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章(二)隕石
- 無限的往事
- 逝我若塵
- 5021字
- 2023-06-09 23:20:18
黑暗是宇宙中最毫無價值的事物,每一寸角落都被擠滿這深沉而凝重的力量。
在古老而靜謐的遠方,有顆蔚藍星球在太陽的照耀下閃爍著生命飽含詩意的純潔之光,就像一個在巨大的宇宙之缸中沐浴的嬰兒。星球的一側是白晝,日光下連綿的山川如老人臉上的皺紋,蜿蜒的河流像是青色的血脈。白云悠悠,厚實而綿長。大海占據了星球絕大部分的面積,光芒下波紋粼粼,仿佛一大塊兒藍色的綢布在柔軟的暖風中搖曳。星球另一側則是凝重的黑夜,但是陸地上卻燈火通明,無數座城市發出的光芒匯聚在一起,在大地黑色的背景下組成了另一幅璀璨的星空。
而在這個藍色星球黑白相融的晨昏線上方,星云號國際空間站正準備迎來一次日出。它是人類自二十一世紀三十年代之后建立的又一國際化多功能空間站,體積巨大,集觀測天文數據、科研、探測、太空旅游等多個功能于一體,各國宇航員常駐于此,以執行各類太空任務。
空間站由多種合金打造的鋼鐵之軀,倒映著旭日柔和的光輝。這景象猶如一位躺在晨風里的沙灘處女,正朝著從海浪中升起的朝陽炫耀自己圣潔、瓊白如花的纖柔四肢。
在空間站上,裝載著多種波段的電磁波攝像頭,用以觀測接收電磁信號;并還搭載一顆超清光學攝像頭,能清晰地拍攝遠方星空的樣貌。但是這顆鏡頭拍攝區域沒有太多的恒星,只有點點星光忽明忽暗。它并不是什么天文望遠鏡,只是一個普通的攝像機,與人眼功能差不多,除了給空間站的人實時直播一些漆黑的太空影像,沒有任何實際用途。
空間站的人也很少會看它拍攝的影像,只是偶爾在百無聊賴中瞥一眼與它相連的顯示屏,感受黑暗帶來的深沉,銘記地球的美好歲月。但在其他時間一般都會毫不留情地忽視這塊顯示屏。
光學攝像頭已經對著星空觀察了無數個日夜,在如此長的時間里,除了黝黑的宇宙以及零零散散的幾顆快要熄滅一樣的星星,它沒見過別的事物——不,這么說并不準確,它其實見過空間站里的人穿著厚重臃腫的宇航服出來,像個深受沉重之軀困擾、行動遲緩的胖子似的把自己的身體用一根脆弱的繩子聯結在太空站上,如腹中嬰兒通過臍帶和母體相連,然后漫無目的地在漆黑的空中飄蕩,仿佛隨時都會斷裂,飄向宇宙無底的黑暗。
在這個平凡的早上,沒有人從空間站里出來,所有人都在觀賞美妙似歌劇般的日出。
太陽已從地球上方的地平線露出一角,光芒劃破了黑暗。地球于此時使其整個球體變成綻放光輝的環形鉆戒,而露出一角的太陽則是那顆光彩奪目的鉆石。當然,這種輝煌的景象空間站的人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但每一次他們都有種如獲新生的感受,仿佛心肺之間蕩漾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感激之情,為圣靈在此時賜予的視覺饗食欣喜不已。
