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抓住十二只喜鵲的尾巴
- (波)斯坦尼斯瓦夫·烏賓斯基
- 10725字
- 2023-07-04 16:55:33
一封推薦信

就當這是一封推薦信吧!從剛上小學的時候起,我就對鳥兒充滿興趣,但我必須承認,這種熱情并非天生。我當然很想把一切都歸功于自己:歸功于我天生的智慧、自發的好奇心和獨一無二的創造力,這聽起來會更讓人艷羨。但事實是,我對鳥類的興趣是通過模仿培養起來的。將我領進鳥類學大門的,是大我兩歲的叔家表哥小米[1]。出于對他的崇拜和喜愛,我模仿著他所做的一切,想盡辦法吸引他的注意,心甘情愿做他的小跟班,寸步不離。
我們每年都會去馬祖里湖區(Mazury),在那里盡情聆聽鬼鸮的叫聲,在塞克斯特湖(Seksty)的淺灣里近距離觀察翠鳥捕食,討論那只在車上看到的鳥是不是兇狠無比的短趾雕。就這樣,我一步步鉆進了鳥兒的世界。我的第一只雙筒望遠鏡是和媽媽一起從巴納赫集市挑來的,在一個堆滿了俄羅斯進口貨的攤位上。蘇聯產的鏡頭挺像樣,況且我們也沒有別的選擇。
我的很多鳥類學家朋友都有一個關于自己如何培養起這個愛好的故事,比如卡夏在咿呀學語時就喜歡看掛在床頭的灰色小海鷗玩具;維特克小時候家里曾養過一只金絲雀。但維特克始終不怎么待見這只鳥,連給它喂水喂食都極不情愿。金絲雀的叫聲令他心煩意亂,他覺得這只鳥只會嘩眾取寵。但誰知道呢,如果不是這只令他百般嫌棄的金絲雀,維克特如今會不會做著與鳥類研究風馬牛不相及的工作?我的床頭貼著兩張明信片:一張是父親從意大利帶回來的,上面是一只小麻雀。另一張印的是丟勒(Albrecht Dürer)著名的版畫作品《貓頭鷹》。事到如今,我已經無法確定,是那兩張明信片先出現在我的床頭,還是我在買了第一臺望遠鏡之后,才把它們貼在那里的?
又或許,一切的開始并不是因為一幅畫,而是因為一句話。媽媽給我讀過很多故事書,我印象最深的要數伊雷娜·尤爾戈萊薇超娃(Irena Jurgielewiczowa)的那本《華沙四小雀》(O czterech warszawskich pstroczkach)。這是四只生活在華沙老城中的小麻雀的故事:驕傲自大、出生在文學之家屋檐下的小頂,爭強好勝的庫爾卡,懦弱膽小的小黑眼和沉默寡言、郁郁寡歡的靜靜。它們各有各的目標,各有各的好惡,真摯的友誼把性格迥異的它們聯結在一起。直到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讀到書中《再見了,我可憐的朋友》那一章時,看到四個小伙伴的一位朋友被淘氣的小男孩殺死,我心如刀絞;看到身受重傷的小頂被老婦人收留時,我渾身顫抖。所有這些,怎能不讓我感同身受?怎能不讓我與華沙的小麻雀們惺惺相惜呢?
