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樓來,正是夏日淹沒一切的熱浪,一種焦糊味彌漫在空氣當中。行人沒有多少,大部分都像是受苦受難的囚徒,被窮兇極惡的炎熱幻化成的羈押士兵揮鞭驅趕。
云生覺得饑腸轆轆,但這個時候哪兒還有心思去考慮飯食。
烈日正當頭,道路兩旁的樹木窮盡一切力量向路的另一邊伸展枝椏——像是相隔于懸崖兩側的人拼命向對方伸出手去——希望能借此給過往的路人施以濃蔭,但路中間仍留下一條無法被遮蔽的彎彎曲曲的光帶,鍍了金似的延伸向這條路的盡頭。
云生揀著樹蔭濃郁的地方橫穿了道路,蟬鳴重又在頭頂響起,為在盛夏陽光的間隙里東奔西跑的旅人舉行充滿高昂樂曲的迎送儀式。
路對面是圓形的花園式廣場,直徑近百米,周圍高樓環繞,從頂端看去花園像是一個巨大的培養皿,里面的茂盛草木就是一個個菌落。東處,有一片月牙形橡木林,邊緣與圓形花園的圓弧相貼,每一株橡木的樹葉都如手掌般巨大,熟透的殼斗從高高的樹枝上掉落,萬籟俱寂時常能聽到窸窸窣窣的墜落聲;南面與北面是濃密的草地,四季常青,踩上去柔軟似毯,由柵欄圍了起來;中心偏西的地帶是圓環狀的灌木叢,由深紅、濃綠、棕褐等顏色拼接而成,如同無數個小矮人戴著不同顏色的帽子般。
云生站在花園西邊的入口處,這里樹木稀稀落落,只栽了幾株楓香樹,地上落了些它們干癟的黑色殼果。這也是他剛步入花園時聞到的香味的來源,讓他空落落的胃更是一陣抽搐。
他踏上花園的碎石小路,這條路東西貫穿整座花園,也穿過環形灌木叢,將之一分為二。路面燙得令人難以忍受,即使穿著鞋也似乎能感受到那火山般的熱量從腳底源源不斷地涌上來,不一會兒云生剛換的襯衣就被汗水浸濕了。
舉目望去,碎石路上空無一人,甚至剛才的大路上也沒了人影。云生此時成了花園里唯一的過客,成了這個大熔爐里唯一受烈日煎烤的苦難者。如果要形容他現在的狀態,那他和花園中那些萎靡不振,被夏日榨干了體內生命之水,只剩下干癟枝干的玫瑰、郁金香別無二致。
即使如此燥熱,云生仍邊快速前行邊思考,教授和肖天到底談論了什么,茶飯不思,愿意等他過去。這簡直開了天文系的先河,誰都清楚那位汪教授的惜時如金,單單兩位學生的任務報告決不足以讓他待這么久,而且,這種事情肖天自己也能完成,甚至不需要云生的參與。
一定還有別的事。云生十分篤定地下了判斷,但他怎么也無法猜測究竟是什么樣的事情足以讓他們等上自己那么一時半會兒。
他估摸著肖天應該是想讓他多睡會兒,才沒有叫醒他,但是后來被教授要求才給他發送了連珠炮般的信息。
是因為找到了前幾天射電望遠鏡接受不到信號的原因?