而那顆攝像頭仍像往常一樣,對日出和人們的歡快漠不關心,不厭其煩地注視著另一片星空。正當空間站里的人們喝著清晨香甜的咖啡,觀賞這瑰麗的日出時,那顆攝像頭的視野里突然出現一個光點,像在漆黑的曠野里極遠之處點亮的一盞油燈。光點在黑暗里逐漸變大,像是炮彈般朝地球方向飛來。黑暗的背景中,光點和其他星星一樣閃爍著迷蒙的光芒。只不過這顆星星在不斷變大,變得更加明亮。不久,它的形狀慢慢顯露出來,似乎是一個橢圓的物體,它的光芒并不是由自身發出,而是太陽將它照亮。攝像機將它拍攝得非常清楚,那是一塊兒大小和空間站差不多的小行星,其整個軀體灰白,呈扁平的橢球形狀,首尾兩端略尖,像個巨大的橄欖球。它表面并不平整,有些坑洞,似乎經歷過一些碎石的撞擊。雖然這會兒它速度略有降低,但相對空間站來說,仍是快速飛掠著,沒過多久便從星云號空間站下方一閃而過,往地球墜去。
此時,空間站上的宇航員們剛從欣賞日出時的愜意中緩過神,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剛才那方小小的顯示屏上出現的龐然大物……
當然,他們更不會知曉,這塊兒外表看著像隕石的家伙,內部的空間里有個長相如同人類的生物,正在一些類似操作屏的光滑平面上焦急地劃來劃去,嘴里擠出一連串晦澀難懂的聲音,像是在念某種古老的咒語似的。但任憑這只生物如何操作,隕石仍然與大氣劇烈地摩擦著,下墜的速率在重力的影響下愈來愈大,發出耀眼的火光;好在隕石表面雖然坑坑洼洼,卻像是涂了一層防護油,它那“石體”絲毫沒有燒毀的跡象。
它墜落的方向是地球上正值凌晨的亞洲大陸。大陸上這部分地區處于柔和的睡夢之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天上這道火光正呼嘯著飛向大陸的沿海一帶,仿佛多年前的射日英豪重現人世,又將一輪太陽擊落,但人們正酣睡如甘,對此毫無防備。夢里的人們,無人知曉他們寄托著美好愿望的天穹、讓他們信賴地敞開胸懷遙遙相對的天穹,此時正向著他們擲下一把細長的軀體上蘸滿烈火的利劍,仿佛滿含神明之怒地向地面刺去,劃破了寂靜的黑夜……
在亞洲大陸沿海地區一處荒野上,雜草叢生,到處是碎石和荊棘。離日出還有幾個小時,一些嚙齒類動物常在這種濃厚的夜間出來覓食,希望借夜色保護自己。當然,捕食者也往往會在這個時候出來獵殺飽腹之餐,它們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身置期間地為自然詮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深刻哲理。一只貍花野貓此時正匍匐在一處野草堆里,注視著不遠處那只鼻翼翕動、小心翼翼地尋找著食物的灰毛耗子。正當貍花貓準備出擊時,它看到了遠方天空上一團巨大的火焰正朝著它們這個方向飛來,氣勢洶洶,像是烈日從天而墜。它已經能感受到那團火焰帶來的滾燙的熱風,周圍的景物也已經被火焰照亮,干枯的雜草被熱風凌亂地吹拂著。出于對火本能的恐懼,它放棄了眼前的獵物,一瞬間奔逃到了遠處。
很快,燃燒著的隕石距地面只剩下百余米的距離,裹挾著巨大的熱量,涌向這處無人的曠野。隕石已被燒灼得通體黢黑,宛如烏木,但它仿佛施了定形術般,軀體仍然龐大如山,沒有因為與大氣的摩擦有絲毫削減,就像是有人在它坑坑洼洼的表面涂抹了一層嚴實的黑色涂料,覆蓋了原本的銀灰色,此外再無任何別的變化。
但是危機關頭,已無暇再去細細觀察隕石的外表。在這短短不足一秒的須臾之間,若是這片富含生機的廣袤土地被隕石不留情面地撞擊,這一帶將寸草不生。
突然,飛行器內部的類人生物在按住了一個按鈕,他面前的平臺打霎時陷落,形成孔洞,從中飛出一輪硬幣大小的圓環。
他用發白的手將它緊緊地握住,指間發出骨骼摩擦的震顫之音。
