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不知所處。
這是云生從中午海浪般的燥熱蟬鳴和鳥雀倦怠疲軟的呼喊中醒來時的感受。
他睡了近十余個小時,濃夜為始,午時為終。
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就仿佛是從久限于深海的窒息和掙扎中抬起頭,突破水面,清純的空氣和肺部久別重逢,迫不及待地占有每一寸肺泡。這感覺除了讓他頓覺欣快外,還有余下的疲憊和乏力。
他艱難地坐起身,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如夢境般的一生充斥著可怖的夢魘和苦難。
“肖天?”云生輕喚了聲,聲音干啞得像是秋日的枯草。但是無人回應他。
房間明亮得跟著了火似的,向南的窗戶掬了滿滿一捧南巡的陽光,滿懷熱情地鋪在大理石瓷磚地板上。但是地面不為所動,將所有的這種熱情和太陽豐賜的光芒轉贈給了房間各處。
云生微瞇著眼環視了一圈,室友不在,房間空無一人。這個時候,他意識的神流逐漸從睡夢中歸來,在外游蕩的記憶像液體浸染紙張那樣逐漸重新占據他的大腦。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呆滯木訥的神情漸漸消散,混濁暗淡的眼睛很快變得清澈深邃,像是一位多年困在謊言與欺瞞里,終于譫破了周身的虛妄欲重整旗鼓收復失地的君王。
絕大多數人從睡夢中蘇醒時會經歷一瞬間的失神,像是失憶了般忘了自身的存在。哲學的各位先賢恐怕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建立了三個基本命題和發人深省的三問。
云生記起了自己是誰,明晰了自己在何處,但是還沒想好接下來要去哪兒。他孤單單地坐在床上,像極了無人關懷的老者,獨守空閨的寡婦,慘遭遺棄的幼子。
他緩慢地順著扶梯爬下床,四肢仍有些酸軟無力,動作如同一只樹懶般笨拙而遲緩。我這是睡了多久,昨晚我什么時候回來的?云生默默思忖,拿起桌上的水壺猛灌了幾口清涼的水,喉嚨里火焰似的焦渴和疼痛才被撲滅。
戴上腕表,任秒針在表盤的盆地里橫沖直撞時發出的嘀嗒聲混合著漸弱的蟬鳴聲流淌進耳朵;拉出座椅,一屁股坐進去,發會兒呆,想想昨晚的酒,還有昨晚的肉。
窗外的蟬鳴和鳥啼已消沉下去,可以聽見房間天花板的冷氣機傳出低沉的嗡鳴聲,冷氣順著風口傾泄而下,旋轉著散入房間每一寸角落,將室內與室外的火熱天地隔絕而開;天花板風口系著一縷紅絳繩,在冷風的撫摸下發出輕柔的震顫聲。微弱的酒氣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檀木香薰的味道,產生奇妙的魔法反應,令人如同置身于一座衰頹破敗的葡萄莊園。
伴隨著這種氣味,昨晚的記憶如葡萄酒般涌向心田。
云生想起他和肖天在天文學院樓頂的夜色里背對著滿天繁星操作著那座龐大的半球形射電望遠鏡。那座望遠鏡在遍地與藤蔓一樣粗壯而雜亂的電線間像個坐在荒野里的巨人,高傲而孤寂地昂頭注視漫天星斗。
昨晚,他們就是用這臺獨眼巨人發現了脈沖雙星。一開始,顯示器上的波紋平平無奇,雜亂無章,讓人毫無頭緒。兩人焦躁難耐,連續三個晚上操作這臺龐然大物讓他們身心俱疲,他們信誓旦旦地向教授保證不出幾日就能完成尋找射電雙星的任務,但在第三個夜晚仍然一無所獲。這臺破機器就像個有了脾氣的巨嬰,絲毫不給他們情面,任他們如何輕柔或粗暴地掰扯開關,瞪著雙眼觀察波形和光譜,仍毫無進展。不論他們把這只獨眼怪獸對準哪一片星域,射電望遠鏡給他們展現的數據全一個樣,混亂,無序,像是頭腦未發育完全的孩子隨意作的涂鴉。
他們大汗淋漓地坐在地上,不止一次地懷疑機器出了故障,但教授的擔保以及數據上微小的差異告訴他們并非機器之過。他們無力地抬頭望天,星漢燦爛,任意一顆熠熠閃光的星星都有可能是雙星系統,由于兩顆恒星太過接近以至看上去像一顆罷了。但星辰的真容就在眼前,他們卻無力揭開脈沖雙星那層神秘的面紗。
后來,云生以其永不磨滅的探索欲,把獨眼巨人身旁的小型天文望遠鏡對準了天蝎座。
“你說教授是不是在唬我們?”云生說道,“1974年的時候胡爾斯借助阿雷西博望遠鏡才發現第一顆射電雙星,現在教授卻讓我們用這個廢銅爛鐵尋找,這不是癡人說夢么?”
