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么說,劉義之還是將這些人的名字都暗自記了下來,隨后把書信放回了案幾上。
“叔父,不如讓這些人出些錢財絹帛,用來犒勞出征的將士。”
劉義之還是不想放過這些人,于是又想了一個主意,打算敲上一筆竹杠。
“不可,千萬不可,若是這樣做了,只怕會落得個貪婪斂財的名聲。”
劉道規瞬間嚴肅起來,語氣中帶有警告意味的說道。
他發現自己確實小瞧了這個侄兒,什么事都敢想、敢干。
劉義之看到劉道規反應如此激烈,也是嚇了一跳,隨后連忙解釋道:“我不過是戲言而已。”
從叔父的反應來看,劉義之明白,自己還是小瞧了這些人對輿論的影響力。
他們是真的能把一個人的名聲搞臭。
這個時期玄談之風盛行,除了因為戰亂帶來的沖擊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問題。
尤其是士族高門,他們鄙視出身低的人。
當然,他們鄙視的不是別人的能力,而是道德。
他們認為出身低的人,為了追求更高的官位,會一門心思的鉆營,不擇手段的往上爬。
一旦這些人取得權力,就會貪婪無度、利用手中的權勢為自己謀取私利。
反而是那些雅詠玄虛、仕不事事、放浪形骸的人,受到大家的追捧贊揚,認為他們不追逐權力,道德高尚。
關鍵在于,越是這樣的人,越受到青睞,官位節節高升。
而那些認真做事,忙于案牘的寒人,反而被世人輕視,認為他們這樣做,是因為貪圖官位,道德低下。
關鍵是,這種看法還得到了社會的普遍認同。
東晉初年的平南將軍應詹,就曾這樣說過,望白署空,顯以臺衡之量,尋文謹案,目以蘭熏之器。
所謂望白署空,就是對送來的文書不看具體內容,直接在預先留下的空白處署名畫行。
這種行為,被看做是能成大事的表現,受到周圍人的高度贊揚。
而那些尋文謹案,認真閱讀文書的人,被視為小器,難堪大任。
當然,這種風氣大多出現在八座、丞、郎這些高級士族壟斷的官吏中。
本來劉裕就因為文化程度不高,而受到鄙視,若是劉義之再去威脅這些人,并敲詐勒索。
恐怕粗鄙跋扈的名聲,就要落到他們父子二人頭上了。
唉,劉義之心里嘆了口氣。
自己叔父這樣膽識過人的英杰,都如此在意這些人的看法,足以見得,高門士族在整個社會中的巨大影響力。
在真實歷史上,侯景還不是宇宙大將軍時,曾經向梁武帝求娶王、謝之女,結果遭到拒絕。
梁武帝蕭衍直接對侯景說:“王謝門高非偶,可于朱張以下訪之。
要知道,那個時候的王謝兩家,已經沒有了東晉時期的滔天權勢,但人家的社會地位依舊很高。
劉道規見劉義之有些失落,于是走到其身邊,耐心的叮囑道:“劉毅這人,行軍打仗不如你的父親,但他卻文雅有余,因此受到士族的青睞。”
后面的話語,劉道規沒有再說,但劉義之明白什么意思,無非是勸自己附庸風雅,好與士族高門交往。
“叔父的教誨,侄兒銘記在心。”
劉義之嘴上答應的痛快,心里卻是暗自腹誹,就算要學習,也應該向孫恩、石勒兩位前輩學習。
看看他們怎么對待這些不配合的名門望族,一個用刀把人砍死,一個派士卒推到墻壁把人壓死。
劉道規看到自家侄子陷入沉思,以為他是在琢磨自己方才的話語,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
孺子可教也!