我家里還曾有一本捷克作家切爾尼(Walter ?erny)和德爾哈爾(Karel Drchal)所著的《這是什么鳥?》(Jaki to ptak?)圖鑒。我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畢竟家里沒有一個人對鳥類感興趣,也沒有人喜歡獵鳥。我父母對大自然所知甚少,他們最喜歡的動物就是寵物狗。某位住在奧波萊(Opole)的叔父家墻上掛著一塊鱷魚皮,這可能是家族中曾有人對狩獵感興趣的唯一證據了——不過那只怪物已經開始發黑,大概已在那里掛了上百年。我甚至幻想過,那也許是我們的親戚——波蘭著名動物學家康斯坦蒂·耶爾斯基(Konstanty Jelski)留下來的遺物,他曾多次前往南美洲探險。
我以前對這本啟蒙之書并不感冒。我不喜歡里面的插圖,整本書都陰沉沉的,毫無生氣。自打我記事起,書的第130頁就已經開線脫落了。那一頁上畫著海雀、歐洲企鵝和其他一些飛不高的鳥,只有冬天時,它們才會出現在波蘭的海邊。對于一個華沙孩子來說,那確實是遙不可及的。所以每當我打開這本書,哪怕只是想找一下山雀,也會自然而然先翻到有海雀的那一頁。
這本《這是什么鳥?》很快就被“流放”了。我把它帶到郊區的菜園,將它“遺棄”在那里——它終究沒有逃脫受潮發霉的命運。揚·索科沃夫斯基(Jan Soko?owski)的《波蘭大地上的鳥兒們》(Ptaki Polski)很快取代了它。這本畫冊印了不少精美鮮艷的巨幅插圖(盡管有些地方顏色有重疊或偏差),很多內容雖然陳舊但十分有趣(比如1913年,曾有一只西域兀鷲在皮耶尼內[Pieniny]山中筑巢)。書不厚,描述簡潔明了,每頁都有足夠的留白。如今再翻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圖畫被擠得像一塊塊小磚頭。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曾想買一只玄鳳鸚鵡,但我不確定自己想要的是不是一只被困在家中的囚鳥。寵物商店出售的只有進口種,沒有我在家附近就能遇到的鳥類——而這才是我更希望深入了解的東西。被關在籠子里的算不上真正的鳥,無非是一些逗人開心、換取嗟來之食的贗品罷了。我想要的是野性十足的動物。小米曾撿到過一只小烏鴉,我們喂它吃奶酪,試圖幫它重新飛起來,卻以失敗告終:我們把它輕輕拋起,它憤怒地哇哇亂叫,一張開翅膀就緩緩落到草坪上。它不太對勁。估計它的父母也發現了這種缺陷,才把它從巢里扔了出來。
鳥類圖鑒通常都以作者的姓氏為代稱。我很喜歡索科沃夫斯基版圖鑒,但對我來說真正意義重大的要數卡齊米日·A.多布羅沃爾斯基(Kazimierz A. Dobrowolski)編著、弗瓦迪斯瓦夫·西韋克(W?adys?aw Siwek)繪制的《歐洲鳥類》(Birds of Europe)。這部圖鑒不僅形式新穎,而且最重要的——書中的信息都是最新的,里面的版式有點像美國版的彼得森圖鑒[2],配圖清晰,色彩鮮艷。除了對各種鳥類的描述外,還加上了典型鳥類習性的黑白插畫。我一絲不茍地復制了“普通燕鷗的捕獵方式”和“沙錐求偶時的飛行動作”。以這些優秀的鳥類學家為榜樣,我開始整理自己的觀察日志:“8月1日:在公園中看到了幾只綠頭鴨和白骨頂雞。”“8月2日:只看到了幾只紅嘴鷗。”
我家里有個A4大小的筆記本,是祖母楊卡買給我的,上面寫著:“鳥——斯坦尼斯瓦夫·烏賓斯基。”大概是在1993年左右吧(本子上貼著“奧波萊動物園93”字樣的貼紙),我在上面剪貼收集來的關于動物的文章(看著那些油膩膩的圓點,我才想到自己當時用的竟然是阿拉伯膠[3],而不是學生常用的固體膠棒)。祖母常把《大幕》(Kulisy)、《橫截面》(Przekrój)[4]里的文章剪下來送我,這些精挑細選的剪報下面都有簽名和出處——畢竟她曾是圖書館管理員。比如那篇題為《最后的雛鳥》的文章,講波蘭盛夏時節就有很多鳥類開始向非洲遷徙。下面還有一行顫巍巍的字:《橫截面》1993年8月8日。一看就是祖母的筆跡。
