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巴黎戴高樂機場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巴黎的清晨帶著一絲清冷的、理性的氣息，與普羅旺斯的熱情截然不同。他們需要在這里轉(zhuǎn)乘短途航班前往馬賽。這段轉(zhuǎn)機的時間，成了四個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緩沖帶。

候機廳里，林雅雯和楊子軒自然地坐在一起，低聲討論著接下來的行程安排，恢復了商業(yè)伙伴間高效而專業(yè)的模式，仿佛那場高空意外從未發(fā)生。但葉晴注意到，他笑容里，多了一絲禮節(jié)性的疏離。

馬蒂亞斯拉著葉晴，在機場的書店里，興致勃勃地向她介紹法國當代詩歌，用他獨有的藝術視角，巧妙地將葉晴的注意力從那份尷尬中暫時解救出來。

當他們最終抵達馬賽，推著行李走出機場大廳時，一股混合著陽光、香料和海洋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普羅旺斯的風是暖的，干燥的，帶著一種能讓骨頭都舒展開來的慵懶。

“歡迎來到法國南部?！绷盅碰┐魃夏R，恢復了她一貫的優(yōu)雅與掌控力，微笑著對眾人說：“車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們直接去住處，稍作休整，晚上為大家接風?！?

停車場里停著兩輛黑色的奔馳。林雅雯自然地走向第一輛車的副駕駛座，楊子軒則負責將兩人的行李放進后備箱。

馬蒂亞斯看了一眼葉晴，對她眨了眨眼，紳士地為她拉開了第二輛車的車門。“晴，看來我們的藝術與詩歌之旅，可以繼續(xù)了。”

葉晴感激地對他笑了笑，坐進了車里。車子一路向北，駛離馬賽的都市喧囂，潛入普羅旺斯真正的腹地。道路兩旁，橄欖樹的銀綠色葉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大片大片的葡萄藤整齊排列，遠方，低矮的石灰?guī)r山脈連綿起伏。葉晴搖下車窗，風中帶來了薰衣草和迷迭香的芬芳，蟬鳴聲由遠及近，匯成一片喧鬧的交響。

“這里……”她喃喃自語，“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

“不，比想象更美。”馬蒂亞斯說，“但再美的風景，也需要對的人一同欣賞，否則，它也只是風景而已?！?

他們的住處，是林雅雯負責的旅游地產(chǎn)項目之一——一座由18世紀農(nóng)莊（Mas）改建而成的精品酒店。古老的石頭外墻爬滿了常春藤和薔薇，藍色的木制窗板帶著歲月斑駁的痕跡，庭院里，巨大的梧桐樹投下清涼的樹蔭。

林雅雯早已安排好一切。她將房卡遞給眾人，微笑道：“我、子軒還有馬蒂亞斯先生住在主樓。葉小姐，考慮到您可能需要更安靜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為您安排了庭院另一側(cè)的獨立客房，推開窗就能看到薰衣草田?！?

這番安排聽起來體貼周到，無懈可擊。葉晴道了謝，獨自拉著行李箱，穿過開滿鮮花的石子小徑，走向自己的房間。那是一間迷人的小屋，帶著獨立的露臺。她推開門，果然，一片紫色的薰衣草田在午后的陽光下，如夢似幻般鋪陳在眼前。

環(huán)境很美，美得像一幅畫。但這份“刻意”的隔離，也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她一下。

傍晚的接風晚宴設在酒店的露天餐廳，長條木桌上鋪著亞麻桌布，點著蠟燭，冰桶里鎮(zhèn)著本地產(chǎn)的桃紅葡萄酒（Rosé）。

林雅雯作為東道主，完美地調(diào)動著氣氛，從普羅旺斯的歷史聊到即將考察的項目細節(jié)。楊子軒話不多，多數(shù)時候是在傾聽，偶爾補充幾句。當林雅雯提到項目中某個關于品牌故事的難題時，他會習慣性地將目光投向葉晴，那眼神里帶著一種不自覺的信賴和期待。

晚餐在一種表面和諧、內(nèi)里暗流涌動的氛圍中結(jié)束。

葉晴沒有回房，選擇在酒店的花園里散步。夜空中的星星又大又亮，仿佛觸手可及?？諝饫?，晚香玉的氣息愈發(fā)濃郁。她走到一個噴泉旁，正準備坐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楊子軒。

“還沒休息？”他走到她身邊，兩人之間隔著半臂的距離。

“睡不著，時差?！比~晴回答，心跳卻漏了一拍。她從背包里拿出那件羊絨開衫，遞了過去。“楊總，您的衣服，謝謝?！?

他沒有立刻去接，目光反而落在她被月光照亮的臉上。“那件襯衫，很合身?！?

葉晴的臉瞬間燒了起來，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

“嗯……林小姐品味很好?！?

