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我把視線轉向大殿里匆匆忙忙的人群，我突然發現，周圍一個我認識的人都沒有了，我的家人不在我身邊，充斥在我四周的，是整齊有序的忙著自己手上工作的太監宮女們，而我，仿佛是一葉飄在蒼茫大海中的孤舟，孤孤單單，無依無靠。

我茫然地坐在一個空位上，沒由來的就想大哭一場，腦子里剛剛轉過這個念頭，眼淚刷的就涌出了眼眶。我把腦袋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極力控制雙肩不由自主的顫抖。我突然很害怕很害怕，我和這個世界到底是什么關系呢？其實我只不過是一縷異世的孤魂，借著人家大好的皮囊，做著我不喜歡、不愿面對的事情。本以為我已經適應了這個時空的生活，其實這只是自欺欺人，第一次邁步走出關押金絲雀的華麗的鳥籠，我又走進了更加無垠的牢籠。果然是因為謝家的女子太過聰明了嗎？我從一枚珠釵能聯想到那么深遠而陰暗的過往，從玉蘭轉瞬即逝的一瞥感受到她對我心存不善……眾人匆匆走過的腳步，每一步都揭示了他們此刻的心境，甚至于那些喃喃的輕語都有各自不同的含義！而我在夢里見到的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此刻一定是跟在那個男人后面，亦步亦趨，低眉順眼……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還是這么愛哭，眼睛腫了可怎么辦？”一個陌生而溫暖的男聲在我身邊響起，我哽咽著抬起頭，隔著一層迷茫地水霧，看到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你，你是誰？”我問道，“我認識你嗎？”

那人好像楞了一下，然后聳聳肩，調侃道：“你可真是無情，居然把曾經最喜歡的哥哥給忘了，真是讓我傷心。”

“你是……”我腦中靈光一閃，“陸宇昕！”

“沒大沒小，怎么能直呼兄長的名字，要叫我陸大哥！”

“可是我從來就是這么叫你的啊！”我破涕為笑，隨手抓過他潔白的衣擺，狠狠擦了擦臉上鼻水和淚水的混合物。奇怪，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為什么我會在他面前感覺如此舒適？而這種玩笑的口吻和那基本上算得上是大膽妄為的舉動，我做起來也是這般“得心應手”。

陸宇昕拍拍我的腦袋，笑得很開心：“你沒有忘了我啊。”

他笑起來很帥，嘴角彎出了一個漂亮的弧度，露出兩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看著他的笑顏，我居然開始不知不覺地走神，腦海中浮現出一段曾經讓我感覺無比惡俗的橋段——“你今天吃了什么？”“我吃了蒜蓉、羊排……”“怎么一點也聞不出來？”……

“小家伙，又發什么呆？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一丁點大，現在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但是你愛發呆的毛病可一點都沒變。”陸宇昕又拍了我的腦袋一下，我回過神來，對他怒目而視。

“干什么！總是打我的頭，我會變笨的！”

“你就像只張牙舞爪的小野貓！”陸宇昕被我的舉動逗得哈哈大笑，雖然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可笑的，但是看見他笑得那么開心，我也禁不住笑出聲來。

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我漸漸也覺得快樂起來了，周圍清冷的忙碌似乎已經被隔絕在外了，而他清朗的面容卻愈加清晰。謝胭脂就是因為這個才喜歡陸宇昕吧？因為他是一個溫暖的人，能提供給她任何人都無法給予的柔情與歡笑。自小就作為父輩爭權奪利的工具而降生的小胭脂，能跟隨在這樣一個人身邊，想來應該是別樣的幸福吧？不過，那時僅僅三歲的小胭脂，單單因為總是跟在“小哥哥”身側，就逼得皇上要把陸宇昕給召進宮來，像隔離禽流感病毒一樣果斷而不留情面，至于嗎？有必要嗎？

“陸宇昕，你當時為什么要離開？”我突然凝神問道。

沒來得及收回笑容的陸宇昕有些尷尬地把笑意凝結在臉上，好半天才消失。他沉默了好久，眼中似乎閃過一絲猶豫，然后他溫和地笑著，捏了捏我的面頰：“胭脂啊，你果然長大了，能問出讓我啞口無言的問題了。”

“只是一個原因，有這么難以啟齒嗎！”我堅持要知道一切。而陸宇昕卻只是搖頭，眼中的神采也暗淡了，對我所有的提問都只是默不作聲。

就在我想要進一步折磨他，逼迫他開口的時候，我看見燈火輝煌中走來一位有些微胖的華衣少年。他昂首挺胸，看上去氣度不凡，但我去一眼看去他這種做派不過是外強中干，根本是裝出來的氣派。看著他好似兩撇逗號的眼睛，和微微顯露行跡的雙下巴，外加一張白里透紅與眾不同的大餅臉，再整合一下我腦中所有人物的名單，經過短暫的挑選，我識別出了眼前這個人的身份。