《選舉報》(Gazeta Wyborcza)上的文章常被我用來做剪報。我收集得最多的要數亞當·瓦伊拉克(Adam Wajrak)[5]的文章,有些是呼吁性的,比如呼吁人們關注在奧斯特羅文卡省(Ostro??ckie)[6]奧穆萊夫河(Omulew)河谷被獵射的黑琴雞,它們正處于求偶期,在河谷上空發出陣陣啼鳴;有些描寫自然風光,比如在別什恰迪山脈(Bieszczady),可以看到烏雕在賣烤面包和比薩的小店上空盤旋;還有知識普及類的,有一篇文章介紹了在森林中漫步需要注意哪些事項。《選舉報》上曾有一個名為“帶上雙筒望遠鏡去散步”的專欄,告訴人們如何培養觀鳥的愛好。克日什托夫·菲爾采克(Krzysztof Filcek)[7]曾給這個專欄寫過一年文章,內容有趣極了,是真正的行家手筆。
對鳥類的熱愛讓我在學校里成了笑柄,一個對“鳥兒”好奇的男生經常會成為被取笑的對象(至今也常有人對此類笑話樂此不疲)。老實說,我多多少少會有點難受——但人總要為自己的“古怪”付出代價。生物課上,我總是盼著講到動物學那幾章,但是關于鳥類的部分卻被老師一帶而過。她對鳥類的習性和生活并不了解,甚至連最基本的鳥類種類都分不清楚。我還記得有個同學把幾只從公園里撿來的藍山雀雛鳥帶到課堂上的時候,她的無助和不知所措。這些雛鳥的悲慘結局可想而知,想必和那些曾經養在生物教室后面的沙鼠一樣:有天早上,我們發現它們經歷了手足相殘的一夜,一只被咬斷了腿躺在地上,已經沒了呼吸,而另一只正若無其事地啃著木屑。
無論是在郊外的私家菜園還是城里的公園,我始終追尋著鳥兒的身影,甚至在踢球時,也會因為空中劃過一道陌生的剪影而停住腳步。記得有一次,全家正在看新聞,我注意到一只啄木鳥在畫面里一閃而過。“呈波浪式飛行。”我隨口解釋道。盡管我的“科普”還有些值得推敲的地方,但足以讓大家刮目相看。直到現在,哥哥還經常提起,我在自己的圖鑒中記錄了某種猛禽發出的“咯哩-咹,咯哩-咹,咯哩-咹喲”的叫聲。1994年,我和媽媽、叔叔湯姆和表哥小米一起去了匈牙利,那是我第一次到國外觀鳥。這次旅行是馬切伊·齊莫夫斯基(Maciej Zimowski)[8]先生組織的,他后來被克拉科夫文學界稱為“馬切伊·鴨先生”。
我們這個四十人的觀鳥團中有經驗豐富的中年鳥類學家,有年輕的觀鳥愛好者,也有少數不屬于觀鳥圈的人。在我印象中,那次旅行不曾有過任何爭吵、抱怨和不和——自然學家本身就是“不和絕緣體”,而大自然也給予了我們屬于它的饋贈。剛搭好帳篷,我們就在篷頂發現了一個黑額伯勞的巢,又在大門外看到了紅腳隼和捕蟲的小游隼。入夜后,我們發現了三種不同的貓頭鷹守護著這片露營地:林中淑女倉鸮身著白衣,優雅高傲;縱紋腹小鸮一家其樂融融,它們的鳥寶寶試圖笨拙地站到篷頂的排水槽上,結果差點兒掉到我們頭上;還有一只孔武壯碩的灰林鸮,神秘莫測,獨來獨往,總是一個人寂寥地坐在營地邊緣尖尖的柵欄木樁上。
我的暑假記憶和同齡人似乎有所不同。匈牙利的城市風貌、名勝古跡、琳瑯滿目的店鋪都未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記憶中只有被陽光炙烤著的草原、難以忍受的酷熱和旅伴們被曬得黑里透紅的臉龐。走在干涸的湖面上,踩著龜裂的泥土,依稀看到半埋在泥土中的湯匙狀的長喙,而喙的主人——白琵鷺早已化為塵土。還有媽媽在大家初識的晚上那句俏皮的自我介紹:“我老到甚至見過了渡渡鳥。”那些當時見到的鳥如幻燈片般一幕幕浮現在我眼前。
身形碩大、羽翼豐滿的大鴇俯身棲息在油菜田間,雙腿細長、一身棕羽的石鸻瞪著如小金碟般的雙眼,完美隱身在高高的草葉叢中;在代布萊琴斯基公園(Debreczyński)發現的白頸啄木鳥(也叫敘利亞啄木鳥)在當時的波蘭非常罕見,如今卻已激不起什么大的波瀾;藍胸佛法僧目光炯炯地站在路邊的電線桿上覓食,羽毛的光澤如藍寶石般奪目。20世紀90年代中期,藍胸佛法僧在波蘭已屬瀕危,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它們離滅絕僅有一步之遙。
