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廣藏市場像一頭蘇醒的巨獸，霓虹燈牌次第亮起時，蒸騰的熱氣裹著辣醬與芝麻油的香氣撲面而來。李雅琪拽著我穿過摩肩接踵的人群，她新染的薄荷綠發梢在燈光下泛著熒光。

“就這家！“她停在一間掛著“生肉名家“布幌的店鋪前。玻璃櫥窗里，鮮紅的牛肉在冷光燈下泛著大理石紋路，旁邊水箱中幾條觸須蠕動的章魚正吸附在玻璃上，吸盤收縮時發出細微的“啵啵“聲。

伊萬從后面擠過來，他今天換了件印著“生拌牛肉挑戰者“的T恤。“莫斯科人連生腌豬油都吃，“他得意地晃了晃手機，“我剛查了，這家店的生牛心刺身是首爾一絕。“

木質吧臺前，穿深藍色圍裙的老板娘正用噴槍炙烤牛胃。藍火舔舐著半透明的肉片蜷曲起來，油脂滴落炭火時竄起的白煙里，我聞到某種危險的鮮甜。

“三位要點什么？“老板娘擦著柳刃刀抬頭，刀刃反射的寒光讓我想起鄉下姨母殺雞時的場景。

李雅琪搶著說：“生拌章魚、生牛心刺身套餐，再加三瓶燒酒。“她轉頭沖我眨眼，“金老師說想要真正學會韓語，得先讓舌頭記住這片土地的味道。“

冰鎮銅盤端上來時，我的手指在桌下絞成死結。粉白色的章魚段在芝麻油里微微抽搐，撒滿紫蘇籽的牛心薄片滲出淡粉色血水，像極了今早在實驗室看到的生物標本。

“等等！“伊萬突然舉起手機，“先讓我拍認證照。“閃光燈亮起的瞬間，章魚觸須猛地蜷縮，一滴醬汁濺到我手背上，冰涼黏膩的觸感激得我差點跳起來。

李雅琪示范著用紫蘇葉裹住牛心：“要這樣，蘸點鹽和麻油...“她送入口中咀嚼時，耳垂上的銀環輕輕晃動，“看，就像吃生魚片一樣。“

我盯著自己顫抖的筷子。三個月前在鄉下挖葛根磨出的繭子還在，此刻卻仿佛成了某種勇氣勛章。閉眼夾起一片牛心，冰涼滑膩的觸感讓人聯想到解剖課摸過的心臟模型。

“別嚼太快，“伊萬提醒道，“感受肌肉纖維在...“他剩下的話被我的干嘔聲打斷。濃烈的血腥味在口腔炸開，鐵銹味順著喉管往下爬，胃袋突然記起童年吞下整顆魚肝油的噩夢。

老板娘笑著遞來燒酒：“配這個。“辛辣液體滑過食道，卻在胃里和生肉發生奇妙的化學反應。再睜眼時，冰涼的牛心竟泛出絲絲甜味，像含著一片正在融化的金屬。

“輪到章魚了。“李雅琪用筷子戳了戳還在蠕動的觸須。吸盤吸附在瓷盤上發出細微聲響，讓我想起鄉下酒窖里攪動米酒時，木勺與陶甕摩擦的動靜。

最粗的那截腕足被夾到我面前時，吸盤突然收縮，濺起幾滴醬汁。伊萬起哄著打開手機錄像：“中國勇士挑戰活章魚！“

閉眼咬下的瞬間，奇跡發生了。吸盤牢牢黏住上顎，薄荷腦般的涼意混著海腥味在口腔蔓延。我想尖叫，卻只能發出含糊的嗚咽。章魚似乎在反抗，觸須卷住舌根輕輕抽搐。

“快嚼！“李雅琪拍著我的背，“不然會...“她的話被我的咳嗽聲淹沒。三雙筷子同時伸進我嘴里搶救章魚的場面，引得鄰桌大叔笑噴了米酒。

當終于扯下頑固的吸盤時，我發現自己在流淚。不是恐懼的淚水，而是某種奇異的感動——那些在鄉下見過的老匠人，是否也經歷過這般笨拙的馴服過程？就像崔老爺子第一次吹響洞簫，姨母初次揭開發酵失敗的米酒。

“再來一次。“我抹掉眼淚，在兩人驚愕的目光中夾起另一段觸須。這次學會了先用臼齒碾碎吸盤，海潮般的鮮甜突然奔涌而出，混合著芝麻油的醇厚，竟比想象中溫柔百倍。

夜漸深時，我們桌邊堆積的空酒瓶折射著迷離光影。伊萬正用俄語混雜韓語講述他祖父捕獵北極熊的故事，李雅琪把辣拌生牛肉卷進紫菜飯團喂給路過的小貓。我的舌尖還殘留著微妙的麻痹感，仿佛有無數微小吸盤在輕輕跳動。

“其實第一次吃活章魚的人，“老板娘突然開口，手里磨刀石與刀刃摩擦出細碎火花，“舌頭被吸住時的表情最有趣。“她指了指墻上泛黃的合影，某位明星正瞪大眼睛指著自己鼓起的臉頰。

離店時，李雅琪把薄荷糖塞進我掌心：“給，解腥的。“糖塊在舌尖化開時，清涼中竟品出一絲鐵銹味。街角便利店的紅藍燈牌下，我看見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唇角沾著紫蘇籽，眼里跳動著奇異的光。

回到公寓后，我翻開韓語筆記本。金老師娟秀的字跡躺在“??“旁邊：“??（食惠）——通過飲食獲得的恩惠“。月光淌過窗臺晾曬的葛根茶包，那些曾被嫌棄的土腥氣，此刻都成了記憶的琥珀。

凌晨三點，胃部突然的絞痛把我驚醒。跌跌撞撞沖向衛生間的路上，踢翻了鄉下帶回的陶甕。月光里，發酵中的辣椒醬正吐著細密氣泡，像極了章魚吸盤的呼吸節奏。當終于跪坐在馬桶前時，我竟對著嘔吐物笑出了聲——那團模糊的紫色物體里，分明有片完整的紫蘇葉在輕輕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