不對,自己還和王家有婚約在身,大家都是親戚,若是真的動刀動劍似乎不太體面。
萬一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還是要舍得花錢,搞些白綾、毒酒什么的。
就當是隨禮了,禮多人不怪,也省得他們怨恨自己。
當然,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殺人的為好。
劉義之雖然痛恨這種風氣,但也不至于扭曲到,殘忍嗜殺的地步。
第二日,又有好消息傳來,桓謙還未到達江津,便被追上斬殺。
茍林逃竄,桓謙身死,江陵城的危機暫時解除。
劉道規也打算以桓謙兵敗身死為由,召集城中的士族豪強共同慶祝。
名義上是慶祝晉軍大勝,其實則是為了震懾這些三心二意的墻頭草。
不少受到邀約的人,頓時感到惶恐不安,害怕劉道規給他們來一場鴻門宴,直接一網打盡。
“父親放心,若是孩兒遲遲等不到您歸來,便與另外幾家聯合起來,一塊去刺史府討要說法。”
湖心亭中,一個稚嫩的青年男子,望著心神不寧的父親,語氣堅決的說道。
城北的一座莊園內,同樣有一對父子在商議赴宴之事。
“宴無好宴吶,如今又有把柄落在了劉刺史手中,只怕這一趟是兇多吉少。”
頭上戴著遠游冠,身著挎褶服的男子,語氣低沉的感嘆道。
“父親,不如向劉刺史告病,把這場宴席推脫掉。”
聽到兒子提出的解決辦法如此幼稚,男子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豈是隨便一個理由就能推脫掉的。
只怕會適得其反,引起滅門之災啊。
“劉刺史素有仁厚之名,應當不至于加害我的性命。”
男子自言自語的嘀咕道,似乎在自我安慰。
不管眾人心中是何想法,到了赴宴這天,除了極少數人缺席之外,大多數都準時趕到了府中。
劉義之看著周圍這些人,表面上裝出一副喜悅的神情,不過那僵硬的動作,以及心不在焉的狀態,卻把他們內心的惶恐暴露的淋漓盡致。
“世子,此乃酃(li)酒,醇香濃郁,可要嘗一嘗。”
檀道濟見劉義之獨自一人吃著松子糕,于是挪動身體,靠了過去。
劉義之接過檀道濟遞來的玉杯,仔細端詳了一下,杯壁上雕刻的圖案十分精美,色澤亦是上品。
又把玉杯舉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果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酒香。
隨后,劉義之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又咂吧了一下嘴,還是沒有品味出什么特別的味道。
果然,自己是野豬吃不了細糠。
“世子若是喜歡,我便將家中珍藏的這一壇酒,送于世子。”
檀道濟見劉義之一飲而盡,以為他鐘愛此酒,便忍痛割愛,打算將他自己珍藏的那一壇送出去。
“君子不奪人所愛,今日飲上這一口足矣。”
劉義之本就不好酒,故而開口拒絕了。
檀道濟聽后也沒有再勸,反而心里有些慶幸。
剛才話說的太快,竟然把珍藏的一壇酃酒給許了出去。
說完之后他就有些懊悔了,只是礙于面子,又不好收回自己說出去的話。
劉義之開口拒絕,不管是不是因為客套,檀道濟趕緊順坡下驢,不再提這一壇酒的事情。
“方才你說這酒的名字叫什么?”
劉義之突然來了興趣,開口問道。
檀道濟剛放下來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心里暗自腹誹道,看來世子打上了這壇酒的主意。
他勉強露出一絲笑意,而后開口說道:“這是用酃湖之水釀造的酃酒。”
“哦,太廟祭祀時,好像用的就是這種酒。”
劉義之努力的回想著,卻只搜集到了這一點信息。
“不錯,祭祀時用的便是酃酒。”
檀道濟發現,劉義之感興趣的似乎不是酒本身,而是與酃酒相關的一些信息。
他懸著的心,又放松了下來。
晉朝時期的士人飲酒,往往毫無節制,即使傷害身體也不在意。
比如,三日仆射周顗(字伯仁),在中朝時,能飲酒一石,及過江,雖日醉,無稱對。
那句,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主人公。指的就是這個三日仆射周伯仁。
王敦之亂時,王導一大家子也受到了牽連,周顗就上書替他求情。
后來,王敦掌握朝政,打算派人將周顗殺害,王導對此并沒有表示反對。
周顗死后,王導處理公文時,才看到周顗替他求情的奏章。
于是王導對著家人感嘆道,我雖然沒有直接殺死伯仁,可伯仁卻是因為我的不作為而死。
除了周伯仁之外,山濤飲酒八斗方醉,阮籍為了不和司馬氏聯姻,一連大醉六十日。種種此類,不一而足。
需求大,酒的生產量也大。據記載,東晉時一郡斷酒一年,就節省了米百萬斛,甚至超過了本郡的田租數。
由于釀酒需要大量的糧食,每當遇到災荒之年,有的地方會下達禁酒令,以此來節省糧食。
但這種政策,往往不過是權宜之計,無法長時間推行。
畢竟,放浪形骸,除了嗑藥,還得飲酒。
酒不單單是一種飲品,更是他們作秀或者交往中的工具。
劉義之瞧見檀道濟方才的神情變化,知道他喜愛酃酒,于是笑著說道:“我在建康城的府宅中,還存有幾壇酃酒,日后有機會,讓你喝個痛快。”
“多謝世子,倘若到了建康,末將定要叨擾一番。”
說這話的時候,檀道濟臉上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不單單是因為珍貴的美酒,他更是體會到了抱大腿的好處。
先前的先鋒重任,諸將都打算主動請纓,最后還不是因為世子的舉薦,落到了他檀道濟頭上。
什么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
好事都有你的份,還不用擔心有黑鍋砸到頭上。
“唉,可惜未能生擒桓謙賊子。”
檀道濟聽見別人談論桓謙時,不由得感嘆道。
好不容易爭取到了先鋒重任,結果大魚落到了別人手中。
“哈哈,好男兒當躍馬疆場,提三尺劍,斬盡索虜,復我山河,封侯拜將,可自取之,又何故為區區桓謙賊子,而長吁短嘆。”
劉義之拍了拍檀道濟的肩膀,豪邁的說道。
“世子今日之言,末將銘記于心,絕不敢忘。”
檀道濟鄭重的說道,語氣異常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