曠野上那只由于害怕逃到遠處的貍花貓,則見到了它這一生也無法理解的奇異景象:火焰下露出了那通體發黑的龐然大物。正當這個恐怖的野獸嘶吼著,想要用野蠻之軀給貍花賴以生存的樂土帶來無盡懲罰之時,突然在地面上方幾十米的空中一瞬間靜止,成了一幅定格的畫面。物理學家在此將會驚悚,神學家瞧見將會跪俯,神秘主義者將會手舞足蹈地歡呼。它不符合運動學定律,在千萬年來平凡而沒有曲折的地球生活中像降下一道圣旨般展現出有悖規律的現象,摧毀了既有的不容置辯的真理。
但是這一幕,除了躲在遠處的貍花貓,再也沒有別的生命體可以見證(那只眼神精明,行動敏捷的灰鼠早已逃竄入深深的地洞之中)。
此時隕石周圍的火焰維持著原狀,猶如猩紅的剪紙;地面上被風吹得露出根部的雜草維持著倒伏的樣子,也是靜止的,像是生動雕刻而出的雕像。奇特的畫面只維持了幾秒,而后,仿佛有只巨大的手握著焦黑的隕石,突然松開,使其從半空中落下,像是塊至密的焦炭,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傳遍整個曠野。
貍花嚇得又竄遠了些,停下來回頭緊盯著這個從天而降的野獸。
所有靜止的事物像被重新注入了生命的動力,本欲熄滅的火焰熊熊燃燒而起,將飛船周圍的草叢和荊棘都燒成了灰燼。但是帶著巨大能量的飛船突然在空中靜止后就像是流失了所有的動能,沒有給地面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在貍花貓眼里,這個怪物從兇神惡煞、毀天滅地的樣子突然變得溫順起來,像是一只壽命將盡的巨獸,但它那碩大的軀體橫亙在曠野上,火光灼灼,仍然散發著神秘的氣息。貍花貓依舊在很遠的地方觀察著,低伏著身子不敢輕舉妄動,它很好奇這個從天空降落的怪物,但同時也害怕著。后來,直到人類汽車碾起的塵土和引擎的轟鳴從即將破曉的天際傳來的時候,這位神秘現象的首位見證者才輕盈敏捷地鉆入灌木之中姍姍離去,它將在余下的一生中用人類聽不懂的語言向它的同伴們講述自己的偉大故事。
隕石內部,類人生物平躺著,胸部一起一伏,精疲力盡。他在很多星球上降落過,但沒有哪次像這樣驚險,甚至動用了飛船最隱秘的力量。經過這番折騰,飛船近乎失去了所有功能,只剩下預警系統百折不撓地工作著。
他頭一回感覺到自身的脆弱,他所仰仗的這塊“巨石”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為他提供庇護,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他毫無招架之力。
然而他最不希望的事還是發生了。沒過多久飛船突然響起了急促的嗡鳴聲,他驚得連忙起身,預警系統發出刺耳提示,十余個不明物體正從遠處緩慢地靠近。他知道可能是這顆星球上的高級生命體正在接近他的降落之地,因為只有他們才能擁有對未知事物進行探索研究的勇氣,雖然有時候這種勇氣看似有些魯莽。
他不知道他們是否懷有敵意,因此避免被發現是最明智的選擇——或者可以說別無他選。這是他從遙遠的宇宙深處游歷眾多星球后發自本能的反應和抉擇。
黑暗中,大量的火星從隕石周圍仍在燃燒的火叢里升騰而起,涌向星光璀璨的夜空,但遠處地平線已染上一片赤紅色,宣示著即將進入白晝。
明亮的車燈從火紅的地平線上出現,像是天邊火焰巨人發亮的眼睛。