一年后,我們去了斯堪的納維亞,記憶中同樣沒有那里的人和城市——不過我們也的確刻意避開了那些地方。開車經過奧斯陸時,我只記得公園里吃草的白頰黑雁。眼前是成片的云杉林、纏繞著胡須般地衣的樹枝、低矮的白樺和五顏六色的苔蘚地毯。當然,還有鳥兒們。雷鳥隱沒在苔原里,湖上一只孤獨的潛鳥被空蕩蕩的寂靜與憂郁緊緊包圍,倫德島上峭壁嶙峋,長相酷似企鵝的海雀笨拙地飛翔——終于,圖鑒第130頁上的畫面照進現實,鮮活而真切地出現在我眼前。
多瑙河三角洲。一路上,特蘭西瓦尼亞的房子屋頂都鑲著波紋樣的鐵皮,無論我們停在哪里,都能見到一群群無家可歸的野狗。我們那輛從普熱梅希爾開來的長途汽車右側有個生銹的洞,V帶也在某次艱難的爬坡過程中斷裂了。大自然是此行的唯一目的地。燕子順著敞開的門飛進營地的小餐館,掠過一張張餐桌,在天花板下的鳥巢周圍盤旋。大自然生息如斯,不舍晝夜。草葉仿佛是一件偉大的樂器,成千上萬的蟋蟀鳴叫其間,按不同的音域即興合奏著多變的旋律。自然的天籟落在人耳中,有時是沒有邏輯可言的。
后來我曾幾次夢到那趟乘船穿越三角洲的旅行。沿著蘆葦隧道一路深入,通幽的曲徑引我們進入了幾公頃的濕地森林。植物是三角洲的主人,鳥兒守護著這片凈土。身形龐大的鵜鶘鎮定自若,像一小架輕型飛機,從我們頭頂不露聲色地掠過;閃耀著金屬光澤的朱鷺不時將彎彎的喙插入淺淺的水灘;幾只機警的蒼鷺一動不動地站在岸邊。這是我最后一次和家人一起觀鳥旅行。我漸漸長大,開始想要獨自旅行。
自然圖鑒是用一種專用語言寫成的。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熟練掌握了這種語言,那些專業術語對我來說沒有任何障礙。這些詞語簡潔準確、沒有任何語言風格,也無法從它們身上開發出任何可供發揮的“喜劇潛力”。說來也怪,在學校寫作文時,我會非常謹慎地斟酌用詞。因為我很快就意識到,語文老師教的未必正確——有時重復某個含義準確的詞比勉強去找一個花哨的近義詞要強得多。這就是為什么我不會用“有翅膀的探險家”這樣故弄玄虛的說法來代替“鳥”這個詞。
但實事求是地說,在一個熱愛閱讀的人看來,圖鑒語言絕對談不上優美流暢,然而也沒辦法用平實、日常的語言來代替這種專業術語。圖鑒語言是精練準確且指向明確的:雄性、雌性、食物、喂食……畢竟有些事實很難反駁——鳥類肯定不會像人類那樣吃東西,而且它們也不是“先生”和“女士”。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動物機械代入人類的概念世界很容易落入幼稚病陷阱。鳥類不相愛,不做愛,甚至不能說它們有性行為。它們只是交配——這個毫無感情的技術術語卻直指事物的本質。它們之間不存在浪漫愛情,只涉及繁衍和基因傳遞。交配就是交配,無法用其他詞語來描述這個行為。
“交配”這個詞對于每個學習過生物學或是看過自然紀錄片的人來說都不陌生。但還有一個詞,含義相對來說沒那么明確。鳥類身體及羽毛的各個部分都有專有的名稱。在波蘭語中,有個專門形容羽毛的詞——“羽衣”。我很喜歡這個詞,因為它總能讓人聯想起寺廟的香火味和禮拜日的誦經[9]。鳥兒的羽衣取決于不同的年齡、季節和性別。它們會換羽——舊的羽毛脫落,然后長出新的羽毛。每個種屬都有自己的羽衣,也有特定的換羽順序。
將描述人的形容詞用在動物身上也很奇怪。我在某本圖鑒中見到過一個詞——“寬肩膀”。這個詞并不是用來形容那些威風凜凜、力大無窮的鳥類的。鷹雕可不一定都是寬肩膀。人們常常通過對比相似種屬的差異來描述鳥類的特征。這種差異往往是非常細微的,有時甚至只在“毫厘之間”,難以準確描摹。在拉爾斯·榮松(Lars Jonsson)[10]的圖鑒中,他在將林柳鶯和與之相似的歐柳鶯進行比較時,也用到了“肩背更寬”這樣的描述。有一次,我給朋友讀到這段描述,一時間無法理解他們為什么會笑得前仰后合。不過,只要看一眼這兩種身形嬌小、不超過10厘米的鳥,就不難意識到它們與“虎背熊腰”的人類恐怕毫不相關。