就在這時，林雅雯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子軒？原來你在這兒，我正找你呢，明天上午的行程路線圖，我們再最后確認一下吧？”

林雅雯走了過來，站在楊子軒的另一側(cè)，很自然地介入了他們之間。她看了葉晴一眼，笑容依舊得體：“葉小姐也在這里散步嗎？這里的夜晚很美，但蚊蟲多，早點休息吧。”

話語里，是不容置喙的女主人姿態(tài)。

那份剛剛升騰起的、脆弱的曖昧氣氛，瞬間被擊得粉碎。

“好的，你們聊，我先回去了?！比~晴收回手，轉(zhuǎn)身離開。

走在回去的石子路上，葉晴回頭望了一眼。月光下，楊子軒和林雅雯并肩站在一起，像一幅完美的畫。而她，終究只是個闖入者。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背包，那個裝著溫暖開衫的背包，此刻卻覺得有千斤重。

第二天清晨，葉晴是被一陣清脆的鳥鳴和窗外無處不在的蟬聲喚醒的。普羅旺斯的陽光似乎有自己的意志，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執(zhí)著地在房間里投下道道金光。

她沒有賴床，而是換上了一身輕便的衣服，獨自走出小屋。昨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后，她需要一些清冽的空氣來整理思緒。

清晨，紫色的花穗上綴滿了晶瑩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她在田埂上漫步，不自覺地從口袋里掏出速寫本，開始勾勒眼前的光影。她畫得專注，連身后傳來的腳步聲都沒有察覺。

“看來，我為你選的房間，沒有錯。”

是林雅雯的聲音。

葉晴回過頭，林雅雯已經(jīng)換上了一套剪裁合體的白色亞麻套裝，頭發(fā)利落地挽起，妝容精致，完美得像一本時尚雜志的封面。她站在那里，與身后的田園風光既融合又帶著一絲格格不入的都市感。

“林總早。這里的確很美?！比~晴合上速寫本，禮貌地回應。

“美是基礎，如何將美轉(zhuǎn)化為可持續(xù)的商業(yè)價值，才是我們的工作?！绷盅碰┑哪抗庠竭^她，投向遠方的村莊，“今天我們要去戈爾德（Gordes）的市集考察，那是普羅旺斯最古老、也最受游客歡迎的市集之一。我希望你能從品牌故事的角度，多觀察，多思考。”

她的語氣公事公辦，仿佛昨晚那個宣告主權的女人只是葉晴的錯覺。

早餐后，四人一同出發(fā)。這一次，楊子軒很自然地坐進了第二輛車的駕駛座，馬蒂亞斯識趣地坐到副駕，把后座留給了葉晴和一份微妙的安靜。

戈爾德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天空之城”，石頭建筑層層疊疊，攀附在懸崖之上。周二的市集日，小鎮(zhèn)的中心廣場被五顏六色的攤位擠得水泄不通?？諝饫锘旌现汤业臐庥?、香皂的芬芳、新鮮瓜果的甜香和烤面包的焦香，充滿了活色生香的人間煙火氣。

林雅雯立刻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她拿著平板電腦，一邊拍照一邊記錄：“游客動線、攤位布局、暢銷品類……這些數(shù)據(jù)很有用。我們可以復制一個微縮版的市集到我們的度假村里，作為特色體驗項目?！?

楊子軒跟在她身邊，時而點頭，時而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葉晴沒有跟得太緊。她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周圍的一切。她被一個賣手工蜂蜜的老爺爺吸引，看他如何耐心地向游客介紹不同花期的蜜；她在一個賣橄欖木制品的攤位前駐足，用指尖感受那溫潤細膩的紋理；她還買了一小袋本地產(chǎn)的杏仁糖，那樸素的紙袋和醇厚的甜味，都讓她感到一種真實的愉悅。

她將這一切都迅速地用速寫和文字記錄下來。她認為，普羅旺斯的魅力，不在于可以被精確復制的“項目”，而在于這些無法被量化的、充滿人情味的“瞬間”。

在一個賣香料和干花的攤位前，他們再次匯合。林雅雯正在向攤主詢問最受歡迎的薰衣草香包的批發(fā)價格。

“我認為，”葉晴看著攤位上那些形態(tài)各異、顏色深淺不一的香包，忍不住開口了，“我們的品牌故事，不應該只是售賣‘薰衣草’這個符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她鼓起勇氣，繼續(xù)說：“我們應該講述‘手作’的故事。比如，強調(diào)每一個香包都是由當?shù)卮迕袷止たp制，所以形狀才會獨一無二；講述我們合作的薰衣草農(nóng)場主，他的家族在這里耕種了四代人。我們要賣的不是產(chǎn)品，而是產(chǎn)品背后無法復制的時間、情感和真實性。這才是奢侈的，也是最能打動人心的?！?

她說完，有些緊張地看著楊子軒。

林雅雯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葉小姐的想法很浪漫，很有情懷。但情懷無法支撐財報。我們要做的是商業(yè)項目，不是非營利性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

“不，我認為葉晴說得對。”

楊子軒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他第一次，在專業(yè)問題上，明確地站在了葉晴這邊。

他拿起一個略顯粗糙的香包，放在鼻尖輕嗅。“我姐姐楊樺曾經(jīng)說過，藝術的最高境界，是傳遞真實的情感。商業(yè)也是一樣。我們要做‘樺景’，不是要做一個沒有靈魂的復制品。我要的，正是葉晴說的那種‘無法復制的真實性’?！?

空氣瞬間凝固了。

林雅雯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著楊子軒，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不解。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否定她的專業(yè)判斷。

馬蒂亞斯則靠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藍色的眼睛里閃著了然的笑意。

葉晴的心，在這一刻狂跳起來。楊子軒的肯定，像一道最耀眼的陽光，瞬間驅(qū)散了她所有的不自信和自我懷疑。他懂她，他真的懂她。

“子軒，我們之后再討論這個。”林雅雯深吸一口氣，恢復了鎮(zhèn)定，但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一絲冰冷的鋒利。

她轉(zhuǎn)身就走，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而急促的聲響，像一串無聲的戰(zhàn)鼓。

楊子軒沒有追上去。他只是看著葉晴，市集的喧囂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