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時候，手表絕對是一種奢侈品。

在溝里，那時候報時主要靠的是太陽和大公雞。公雞報時是在夜里，我們學課文《半夜雞叫》的時候，那個叫周扒皮的地主也是笨得可笑，公雞打鳴，第一遍就是在半夜，他還要去學雞叫，真是多此一舉。雞叫第二遍的時候是后半夜，一般沒有人理它。雞叫第三遍的時刻，是一個重要的時刻，這時候，家里的女人就得起床了。她得給爐子通火，將喂豬的吊罐擱到火上，然后呢，打掃屋里屋外，給一家人做點吃的。女人心疼男人，她會讓男人多睡一會兒，可是男人哪里又會睡得著呢？缸里的水要挑，坑里的糞要清理，自留地還余下了一點要緊的活兒要做，不在生產隊上工前做了，就又會拖下了。比較享福的是我們這些娃兒，不管雞叫還是不叫，都是等天亮明了才往起爬。我們不會聽雞叫，給我們報時的通常是太陽，即使是陰天和下雨的日子，我們也曉得，太陽依然還是在天上照著，只是云和雨把它的光給吞了一些，但沒有吞完，如果都吞完了，天就不會亮了。

白天，太陽也給大人管時間，太陽快升起來的時候，要出工；當頂的時候要歇火；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呢，當然就要收工了。雨天呢？雨天不出工。有點麻煩的是陰天，陰天管時間的任務就落到一隊之長的身上了，他瞇著眼睛望天，憑著自己的感覺，說歇火就歇火，說放工就放工。被中學開除回來的李道成說：隊長不但管時間，還管放工歇火，簡直比太陽還太陽哩，是大太陽。隊長聽了他這話，黑了臉，打了他一嘴巴子，還踢了他一腳。隊長喝道：再胡說，把你耳朵揪下來。那時對太陽可是不敢亂比喻的，李道成自知失言，再不敢聲張。

我第一次看見的戴手表的人是公社的鄒書記。他到我們溝里的小學來視察——視察這個詞我現在是曉得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穿著白襯衣，高挽著衣袖子，站在我們學校的高臺子上給我們講話。看！手表！臺子下面的學生娃兒都在小聲地嘀咕，眼睛盯著鄒書記的手腕看。鄒書記講的是什么，我們一句也記不得了，留給我們深刻印象的，是他抬起手腕看時間的動作。那個動作他做了好多回，讓我們無比羨慕和敬佩。這個動作真是太有氣派了。我敢說，那時候，我們有一半的男學生娃兒的人生奮斗目標，就是要擁有一塊手表，女學生娃兒呢，就是要嫁給一個戴手表的人。

楊本香就是有這種想法的女學生娃兒之一。

2

楊本香是我的同學。我們那時候上學的年齡不太統一，一個班的同學從七八歲到十二三歲的都有。尤其是女娃兒年齡大，她們都是學堂的老師到家里去動員后，才來上學的。每年開學的時候，學堂里的覃老師和周老師都會提一個束口的灰布袋，挨家挨戶地去收糧——那是大隊安排的，給他們上課的工錢。溝里人哪里會有錢，都是用苞谷抵充。收糧食的時候，他們就順便動員沒有上學的娃兒去學堂上學。家里有沒有上學的娃兒，充當工錢的糧食都是要上繳的，上繳了糧食的人家，如果沒有娃兒去上學，心里總是會有吃虧的感覺，因此，家里只要有還沒有成人的娃兒，就都盡量送到學堂里去讀書。楊本香不曉得是不是屬于這種情況，反正，當時她是我們班上年齡最大的女娃兒，已經十五歲了，坐在教室后邊，使我們常常以為她是哪個學生的家長。

要說這么大年齡了才上一年級，應該有一些難為情，但楊本香絲毫沒有。上課的第一天，她自作主張坐在第一排，而且是正中間的位子上。后來覃老師把她調到最后面去了，覃老師說：你個子高，坐第一排，把黑板擋住了，后面的學生看不到了。覃老師是個有心的人，沒說她年齡大。覃老師還要她給老師當個幫手，好好管一管才來上學的學生娃兒，坐在最后邊，可以把全教室的學生娃兒都看住，哪個搗蛋，就收拾哪個。

其實，沒有誰搗蛋，我們都是連溝口都沒有出過幾回的山溝溝里的娃兒，見了老師都像是老鼠見了貓兒，哪里敢搗蛋。

可是王正坤是個例外。

王正坤不是我們溝里的娃兒，他是覃老師的外甥，娘是區衛生院里檢藥的，留著個短發，穿著白大褂，嘴里鑲一顆金牙，溝里好多人都認識她，因為她娘家就是溝里的。溝里人都說她嫁了一個好家兒，男人是吃商品糧的國家干部。她的男人，也就是王正坤他爹，是鐵路上的，好像是在東北。那地方太遠了，遠得我們沒有任何概念。

也許是王正坤他爹長期不在家，對王正坤疏于管教，以至于他在區上的學校上了好幾年的學，還是升不上級，他鑲著金牙的娘，就將他轉到溝里的學堂來了，意思是讓覃老師好好管教管教他。覃老師忙，除了教我們的課，還帶著高年級的課，還要負責學堂的其他事。覃老師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楊本香。楊本香得了覃老師的授權，每日里十分認真地看管王正坤，王正坤只要稍一搗蛋，她就會提醒他，制止他。王正坤也不是好管的，要不然也不會上了三個一年級也升不上級。王正坤沖著管教他的楊本香瞪眼說：你是我娘還是我爹？管我？楊本香說：是覃老師要我管你的。王正坤不屑地哼了一聲，說：他也不是我爹！說著，還將口水吐在了楊本香的褲子上。楊本香就去告訴了覃老師，覃老師說：你可以打他。楊本香回到教室，將王正坤打了一頓，就像當娘的打自己的娃兒一樣，薅過來，摁在腿上，照屁股就是一陣巴掌，直打得王正坤殺豬一樣嚎叫。要說王正坤也是十一二歲了，可是個子沒有長起來，力氣也小得很，被楊本香摁在腿上，只有叫的份，沒有動的份。楊本香打了他兩次，他就服帖了，聽楊本香的管教了。他和楊本香一起寫字，算算術，背課文。后來，下午放學后，他竟然還幫楊本香去打豬草砍柴呢。一年級上完后，楊本香和王正坤的語文和算術考試都是滿分。我們覺得不可思議，覃老師和他的金牙姐姐也覺得不可思議。