同樣令人費解的還有鳥類的“表情”。其實鳥類根本沒有我們人類所具有的面部表情,但它們臉上的線條、額頭的形狀、頭上或深或淺的斑紋會讓它們看起來有屬于自己的喜怒哀樂。最令人驚嘆的要數一對關系密切的鳥類——戴菊和火冠戴菊,它們是最小的歐洲鳥類。戴菊眼睛周圍的淺色羽毛讓它看起來天真無邪、乖巧可愛,而它的“雙胞胎”兄弟——火冠戴菊則正好相反,寬闊的白額上有一道墨黑的線,襯得那對烏溜溜的眼珠有點“邪惡”感。它眼睛下面的羽毛也是暗灰色的,讓這體重僅有6克的小家伙看起來仿佛已經幾夜沒合眼了。
描述特定物種出現概率的術語同樣耐人尋味:“常見”并不意味著這種鳥平平無奇、單調無趣,而是指其數量眾多。“偶見”則是指這種鳥按照常規遷徙路線本不會經過這片區域,它們只是偶然的過客。“迷鳥”更加罕見,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比如沿海岸線飛行時突遇風暴,它們才會現身于此。我也喜歡那些“入侵物種”,它們可遇不可求,可能在某一年冬天成群結隊地入侵我們的領地,到第二年卻杳無音信,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只出現。
雷沙德·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ciński)[11]曾寫過一首詩:
鹡鸰羽色
驚艷四座
喉頸漆黑
雙翅棕灰
喙也漆黑
棲于溪流上
上下翻飛引人看
片刻不寧歌聲響
嘻嘻哩哩
哩哩嘻嘻
……
愛德華·斯塔胡拉(Edward Stachura)[12]的話的確有道理:萬物皆詩。
到小學畢業時,我對鳥類已經有了相當多的了解,但卻越來越不喜歡閱讀與之相關的書。進入中學后,我開始渴望擺脫父母的控制。我依然會去觀鳥,但更多時候,這只是一種自發的條件反射。我觀鳥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大多數時候只是機械地重復著多年來的習慣。曾經的熱情慢慢消失了,我再也無法從中感受到樂趣。
高一結束那年暑假,我說服了兩個最好的朋友——米哈烏和米哈烏同我一起去斯堪的納維亞北部旅行。盡管按照計劃,這本應是一次觀鳥之旅,但卻和我之前的旅行截然不同。我們喝著度數很低卻讓人暈乎乎的芬蘭啤酒,爬上海岸邊風化的巖石,從路邊小店里順出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調皮搗蛋帶來的后怕和興奮交織在一起,成了整個旅途的魅力所在,而觀鳥卻變得可有可無。盡管如此,我依然為北極亞區的夜晚微光中那些金斑鸻的身影而著迷。
我的兩個朋友對觀鳥不感興趣,但這對我們的旅行沒有絲毫影響。對自由的向往和可觀的零用錢促使我們在第二年一起去了科西嘉島和撒丁島。我們的酒量在一年的時間里得到了充分的鍛煉,再也不至于被一瓶啤酒放倒。而且,我們自認為已經成年,走進科西嘉的酒館時完全無所畏懼。酒館里,十幾個大男人正在唱一首憂傷的歌,個個手持酒杯,目光縹緲,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出現。我甚至不記得,在這兩周的假期中,自己有沒有試圖去尋找島上獨有的科西嘉?。
再次踏上旅途的時候,我甚至連雙筒望遠鏡都沒帶。在我心中,觀鳥已經開始變得微不足道,鳥兒的出現很難再讓我停下腳步。高中畢業后,我和其中一個米哈烏去了烏克蘭境內的東喀爾巴阡山脈(Karpaty)。只有我們倆,真正的男子漢冒險之旅。第一次烏克蘭之旅給我留下的只有恐懼——我感覺那里的人似乎都不懷好意,總在暗中打量我們。就算我們能勉強拼出那些基里爾字母寫的單詞,也沒有緩解這種不安感。
語言不通導致我們做出了愚蠢的行為:在商店里,我誤以為一位“不懷好意”的女售貨員想用“伏特加”把我灌醉;火車上,一位好心和我們搭話的男士也因為他的一口金牙被我們誤會成歹人,總擔心他會找個由頭揍我們一頓。第一天旅途結束,我們身心俱疲。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只三趾啄木鳥,一天的疲倦一掃而空。這只鳥完全無視我們的出現,在帳篷外面那株云杉的枝頭無憂無慮地來回巡視。
