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親愛的邦尼,親愛的沃洛佳:納博科夫—威爾遜通信集1940—1971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等
- 19457字
- 2023-06-20 15:34:41
導言
親愛的邦尼,親愛的沃洛佳;
或,親近與分歧
一九六五年一個令人難忘的轟動性文學事件是由埃德蒙·威爾遜創造的,他言辭激烈地批評了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四卷評注版的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威爾遜的文章刊登于七月的《紐約時報書評》,納博科夫八月回復,一九六六年二月又在《遭遇》追加發表詳細的反駁。像勢均力敵、不擇手段的斗爭慣有的表現一樣,交鋒激動人心,許多文學家、學者加入爭論,他們分派站邊,給兩個對手煽風點火,又不分青紅皂白地這邊一拳、那邊一腳。混戰的激動之中,很少有人留意到,威爾遜在評論的開篇就稱自己“是納博科夫先生的私交,對他抱有溫情,有時又因激怒寒心”;而納博科夫答復那篇評論時,也首先肯定兩位作家的舊誼,認定彼此的感情。“一九四〇年代,我在美國的第一個十年里,他在許多事情上都善待我,而這些事不必跟他的職業相關,”納博科夫在答復的第一段中寫道,“我們有許多激動人心的談話,通了許多坦誠的信。”
正如本集這些坦誠的信件將證明的,在這場痛苦的、圍繞《奧涅金》的翻譯與評論的爭論之前,是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個人與智性的親密接觸。兩位作家不停的、促進性的交往,持續而充滿生機的觀點的交流,都在他們各自的作家傳中得到重要反映。在與納博科夫親近的階段,威爾遜全力以赴地沉浸在俄羅斯文學中;而沒有威爾遜的幫助、勸告和文學人脈,就很難想象納博科夫第二段文學生涯(一個用英語寫作的美國作家)會如何開始。威爾遜去世后,納博科夫寫信給葉連娜·威爾遜,談到他們合作出版目前這些書信的計劃,他以這樣的字句收尾:“我不必告訴你,重溫這些屬于我們通信初期光芒四射時代的交流,是多么痛苦。”(未刊書信,一九七四年五月十七日)
促成他們親近、相互同情的因素很多。他們分別來自各自文化中有教養的上流家庭,彼此都對對方的文學和本土的傳統感興趣,有投入。兩人對法國語言文學都是行家里手,對宗教及神秘主義雖有分歧,但都抱懷疑態度。他們都是卷入政治的刑法學家之子。威爾遜相信,如果伍德羅·威爾遜總統時期內有職缺,他的父親一定會被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聘用。納博科夫的父親是革命前俄國反對派運動的主要參與者,如果不是列寧和托洛茨基十月革命后建立政權,他父親很可能在革命后的民主政府內閣占一席之地。在許多人的記憶中,威爾遜是一個文學批評家,納博科夫是一個小說家,但兩人都創作并出版小說、文學批評、戲劇及詩歌,對他們而言,文學是他們一生熱情之所系。在納博科夫的熟人中,威爾遜也是少有的對前者另一興趣領域——鱗翅目昆蟲學有著起碼的興趣的人。
在俄國文化、美國文化之中,文學作品常常因其傳達的信息而受到重視,如果它們展現出精湛的技巧,則會受到懷疑。但納博科夫和威爾遜都明白,沒有什么可以代替文學品質——不過,什么才構成文學的品質,他們常有分歧。他們各自的作品在影響方面也有有趣的對應。威爾遜的《到芬蘭車站》是西方馬克思列寧主義來源的最好指南之一,正如納博科夫的《天賦》是對其俄國本土根源的想象性檢驗,因此如果一起閱讀,這兩部作品幾乎構成一個等式的兩邊。對威爾遜的小說《赫卡特縣的回憶》的起訴與查禁,促進了維多利亞式的道德審查制度的瓦解,這種制度在西方國家一直持續到一九五〇年代末;而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在美國和英國的出版,則標志著這種瓦解的完成。
因為有種種相似之處,共同感興趣的領域也廣泛,納博科夫和威爾遜幸運地在一九四〇年相識了。只要早五年,我們這個世紀的歷史之變化無常和一九三〇年代知識界的潮流就會將他們隔開,雙方也就無從談起。他們親近了二十年,最終痛苦地冷淡下來,而其根源則在他們初次相見前早已形成的觀點與態度之中。如果我們簡要檢查一下彼此相遇前各自的知識軌跡,或許能更清晰地理解他們的關系。
威爾遜曾幾次描述他在新澤西及紐約州北部的童年。他被領著跟一個富家子弟玩耍,這個男孩蠻橫對待家里的仆人,漠然接受自己的優越地位,令威爾遜吃驚,這其實是他成長階段的創傷體驗。后來他在回憶錄文章《在勞雷爾伍德》(收入其《夜思》)及小說《我想起黛西》中描述過這段經歷。他的傳記作家舍曼·保羅認為,威爾遜終生討厭“富人界,它會熄滅成就卓越的每一種動力”,討厭任何根深蒂固的特權,根源就在這個體驗。它還可以解釋他早期何以同情蕭伯納、亨·路·門肯之類的作家,在他看來,他們打破了現狀,攪擾了沾沾自喜的資產階級。
一九二〇年代的美國是鍍金的爵士時代,威爾遜也廁身其中,他幾乎跟每個重要的文學家都是朋友、熟人(許多人他在大學時代就相識),他也參與鑄就這個時代;對俄國文學或俄國革命,他倒沒有特別的興趣。他成天忙于發現在文學鑒賞力方面的激動人心的新變化,并在那部劃時代的著作《阿克塞爾的城堡》中加以探討。那是一九二〇年代的巔峰之作,確立了威爾遜作為那個時代最杰出的批評家的聲譽,并一錘定音地確認了象征主義風格對二十世紀文學發展的重要性。此書出版后,美國就再也無法像過去時常發生的那樣,說普魯斯特難以卒讀故不予考慮,說喬伊斯是色情作家,或者嘲笑斯泰因荒誕不經。恰恰是威爾遜,而非任何其他批評家,承認他們是現代大師,指出其共同根源是法國象征主義。
隨著大蕭條來臨,像當時大多數美國作家一樣,威爾遜也受潮流的裹挾,對其社會的傳統結構與體制的有效性產生懷疑。薩柯與萬澤蒂案,*哈蘭縣的礦工,失業和等待救濟食物的隊伍讓許多人相信,需要更新、更好的社會模式。丹尼爾·阿倫的著作《左派作家》記錄了美國知識分子對蘇維埃俄國高漲的熱情,其時斯大林恰恰在鞏固權力。一九三〇年代,一個對蘇聯現實有起碼了解的人,面對美國的知識氣氛,都會驚訝于知識界近乎無法想象的輕信,缺乏任何有意義的標準,就將兩個國家的狀況進行比較。對兩個意大利無政府主義者的倉促審判激起了非常強烈的抗議——這跟列寧統治的最初幾年對數百名俄國無政府主義者、社會革命黨人以及非列寧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的處理怎么比?比較美國失業者排隊領面包的隊伍與數百萬烏克蘭農民死于饑荒的情形,也沒有意義。