王正坤和楊本香不用說，都順利地升到了二年級。

3

升上二年級后，我們的教室沒有變，還是一年級時的那一間破破爛爛的房子，地面坑坑洼洼的，每次掃地都塵土飛揚，教室里的幾個坑越掃越大。楊本香就要我們灑水，我們都裝作沒有聽見她的話。因為我們沒有哪個愿意下河溝里去打水，從學堂到河溝還有一段路呢，即使愿意去打水，也沒有打水的器具啊。那時不像現在，到處都是塑料制品，塑料制品在當時是稀罕物，連塑料袋都很少見，盛水的器具都是木質品，木桶木盆木瓢。這些木質品都是專門的木匠做的，教室里哪里會有？后來，楊本香也發現了這個問題，過了幾天，就提了一個漂亮的新木桶來了。這木桶做得比一般的水桶要小巧，更不一樣的是，它的把手從兩個桶耳子上伸出來，伸得不長不短，剛好夠兩只手握著，這是方便直接抬桶走呢。這水桶應該是個有心的人特意做的，和水桶相配的還有一只大小合適的水瓢，水瓢把直口圓，十分輕巧，我們看了都喜歡得不得了，再掃地時，都爭搶著下河溝去抬水。楊本香樂呵呵地笑了。

二年級一學期還沒有上完，楊本香和家里鬧出事來了。原來，在她還沒有來上學的時候，家里就已經給她說了個人家，雙方的爹娘都說好了，只是還沒有訂婚。楊本香自己那時也說不出什么反對意見，就是說了又能怎樣呢，爹娘難道還會聽她的？當然不會！溝里就是這樣，雖然婚姻自由了，但在溝里，子女的婚姻還都是爹娘做主，哪里由得了子女自己。特別是女娃兒，不聽爹娘的還想翻天了不成？

楊本香呢，許的人家是溝垴上趙家的兒子。趙家當家的是木匠，兒子是小木匠。后來我們才曉得，我們教室里灑水的水桶和水瓢，就是楊本香的對象小木匠做的。小木匠門里師出身，又用了心，難怪把水桶和水瓢做得那么好。看來小木匠對楊本香是喜歡的。他催促他爹娘趕快給他們訂婚，雙方就商議了幾回，看了日子。

可是臨到訂婚的時候，楊本香竟然不同意訂婚。楊本香說，她還要上學，要一直上到小學畢業了再說。

楊本香態度堅決，大大出乎爹娘的意料，這一來雙方的爹娘都著了急。當然更著急的是小木匠。小木匠比楊本香大五歲，過年就二十一了呢。他更擔心的是，怕楊本香上學上到后來不要他了。這樣的事，溝里不是沒有過，現成的例子就是比他大幾歲的表姐，本來一開始是許給陳家的，但讀了幾天書，把心讀大了，硬是和陳家悔了婚，弄得陳家一家到現在還抬不起頭來。小木匠將自己的擔心和爹娘說了，爹娘也驚了一身冷汗，更加急迫地要求楊本香家趕快訂婚，而且提出了訂婚完就結婚的想法。

楊本香的爹娘給楊本香說了幾回，楊本香就是不答應，而且說，她以后要么不找婆家，要找也要找戴手表的人家。這話，在我們那次見了公社的鄒書記手腕子上的手表后，楊本香在教室也說過，說這話時她站在教室的中間，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她是“鶴”，我們都是“雞”，我們都用敬仰的目光望著她。

楊本香家里沒辦法，只好來硬的，將楊本香關在家里，不準她上學。

4

楊本香不來上學，教室后面的那個位子空下來了。我們倒沒有啥，很快就適應了，可是王正坤卻魂不守舍。他不好好聽講，故意不好好做作業。后來有一次，他無緣無故將那只水桶一腳踢翻了，那一腳充滿了怒氣，水桶滾了一丈遠才停住。水桶橫躺在教室后面，桶口活像一只流淚的大眼睛，委屈地望著王正坤。王正坤趴在楊本香的空位子上傷心地哭了。

這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王正坤也離開了溝里的學校。聽說他爹回來了，將他帶到東北去了。

楊本香呢？被家里人關了半個月，挨了她爹的打，還餓了幾天的飯——有人說，餓飯是她自己不吃，并不是家里不給她飯吃——后來她終于屈服了，訂了婚。訂婚的時候，她向小木匠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結婚的時候，必須要有手表，而且必須是蝴蝶表。溝里人都說她是異想天開，手表就手表嘛，還要什么蝴蝶表，蝴蝶表是什么表呢？溝里人不曉得，我們也不曉得。我們那時候連真正的手表都很少見哩，哪里還曉得什么蝴蝶表。我們去問覃老師，覃老師說，他曉得，他聽他姐夫說過，手表是分牌子的，好像有什么梅花牌的、蝴蝶牌的……覃老師說，他姐夫的手表就是蝴蝶表。

覃老師停住了話，若有所思地說：哦，蝴蝶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