這只和人類長得八九分相似的生物從隕石中鉆出來,落在了地面上,手里仍然握著那枚從隕石內部剝離出的環狀物。踩著堅實的的大地,他有一種回到母星的錯覺。母星的所有地表都像他腳下這處高原一樣,充滿沙礫和碎石塊兒,卻不如后者擁有如此繁茂寬廣的植被群落,而是像霉斑一樣在廣袤的灰色陸地上星星點點地分布著雜草和樹林,仿佛植物是外來物種。充斥著他母星的是林立的碎石、被石質地表剪成碎片的荒草叢,還有無邊無際的沙漠以及永遠呈暗黑色的海洋。
不難判斷,在第一眼看見現在他腳底下踩著的這顆富饒的星球時,他就已沉醉于它的壯美。那時它在隕石內部的外顯投影上還是一顆青藍色的水球,厚重的云層與極地是同樣的純潔之色,大陸上連綿的深青與塊狀的赭褐分別代表著森林與沃土。那個時候他已用隕石的智能神經網對它進行了光譜掃描,對他而言十分適合棲息。雖然在漫長的旅行中,發現宜居地的經歷豐富如繁星,但在看到“藍星”的適宜度后,他還是欣喜不已。
借著火光,他走出了這片曠野,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處高地上,此時面前是朝身體兩邊綿延開來的懸崖,仿佛有一把巨大而鋒利的刀將原本平整的地勢狠狠地切去了一大塊兒,而切面就形成了這處的崖體。
但是懸崖并不高聳巍峨,可以看清下方茂盛的草木。他現在所處的位置旁邊有一條河流,從身旁傾瀉而下,形成一處瀑布,在懸崖底部化成一條深藍色的綢帶,蜿蜒地延伸進遠方的建筑群落之中,瀑布墜落擊打河面和石塊的巨大轟鳴聲在崖底蕩漾著,傳到懸崖之上,像是野獸低沉而有力的嘶吼。
遠方是一座人類城市,占地極廣,周圍被群山環繞。城市內部高聳的樓宇和縱橫的街道在微弱的晨光中并不能看的十分清楚,只能大致看到隱約的輪廓。
他并未對這座宏偉的城市感到很震撼,因為他見過還要壯觀很多倍的城池古地,在那些地方每一座建筑都如山頭般龐大,有些窮盡筑造之能事的文明甚至用這樣的建筑把整個星球密密麻麻地包圍了起來。
這座城在他的眼中只能算是一處還未發展起來的古老村落。
他往身后望去,想再看一眼陪伴了他很長時間的那塊“銀河之舟”,卻看到眾多閃著刺目燈光的載具已呈半圓形將它遠遠地圍了起來。這個畫面和他母星上那些龐大的生物在臨死前被小型捕食者包圍的場面極為相似。出神時,他卻意想不到地踩著了一塊濕滑的突巖,整個身體便朝后仰面倒去,朝著懸崖底部的河流墜落,最后跌進冰冷翻騰的河水里,身影就此消失不見。
而在他跌落之時,手里的指環狀的東西也脫手而出,猶如一顆石子被用力地甩向遠方。它仿佛不受重力,直直地朝遠處的城鎮飛去,沒有墜落之勢,或者說下墜得不明顯,使得運動軌跡極為遙遠。
微小的環狀物像是一個不受束縛的幽靈魅影,從所有和它接觸的事物中一穿而過,被它穿體而過的墻壁和草木也完整如初,沒有任何孔洞。不知穿過了多少高樓和樹木,它震顫著落在了一處灌木叢里,像是在實與虛之間終于下定決心似的選擇了前者,猶如一個脫離故土流浪了多時的幽靈尋得了安息之地。
晨浪里靜謐清冷,晨鳥鳴啼三兩聲,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些奇異之景,也沒人聽見懸崖上物體墜落的聲音。
高地上,人影憧憧,面色疲憊,他們低聲交談著有如城里還在睡夢中的人的夢囈。他們呈扇形搭起臨時的基地,在百余米之外守候著那塊在他們眼里不是隕石的隕石。
遠處的地平線已是金輝四溢,游云通紅。晨風拂過大地,世界在陽光的照耀下逐漸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