正是在蘇聯饑荒等不斷擴展的十年里,西方對十月革命的贊譽登峰造極,說它是人類對自由、公正社會的最美好的希望。威爾遜研究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在這個時期形形色色的抗議行動中與美國共產黨聯合,但與許多同事熟人不同,即使在跟馬克思主義打得火熱時,他也保留了自我思考、自我判斷的權利。一九三五年春,他受古根海姆基金的資助去了蘇聯,想在莫斯科馬恩學院研究俄國革命。這是一次朝拜,是那個時代的典型做派與精神。
威爾遜不具有愛·埃·卡明斯那種本能的詩性敏感。三年前,卡明斯也作了一次類似的旅行,像啟程時的威爾遜一樣,他對俄語和俄國歷史幾乎一竅不通。他想捕捉一九三〇年代蘇維埃現實之精髓,并在那部無人賞識的杰作《艾米》**中予以體現,它跟帕斯捷爾納克同年寫給妻子的信件,以及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的回憶錄可怕地吻合。1威爾遜所描述的蘇聯印象(以自我審查的形式發表于一九三六年的《兩種民主旅行記》,更詳盡明確的版本是一九五六年的《紅色,黑色,金色與橄欖色》)則有著動人的混雜性,自己天真的期待與他極力為之辯解的丑陋現實相混合。在倫敦開往列寧格勒的船上,他碰到三位蘇聯工程師,他們彬彬有禮,這立即歸功于先進的、革命后的新文化;但列寧格勒的人群看上去衣衫襤褸、悶悶不樂——他們會這樣的,鑒于他們正處在饑餓之中。但他們的外貌與舉止被歸咎于“過去農奴制的非人生活”,他們恐怕仍記得革命前的這種生活(一九三五年記得農奴制的人不會太多,因為它在一八六一年就被廢除了)。
蕭伯納等西方旅行者訪問蘇聯時,正值饑荒最嚴重的時期,回去后竟宣稱蘇聯公民是歐洲飲食最好的人民。與之不同,威爾遜看到了夠多的蘇維埃實際,他發現這不是他指望看到的自由、理想的,由工農管理的烏托邦。訪問期間,他與文學史家德·斯·米爾斯基2相遇,激起了他終其一生的對普希金的興趣,他跟納博科夫能夠走到一起,這個興趣至關重要。為了閱讀普希金原文,威爾遜在旅行結束前開始學習俄語。他對斯大林很失望(但依然對列寧、對十月革命抱有期望),并著手研究、寫作《到芬蘭車站》,它成為探討馬克思主義起源的經典著作。該書出版不久,他遇到了納博科夫。
如果說文學學者毫不費力就能想象并理解威爾遜的青少年環境,那么納博科夫出生的世界,他生命頭二十年所度過的世界——這個階段的俄國是從解放農奴、引入陪審員審判制度及其他改革的一八六〇年代到十月革命——在西方想象中就完全被神話包裹,被宣傳嚴重歪曲,變成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以至于大多數西方人對它的認識還不如他們對法老時代的埃及的認識更清楚。比如說吧,世紀之交的俄國現實,在托爾斯泰、契訶夫和高爾基的私人信件中的反映,或者在這個時期俄國報紙上的記載,都跟我們通常的想法大相徑庭,以至于任何一個簡單的史實陳述(就像我們在納博科夫給威爾遜的幾封信中看到的那樣)都可能被視為刻意作梗的修正論或懷舊性的理想化而漠然置之。
人們腦海中的通常形象是:頑固的專制制度,從“恐怖的伊凡”以來一成不變,生活豪奢、揮舞鞭子的一小撮貴族和卑躬屈膝、饑腸轆轆的一大群農民構成的國度,偶爾有個偉大作家或耽于幻想的革命家在背景中出現。這是王爾德一八八三年的情節劇《薇拉,或虛無主義者》所描述的國家,就是這個形象影響了威爾遜,他在《直言不諱:六十反思》(一九五六)中關于俄國的部分寫道:“果戈理粗鄙的偏僻鄉村,到處是飽食終日的地主,蕪雜蔓生的櫻桃樹,悲慘的女仆,躁狂的主人;屠格涅夫的那些貴族老巢,混亂的家庭關系,處境可憐的大批農奴[……]當然,列寧向這一切宣戰,共產主義者努力清除它們。”
這一切之中,西方社會全然忽視的是革命前六十年的重大社會變革,這些變革使得威爾遜提到的果戈理《死魂靈》的世界和屠格涅夫《獵人筆記》《貴族之家》的世界在納博科夫出生時都已成為過去。這幾十年最突出的一個特征就是傳播廣泛、影響巨大的公民抗議運動,納博科夫在給威爾遜的信中反復提起。革命前的幾十年中,它迅速擴散,包括的政治范圍很廣,從溫和派到極端激進派,盡管最后兩任沙皇頑固地、有時暴力地進行遏制或試圖反轉,但運動還是給這個國家的社會及政治生活帶來真切的解放。一九〇五年革命后,書報審查制度被廢除,所有政黨都合法化,議會制度被確立,公民抗議運動獲得公開倡導的權利。一九〇五年以后,十九世紀末的非法傳單、恐怖分子的炸彈基本上被其他形式的社會抗議所取代,比如萌芽中的勞工與女權主義運動,一家暢所欲言、有強烈批判色彩的反對派媒體(布爾什維克的喉舌《真理報》,一九一二年合法銷售),大量競爭性的政黨,從極右翼的擁護君主制、反對猶太人的黨派到溫和、開明的團體如立憲民主黨(納博科夫的父親是創始人之一),再到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組織,最突出的是社會革命黨,革命前夕擁有一百萬活躍成員。改革派和社會主義政黨在廣泛的基礎上形成聯合,因此一九一七年二月推翻君主制度只是時間問題,不料不到一年后列寧接管,眼睜睜失去了所有艱難贏得的權利。
納博科夫的父親是俄國歷史上議會時期(一九〇五至一九〇七)的重要政治人物。他代表革命前民主的、反政府的異見的優秀傳統,曾在從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期間的臨時政府擔任大法官首領和幾個關鍵委員會成員。他的回憶錄非常客觀,受到托洛茨基、克倫斯基的稱贊。這些回憶表明,臨時政府致力于公平競爭,以獲得統治對象的同意為己任,決心保障公民權利和每個人的表達自由,包括那些執意要破壞它的人,因此它的命運已經注定。社會革命黨人和立憲民主黨人接受的訓練是,革命前反沙皇黨派之間要采取相互合作的原則(納博科夫在第六封信中描述過),面對新政權,他們毫無準備。