“別想太多了,重新發現新的脈沖雙星足夠讓我們兩個無名小輩舉世聞名,教授的用意只是讓我們盛些天文學里的剩湯,我們只要循著老前輩的足跡,用這臺射電望遠鏡重現些既已存在的那些脈沖雙星的蛛絲馬跡就行。”肖天一只手肘支在身后的冰涼地面上,另一只手擎著高腳杯往嘴里送了幾口暗紅色葡萄酒。
“但是我們現在連前輩們留下的足跡都還沒見到,光譜分析儀就是個傻瓜,我們也是,難辨是非。”
“真理往往掩蓋在虛妄的表象之下,就像你現在看到的望遠鏡里的圖像,它們在時間上是幾百年前的幻影,在空間上是實際的翻轉與顛倒。”肖天帶著富含哲理的言辭,飲了幾口酒,又說道,“我們不如再重新校正射電望遠鏡和光譜儀,多試幾次,說不定會有意料不到的發現。”
云生總是暗暗驚奇,這位身軀厚實高大,四肢強健的室友似乎從不受虛偽與謊言的襲擾,他像是一位混世多年的智者,總是透露出看透事物本質的眼神,卻又超然物外,對這一切都毫不在乎。而且他看似隨意的調侃和三兩句玩笑似的話語,到最后總像是毫無差池的預言般得以實現。和他相比,云生倒像個孩童,若不是肖天的容貌與年紀證明歲月還未摧殘他,云生會毫不猶豫地把他視為不惑之齡。
云生固定好望遠鏡,走到射電天文望遠鏡旁,轉動螺桿。這只獨眼巨人緩緩轉動它的巨大凹面眼眶,嘎吱作響,仿佛是從喉嚨里傳出低沉嘶吼,蕩漾在樓頂夏夜的晚風中,最終,它和單筒望遠鏡朝向了同一片星域。
“托您的福,這對小情侶又可以一起浪漫地共賞夜色了。”肖天放下酒杯,大聲說道。
云生轉過身一笑,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細密的汗珠。“它們倆看到的景象可不一樣,”他踱至示波器和光譜分析儀前,邊調試邊說,“小家伙看見的是真實的美妙夜空,大家伙的眼睛捕捉到的不過是一些噪點組成的波段。”
肖天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那樣子就像身下的地面燙著了他那肥大的臀部似的,他大步走到云生身旁,盯著云生說:“我問你,什么是真實,什么是美?人眼看到的才是真實、才是美嗎?”
見云生繼續百折不撓地擺弄著旋鈕和紛亂的電線,像是沒聽到似的,他繼續說道:“宇宙里充斥著各種電磁信號,從紅外線到X射線甚至伽馬射線,或許還有一些不為人知超出人們理解范圍的信號,但人眼能看到的只有可見光波段,射電天文望遠鏡卻幾乎能接收大部分電磁波信號,在這個角度上來說它看到的星圖比人類看到的更真實、更美……”
“等等,”云生手一揚,面露喜色,打斷肖天的酒后宏論,但他突然抬起的手掌像是不耐煩的父親要掌摑孽子的前兆,把肖天嚇得往后一退,“你看看這光譜。”
肖天把往后閃避的臉重又湊近顯示屏,瞇著雙眼,臉幾乎貼在了明亮的屏幕上,好像下一秒要和它熱吻似的。“嗯……在縱向幅度上有微量偏移,即使如此以肉眼仍能明顯觀察。橫軸上……”他瞇著的眼瞼像干癟的氣球充了氣般逐漸放大,擴張到外眼眶,眼球鼔凸,漆黑的瞳仁倒映著天河。他直起身,又疑又喜地望著云生:“橫軸上的波段幾乎全被覆蓋了?”
“天蝎座AR雙星,你知道的。”云生聲音顫抖,身體也激動得微微震顫,當然,他并不是因為觀察到這顆早已被證實為脈沖雙星系統的星星而喜悅,而是終于可以結束這幾日的兵荒馬亂和疲乏,即使仍有一份疑惑若有似無地纏繞在心頭——他們前幾天也觀察過黃道上的各種星座,但光譜分析儀從未像今天這般有如此明顯的指示。
“我們前幾天怎么沒發現?”肖天和云生一樣不明所以,但這幾日的疲憊一瞬間的煙消云散,似乎微醺的酒意也隨之消泯了些,“你都做了些什么?”
“和之前的一樣,但這次跟魔法似的,一氣呵成,我拉肚子時都沒這么順暢。”
“先不管這么多了,”肖天長吁一口氣,“這些天我可是累的不輕。把數據記錄下來,明天呈交給教授……嗯……”他露出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如同在夏日早綻的秋菊,似乎剛才發表的那番預言成真后更助長了高明的神氣。“我們可得好好放松放松……去酒吧喝幾杯怎么樣?”