而我卻堅定地選擇了烏克蘭,我的護照上蓋滿了波烏邊境口岸的章:拉瓦羅斯卡亞(Rawa Ruska)、亞霍丁(Jahodyn)、舍吉尼(Szeginie)、莫西奇斯卡(Mo?ciska)……幾年之后,我前往多瑙河三角洲故地重游。在與租船給我們的漁民磕磕巴巴的交流中,我發現自己能聽懂他們之間的談話。他們是扎波羅熱哥薩克的后裔,祖先被葉卡捷琳娜二世(Katarzyna II)從塞契(Sicz)驅逐后來到這里定居。他們使用的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語言,我對此有所了解,是因為讀過19世紀烏克蘭文學之父伊萬·科特利亞列夫斯基(Iwan Kotlarewski)對《埃涅阿斯紀》(The Aeneid)的仿寫之作[13]。湖中的鵜鶘靜若處子,蒼鷺也一動不動——這次旅行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是一塊沼澤中的烏克蘭飛地。
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讀出圖鑒中對于鳥鳴的描述總是非常有趣的。“咳嗚啊-咳嗚啊-咳嗚啊-咳嗚啊-咳嗚啊-咳哎咿呀”,索科沃夫斯基這樣記錄銀鷗的叫聲。而在斯文松[14]的鳥類圖鑒中,他這樣寫道:“銀鷗在求偶時總會發出一種類似笑聲的叫聲,‘啊哦……咳咿呀-咳咿呀-咳咿呀-咳咿呀-咳咿呀-咳咿呀-咳咿呀-咳咿呀哦’。”用文字記錄叫聲是一種偉大的藝術,需要捕捉到鳥鳴微妙的節奏和音色。就像是我們試圖用字母來記錄裁判哨音的顫動,其難度可想而知。只用擬聲詞會顯得有些笨拙,但加上恰當的描述就可以讓我們在腦海中勾勒出聲音的模樣。
在揚·索科沃夫斯基的《波蘭大地上的鳥兒們》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平穩而從容的叫聲輕柔而甜美,像長笛奏出的搖籃曲,略帶悲傷卻又悅耳動聽。世上最美好的歌聲大抵如此。我們可以用‘嚕嚕嚕嚕-哩嚕哩-嘀哩-嘀哩-嘀哩-哩哩哩哩’描摹這段旋律。很久以前,林百靈美妙的歌喉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它的很多別名由此而來,像‘飛而來’(firlej)、‘飛嚕嚕’(ledwucha)、‘林哩哩’(filuszka)、‘蘇哩哩’(suliszka)等,但還是它的拉丁語學名(Lullula)最為貼切。”索科沃夫斯基非常喜歡解釋這些啼鳴聲的含義,比如葦鶯的叫聲仿佛在呼喚:
小魚小魚
小蝦小蝦
得啦得啦
滴滴滴
今天,我們可以在網上找到成千上萬音質上乘的鳥鳴錄音。從古至今,鳥類的歌聲一直都是人類的靈感來源,無論是科學家、藝術家、文學家還是音樂家,任何時代都有人嘗試用音符、字母和精妙的圖形來記錄它。眾所周知,貝多芬創作出第五交響曲,是因為偶然間聽到一只圃鹀的叫聲。維瓦爾第的長笛協奏曲以紅額金翅雀命名[15]。奧利維埃·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16]于二戰戰壕里聽到晨間鳥兒的合唱,在戰俘營中創作出了《時間終結四重奏》(Quartet for the End of Time)。1941年1月15日,這部作品在作曲家被關押的茲戈熱萊茨(Zgorzelec)[17]首演。
最令我著迷的是作曲家克萊芒·雅內坎(Clément Jannequin)[18]于16世紀上半葉創作的尚松敘事曲[19]。雅內坎是一位羅馬天主教神職人員,晚年時被任命為國王的“常駐作曲家”,譜寫出多部以鳥鳴為主角的樂曲。其中最著名的要數《小鳥之歌》(Le chant des oiseaux),歌頌春天萬物復蘇的自然奇跡。歌鶇、夜鶯和杜鵑的歡快叫聲將滿滿的幸福感注入我的心田。在表演過程中,演唱者模仿著鳥兒們時而高亢婉轉、時而咕咕低吟的叫聲:“福哩咹,福哩咹,福哩咹,提簇嗯,提簇嗯,提簇嗯,喹啦喏,喹啦喏,呼咿特,呼咿特……”