不過他們本該有所準備的。俄國革命前的公民抗議運動存在明顯教條、專制的成分,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派激進的、功利主義的文學批評有許多這樣的內容,它們長期主宰十九世紀俄國文壇。契訶夫意識到了這一點,并通過暴君式激進分子的形象予以揭示,如《伊凡諾夫》中的里沃夫醫生、《帶閣樓的房子》中的莉達、《古塞夫》中的巴威爾·伊凡內奇等,他們自認為是自由和公民權的熱情支持者,別人也這樣看待他們。托爾斯泰(在小說《復活》中)描繪了“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諾沃德沃羅夫的形象,可謂直擊要害,這個人物受到那些生動的理想主義革命者的尊敬與支持,他卻準備一旦掌權就去詆毀他們。安德烈·別雷的《彼得堡》處理的則是革命的紀律和反動的壓迫之相互替換性,以及它們最終的趨于一致,而沒有《彼得堡》,納博科夫的文學起源就難以想象。
納博科夫在中學時代就遇到這種偽裝成自由的思想強迫與遵從的現象。開明的父親為他在彼得堡先進的捷尼謝夫學校注冊報名,十一歲的納博科夫受到來自老師和其他同學的巨大壓力,要參加各種課外俱樂部,后來則要加入政治討論小組。他抵制這種壓力,但他也一定始終遭到嘲笑和反對。在英文、俄文版自傳中,他描述過這種處境;《庶出的標志》(第五章)的一段情節也是以此為基礎的,校長威脅年輕的亞當·克魯格,如果他不參加學生討論小組就給他不及格。“校長強調,參與純屬自愿,又警告克魯格(他在班上名列第一)說,他的特立獨行是糟糕的榜樣[……]確實,校長思想非常開放,他主動要求那些比較富裕的孩子組成強大的資本主義群體,要求那些反動貴族的兒子與自己的階層步調一致,聯合成兄弟會(Rutterheds)。他所要求的只有一條,他們要聽從社會與經濟本能;他譴責的只有一條,一個人會全然缺乏這種本能。”
兩部自傳、一部小說都反映了這種經歷,說明它對納博科夫來說也是一種成長性體驗,就像威爾遜的《在勞雷爾伍德》描繪的他與那個紈绔子的相遇一樣。它很可能是納博科夫后來激烈拒斥弗洛伊德、馬克思及其他任何分析的根源,這種分析強行把人分配到方便的、基本上是想象性的一格一格之中,隨心所欲地對他們進行分門別類,其原則的有效性甚至連分類者本人也不認可。這種拒斥讓納博科夫與契訶夫的聯系增進了一層(“我的前輩”,他在給威爾遜的信中這樣稱呼契訶夫),后者終生反對各種“標簽”和“吊牌”,反對把人細分成種種幻想的小組、類別和階級,而納博科夫則是與生俱來地討厭這樣做。幾個大型社會主義及民主政黨雖然成員數百萬,卻被列寧領導的一小股布爾什維克擊敗,這種景象一定強化了納博科夫后來對任何形式的組織政治的厭惡,他不信任群眾運動。他的一家開始流亡,幾年后父親又在柏林被右翼親君主主義狂熱分子暗殺,這無疑加深了他對政治的反感。
隨后二十年,納博科夫生活在俄國僑民世界,它跟革命前的俄國一樣復雜而形形色色。這里有流亡的大小皇室成員及貴族,末代沙皇及其家庭成員毫無意義地被殺害,讓這些人在西方贏得了很大的同情和喜愛。這里有民族主義的右翼流亡者,帶著俄式茶炊和吉卜賽歌舞隊,帶著反猶主義和軍事主義思想,他們在一九三〇年代企圖支持德國,一九四〇年代則因為崇拜蘇聯軍事力量和斯大林的政策,偶爾轉向親蘇立場。在一九四〇年代的短篇小說《談話片段,一九四五年》《助理制片人》中,納博科夫不掩飾自己的憎惡之情,對僑民的這種光怪陸離進行描繪。《助理制片人》來源于一個右翼流亡者的真實事例,他原來是個雙料間諜。流亡者中間還有相當比例的農民和工人,包括猶太人和其他少數民族,他們離開俄國是因為他們發現,生活在列寧治下,要比之前更加艱難。
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負責俄國僑民豐富的知識文化生活的,是成千上萬流亡的自由派分子、社會主義者及民主派馬克思主義者。正是這部分人運營主要的僑民出版社,出版優秀的文學雜志(兩本主要刊物,布拉格的《俄羅斯自由》和巴黎的《當代紀事》,都由社會革命黨人出版),給讀者提供更為嚴肅的僑民作家的文學作品。納博科夫在給威爾遜的信中提到一些主要的革命前的異見人士,他的屬于這個團體的朋友們:伊利亞·豐達明斯基,約瑟夫·赫森,鮑里斯·尼古拉耶夫斯基,伊拉克利·采列捷利。就西方流行的思想及媒體而言,他們過去是、現在仍是被無視的男人和女人。在西方,有人哀悼尼古拉、亞歷山大,把所有的俄國流亡者都浪漫化為貴族紳士,他們失去了財富;也有人為斯大林的蘇聯歡呼,說是“第一個真正的人的文化”,是真正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的勝利;但在西方的俄國觀和俄國人觀中,就沒有自由派的一席之地,他們既反對革命前的沙皇政權(并且實際上促使其垮臺),也反對列寧建立的國家。但是,如果不明白俄國政治與知識史的這個方面,就無法理解納博科夫。
在完成劍橋學業后不久,他就開始了他的第一段文學生涯,為流亡的俄國人——那是些被無視的人,生活在他所謂的“物質貧困,知識豐饒”狀態——寫作的俄語作家。他以弗·西林(西林是俄羅斯民間傳說中的天堂鳥)為筆名發表作品,是眾多年輕的文學新秀之一,他們在同一時期、相似的環境中啼聲初放。老一輩僑民作家屬于二十世紀俄國文學光輝榜樣的是蒲寧、列米佐夫、霍達謝維奇和瑪琳娜·茨維塔耶娃。他最初的一些小說發表后,人們普遍認為,西林是年輕一代中最有趣、最有天賦的散文作家。同時僑民批評家又存在某種困惑甚至敵意,主要是因為,他們無法將他的小說納入現實主義或象征主義的窠臼,也因為他堅決拒絕加入任何團體或圈子。
非常有趣的是,他歐洲時期兩個最突出的成就是兩部關于政治主題的俄文小說。《斬首之邀》(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是一部超現實主義的反面烏托邦作品,對二十世紀警察國家的終極未來給出了結論:一個偏狹的后院,一套腐朽、過時的技術,所有的隱私和個性都被廢除,一個人會因為擁有些許知性的獨立而被斬首。《天賦》(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無疑是二十世紀俄語寫作的三四部最偉大的小說之一,是一個年輕人的故事,他在探究寫作車爾尼雪夫斯基作家傳的過程中發現并發展了文學天賦,發現了愛情。車爾尼雪夫斯基是十九世紀的激進批評家、小說家,列寧和布爾什維克的政治風格及美學思想就來自他。在《天賦》中,納博科夫首創了將小說敘事與學術性的文類混雜的方法,比如傳記、評注、文學史等,這個方法后來在《微暗的火》《愛達或愛欲》《看,那些小丑!》,還有《奧涅金》的評論中得到進一步演變與拓展。
