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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打麥機

1

隊長為什么突發(fā)奇想,要用打麥機打麥呢?只有天知道。

頭一天放工的時候,隊長安排第二天的任務,要大家明天都帶鐮刀、背簍和扁擔,要趁著好天氣,趕緊把陽坡上的麥子收割了。有人問:不帶連枷啊,每年不都是割了就打了?隊長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說:今年就不用連枷打了,我們用打麥機打。

人們一時議論紛紛。有不少人沒有見過打麥機,紛紛問啥是打麥機。也有見過的,就趕緊解釋,興致和語氣都透出見多識廣的得意。隊長讓大家議論,看看議論得差不多了,就又說:打麥機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在溝口的五星大隊,明天一早,李道明和甘德普去弄回來。

周詩武說:隊長,再去兩個人吧,他們兩個人太少了,恐怕弄不回來呢!

隊長說:兩個人弄一臺打麥機還弄不回來啊?兩個人夠了!

周詩武說:除了打麥機,還有柴油機呢。沒得柴油機,打麥機就動不起來,兩個是一套的。

隊長有一些遲疑地看著周詩武。周詩武到外面修過兩年鐵路,有一些見識,隊長相信他說的是對的,但是也不能完全聽周詩武的,怎么能他說幾個人就幾個人呢。隊長說:那就你也去吧,你們?nèi)齻€人足夠了!

周詩武還要說話,隊長卻將工放了。

回家的路上,周詩武抱怨李道明和甘德普:你們兩個不知好歹的家伙,兩個大機器都是鐵家伙,光靠我們搬到溝里來,不累死我們?

甘德普說:我們哪里曉得啊,隊長咋安排就咋弄。

李道明只曉得嘿嘿地笑,也不曉得說個啥子。

周詩武氣哼哼地說:沒得見識真是不得了,跟你們一起,我算是背(時運不好)到底了。他甩開步子,撂下他們倆,獨自在前面走了。

李道明還是笑,他背著他的背簍,背簍里放著打杵,還有一把已經(jīng)蔫了的豬草。豬草是干活的時候李道明在地邊上扯的,地邊上的豬草不多,他扯的時候,覃萬鳳也來扯。覃萬鳳是婦女隊長,手腳麻利,幾下子就把嫩生生的鵝兒腸薅到手里去了。李道明不好跟她搶,只能慢悠悠地把那些老弱病殘的豬草薅過來,而且裝作很大度的樣子,討好地遞給覃萬鳳。覃萬鳳沒有要他扯的豬草,看起來比他還大度,其實是看不上他那一把黃蔫蔫的豬草。覃萬鳳說,拿回去給你婆娘吧,好讓她給你做一頓飽飯吃。

隊上人都曉得李道明能吃,他婆娘煮多少飯,他就能吃多少飯,而且頓頓吃不夠。有一次,他婆娘攪了一鍋苞谷面糊,還炒了一缽白菜,讓他一個人吃,想讓他吃飽脹一回。他飽脹倒是飽脹了,只是告訴婆娘說,就是還差一點有油鹽的菜,不然還能吃半碗。她婆娘氣得翻白眼,差一點將攪苞谷面糊的大吊罐罩到他頭上去。

李道明能吃是因為他能做活,隊上什么樣的重活他都能做,兩人抬的石頭,他一抱就放到石坎子上面去了,隊上起公屋,上梁的檁子都是兩個人抬一根,小心地上到跳板再上墻,只有他,一個人扛一根,輕輕松松上了墻垛子,還不要人給他讓路。隊長派他去搬打麥機是有道理的,除了他,也沒第二個人有他的力氣大。再派個甘德普去,不曉得隊長是個什么意思。甘德普才從中學畢業(yè)回來,文文弱弱的,一看就不是個做活的料,也不曉得隊長怎么派了他去。也許是給李道明做個伴,最多也就是個幫手,甘德普在隊上怎么也算不上是個主勞力。

甘德普自己也不曉得隊長為什么派他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隊長將一封介紹信交到他手里的時候,他才略微有一些明白。隊長對甘德普說,我專門開了一個介紹信,你帶著,交給五星大隊。你啊,可是我們隊唯一的高文化人了!你去聯(lián)絡,讓溝外的人不能小看了我們溝里的人!隊長無比信賴地拍了拍甘德普的肩膀,甘德普一陣激動,一下就感覺到了肩上的責任重大。他想說兩句表達自己的決心或是感謝信任之類的話,但是沒有說出來。

隊長的小女兒碧影從屋里出來,還沒等甘德普反應過來,就將一個軍用的鱉娃子水壺掛在了甘德普的肩上。碧影笑吟吟地看著甘德普說:水壺里的水我都灌滿了,你在路上渴了喝。甘德普一時有些尷尬,紅了臉,有一些靦腆,喃喃地說:這……這……隊長說:這什么這?快走吧!