云生邊走邊想,頭頂毒辣辣的太陽像個審判官似的照亮世間陰暗之處,卻無法照亮他心頭的疑云。
學校的面積雖然宛若宮城,建筑如云,但若是步行,從學生宿舍樓區到教授辦公室的路程不必花費太久時間,若是步子大走的快,不需一刻鐘便能抵達,但這一段毫無樹木遮蔽的花園小徑,卻仿佛讓云生度時如年。
他真希望世界顛倒,遠處的橡木林能自己生出四肢,行走到他所在的每一個地方,為他排列成遮陽的護衛隊。只要穿越那片橡木林,再越過一條黑魆魆的瀝青路,進入包圍著一泊蔚藍湖水的湖邊園林,從那兒取道一條小路繞至湖對岸,天文系教授辦公樓便赫然在望了。
但他不會想到,他正在接近的那處灌木叢,此時正宛若一位等待被揭去新婚頭紗的新娘,為他預備了一份奪目而璀璨的大禮。
在他一生毫無波瀾的往事里,他就像腳下的這條路一樣,有熾熱,也有陰涼。
他像多數的年輕人一樣,會幻想自己是命運欽定的寵兒,所經歷的困苦不過是為了迎接幸福降臨的先行曲,相信一切的苦難會通過命運之神在暗處溫柔的撫弄變成蜜餞,以某種奇跡化的形式降臨在面前。然而,在他二十余載的生命里,他認為自己從未等到幻想中的命運之神豐賜的奇跡。
直至今日,命運以極富征兆和寓意的形式給予云生猛烈的震擊和閃光,驅散了未來陰沉道路上的迷霧。但是,它在降臨的時候,云生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也沒有發現其實際的用途。
當那道光芒再次出現的時候,云生以為有一千個太陽在身旁掉落并爆炸,他的眼睛被閃耀得無法睜開。
但那不過是一陣風吹過來,他身旁搖晃的灌木叢中某個類似鏡子的東西反射的太陽光再一次直直地射進了他的眼中。
他在心里暗暗咒罵,他認為那些在草木茂盛處隨意丟棄垃圾的人簡直是縱火犯,是草木與山林的屠夫。
他停下腳步,轉頭看去,但并未看到想象中的那面“鏡子”。灌木叢里空無一物。
這一刻云生像是忘記了教授與好友的催促,他的眼睛仿佛被某根無形的細線牽引住了,連帶著身體往灌木叢靠近。
他也忘記了巨大的炎熱,忘記了頭頂的烈日,他被某種強烈的好奇心裹挾著,其中還摻有一部分惱火,他想看個明白,這道在他眼前閃爍兩次的耀眼光芒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蹲下身子,眼睛細細地在灌木叢構成的“森林”中尋找。
他撥開新落的葉子,宛如撥開新娘的婚紗。一枚碩大的戒指溫柔地躺在陰影里。
說它是戒指,它比普通戒指大的多,恐怕手指再粗大的人也無法將它固定在指上,倒像個鐲子,但若說它是只手鐲,恐怕手腕最細柔的人也無法將手伸進環里。
他將這枚放大版的戒指放在掌心,感覺到沉甸甸的重量,簡直像是有什么人在用力壓他的手掌一樣。他覺得不是在拿一枚什么戒指或者鐲子,如同托著一大塊兒重石。
得有兩三公斤,云生心想。
他感覺到掌心已被壓出了一圈環形紋路。對于這種體積小,重量卻極大的事物,云生向來反感,它有種邪惡的屬性,常能使人陷入迷惑。
云生翻轉戒指,發現其外環光滑如鏡,環寬約有兩三厘米。他那兩次被閃爍到眼睛恐怕就是圓環反射的太陽光造成的。
戒指是個完美的圓形,找不到一點兒棱角,卻在一處有個小豁口,仿佛是被裁去了似的。他估計這原來可能是鑲鉆石之處,但是鉆石不知去了哪兒。他又拿著小樹枝到處撥弄,但怎么也沒發現那枚想象中閃閃發光的鉆石。
放下小木棍,他將戒指舉起,有些吃力,如同舉起一塊兒小磚,再次訝異這沉重的分量的同時,他發現戒指的內環上刻有細密的紋飾,那是一圈圈首尾相接的圓,把整個戒指內壁裝點得滿滿當當的。但當云生湊近,像仔細觀察這些如同句點一般的小圓圈時,發現他們并不是全都連結在一起,而是兩兩粘合,組成一個個顛倒的阿拉伯數字“8”,由于每個數字的頂部與下一個數字挨的極近,才看著像是連成了一串的圓。
云生右手托著戒指,用左手食指撫摸著戒指邊緣,感到一種絲綢般的順滑。他無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樣的材質能使如此纖柔的戒指具有金子般的重量。他在第一時間排除了金的可能性,且不說戒指的顏色偏銀藍,其重量比同等體積黃金仍顯得重些。
“難道是鋨?”戒指上幽藍如鬼影的暗淡光芒讓他聯想到了地球上密度最大的金屬。
他此時已全然忘記了自己出門的目的,也忘卻了由于炎熱自己的額頭和脊背上布滿了黏膩膩的汗漬。
又一陣熱風襲來,云生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擊中,突然驚醒,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極度炎熱和忘卻了的重要事情。
他打算把戒指放入襯衣胸前的口袋里(像所有對未知而迷人的事物懷有收藏欲望的人那樣),然后等見完教授回到住所再好好研究一番。
沒想到他放入的那一瞬間,他未感受到應有的重量,仿佛它憑空消失了似的。他拉開襯衣口,往胸前口袋里看了看,戒指安安靜靜地躺在被絲綢襯衣包裹的那方小天地里,宛如一個熟睡的嬰兒。
他又將戒指拿了出來,攥在手里的時候他的手部再次傳來令人吃驚的壓力。
他像見了鬼一般,在如此大熱天,卻冷汗連連,他以為是錯覺,于是再次把那枚魔鬼似的戒指放回口袋,它再次失去了重量。