當納博科夫于一九四〇年五月跟妻兒乘船赴美時,他已是各處俄國流亡文化中心——從波羅的海國家到中國——公認的大作家,他的一些小說在英國、法國和德國翻譯出版(第173封信及其注釋3提到,薩特對法譯本《絕望》作了負面評價,這是一九三〇和一九四〇年代西方普遍的對待僑民寫作態度的典型反映)。但在美國,他抵達時,知道他文學成就的人數不會過百。威爾遜的可稱贊之處就在于,他能不顧當時廣為流傳的反僑民偏見(比如,這種偏見導致一九四三年納博科夫的朋友馬克·阿爾達諾夫的小說在入選月度書單后被企圖抵制,理由是,一個反對斯大林的僑民一定是自由、民主的敵人),向一個在美國其實屬于無名之輩的人伸出了援手。
我們看到,納博科夫抵美后數月內,威爾遜安排他給《新共和》(當時威爾遜是它的文學編輯)寫書評。后來的歲月里,威爾遜某種意義上成了納博科夫免費的文學經紀人和顧問。納博科夫在美國最初幾年找到的每條重要的文學出路,背后都有威爾遜的身影,威爾遜讓他結識《新方向》的詹姆斯·拉夫林、《大西洋月刊》的愛德華·威克斯和《決定》的克勞斯·曼。這始于威爾遜真正了解納博科夫的整個文學高度之前,并且持續了許多年,不管威爾遜欣賞(如對《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或不欣賞(如對《庶出的標志》)他的近作。吸引威爾遜走向納博科夫的,不是對他文學成就的認識——他似乎認為理所當然——而是私人情誼和文學興趣的一致性。
研讀最初幾封書信,他們知性關系的兩個對立磁極便暴露了:正極,普希金,負極,列寧。從蘇聯返回后不久,威爾遜發表了關于《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文章;兩年后,談《青銅騎士》的文章隨他對這首敘事詩的散文翻譯一起發表。兩篇文章收入威爾遜的著作《三重思想家》(一九三八),這是美國批評的開拓性事件,因為對當時大多數美國批評家和讀者來說,俄國文學是從屠格涅夫開始的(可能到高爾基結束)。對威爾遜來說,開始跟納博科夫接觸,與他重新對普希金感興趣巧合。他們的書信反映了他對普希金全部作品的研究活動,而部分活動得到納博科夫的指引。納博科夫翻譯了普希金的詩劇《莫扎特與薩列里》,最初發表于一九四一年四月的《新共和》,威爾遜寫了一段序言,這個譯本其實是跟威爾遜合作完成的——在納博科夫的文學生涯中,跟另一個作家合作的情況很罕見。
一九四三年,威爾遜寫了多篇關于普希金的文章,先是發表在《大西洋月刊》,后收入其著作《俄國之窗》,這些文章都是跟納博科夫就此話題進行討論、交換意見的直接結果。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能夠看到,每個作家都深深地沉浸于普希金的作品和傳記,每一方都擺出非我莫屬、舍我其誰的架勢。最初還只是一些友好的分歧,諸如普希金是否擁有或缺乏韻律的多樣性、他的拉丁文或英文水平程度如何,慢慢就變得不耐煩,直到后來圍繞《奧涅金》的翻譯與評論,分歧終于急劇擴大。
一九四〇年,納博科夫收到并閱讀了威爾遜的《到芬蘭車站》(顯然是他讀過的第一部威爾遜的著作),與威爾遜所能認識到的相比,納博科夫更有資格去評價它、稱贊它。就在幾年前,納博科夫寫作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傳記,歸于《天賦》主人公的名下,構成小說的重要部分,納博科夫自己承認,比起后來完成的果戈理研究,這部傳記創作的研究更加徹底。如果我們同意一度是俄國馬克思主義者的彼得·司徒盧威所說的“進口的外國藥劑與本土的俄國劣酒的混合”,《到芬蘭車站》的開頭兩部分記載的就是“外國藥劑”,而納博科夫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到芬蘭車站》沒有提到他)傳談到的則是“劣酒”的一個重要方面。在寫作車爾尼雪夫斯基傳的過程中,納博科夫有機會深入研究了威爾遜著作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黑格爾、費爾巴哈、傅立葉、圣西門和馬克思。因此,納博科夫被威爾遜迷住就可以理解了,后者對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他們的空想社會主義先輩以及馬克思主義的起源與結果進行了廣泛的研究,細致而客觀,敘述妙趣橫生。
同樣預見得到的是,由于家庭的聯系,納博科夫得以在前排觀察俄國革命,在寫作《天賦》的過程中,對革命的起源已經有充分的了解,因此他無法附和威爾遜著作的第三部分,那差不多完全是基于列寧、托洛茨基派的材料來看待俄國歷史,認為列寧是俄國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唯一真正的代言人,將列寧的社會主義與自由派對手說成是“資產階級的代表”,以為他們只對保護私有財產感興趣。納博科夫強烈反對把列寧描繪為溫情脈脈的人道主義者、敏感的文藝批評家(《到芬蘭車站》《三重思想家》都如此)。
針對納博科夫對他的列寧形象的批評,威爾遜宣稱,他已經避開了官方傳記,根據的是“家庭回憶錄、托洛茨基的著述、列寧本人的作品,以及高爾基、克拉拉·蔡特金等人的回憶錄”,他們都“試圖說出真相”(第7封信)。這讓人想起了一個基督教歷史學家,他肯定他的敘述都是事實,因為他所有的信息都來自梵蒂岡。威爾遜在寫作《到芬蘭車站》時,他手頭沒有更完整的蘇聯版列寧著作(一九六〇年代開始問世),那包括了基本文本如一九二二年二月二十日的《關于司法人民委員部在新經濟政策條件下的任務》,其中列寧計劃發動一系列“示范性”審判。對這類文獻的研究完全支持了納博科夫反復宣稱的那個說法,斯大林主義不是對列寧政策的背叛而是直接的繼續。
威爾遜最終認識到,他用于《到芬蘭車站》的那些關于列寧的文獻是“刻意制造神話”的例子。3該書一九七二年再版時,威爾遜補充了《導言,一九七一》,引用了他在一九三〇年代未能注意的大量文獻,包括彼得·司徒盧威和尼古拉·瓦倫提諾夫的證據,記錄了列寧的個性及政治風格,還有伯特倫·D. 沃爾夫對高爾基回憶錄中許多歷史錯誤的證明。我們一方面佩服威爾遜有勇氣承認早年的誤解,但另一方面也感到遺憾,這來得太遲了,對他與納博科夫的關系而言已無濟于事。
