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步行街的街口,稀疏的行人不斷映證著它的偏僻,只有野貓愿意參加我和她的約會,匍匐在樹頭靜靜觀察品評咖啡的兩人。
“又是咖啡呢,和一周前剛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但這次是露天咖啡座,如果天色更晚,路燈昏黃,我們大概就能夠真的活在梵高的那幅畫中。”
“《夜間的露天咖啡座》?我似乎還記得以前在中學的美術課本上看見過。”
“是。”我抿下一口澀中帶甜的調味咖啡。
“那為什么不是晚上帶我來呢?”她輕挑眉頭,眉間靈氣四溢而又充滿疑惑。
“因為……”我額頭剎那繃緊,“不知道,可能是周五晚上人多,就白天來吧。”
那腦海中的血泊與尸體陰魂不散,我說了謊。
夜晚、手鏈、咖啡座旁、發瘋的父親、倒地的……她,我時不時想起一些似乎屬于我的記憶碎片,卻又無法穿透籠罩一切的迷霧。
“晚上人會多嗎?感覺這條街并不繁華。”
“會,這家咖啡館死忠顧客不少。”
“看來又是底蘊深厚的老店,你挺喜歡這種地方的。”她放下杯托,微微向我湊近臉龐,“說吧,這是最后一天,明晚我就返程了,你來這里一定有什么目的。”
“很遺憾,沒有。”我波瀾不驚地撐開雙手。
這是實話,潛意識驅使著我來到這里,就好像我曾經在相似的地方失去過什么,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
“你不說那我可有話說了。”她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拋出話題,“咳咳……我做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決定。”
“嗯。”
“很,重,要。”
“嗯?”
桌下傳來一陣痛意,是她用腳尖踢了我。
“真的很重要。”她又怒又笑,“過一段時間,我應該會搬回這座城市,或許還能搬到你附近住。”
“全家搬遷?”
“不,只是我一個人,租一間公寓。”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的表情變化,然后像是嚼下一顆味彩斑斕的彩虹糖,接著說了下去:“不過爸爸的病情最近加重了,過兩周他從精神病院回來后,我可能得照顧他一陣子。”
“精神病……”我臉上的驚喜還未化開,就難受得按緊了額頭。
“怎么了……?”
“為什么是精神病……好像,好像以前也……”
她的瞳孔收縮后又放大,神情帶著幾分不可思議:“這不是……不是你一直知道的事情么?”
我心里的恐慌和荒謬感愈演愈烈,就好像這個世界和我曾經認識的并不一樣。
一只手定在我的肩膀上。
“先生,您的甜點到了。”
我緩緩抬起頭,是女服務員清瘦的面孔。
“我不記得我點過。”
“這是本店今日的附贈,二位是本店今日的第9對情侶顧客。”
“是么……”我扶額的手無力地放了下去,那些想要沖破大腦的信息在一瞬間煙消云散。
“謝謝。”她代替我做出禮貌的回應,“你還好嗎,剛才你……”
“沒事。”我露出安慰的笑容。
世界在分裂,而且差一點分裂成功。
“如果有這樣的計劃,那不如直接搬進我住的公寓,雖然不算大,但至少還有閑置的房間。”我的余光忍不住觀察那名女服務員的背影,“而且公寓附近也比較安靜,應該挺適合你專注于寫作交稿。”
我應該在哪見過這名服務員,顧淼吉?氣質有些像,但面容又截然不同。
“到時候……到時候再考慮吧。”她的臉微紅了半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覺得這一周,你的寫作靈感有沒有什么變化?”
我的語氣里并不抱有希望,因為我確實無法從根源上提供幫助,一切只能看她內心的選擇,而她也未必清楚自己的內心。
她歪頭認真思忖了片刻,搖搖頭:“不知道。”
“但是,我一直有一件好奇的事。”她對上我的眼眸,“你所謂的‘導游’,真的只是在隨機選點嗎?”
“你難道不覺得,隨機性,是生活中最應該保持的驚喜么?”反問,而非回答。
“嗯……在按部就班的生活中為自己制造不確定性,這的確是賦予生活情趣。”她的眼神迷離而深邃,“只是我感覺,你有一個很大的主題想要告訴我,貫穿所有零碎的片段。”
“或許吧,失去的過去、真假的自我、時代洪流的變遷、是否變質的理想、矛盾發展的人格、浪漫前行的勇氣,你可以想辦法串聯它們,也可以單純地思考每一個點。”
“我有過一些想法,但我感覺到的更多是無奈,在這名為‘變化’的主題中,我感到胸悶氣短,就好像……”
“好像找不到面對未來的那份自信?”我接上她遲疑的尾音。
“對,思考越多就越沒有底氣,就越發現自己的無力與渺小,似乎現實就是,絕大部分人,也包括我們,只能順著現實委曲求全,在重負累累的此岸遙望美麗而永恒的彼岸。”
“我也沒有應對這一切的答案,至少你來之前我沒有。”
“那現在?”
“愛。”
“愛?”她頸前的翡翠項鏈微光漣漪。
“對。”
“愛什么”
“什么都可以。”
樹梢上的野貓驚醒般地跑開,我和她同時看向天邊。
“這是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完全正確。”我舒展身體,起身離開露天咖啡座的座位,“因為,掌握這個答案的人不需要這個答案,需要這個答案的人又只能迷失在人海的森林里。”
“你要是當老師的話,恐怕第一天就會收滿投訴吧?”她也笑著起身。
“所以我不是老師。”
“但你渴望有人能站出來,當一個天資聰穎的學生,聆聽你飄忽的聲音。”
“并不需要,至少從現在開始不需要。”我平靜地看向她,定格的視線如同船錨扎進她的瞳孔。
“那你所說的愛,又如何確保永恒不息地延續下去呢?”
“你知道嗎,我并不會跳舞,但我一直欣賞華爾茲的舞步。”
“噢?”她與我的距離更進一步,我已經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溫熱。
“華爾茲誕生之際,曾經被宮廷視為越過‘紅線’的低俗舞蹈,只因它熱烈而真切的肌膚接觸與盡興舞蹈。但它現在的名聲斐然、大受歡迎已經證明了它。”
“證明了它的什么?”
我笨拙地接過她的雙手,在這露天咖啡座間擺出起舞的姿勢。
“熱烈而真切的愛。”
她鼓臉憋笑,最后還是撲哧著笑出聲:“這是你夾帶私貨的解讀吧,不過你真要跳嗎?我懂一點點,可以帶你。”
“你會忌憚路人的眼光嗎?”
“我想,應該不會。”
“那就開始吧。”
如果有另外一條世界線,梵高的那幅畫里,可能會出現一對朦朧的人影——兩人沐浴在月光和街燈的殘輝中翩翩起舞,于靜謐的夜色下旋轉共鳴,抵達永恒的彼岸。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咖啡館內一個暗藏的人影獨自感嘆,她是剛剛端上甜點的女服務員,有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簡單名字:顧潔。
“不過,也是真的很有趣,很……有趣。”顧潔身上的工作服褪去顏色,她走進裂隙之中的虛無,仿佛一切只是幻夢。
“祝賀你,許安瀾,應該很快就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