他拿在手里,又放回去,如此連續做了五六次,心底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就好像無形中有只惡魔的利爪握住了他的心臟。他冷汗直出,襯衫背部濕透了,但他已無法分清到底是被嚇的還是給熱的。
云生在數不清的書籍和影視作品中見到過形容那些角色發現了不尋常現象后的反應和感受,但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他感覺沒有任何文字能準確形容他內心的復雜情緒。無力、恐怖、困惑,這些詞語太浮于表面。
在這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他感覺度日如年一般,怎么也無法理解,更無法相信碰上了這樣的事。
他以為自己是在一個夢魘當中,是昨日宿醉后陷入的虛妄,但他無論怎么緊閉雙眼用力掙扎試圖醒來,身旁的花園仍然是花園,頭頂的烈日仍然是烈日。
他捧著戒指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握緊,愈來愈用力,他逐漸感受到手心的肉被擠壓的疼痛感。
突然,他感到渾身一輕,像是失去了重力,陽光似乎不再那么刺眼,身旁的熱量一掃而光,甚至有一些涼意,好似有一個無形的黑洞吸走了所有的炎熱。他看向周圍,他所處于的花園深處沒有一個人,但遠處的一些花啊,草啊,似乎在風中快速地顫動著,而他身體感受不到空氣的流動。
接著,緊握的手心和戒指擠壓造成的疼痛令人難以忍受,他松開了手。
而在他松手的一瞬,失重感和涼意也隨即而去,炎熱再次如餓狼般蜂擁而上,遠處的風好像停止了,花草樹木再次輕舞。
這一切只在一瞬發生,所有的感官并沒有特別明顯的感受,因此云生只以為是種錯覺,并沒有多想。
他仍然大為驚異的是戒指重量的改變。深吸了幾口炎熱的空氣,云生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并確定自己不是在夢里。
當然,對于未知的事物和體驗,擔驚受怕是人類的本能,云生自然不可能短時間內平復心情。
甚至,它使他產生強烈的好奇和渴望,希望他自己能通過某種手段和方式了解戒指重量變化的原因。
多年以后他在回想自己這幾秒鐘的經歷時,才知道這幾乎一瞬的時間里,外界竟然已經過了幾分鐘,而當時那段時間竟然恰到好處地無人經過,不然將會看到云生如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般矗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云生當然以為只過去了幾秒鐘,而剛才的涼爽和窒息感不過是自己遭遇重力不斷改變的戒指而產生的心理反應。
從自我認為的生理不適中恢復過來后,云生把戒指扔進了口袋,拔腿便匆匆離去,朝著辦公樓的方向快速前行,仿佛急于離開一個被魔鬼詛咒了的地方,雖然他深知真正被魔鬼詛咒的更應該是胸前這枚又喪失重量的戒指。
他心不在焉地穿過橡木林,橫越那條寬闊的瀝青路,鉆入圍湖而建的小徑,又從樹木的濃蔭下鉆出,再度和陽光撞個滿懷,來到了天文系教授辦公樓門前。
他仍然感覺如夢似幻,一路上對如畫般的風景毫不留意。
他像是失了神,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進入了被空調的冷風吹得涼意颯颯的辦公樓大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上了油漆剝損的臺階,步入昏暗的廊道,在教授的辦公室前站定。
他敲響了房門,但動作似乎只是出于條件反射,咚咚聲在清冷無人的走廊上回響,云生這才有一些回過神。
辦公室里沒有任何聲音傳來,他有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古老的世紀,這座裝修老舊的樓房,不過是被荒廢許久的沒有人影的遺孤。
他再次扣響房門,門內終于隱隱約約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請進。”
聽到這聲低沉的嗓音,云生便知它來自那位學識淵博的教授,于是推門而入。
他進來那一剎,仿佛進入了一團云霧當中。所有的景象都朦朦朧朧的,如同隔著一層薄紗。刺鼻的煙草味讓云生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些都是教授吸完煙后的杰作。
室內的溫度比清涼的走廊更低一些。
云生向前方望去,兩個身影在窗前的長桌旁端坐著,其中一個身影面前閃爍著星星火光。
云生不需要思考就知道那是吸煙成癮的教授,這屋子里幽靈般的薄霧就是他貢獻的。
走上前去,只見教授和肖天低聲交談著什么。教授手里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煙,但那副模樣倒不像拿著煙,更像是擎著照亮天際的火把似的。
云生往肖天身旁的空座椅上坐下,望向教授,只見他只顧自己抽著煙,盯著空蕩蕩的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沒抬頭看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