如果說關于列寧人格的分歧是因為對同一組歷史事實的不同解釋,那么關于俄語詩律法的更激烈的分歧則表明,他們或者是雞對鴨講,或者說的是兩碼事。這個觀點開始是在私下討論時提出來的,后來在威爾遜比較普希金和莎士比亞的詩歌時反映出來,他發現普希金學究般地中規中矩(第47封信),威爾遜顯然是將英語詩律法原則用于普希金了。納博科夫的回答(第48封信)是一篇長長的、細致而闡述豐富的論文——不是關于俄語的重音系統或標準的俄語音步,納博科夫從不會想到威爾遜竟不懂這些——而是普希金所用的俄語抑揚格在音步與節奏之間的相互作用。這篇論文是納博科夫后來附于《葉甫蓋尼·奧涅金》評注且單獨印行的《詩律學筆記》的早期形式,它概述了別雷的研究發現,一種“可變的節奏流”貫穿“俄語抑揚格的常項結構”。納博科夫試圖教給威爾遜這一“俄語詩的韻格變異”,沒想到他是在給一個沒有學過各種音符的音高及音長的人上復調課,或者換一個領域做比較,他在給一個不知道算術四則運算或阿拉伯數字的學生上代數。
直到七年后,威爾遜才從格列布·司徒盧威(第200封信)那里得知俄語單詞的重音是如何構成的,俄語每個單詞只有一個重音,沒有次重音——這是一則關鍵信息,否則就無法指望理解第48封信。威爾遜也沒有意識到,比起英語詩歌來,俄語音步和詩律法已被幾代詩人和理論家更徹底地研究過。納博科夫并非像威爾遜所以為的那樣,談的是他自己設計的詩律法理論,或他上學時學到的東西,而是一種高度復雜的分析,是象征主義時期主要靠安年斯基和別雷改進和發展的(最近幾十年,蘇聯發展了對音步的計算機化研究和符號學研究,從而取而代之)。包括四音節、抑揚抑格、抑抑格的希臘術語,在現代俄語中代表著跟希臘古典時期所代表的非常不同的意思,這也讓威爾遜懷疑納博科夫是在賣弄學問,所以他在回信(第49封信)中指出,英語已經不復任其韻律、語法落古典語言之窠臼了。
為方便威爾遜起見,納博科夫基于俄語形式的韻律編造了一些英語詩例子,結果問題變得更復雜,反而妨礙了威爾遜的理解。這些例子忽視了英語的次重音,而大多數學習英語的俄羅斯人——不管學得多好——本能上都會這樣,但英語母語者又同樣本能地將這些重音作為音律體式的一部分。看得出來,威爾遜對混淆兩種詩律法的做法是將錯就錯,他在回信中寫道,俄語詩歌“從韻律角度說,我認為基本上就像你說的英語詩一樣”。誤解因此根深蒂固,后來他們關于詩律法的爭論明顯就是,威爾遜討論英語或俄語詩時,他心里想的是英語韻律學,而納博科夫大多數時候則相反。正如威爾遜在《州北》(第157頁)刊行的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日記條目所示,他從沒有弄清俄語重音系統、韻律或詩律法究竟是怎么回事。由于納博科夫明顯不了解威爾遜對俄語的掌握還存在根本性空白,他無意之間就沒有交代基本信息,造成了這種情形下的交流障礙。后來威爾遜從原文閱讀契訶夫、遇到一些語法問題而尋求納博科夫的幫助時,納博科夫也未能全面地予以闡述。
盡管在列寧、在俄語抑揚格方面存在分歧,但他們在一九四〇年代早期的書信記錄的是兩位作家與日俱增的親近,彼此對對方文學及學術興趣與追求的穩步介入。這個時期,兩人都在不同的高校有臨時教職。一九四二年的通信表明,他們分享得到的工作信息,彼此推薦學術職位。一九四五年三月,威爾遜寫信給納博科夫說,他們的“談話”是他過去幾年的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慰藉”(第118封信)。一年后,在給老師克里斯蒂安·高斯的信中(引于第139封信注釋1),威爾遜說納博科夫已經成為他的密友,并說“我對他的能力評價相當高”。他們親密的另一表現是,納博科夫跟威爾遜分享他對美國和美國人的觀察,這是他作為演講人在美國巡回演講時收集到的。出色的第55封信構成了學術與非學術人物典型的肖像畫廊,表明納博科夫是一個社會觀察家,善于積累、儲存許多印象,后來在《洛麗塔》和《普寧》中加以充分運用(實際上,這封信可以視為這兩部小說某些段落的初步素描)。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威爾遜提議,他們合寫一本關于俄羅斯文學的著作,納博科夫接受了這個計劃。最初的想法是一本書,由威爾遜的文章構成,伴之以納博科夫的翻譯。他們一九四四年的通信精神抖擻地討論了這件事,計劃很周詳。隨后幾年,通信一再提及。這部作品所設想的形式有過幾次變化。道布爾戴出版社最終同意出版,并為此向兩位有前途的合作者預支了稿費。一九四八年他們還在討論該書,盡管熱情衰減。不用說,它從未變成現實。
歐文·豪敏銳地指出,威爾遜最顯著、最吸引人的一個品質是,他對所有的文學持開放態度,迫切地跟朋友分享他文學上發現的每一種樂趣。納博科夫則像《天賦》中的主人公,認可“僅兩種書:床頭的或者廢紙簍的”,結果常常讓威爾遜這位文學天才的抬轎人失望。自托爾斯泰以來,沒有哪位作家像納博科夫這樣,無視既有的文學聲名。威爾遜的趣味廣泛而包容,與之相對的是納博科夫的態度,《天賦》中的費奧多爾充分地表達為,“我要么狂熱地愛一個作家,要么徹底拋棄他”。因為他拒絕的花樣無法逆料,人們于是普遍而錯誤地認為,納博科夫所謂的優秀作家,總是指優秀的文體家,也就是說,他只是根據文體來選擇他喜愛的作家,而不考慮其作品內容。這種理解與他對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的深厚感情相抵牾,兩人都不是俄國代表性文體家,也與他對拉辛和司湯達的擯棄相違背。納博科夫始終如一地討厭的是:屈服于時代流行的標準詩學的作家(因此他蔑視整個新古典主義,尤其是十八世紀文學,除了英國的蒲柏、斯泰恩和俄國的馮維辛、杰爾查文),過分依賴現成慣例和格式的作家(比如司湯達和康拉德,依他看來),努力追求感情而非藝術效應的作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福克納)。
納博科夫相對更熟悉俄羅斯文學傳統,所以他喜歡將威爾遜堅持推崇的西方作家轉換為與之相對應的俄國作家。因此,亨利·詹姆斯,納博科夫所謂的“灰白的鼠海豚”,在他看來就是稀釋過的屠格涅夫(納博科夫對他并不特別喜歡),福克納是一八六〇年代俄國次要的、有著社會意識的小說家,馬爾羅是一九二〇年代蘇維埃作家的窮親戚,模仿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他們在主題和場所方面都與馬爾羅相像。納博科夫比較接納菲茨杰拉德和約翰·畢曉普,但人們懷疑,這是因為他個人喜歡威爾遜,而這兩位作家曾是他的同學和親密的朋友。從更長時段的書信往還看,文學教員威爾遜屢屢受阻,納博科夫頑固地拒絕對他的文學兜售報以欣賞。