在大學生活接近尾聲時,我的“鳥類心動測試儀”經歷了幾次極為強烈的震動。我在書店遇到了拉爾斯·榮松《歐洲鳥類圖鑒》(Birds of Europe)的新版波蘭語譯本。盡管家里已經有一本在倫敦重金購買的英文版,但我還是無法抵擋這本書帶來的快樂。雖然我早就得知這本書被譯成了波蘭語,但在翻開書的一剎那,我就知道,這本書我志在必得。它是當時最好的野外鳥類鑒賞指南,直到后來更實用、更全面的柯林斯版[20]超越了它。
榮松的圖鑒不僅是一部鳥類指南,更是一部藝術珍品。書中的插圖不僅準確,而且充分表達了藝術的自由之美。它纖毫畢現的細節、絢麗斑斕的色彩、巧妙的光線運用、細膩入微的紋理都足以讓我為之目眩神迷。首先讓人眼前一亮的要數書中對鳥類動作淋漓盡致的展現。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說:“呈現鳥類形象實際上是對其外觀的詮釋……無論是多么深入細致的研究和描繪,都只能反映其現實樣貌的一部分。”他沒有尋求最簡單的闡釋方式,而是選擇用大膽直白的筆觸展現鳥類主人公非同尋常的姿態:在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只琶嘴鴨的喙正對著它的讀者,那畫面很有沖擊力。
圖鑒中好插圖的標準就是要真實且盡可能細致地呈現鳥類的外觀。大多數插圖作者在創作時會忽略背景,或者只在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把它們畫出來,比如啄木鳥就必須得出現在樹干上。而其他鳥類則可以憑空出現,“無出處、無背景”,被隨意放置在千篇一律的平面中。榮松的圖鑒之所以深得我心,就是因為他對鳥類生活環境的重視。這些背景并不復雜,有時可能只是寥寥數筆,有時則需要深入描繪,它們本身就很有趣,與生活在其間的鳥兒同樣重要。
榮松圖鑒中的背景是極具質感的:枯萎的灌木叢中荊棘密布,到處散落著蝸牛丟下的重殼,樹枝上布滿脆生生的苔蘚。無論是悠然棲息在蘆葦叢中的文須雀,還是和橄欖樹樹皮融為一體的黃眼角鸮,作者都將它們置于大自然的懷抱。他對色彩的運用也出神入化,北方的海藍得剔透,秋田的綠帶著泥土的芬芳。哪怕是再尋常的場景,在榮松的筆下都顯得如此靈動。一只雌紅腹灰雀正旁若無人地啃著用幾筆線條勾出的漿果,也許是黑莓吧?可不要小瞧這些簡單的線條,要是沒了這幾筆,畫中的靈氣和生機也就不復存在了。
盡管榮松的生花妙筆讓我贊嘆不已,但這并不是讓我重新拿起雙筒望遠鏡出門觀鳥的動力。這本書對我來說更是美的享受。有那么幾次,我整晚都捧著它不忍釋卷,但卻依然沒能從中找回曾經對觀鳥的熱情與渴望。比起出門尋找,我似乎更希望它們能飛到我身邊來。在鄉間寫碩士畢業論文時,我開始記錄觀鳥日志,兩個星期內只記錄那些在窗邊望見的飛向白樺林的鳥——一共41種。
直到幾年后,我才真正回歸觀鳥的行列,拼命地想把這些年失去的時光補回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新的雙筒望遠鏡,激動得像個抱得美人歸的傻小子。我選擇的是充氮防水的經典款,防霧又結實,盡管有點沉,但絕對是好裝備。不過,如果讓我再挑一次的話,現在的我肯定會選擇放大倍數稍小些、更小巧也更多用的型號。
第二件事是買拉爾斯·斯文松(Lars Svensson)的圖鑒(又稱《柯林斯鳥類指南》),一塊厚重扎實的“小磚頭”。書中的插圖不能說“驚為天人”,但也準確地捕捉到了所展示的各種鳥類的特征。這本書的語言也無可挑剔:雖說把烏林鸮的輪廓比作“蒸汽船的通風口”多少有些夸大其詞,但也顯示出作者對新描述方式的探索:少一些技術性,多一些想象力——將貓頭鷹和蒸汽船聯系在一起絕對是個大膽的比喻。
