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米高空的機艙里,平穩(wěn)的引擎轟鳴聲像是催眠的白噪音,將大多數(shù)乘客帶入了安眠的夢境。葉晴卻毫無睡意,她手中的小說翻開在第78頁,已經半小時沒有動過。她只是需要一個載體,來安放自己無處遁形的思緒。
通往衛(wèi)生間的過道狹窄,尤其是在頭等艙和商務艙的連接處。葉晴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穿行,只想快去快回。然而,命運的劇本往往在最不經意的轉角處,上演最猝不及不及防的劇情。
“——麻煩一下!”
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伴隨著一只舉高的手臂。葉晴下意識地停步,抬頭,正對上林雅雯優(yōu)雅而略帶急切的面容。她手中的水晶杯晃動著,似乎是為了吸引遠處空乘的注意。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一個微小的氣流顛簸,杯中的冰水混合物,以一道精準而無情的拋物線,盡數(shù)潑灑在葉晴的胸前。
刺骨的冰冷瞬間穿透了她身上那件棉質的白色T恤,讓她倒吸一口涼氣。但比寒冷更讓她無措的,是布料濕透后緊緊貼在肌膚上的狼狽。原本雪白的T恤變得半透明,隱約勾勒出內衣的輪廓和胸口大片的肌膚,在機艙柔和的頂光下,若隱若現(xiàn),帶著一種令人羞恥的性感。
“啊,對不起,對不起!”林雅雯驚呼出聲,連忙放下杯子,臉上滿是歉意,“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葉晴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她下意識地雙臂環(huán)胸,窘迫得恨不得在機艙地板上找條縫鉆進去。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以一種不容置疑的速度籠罩了她。
“太不小心了!”
這聲音低沉,壓抑著一絲罕見的怒火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張。是楊子軒。
他幾乎是瞬間就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快步上前,不由分說地脫下自己搭在椅背上的灰色羊絨開衫,一把將葉晴緊緊裹住。溫暖而干燥的羊絨帶著他身上清冽的木質香調,瞬間隔絕了冰冷的空氣和周圍若有若無的視線,也讓葉晴因驚嚇和羞憤而狂跳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楊子軒的動作太快,快到林雅雯都愣住了。她看著他用一種近乎占有的姿態(tài)將葉晴護在懷里,那雙總是沉穩(wěn)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竟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名為“緊張”的情緒。
“子軒,我……”林雅雯試圖解釋。
楊子軒卻沒看她,他的視線緊鎖著懷中臉色蒼白的葉晴,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他能感覺到自己寬大的開衫下,她身體正微微發(fā)抖。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指令性:“去洗手間把濕衣服換下來,會感冒的。”
說著,他轉頭看向林雅wen,眉頭緊鎖:“你的航空箱里,有沒有備用的衣服?M碼的。”
“M碼?”
林雅雯的驚訝脫口而出。她的眼神在楊子軒和葉晴之間打了個轉,那份驚訝迅速演變成一種更復雜的情緒——是探究,是了然,甚至還夾雜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失落。她怎么會不知道M碼意味著什么。她更驚訝的是,楊子軒,這個看似對一切都保持著距離的男人,竟然會如此精準地知道另一個女人的尺碼。這絕不是一句“看起來像”可以解釋的。
這短暫的沉默,讓空氣變得無比尷尬。
楊子軒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但他只是抿緊了嘴唇,沒有解釋,那雙深邃的眼睛依舊牢牢地盯著林雅雯,仿佛在等待一個答案。
“有……有的。”終究是愧疚占了上風,林雅雯站起身,打開頭頂?shù)男欣罟瘢〕鲆粋€精致的登機箱。她利落地翻出一件折疊整齊的、嶄新的真絲襯衫,“是新的,還沒穿過。葉小姐,真的很抱歉。”
葉晴被這連串的變故砸得有些發(fā)懵。她被楊子軒的羊絨衫裹著,上面還殘留著他的體溫,鼻尖縈繞著他的氣息,耳邊是他脫口而出的“M碼”,眼前是林雅雯遞過來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襯衫。這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戲劇。
“謝謝……沒關系……”她接過衣服,聲音細若蚊蚋,幾乎不敢抬頭看任何人的眼睛,抱著衣服和裹著身的開衫,逃也似的躲進了洗手間。
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葉晴靠在冰涼的門板上,心臟還在砰砰狂跳。她脫下濕透的T恤,看著鏡子里自己狼狽的樣子,以及身上那件明顯屬于男性的、寬大的羊絨衫。
她將臉埋進柔軟的羊絨里,那股熟悉的、讓她心安又心亂的木質香氣,將她徹底包圍。
M碼……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那次在海邊,他把她扶回房間那次?還是無數(shù)次在辦公室里,他不經意的注視?