一九五〇年春,通信密集起來,因為兩位作家都因種種病痛臥床。威爾遜連中三元,成功讓納博科夫喜歡上三位不可能喜歡的作家:狄更斯,簡·奧斯丁和讓·熱內。狄更斯碰巧是納博科夫的父親特別喜愛的作家。孩提時代,納博科夫就接觸了狄更斯的許多作品,他父親用英語給家人朗誦他的作品。后來他對狄更斯失去興趣,父親喜歡的另外兩個小說家巴爾扎克、左拉也失寵了。威爾遜認為,狄更斯的后期小說有獨特價值,在他的勸說下,納博科夫在康奈爾比較文學課上把《荒涼山莊》列為主要作品。
至于奧斯丁,威爾遜認為,她跟喬伊斯分享“英語小說中具有形式感的幾乎獨特的榮譽”4,他特別成功地打消了納博科夫對女小說家的那種典型的俄羅斯偏見。情況是這樣的,俄羅斯雖然有重要的女詩人,一些人還是不錯的戲劇家,但直到晚近,都沒有女性寫作的小說能超過納博科夫在短篇小說《海軍部大廈塔尖》中嘲諷過的婦女通俗小說的程度。還有一個事實是,奧斯丁在俄羅斯文化中默默無聞。別的英國女小說家在俄國都受到禮遇,安·拉德克里夫和勃朗特姐妹在十九世紀很著名。瑪麗·伊麗莎白·布拉頓粗制濫造的作品《奧羅拉·弗洛依德太太》不但莫名其妙地受到托爾斯泰的喜歡,甚至還是《戰爭與和平》幾個段落的樣板。而簡·奧斯丁過去、現在都不知名,《傲慢與偏見》第一個俄語譯本直到一九六〇年代才問世,卻少人問津。
一經威爾遜勸說閱讀《曼斯菲爾德莊園》后,納博科夫不但把它包括到康奈爾的課程中,還著手在《奧涅金》的評注中引用奧斯丁的作品,進行平行對比(確實,奧斯丁比其他外國作家更接近普希金的散文品質;他的小說《羅斯拉夫列夫》片段讀起來就像俄國失傳的奧斯丁小說集的一章)。更后來,納博科夫會在《愛達或愛欲》中提到《曼斯菲爾德莊園》。至于熱內,那是納博科夫那年春天應該歸功于威爾遜的第三個文學發現,他過去顯然討厭熱內主題的某些方面,但這位作家藝術眼光的原創性征服了他,他在福樓拜、波德萊爾的藝術中看到了其根基。
納博科夫和威爾遜的通信與友誼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他們作為作家的彼此尊重上。納博科夫十分推崇《到芬蘭車站》的文學品質,從那時起,他對威爾遜的所有散文集、單篇文章、小說和戲劇都贊賞有加。納博科夫對威爾遜有一些特別的異議和非難,但始終是因為威爾遜想對十月革命及其制造者理想化,或者是因為納博科夫看出,威爾遜武斷地引入社會性評論,并非文章的內在邏輯使然,而是對流行知識時尚的迎合。納博科夫不斷勸他,要漠視社會學視角,降低創作的意識形態內容,這令威爾遜困惑,他冒失地認為(第186封信),納博科夫青年時期一定接受了世紀末“為藝術而藝術”的口號,此后始終在機械地運用它們。
沒有什么比威爾遜的這個假設更能說明,俄羅斯與西方的知識潮流在時間上是斷裂的。在俄國,為藝術而藝術與介入社會的藝術之爭不像西方那樣發生在世紀之交,而要追溯到一八六〇年代。藝術自由主要是由屠格涅夫以及他與托爾斯泰的朋友、詩人費特所捍衛的,他們的對手是激進的功利主義者,由車爾尼雪夫斯基領導,后者宣稱所有作家都要對當前社會及政治事務發聲,對那些不遵從他們要求的作家他有權逐出文學界,他們就是這樣對待費特的。從一八六〇年代到一八九〇年代中期的三十多年里,俄國文學及其他藝術不得不跟這種其實是激進功利主義批評的獨裁作斗爭。他們的霸權受到契訶夫無聲的挑戰,而作為報復,有影響的功利主義批評家就竭盡所能貶低他,詆毀他的聲譽。公開的挑戰是由十九世紀末謝爾蓋·佳吉列夫的雜志《藝術世界》發動的,懷著蔑視和故意的傲慢,這種挑戰被整個象征主義一代繼承。
像契訶夫、像俄國象征主義者一樣,對納博科夫來說,問題不是要忽視或壓制經濟或社會的諸種因素。他稱贊威爾遜《赫卡特縣的回憶》中對勞工階級女孩安娜的描述,并明確指出(第185封信)問題的癥結,即要將這些因素有機地融入文學作品,不要把作品降格為社會學的布道或說教,也不要迎合日常關注的熱點話題。納博科夫在許多訪談中常說,他對社會目的、道德信息或一般觀念“極度無動于衷”,讀者們往往沒有認識到,他這是在針對強大的俄國傳統而言,它在一個世紀里兩次囚禁了文學和其他藝術,借口是同樣的社會目的、道德信息和一般觀念。第一次是在十九世紀,托爾斯泰、契訶夫遭遇系統性攻擊,一些優秀的小作家被逐出文學界,因為他們沒有正確的社會意識。第二次是在蘇聯時期,納博科夫在許多方面都推崇的作家如左琴科、奧列沙、扎波洛茨基、曼德爾施塔姆等,遭到迫害,有些人則被消滅,他們以此實現了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對社會相關性的要求。納博科夫拒不承擔這種責任,態度激烈,就是源于這樣一個事實,他是史上唯一得以有討論機會而加以聲討的俄國大作家。
納博科夫的這個方面在西方常常無法被準確地理解,這是妨礙威爾遜充分把握納博科夫某些作品的原因之一。另一個障礙是,威爾遜頑固地忽視二十世紀頭二十年的俄羅斯文學場景,那恰恰是納博科夫的個性和藝術觀念形成于其中的階段。比起任何非專職俄國文學專家的美國批評家來,威爾遜對俄國文學的研究非常深入。他讓通曉文學的美國讀者認識到普希金和果戈理的重要性,他在這方面無人能及。他論述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的文章所依據的文獻只能從俄文原文獲得。他那篇關于丘特切夫的文章——在我看來,對詩人不盡公允——對俄國文學的領域涉獵甚廣,大多數美國批評家甚至不知道有這些領域存在。同樣值得一提的是他對兩位杰出的戲劇作家的興趣:格利鮑耶陀夫,威爾遜恰當地稱他的《聰明誤》“處在博馬舍和《哈姆萊特》之間”;亞歷山大·蘇霍沃—柯貝林,他貢獻了一篇出色的文章。
不過,雖然涉獵廣泛,威爾遜幾乎沒有注意二十世紀初那非凡的白銀時代——就像寫作《到芬蘭車站》時,他對反對列寧的社會主義或馬克思主義團體視而不見一樣。威爾遜熟悉米爾斯基的俄國文學史著作,后者完全公正地對待那個階段;但威爾遜對一九〇五年以后狀況的看法早已被列昂·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所定型,這部著作以無產階級作家的名義巧妙地對二十世紀初一些最優秀的俄國作家加以貶低、誹謗,在托洛茨基的格局中,前者將取代后者,但始終沒有實現(或者,如果他們成功取代了,又都被消滅)。一九〇五年以后,官方書報檢查制度被廢除,激進的功利主義的反審查被弱化,俄國文學的創造力得以爆發,任何熟悉這種壯麗景象的人都會對威爾遜的說法感到吃驚。他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七年,后來每個版本的《三重思想家》都照單全收)表達了受托洛茨基影響的觀點:一九〇五年之后,俄國文學衰落了;俄國革命產生的唯一重要的文學就是列寧和托洛茨基的作品,還有勃洛克的《十二個》(這好比說,英國浪漫主義沒有產生有名的文學作品,除了托馬斯·潘恩、威廉·戈德溫的寫作,還有雪萊的詩歌《暴政的假面游行》)。
