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好痛。
牙齒好痛。
一跳一跳地痛,咯吱咯吱地痛。
其實從過年前開始,我就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了,果然到過年的時候,才過了三天,牙齒就認真地痛起來,痛的位置是右下的臼齒——第二大臼齒。
這顆以前治療過的牙齒并沒有填塞物松脫、新的蛀牙洞,或牙齦腫脹等情況,但就是痛。因為剛開始的時候是微微的刺刺癢癢,痛得并不明顯,后來才漸漸嚴重起來,所以便先自行服用了市售的止痛劑,但最后實在痛得受不了了,不得已只好上醫院看醫生。
回想起來,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牙醫了,上一次看牙醫的時間好像是七年前。我記得當時治療的就是右下的臼齒,那次的治療留下了相當痛苦的記憶。
……?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想不起當時的具體狀況了。
那時是天氣熱的時候?還是天氣冷的時候呢?是哪里的牙醫師為我做治療的?給的是什么樣的治療呢?又有什么痛苦的記憶呢?……種種細節都不清楚,而且,我愈是想要想起來,記憶就愈模糊。
我發現自己最近常常這樣。不過,因為去年秋天才接受腦部的MR檢查,所以應該不用擔心什么重大的問題。
更何況現在有一個比想不起事情更重大的問題,那就是我的牙齒痛。
以前我常常因為牙齒的問題而煩惱,但是自從七年前接受過牙齒的治療后,很不可思議的,這七年來竟然沒有再因為牙齒的問題上過醫院。我在這段期間內搬了家,所以從沒有去過這附近的牙科看診。
但是這附近有一家好像與我特別有緣的深泥丘醫院,聽說從今年開始起,深泥丘醫院增加了牙科的門診。
我以手掌按著臉頰,壓抑臉頰下面一跳一跳、咯吱咯吱痛的右邊臼齒,帶著憂郁的心情離開家門。外面是隨時可能下雪的寒冷冬季早晨。
“不要緊嗎?要不要陪你去?”
正要出去時,妻子對我這么說。我又不是小孩子,所以拒絕了她。
“那么痛嗎?是右邊下面的臼齒吧?”
我皺著眉,點點頭。
妻子“嗯”了一聲,歪著頭說:
“已經變弱了嗎?聽說平常可以用一輩子的……是體質的關系嗎?”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這個疑問掠過我的腦海,但是牙齒的疼痛讓我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思考這個問題。深泥丘醫院的牙科診療室在這棟四層樓鋼筋水泥建筑物的地下一樓。
那天早上到醫院看診的牙科病人好像只有我一個,牙科的候診室里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因為是新成立的門診項目,所以病人不多吧?我沒有事先預約就來了,而且不須等待就能立刻接受醫生的檢查,實在是太幸運了。但——
當我被叫到名字進入診療室,看到穿著白袍的男人時,不禁嚇了一跳,還不自覺地“啊”出聲。
醫生是一位年齡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大一點點的大個子中年男性,今天應該是初次見面的這位醫生,卻有一張我熟悉的臉。他和我第一次來這家醫院看診時,負責為我做檢查的腦神經科的石倉醫生很像。
如果這個醫生就是石倉(一)醫生的話,那么他左眼上應該會戴著茶綠色的眼罩才對呀!另外,如果是石倉醫生的雙胞胎兄弟——消化器官科的石倉(二)醫生的話,那么右眼上會戴著相同的眼罩。但是眼前這個和石倉醫生長得很像的人的臉上,不管是左眼還是右眼,都沒有戴眼罩,取而代之的——這個說法也不太正確——是一副茶綠色的方框眼鏡。
“怎么了嗎?”
看到我的反應后,牙醫師皺著眉頭,不解地問。我仔細地看著掛在他醫生白袍上的名牌文字——“石倉(三)”。
“來,請坐吧!”
難道石倉醫生是三胞胎嗎?或者,他們只是湊巧同姓,臉又長得很像?——會有這么湊巧的事嗎?
不過,我沒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的牙痛愈來愈強烈,一跳一跳地痛,咯吱咯吱地痛。
“嗚……啊、痛啊……”
我按著臉頰,沒出息地發出痛苦的呻吟,像昏倒了一樣跌坐在診療椅上。
“那——”牙科的石倉醫生放下診療椅的靠背,說:“是右邊的臼齒痛嗎?”
“嗚……是……嗚……”
“來吧!讓我看看。來,手拿開,張開嘴巴……”
因為實在痛得不得了,只顧著痛,沒有太多的力氣去觀察周圍的環境,不過,這間設置在地下室的牙科診療室,是一間讓人覺得有點怪異的地方??臻g雖然大,但是里面空蕩蕩的,幾乎沒有裝飾,不管是天花板、地板或墻壁,都是冰冷的水泥砌成的。因為在地下室,所以連一扇窗戶也沒有,看起來非常凄涼。
診療室像一間空曠的倉庫,微暗的室內中央有三張診療椅,聚光燈從上面打下來,讓診療椅的四周亮得像舞臺一樣。
這間診療室里除了牙醫師外,還有一個年輕的女護士——這個時候應該稱為牙醫助理吧!因為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第三個石倉醫生上,所以沒有馬上注意到女護士的存在,但是,這個牙醫助理竟然就是我所熟悉的女護士咲谷小姐。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出現在這里,或許是職務調動,被派到新設立的牙科幫忙吧!