葉晴換上林雅雯那件柔滑的真絲襯衫,尺寸竟是驚人的合身。她整理好自己,打開門,準備迎接又一場硬仗。
當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時,馬蒂亞斯正戴著眼罩,仿佛早已睡熟。但當她坐下時,這位藍眼睛的德國藝術家卻摘下眼罩,遞給她一杯溫水,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說:
“晴,看來這趟十三個小時的航程,不會像你想的那么無聊了。有些故事,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上,才剛剛開始。”
馬蒂亞斯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精準地投進了葉晴心湖的中央,漾開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她轉過頭,對上馬蒂亞斯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藍色眼睛。這位藝術家臉上掛著一絲促狹的微笑,完全沒有半分睡意。
“您……沒睡著啊?”葉晴有些不自然地攏了攏身上那件真絲襯衫,它的質感和林雅雯一樣,精致、順滑,但也帶著一種不屬于自己的距離感。
“在這樣的高空,睡眠是奢侈品,戲劇才是必需品。”馬蒂亞斯壓低了聲音,朝頭等艙的方向揚了揚下巴,“而剛才那一幕,比我看過的任何一部法國文藝片都要精彩。”
葉晴的臉頰又開始發(fā)燙。她知道馬蒂亞斯沒有惡意,但被人如此直白地點破,還是讓她手足無措。
“我……那只是個意外。”她辯解道,聲音里卻缺少底氣。
馬蒂亞斯搖了搖手指,眼神變得認真起來,“他脫口而出你的尺碼,那不是意外,那是‘潛意識’。潛意識,是心靈最誠實的語言。”
一句話,擊中了葉晴心中最柔軟、最不敢觸碰的角落。她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地攥緊了手中的杯子。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機艙內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寧靜。葉晴再也看不進一個字,她的全部感官仿佛都伸向了前面那個被簾子隔開的小世界。她甚至不敢再去洗手間,生怕再次打破那層微妙的平衡。
終于,在一次起身活動身體時,她狀似不經意地朝頭等艙的方向瞥了一眼。
楊子軒和林雅雯之間,仿佛隔開了一道無形的墻。林雅雯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側臉的線條緊繃,沒有了之前那種輕松自若的優(yōu)雅。而楊子軒,他沒有工作,也沒有休息,只是側著頭,凝視著舷窗外一成不變的、墨藍色的夜空。他的姿態(tài)里,有一種孤單的落寞。
他們沒有交談。那種之前在W城峰會上,葉晴所見到的、默契十足的伙伴氛圍,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葉晴迅速收回目光,心跳卻無法控制地加速。馬蒂亞斯說得對,戲劇已經開場。而她,一個穿著情敵襯衫、裹著心上人外套的觀眾,卻被稀里糊涂地推上了舞臺中央。
她坐回座位,將楊子軒那件羊絨開衫更緊地裹了裹。衣服上,他的氣息似乎更濃郁了。這件開衫是如此溫暖,而林雅雯的襯衫卻是如此冰涼。冷與暖,在她身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如她此刻矛盾的心情。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葉晴昏昏欲睡之際,一個身影在她座位旁停了下來。
她猛地睜開眼,是楊子軒。
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過道里顯得有些局促。機艙的夜間模式讓他的臉龐籠罩在柔和的光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還沒睡?”他先開了口,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整個機艙的夢。
“……快了。”葉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抱歉,”他繼續(xù)說,視線落在她身上那件襯衫上,又迅速移開,“剛才……我讓你為難了。”他指的是“M碼”事件。葉晴搖了搖頭,她能說什么呢?說“不為難”是假的,但她更想知道他為什么會那么做。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楊子軒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近乎自嘲的語氣,低聲說:“別多想,我只是……對尺寸和數(shù)據(jù)比較敏感。職業(yè)病。”
這是一個蹩腳到近乎可笑的借口。葉晴幾乎能想象出李明浩聽到這個理由時會如何嗤之以鼻。但不知為何,從楊子軒口中說出,這份笨拙的掩飾,反而比任何精巧的解釋都更讓她心安。
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忽然鼓起勇氣,用她那特有的、帶點“古靈精怪”的語氣輕聲回擊:“楊總的職業(yè)病還挺特別的。HBD應該給您頒個‘最佳目測獎’。”
楊子軒愣了一下,隨即,嘴角竟勾起了一抹極淡、卻真實無比的笑意。這笑容像一道微光,瞬間穿透了籠罩在他周身的沉郁。
“睡吧。”他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只是把聲音放得更柔,“我看你帶了本書,一頁都沒翻。到了目的地還有很多工作。”
他沒有要回自己的開衫,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返回了自己的座位。
葉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簾子后,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她重新靠回椅背,這一次,心中所有的翻騰、猜測和不安,都奇跡般地平復了。
她拉過那件還帶著他體溫和氣息的羊絨開衫,輕輕蓋在身上。小說被遺忘在了腿上。她閉上眼睛,在引擎平穩(wěn)的轟鳴聲中,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上,終于沉沉睡去。夢里,沒有冰冷的海水,也沒有若隱若現(xiàn)的尷尬,只有一個溫暖的擁抱,和一陣清冽好聞的木質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