我開始結交新的朋友,加入新的小組,一起去觀鳥旅行。我帶著新人才有的飽滿熱情重新投入了觀鳥的世界。每個春日的周末我都在野外度過,觀察本土鳥類。靠著那輛雖然老舊但狀況尚可的車,我結識了不少同道中人。上一次有這種志同道合的感覺還是在中學時代。那時是課業負擔讓我們相連,而現在是共同的愛好讓我們相聚。原來,對某件事產生的熱情會永遠改變你。也許我們不再跋涉于泥沼或森林之中,但我們的目光永遠會被一只飛過的啄木鳥吸引;望著春日飛來的第一批椋鳥,我們永遠不會對那美麗的身影無動于衷;我們永遠會因一曲陌生而婉轉的鳥鳴停下腳步,我們永遠、永遠不會停止觀鳥。
[1] 波蘭男性名字米哈烏(Micha?)的昵稱。——譯注(除特別說明,本書腳注均為譯注)
[2] 指著名鳥類學家、博物學家羅杰·托瑞·彼得森(Roger Tory Peterson,1908—1996)的《彼得森北美野外鳥類手冊》(Peterson Field Guide to Birds of North America)。——編注
[3] 阿拉伯膠,一類用樹脂制成的可食用天然膠,產自非洲阿拉伯地區。——編注
[4] 《大幕》,波蘭舊時報刊,現已停刊。《橫截面》是波蘭于1945年至2013年發行的社會文化周刊,自2016年起改為季刊。
[5] 亞當·瓦伊拉克 (1972— ),波蘭自然保護運動倡導者。——編注
[6] 1975年至1998年波蘭歷史行政劃分的一個省,自1999年1月并入現馬佐夫舍省。
[7] 克日什托夫·菲爾采克是《選舉報》專欄作家。
[8] 馬切伊·齊莫夫斯基,綽號“鴨先生”(Zimowski Kaczka),克拉科夫人,作家、自然保護者。
[9] 原文為“szata”,這個詞在波蘭語中還有長袍、道袍的意思。
[10] 拉爾斯·榮松(1952— ),瑞典鳥類插畫家。——編注
[11] 雷沙德·卡普欽斯基(1932—2007),波蘭記者、作家,主要作品有《皇帝:一個獨裁政權的傾覆》《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等。——編注
[12] 愛德華·斯塔胡拉(1937—1979),波蘭詩人、作家、翻譯家,著有四卷詩集、三部短篇小說集、兩部小說和一部散文集,以及最后的遺作《法布爾·拉薩》(Fabula rasa)。——編注
[13] 伊萬·科特利亞列夫斯基(1769—1838),烏克蘭作家、詩人,近代烏克蘭文學的奠基人。1798年出版詩作《埃內伊達》(Eneda)的第一部分。這部詩作是基于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的仿寫,詩中主要人物是扎波羅熱哥薩克人,說烏克蘭方言。——編注
[14] 拉爾斯·斯文松(Lars Svensson,1941— ),瑞典鳥類學家,《柯林斯鳥類指南》(Collins Bird Guide)的作者之一。——編注
[15] 指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小提琴家安東尼奧·維瓦爾(Antonio Vivaldi ,1678—1741)的D大調第三長笛協奏曲《金翅雀》(The Goldfinch)。
[16] 奧利維埃·梅西安(1908—1992),法國作曲家、 風琴家、鳥類學家,《時間終結四重奏》為其代表作。——編注
[17] 茲戈熱萊茨,波蘭西南部城鎮,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德國曾于此建集中營。
[18] 克萊芒·雅內坎(1485—1558),法國文藝復興時期最著名的尚松作曲家之一,作品擅長巧妙地模仿自然或人造的聲音。——編注
[19] 尚松(Chanson),也譯“香頌”。法國是中世紀最早出現游吟詩人的地方,經歷了數百年的發展,形成了這種獨有的民族世俗復調聲樂體裁。
[20] 指柯林斯出版公司推出的《柯林斯鳥類指南》(Collins Bird Guide)。——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