大皇子李正！

據說大皇子非常喜歡吃肥肉，盡管有繁重的騎射課程壓身，他的體重也始終不能減到美男子那樣精壯。在大哥的描述中，李正總是很圓潤，雖然不是非常胖，但是總歸不瘦就是了。可能和他的體重也有關系，大皇子不太得皇上的喜歡，每有活動，皇上總是喜歡帶著俊美的三皇子出行。而傳說里長得賊眉鼠眼的二皇子，則更是讓皇上厭煩，不過因為梅妃——二皇子李然的母妃——非常擅長床笫之術，因而李然在宮里的地位卻要比李正好太多了。至于其他的皇子皇女，真的沒什么好介紹的——不是說他們不好，只是他們都是普通的好，沒什么記憶點。

“陸兄！你果然在這，我見你不在習武堂，就知道你一定是來了大殿。”李正笑瞇瞇地走過來，拍了拍陸宇昕的肩膀，然后面帶驚異地看著我，“這就是名滿天下的謝家小姐吧？長得真好看，你大哥總是在我眼前提起你呢，他可是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絕無的，今日一見，果然是這樣啊！”

“大皇子見笑了！家兄回家的時候，也常在胭脂面前提起皇子呢。”我微笑著說道。

這下李正可來了興趣，他一雙細小的眼睛閃閃發光，非常急切地問道：“真的？那小子怎么說我的？”

“嗯……他說大皇子是非常善良單純的人，而且對戰術兵法非常有見地。”我拼命忍耐，總算沒有把大哥肆無忌憚地評價李正身材的事實抖出來。

“我才不信呢，那小子一定跟你說我胖的跟頭豬一樣，對不對！”李正哈哈笑著，指了指旁邊的坐席，“每當這種大宴總要準備很長時間，我們還有得等呢。我們去那邊坐坐，一邊吃糕點，一邊聊天，好不好？”

我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陸宇昕。他此時已經轉到了大皇子身后，頭顱微微低垂，那雙璨若星辰的眼睛隱藏在陰影之中，讓別人無法窺見。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我感到既惋惜又奇怪，更多的是奇怪，我不明白為什么陸宇昕在如此憨厚老實的大皇子面前變得這般畏首畏尾，好像他不是一位伴讀，而是一名侍衛。難道，大皇子并非看起來那樣老實？大哥個性大條，可能真的看不出別人的險惡用心，如果是我，和一個人相處這么久，他的底我一定能摸得清清楚楚……

大皇子非常健談，好像天南海北的事情都了然于胸，和他講話我覺得挺舒服的，好幾次我還笑出聲來，這大皇子，要是放在現代，一定是個比郭德綱還能忽悠的相聲演員。大皇子果然很喜歡吃東西，不僅解決了兩桌的糕點，還把視線鎖定在第三桌的糕點上。我被他吃東西時憨厚地表情逗得咯咯直笑，大皇子塞著兩腮幫子食物，也跟著我一起傻笑。我的視線轉向陸宇昕，他還是一臉木然，沒有跟我有任何的眼神交流，算得上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點多余的表情都沒有。

有大皇子這枚開心果，漫長的布宴時間變得異常短暫，接下來就是賓主落座，共賞佳肴的時刻了。

父親坐在左側，一眾家眷緊隨他身后，大太太臃腫的身體擠在狹小的空間，有些氣喘，漂亮的藍紗圍胸被撐得發脹；而二太太消瘦的身子卻在這樣的距離中顯得游刃有余，異常合身的淡紫色裙裝襯得她是那樣的高貴典雅；我的娘親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我看來是最為賢良淑德的，不張揚也不做作。大哥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被二哥狠狠鄙視了一把，大哥用從我這兒學來的手勢，比了個中指，嚇了二哥一跳；三哥在一旁樂呵呵地看著兩位兄長胡鬧，一邊輕微地咳嗽，一邊微微搖頭。這個家庭，要是刨除諸多讓我厭煩的因素，其實還是很和睦的。

仙樂飄飄，觥籌交錯，賓主盡歡，恍若仙境……

我估計這謝胭脂一定酒量很淺，雖然我現在還不能喝酒，但只是聞著酒的香氣，我就已經微醺了。我曾經可是非常能喝酒的，連阿偉都喝不過我呢！對了，阿偉，阿偉為什么沒來？……我瞇著眼睛，盯著大殿正中正在翩然起舞的舞女，看著她荷葉一樣的裙擺張開又合并，就像是看到了一朵花的一生，我險些要站起來鼓掌叫好，卻又不知為何仍舊坐在原處任自己的雙頰越來越紅。

突然——

“臣有一事相求，望殿下恩準！”

樂師們停止了彈奏，那漂亮的舞女也停下了絢麗的腳步，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一個方向，而我，則沒心沒肺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