“你不如去酒窖里游個泳?”云生看著眼前的這個酒鬼,無奈至極,但這幾天他也疲憊不堪,的確需要一場愜意的享受,因此嘴上這么說,心里仍然比較期待。他當然不擔心身邊這位把酒當成水喝的奇異之人,即使把他的血液全置換成酒精,云生甚至相信他仍能毫不含糊地披星戴月走上十余里。
肖天看出了云生的心口不一,于是開始心照不宣地收拾起儀器儀表,俯身拾掇地上雜亂的線纜,虎背熊腰的樣子如同在田野間清理雜草的佃農。
“行了,走吧,我要去我的酒之王國欽點我的女性子民們了。”
于是,那天晚上,不勝酒力的云生被肖天狠拽蠻拖地拉入小酒館,親眼見證他在陽臺飲完半瓶紅酒后又把半瓶白蘭地灌入腹中。云生在醉眼迷蒙中看到,那位酒鬼,也是酒之國王,在酒館舒緩的樂曲里登上演唱臺,仿佛是國王登基似的,掃視一圈酒館里列然在座的各位“王侯將相”,還有他眼中自認的“嬌妃美妾”們,開始唱起古老的鄉村民謠……
到最后,世界開始模糊起來,失去了粗礫的線條,一切都變成了純粹的色彩。在飄搖扭曲的色彩里,在“國王”時而高亢時而舒緩的歌聲中,在“嬌妃美妾”含情的眼眸里,云生逐漸沉沉睡去。
后來,他只覺得自己仿佛躺在一輛高頭大馬所拉引的戰車里,一路顛簸,歌聲漸漸遠去,色彩褪成夜色。
再醒來的時候,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歷經剛才那一瞬間的失神。
現在他坐在被空調吹得冷冰冰的椅子上,仍然好奇自己是怎么回來的,更好奇自己是怎么被放在床上而毫無知覺。
當然他并非什么薄情寡義之徒,在眾多的好奇心下仍然保留了一些對室友蹤跡的關懷。
他打開手機,屏幕顯示的時間與他手腕上的表分毫不差,十一時三十七分。
消息框內仿佛是掩埋了多年的地雷區里的地雷一齊爆炸了似的,屏幕亮起的時候一條又一條的消息野蠻地出現又被野蠻地擠落下去。云生看到了一連串的未接來電,全來自于肖天,但在沉睡之中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和震動。
點開消息框,他才回憶起昨晚收到脈沖信號后,在去酒館的路上兩人給教授發了信息并被教授約定今天上午去向他報告。
原來的閑適一瞬間煙消云散,云生甚至感覺更清醒了,但這是一種帶有恐慌的清醒,像是突然墜入深窟。周身的冷氣似乎突然轉換成了炙烤大地的灼熱之風,讓他燥熱難耐。
他“善解人意”的好室友打了這么多電話,恐怕是教授點名道姓地要見他。
一陣驚惶失措之后,他心底突然涌出一種渴求,就像是沙漠里久行數日的旅者確信再也無法尋得逃脫之路的情況下仍希望覓得一片綠洲。他看了看這些消息的時間,希望最新的一條是剛接收不久的。
他面露喜色,發現二十分鐘前那條最后的信息仍然是肖天在催促他趕過去,像是一個國家對屢次挑釁的敵人下的最后通牒。
他像重獲新生一般,欣快無比,因為他們的這位教授是出了名的嚴厲,甚至吹毛求疵,不可能對云生這種失信行為不好好數落一番,如果這次無視了云生的缺席,那下一回和教授見面他不會有任何好果子吃——即使這次不見得會好到哪里去,但起碼看起來有彌補的機會。
他從衣櫥里隨意扯出一件襯衣,套在身上,換下了昨夜沾滿酒氣的衣裳。趿拉著一雙酒漬斑斑的鞋,奔至洗漱臺,他不打算清洗黏糊糊的臉龐,只想用清水簡短地漱口,以祛除嘴里的酒味。
他眼神瞅向窗外,看見一陣熱風正卷裹著騰騰熱氣從樓下花園遠方襲來,樹木草叢應勢俯身,像波浪一般從遠端延展至近處,到得一片圓形灌木叢時,似乎有什么閃光的東西被卷落,像是面鏡子,將強烈的日光反射到云生這處高樓。云生被反射的日光照得一陣炫目,再睜眼時只覺眼前仿佛留有一道淡淡的淺藍色殘像。
他吐出嘴里的水,暗暗批判那些毫無素質、胡亂丟棄垃圾的宵小之輩。但他已無多余的時間在心里好奇二十一世紀三十年代的“清潔禁令”后,竟仍有人敢隨意拋擲廢棄的反光物品。
撣了撣衣褶,他匆匆下樓而去,怎么也不會想到在接下來的一生中將不止一次地回憶這道讓他目眩神迷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