恰恰是托洛茨基向威爾遜所隱瞞的那個盛開文學之花的時代,納博科夫的藝術從此發端:列米佐夫和別雷的實驗性散文,較為傳統但文體精湛的蒲寧的散文,更重要的,安年斯基、勃洛克、別雷,之后是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等人寫作的偉大的創新性詩歌。(威爾遜在生命的暮年開始對那個時代的作家如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和阿赫瑪托娃產生興趣,但對他理解納博科夫已經太遲而無所用處。)5
在我們掌握的威爾遜寫給納博科夫的第一封信(第3封信)中,他告誡納博科夫,避免玩文字游戲,避免用雙關語。在談到他最喜歡的納博科夫的兩部作品《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尼古拉·果戈理》時,他對此也有責備。威爾遜也許沒有認識到,這與其說是納博科夫的個人特征,不如說是俄國現代主義文學大潮的一個方面。喜歡文字游戲,喜歡在言語的語義與語音之間發現迄今未發現的關系,不是為了追求文字游戲,而是尋求發現、揭示隱秘的新意義,這是列米佐夫、別雷及其他俄國象征主義者散文的基本特點。這甚至也是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詩歌的基本特點,這三位詩人的作品與納博科夫的散文有著共同根基,他跟他們一樣,喜歡詞語實驗,他用英文寫作的小說始則令讀者困惑,繼則讓他們開心。6
更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威爾遜對納博科夫的文學源泉缺乏理解,但在評價《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時,威爾遜下筆之間仍然捕捉到了真正的精髓:“它整個是在一個很高的詩性層面,你已經成功地成為一流的英語詩人。”(第23封信)確實,正像鮑里斯·艾亨鮑姆對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來源進行出色的研究,揭示了丘特切夫和費特的抒情詩對那部小說起源的重要性一樣,納博科夫的英語散文作品盡管有巨大的原創性和毋庸置疑的個性,卻常常從俄國象征主義和象征主義之后的詩歌吸收重要的處理手法。
威爾遜喜歡《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甚于喜歡納博科夫后來的任何作品,這是納博科夫赴美前用英語創作的。一九四二年,他閱讀了納博科夫更早的兩部以英譯本出版的小說,他對《黑暗中的笑聲》的喜愛不及《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而《絕望》則更遜一籌。他似乎對《庶出的標志》的草稿和獨立的章節抱有熱情,納博科夫向他展示了尚在寫作中的內容,但讀到完成稿后他表示徹底否定。
《庶出的標志》與《斬首之邀》《天賦》構成納博科夫關于威權主義的小說三部曲。如果說《天賦》處理的是威權主義的根源,植根于早先一代貌似自由主義其實是教條的和狂熱的意識形態,《斬首之邀》關注的是這種制度凄涼、遙遠的結果,《庶出的標志》則是對暴虐者掌握權力的想象。
盡管納博科夫先前曾敦促,但威爾遜面對《庶出的標志》時,并沒有讀過《天賦》或《斬首之邀》,他的感覺是對的,他所掌握的俄語還不足以讓他對付這兩部復雜的小說(那時還沒有譯成英語)。因此,威爾遜認識不到納博科夫早期作品重要的政治色調,而《庶出的標志》延續了這種色調。他在第160封信中宣稱:“你對這種主題不擅長,它涉及政治及社會變革問題,而你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從不耐煩去理解它們。”鑒于這是對《天賦》的作者說的話,它委實讓人震驚。同樣令人震驚的是,威爾遜一生都保持這樣的看法。在他1971年批評《奧涅金》評注的文章附錄(見于《俄國之窗》)中,有一段這樣寫道,納博科夫“蔑視新政權,我認為,他甚至不明白它的運作方式,不明白它是如何出現的。實際上,他的俄國知識很特殊,極其有限”。
不過,正如納博科夫在該小說一九六四年版的序言中所說,恰恰是威爾遜幫助安排出版了《庶出的標志》。盡管不喜歡這部小說,但威爾遜不偏不倚,豁達無私,他克制自己,沒有寫評論,卻努力安排其他評論家予以好評;后來他還幫助納博科夫找制作人,安排戲劇版的《庶出的標志》(第265封信)。一九四〇年代和一九五〇年代初期,他不斷與編輯、出版商和大學交涉,捍衛納博科夫的事業。威爾遜真正刊發評論的納博科夫的唯一一部作品是《尼古拉·果戈理》。這篇評論刊登在《紐約客》上,后收入威爾遜的文集《經典與商業廣告》,是贊美之詞,但也包含許多非難,反映了兩位作家對一些問題始終抱有的分歧態度,這些問題本文已經論及。
威爾遜不喜歡《庶出的標志》,造成了關系的裂痕;他對《洛麗塔》的反應想必讓裂痕擴大成了裂縫。像《庶出的標志》那樣,納博科夫的書信一直讓威爾遜知曉這部新小說的進展。納博科夫再次極其焦慮地想讓他閱讀完成的作品,這次更甚,因為他認為《洛麗塔》是他用英語寫作的最好作品。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威爾遜讀了作品,他告訴納博科夫,“比起你的其他作品,我不太喜歡這一部”。威爾遜的厭惡很難解釋。《洛麗塔》沒有那種導致他拒絕《庶出的標志》的政治方面的內容。他所作的批評差不多是清教徒式的,但這竟然出自《赫卡特縣的回憶》的作者之手,讓人難以置信,他還是讓·熱內的熱情崇拜者呢。盡管如此,威爾遜仍表現了他那特有的公正,在對《洛麗塔》作了否定評價之后,他附了另外兩個意見:一個是他前妻瑪麗·麥卡錫同樣否定性的意見,另一個不同的意見來自葉連娜·威爾遜,敏銳而有預見性,令人稱道,她是三人中唯一認識到這部作品的美與價值的人。
事情在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六年間開始走下坡路。關于詩律和十月革命的爭論翻來覆去,已經習以為常了。威爾遜的《直言不諱:六十反思》談俄國的部分引用了沃格7的一段話,旨在證明除了列寧的民主政權外,俄國從中世紀到斯大林時代都一成不變。這令納博科夫驚愕而痛心,這表明威爾遜在這個特別的話題上幾乎沒有從他們全部的書信和談話中學到任何東西。同樣讓納博科夫沮喪的是,威爾遜一九五六年版的契訶夫小說的集子存在大量翻譯錯誤,導言幾乎全是社會學的內容。威爾遜表達的觀點也奇怪,他認為契訶夫的人物形象就是斯大林時代的那些主事的人。
