩著锃亮的長筒靴篤篤走進來,他們手中端著制式的水兵短槍,槍刺閃著寒光,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現在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了,瞿......”
布萊頓轉過身來,大手一揮,對衛兵下了指令。
“把我們的客人帶到底層甲板的單間里好好看管起來,切記不能慢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