“唔,這樣看起來,好像不是嚴重的蛀牙呀!”
醫生一邊說,一邊對著疼痛的那顆臼齒噴氣。咻——!聽到這個尖銳的聲音的同時,劇烈疼痛好像發出嚇嚇的叫聲,直達到腦髓。
我張大嘴巴,“哇——”地叫出聲。
“??!那么痛嗎?”
“嗚……痛!”
“這顆牙齒以前治療過了耶,什么時候治療的?”
我張開右手的五根手指頭表示“五”,接著再比食指和中指,表示加“二”的意思。我的手心早就冒汗了。
“七年前嗎?————嗯,可是這個……”
“嗚……哇??!”
因為無法好好的說話,我只好閉上嘴巴,以含淚的眼睛看著牙醫。
“總、總之就是痛,只是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著急,著急也無濟于事?!?
“可、可是……”
“這個……我要先明白一件事。你說七年前治療過了,那時是哪里的醫生幫你治療的?”
“啊,唔,那是……”
真不想說話了。我忍著痛,努力去尋找模糊中的記憶。
“那個,是……?。∧鞘恰?
一跳一跳的牙齒刺痛,伴隨著心跳,傳遞到身體的每個角落,某些記憶的片段,在這一跳一跳的刺痛中被彈出來了。
“那好像是——七年前的春天,在南九州的某個島……那里是內人的故鄉,那個島叫貓目島。是貓目島上的牙醫幫我治療的?!?
“南九州?貓目島?啊,原來是那里?!?
牙醫一邊喃喃說著,一邊斜眼看著站在身邊的助理一眼。
“咲谷小姐,你覺得如何?”
“如果是九州的那里的話,搞不好是‘那個’。”
我聽到她這么說。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了,總覺得她的語氣好像有些幸災樂禍。
“‘那個’嗎?如果是的話,現在應該說是‘很稀奇’,還是很‘珍貴’呢?……SAMUZAMUSI……”
SAMUZAMUSI?是說SAMUZAMUSII(注:日文“寒タしい”(SAMUZAMUSI),冷颼颼、冷冰冰的意思。)嗎?
茫然地想著這個的時候,我的心已經不受控制地,想起七年前那個春天的事情了。
那的確是……是妻子的曾祖父過世,我們回去貓目島參加喪禮的時候……
曾祖父享年九十八,聽說他晚年時從不間斷每天的散步活動,經常找附近的老人下圍棋或日本象棋,腦筋一直很清楚,直到壽終正寢。
我和妻子在一起后,十年來只去過貓目島兩、三次,或許有人會因此批評我太無情了,沒錯,確實是有點太冷漠了,但問題是貓目島實在太遠了。
那個島很小,有一半以上的人家姓相同的姓,要去那里必須搭乘新干線和在來線后,再換搭巴士,最后還要搭船……光是單程,就要花上半天的時間。當然,如果搭飛機的話,是可以縮短交通的時間,但麻煩的是我很討厭搭飛機。
七年前的那個春天,我和妻子便是一大早就出發,陸上交通加上海上交通的前往貓目島,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天黑了。我的牙痛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
其實那個時候我一直在接受蛀牙的治療,經常去住家附近的牙醫診所接受醫生的治療。接到訃聞的前一天,我的第二顆臼齒正好取出舊的補牙物料,補進暫時性的藥劑,所以我的牙疼發作了。
為了以防萬一,醫生開了幾天份的消炎鎮痛劑和抗生素給我,我連忙服用牙醫開給我的藥,果然不再痛到受不了了。可是,服完藥后才兩、三個小時,又開始痛了,我痛到吃不下東西,痛到連走路都覺得痛苦的地步,真的是太痛了。
為了控制疼痛,結果一個晚上就吃掉兩天份的藥??赡芫褪且驗檫@樣吧!翌日進行喪禮的儀式時,我的頭和身體都不受控制地搖搖晃晃。每次忍著不吃藥,劇烈的牙痛就會馬上襲來。親人們因為悲傷死者而流淚,站在他們之中的我,臉上的淚痕也沒有干過,但不是為了死者而掉眼淚,而是因為痛到無法忍受的牙疼。
喪禮結束后,我的臉色蒼白到好像隨時會昏倒一樣。妻子看到我這種情形,終于忍不住地叫我去看當地的醫生。雖然我并不想在旅途中,讓陌生的牙醫治療我的牙齒,可是痛到這個地步,我實在說不出不想去的話。
就這樣,我被帶到島上唯一靠海岸邊的牙科診所……??!想起來了,我記得那時看到了診所的招牌——有點臟的看板上,寫著“咲谷牙科”——沒錯,就是那樣,我終于想起來了。
已經是前年的春天了吧?我記得第一次到這間深泥丘醫院,看到在這里值班的年輕女護士的姓氏時,有著驚訝的感覺——不,不對,與其說那種感覺是“驚訝”,還不如說是“覺得奇怪”還比較正確。
想起七年前貓目島的牙醫姓氏時,那種“覺得奇怪”的感覺在我的體內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