但通信和偶爾的家庭拜訪又持續了兩年。一九五八年,帕斯捷爾納克(一九四一年一月,納博科夫曾想讓威爾遜對其詩歌發生興趣)出版了《日瓦戈醫生》,國際輿論一片贊譽,這讓他們的關系進一步緊張。威爾遜在《紐約客》為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獻上一篇狂熱的評論,這是他在俄國文學領域最優秀的文章之一,他稱贊這部作品是“人類文學史和道德史的偉大事件”。而在納博科夫看來,《日瓦戈醫生》是一部通俗小說,是他推崇的詩人創作的一部遺憾之作,正如他在《洛麗塔》俄文版后記中所說,這部作品寫的是“一個感情豐富的醫生,像廉價的驚險小說一般,懷著神秘的沖動和庸俗的說話腔調,還有一個妖冶的女人,直接來自恰爾斯卡婭”(在革命前的俄國,利季婭·恰爾斯卡婭為十幾歲的姑娘寫作關于她們的甜蜜小說,廣為流傳)。如此深刻的分歧之后,一九六五年圍繞《奧涅金》的沖突就只有一步之遙。
一九六〇年代,兩人關系疏遠。隨《洛麗塔》《普寧》而來的,是納博科夫的國際地位得到認可,他的影響與日俱增。部分是因應這種影響,出現了新的作家和文學潮流,納博科夫都能予以回應。但他無法以同樣的方式回應他和威爾遜那一代的文學人物,而威爾遜二十年的通信所促使他感興趣的正是那些人物。在美國,有約翰·契弗、厄普代克、約翰·巴思;在法國,有阿蘭·羅伯—格里耶、雷蒙·格諾(納博科夫比威爾遜更欣賞他)。還有貝克特的散文體小說,納博科夫評價很高,但對他的戲劇嗤之以鼻,認為這是對梅特林克那些被遺忘的室內劇的模仿。所有這些作家都得到納博科夫的高度評價,于威爾遜卻沒有什么意義。跟過去幾十年相比,一九六〇年代的威爾遜很少關注文學新的動態。如果威爾遜能活到閱讀埃德蒙·懷特《忘記埃琳娜》的那一天,他也不可能跟納博科夫一樣,對這部文體優雅的小說充滿熱情,那是對勢利體態語的分析。關于文學事務,他們見解的最后一次交匯是一個否定性意見,他們顯然一致低估了索爾仁尼琴的才能。比起威爾遜來,納博科夫的否定更加嚴厲。
一九六五年圍繞《奧涅金》的沖突讓彼此都很受傷。后來幾年,有過幾次修補的努力。本集最后兩封信流露出了懷舊之情,他們一度是親密的,彼此是信任的。但是,熟知內情的讀者會明白,后面還有更刻薄的呢:威爾遜在《州北》中對納博科夫其人說不上大度的描述啦,納博科夫在致《紐約時報書評》信中憤怒的反駁啦,還有在《俄國之窗》中,威爾遜對納博科夫的主題及文學意義的概括也顯得目光短淺。不過,威爾遜跟納博科夫的最后一次書面交流——他們現存的通信以此結束——涉及一個學術問題,事關納博科夫家族和一位偉大的俄國作家,安東·契訶夫,這倒很合適。兩位通信人都喜歡契訶夫,盡管他們看待他的方式大相徑庭。
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威爾遜的視野之寬廣盡管令人敬畏,但反常的是,他未能助其建立或確認聲譽的一個大作家,恰恰是他的密友與通信人,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威爾遜喜歡《說吧,記憶》,它在《洛麗塔》之前;非常喜歡《普寧》,它在《洛麗塔》之后。他在給納博科夫的信中這樣說,卻沒有在批評文章中說。他對《微暗的火》不置一詞,他的前妻瑪麗·麥卡錫則是贊美評論合唱隊的領袖。《愛達或愛欲》有著豐富的俄羅斯文學主題的對位性變體,從沒有令斯拉夫學者掃興,威爾遜卻說它難以卒讀。他似乎從沒有讀過《天賦》,而倘若他正確理解了納博科夫這部作品,可能也就獲得了理解納博科夫的藝術、理解現代俄羅斯歷史的那把失蹤的鑰匙。
但如果威爾遜把揭示納博科夫天才之全貌的任務留給了別人,他享有的則是歷史的優先權,發現、鼓勵并與他人一起分享納博科夫其人的獨特原創性,使之能作為一個美國作家,去追求并發展他的第二段文學生涯;而且這并非一般的批評成就,它構成了威爾遜對豐富我們這個世紀美國文學的額外的、迄今沒有得到認可的貢獻。
西蒙·卡林斯基
加利福尼亞州,肯辛頓
1.卡明斯將這部作品的影響降到最低,嚴格限制其可能的讀者的范圍,用晦澀難懂的習語表達,令人想起喬伊斯和斯泰因,同時又將他描繪的蘇聯名人加以偽裝,比如梅耶荷德、帕斯捷爾納克和莉莉·布里克,都以古怪的假名代替,如某人、某事及波提乏夫人。對蘇聯場景不熟悉的讀者無從知道作品的主要人物都是誰。
2.D. S. Mirsky(德米特里·米爾斯基大公,1890—1939),1922年至1932年生活在英國,在那里用英文出版了關于俄國文學史的兩部著作,迄今仍是所有語言中對俄國文學最優秀的概述,他還出版了一本論普希金的書。他在1932年回到蘇聯。
3.1950年4月4日給阿瑟·邁茲納的信,《文學與政治書信,1912—1972》,第479頁。
4.給吉爾伯特·特羅克塞爾的信,《文學與政治書信,1912—1972》,第74頁。
5.《阿克塞爾的城堡》是威爾遜研究象征主義運動對20世紀文學影響的偉大作品,但沒有提到俄國象征主義。在論普魯斯特一章的開頭,威爾遜說,“普魯斯特是將象征主義原理運用于小說的第一個重要的小說家”,他不知道——當時西方沒有人知道——索洛古勃、列米佐夫和別雷已經出版了主要的象征主義小說,起碼比《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出版早十年。
6.西方評論家、采訪者想把這種影響歸之于喬伊斯,其實是納博科夫本人對俄國現代主義特征的繼承和發展,在聽說喬伊斯以前,他對此早已熟悉。
7.Eugène Melchior de Vogüé(1848—1910),法國作家、文學史家、法蘭西學院院士(1888),曾擔任法國駐俄國大使館秘書,在俄國生活七年。
* 薩柯(Sacco, 1891—1927)和萬澤蒂(Vanzetti, 1888—1927)都是美國的意大利移民工人,被指控殺人定罪,1927年被處死刑。此案引起世界范圍的抗議示威,被認為判決系出于政治偏見。——譯注
** “艾米”(Eimi)是作者杜撰的詞,可以有多種解釋,如“嘿,我!”(Hey, me!),“哎,我?”(Eh, me?),“敵人”(enemy)等。——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