甘德普走出老遠了,似乎還聽到碧影在他的身后笑。碧影的笑聲真的像銀鈴一樣,甘德普的心被那笑聲敲得飛起來,落不下來了。

2

李道明和周詩武都住在小灣里,甘德普走到小灣口上的時候,他們倆都已經(jīng)到了。李道明還是背著他的背簍,背簍里插著他的打杵。周詩武扛了一根抬杠,抬杠上掛一把棕繩。見了甘德普,周詩武首先就說:你這個甘德普啊,我們都帶的工具,你啥也沒拿,怎么和我們一起扛打麥機啊?

甘德普有一些尷尬,漲紅了臉,說:我也不曉得帶啥子工具,要不我回去拿吧?

周詩武就擺了手說:算了算了算了,好在我們都帶了,有先見之明,不然就惱火了。

三個人就一起往溝外走。

正是麥熟的季節(jié),可是河溝兩邊的地里,種麥的越來越少,種苞谷的卻越來越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溝里的人口不斷增長,土地卻是有限的,溝里人只好在有限的土地里想辦法,先是將水田都改旱地了,這幾年又不斷地減少麥地,改種苞谷。種苞谷可以套種洋芋,洋芋挖了還可以種蘿卜白菜,這多多少少能沖抵一下缺糧的壓力,減少餓肚子的日子。擱在往年,河溝的陽坡地一大半都種的是麥子,這個季節(jié),走在路上,空氣里到處彌漫著麥子的香味,打眼一望,真的是“金色的麥浪在微風中翻滾”的景象哩。可是現(xiàn)在他們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二隊的一塊麥地稍微有那么一點“麥浪”的意思。其他隊的麥地都太小了,有的麥地連“浪花”也開不出一朵來。

三個人在路上走著,感嘆麥地的減少,也感嘆路兩邊的苞谷、洋芋的長勢。三個人,基本都是周詩武在說話。他一會兒評論溝里的山,一會兒評論溝里的水,連溝里的石頭他也評論了。他說溝里的石頭要形狀沒有形狀,要成色沒有成色,哪里比得上外面的石頭,外面的石頭一化驗,不是鐵就是銅,最差的也能燒出硫黃來。

他瞅見了甘德普挎著的鱉娃子水壺,又評論那個水壺說:這不是正宗的軍用品,看顏色就曉得不是。正宗的軍用品是軍綠色,哪像你這只,綠了吧唧的,一看就是假貨。

甘德普摸了摸水壺,然后不好意思地告訴周詩武:我家哪里有這樣的水壺啊,這不是我的。

周詩武接過話說:我就曉得不是你們家的,我就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們家有鱉娃子壺壺。

甘德普想告訴周詩武這是隊長家的鱉娃子水壺,可是話到嘴邊,不知為什么又忍回去了。

周詩武也沒問,又說起了他在外修鐵路的事,怎么開風鉆機,怎么放連環(huán)炮,等等,都是甘德普和李道明沒有見過的事。甘德普偶爾好奇地問他一些事,李道明就一直默默地聽,聽到有趣的時候,也嘿嘿笑幾聲,有一些禮節(jié)性和應付的味道在里面。

翻過了石埡子,下到了河溝邊。河溝的那一邊是趙家。趙家是大隊的地主,出溝的路要從他們的屋坎下過。過河溝的時候,周詩武將自己的腳伸進水里洗了一氣,然后又捧了河水洗臉。他將水攪得嘩啦啦響,把水邊的兩只小青蛙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呆若木蛙。李道明也用河水洗了一把臉,他洗得很斯文,用一只手撩一些水,在臉上抹一下,水在臉上很快就干掉了。

甘德普沒有撩水,他摸了摸挎著的鱉娃子水壺,水壺有一種溫潤的暖,讓他想到了碧影的笑,碧影的笑很像這個水壺給他的感覺啊!甘德普的心顫抖了一下。

從河溝上來的時候,周詩武抬頭望趙家的屋,他看見了趙家屋坎邊上的一樹沙果,沙果結得好,密密麻麻的,將樹枝壓得彎下來,樹被壓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周詩武說,這土地主,還有這么好的一樹沙果啊。他抽了李道明背簍里的打杵,一個撂棒就打了上去,沙果噼噼啪啪地落了下來,掉了一路,地里也滾進去不少。

李道明和甘德普正驚愕著,被周詩武罵了一句,快撿啊!還沒來得及撿,坎上就有聲音喊起來:哪個在打沙果啊?

嘩啦啦一陣響,周詩武鉆進路邊的苞谷林子不見了,沙果樹下的坎邊,只留了李道明和甘德普在發(fā)呆。甘德普是沒有想到跑,李道明是跑不了,他的打杵被周詩武撂出去后不見了,他還沒有找到呢。

有人站到了坎上邊,是一個婦女抱著奶娃,奶娃正將頭鉆在婦女的懷里吃奶呢。婦女問:怎么打我們的沙果啊?沙果還沒有熟透哩。甘德普臉窘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道明到底年長得多,他對婦女說:不是我們打的,我們沒有打。婦女顯然有些生氣,說:明明打了怎么說沒有打呢?你看看你們腳下,沙果落了那么多在路上,怎么還說沒有打呢?你們又不是吃奶的月娃兒!

最后一句話有明顯的罵人的意思了,李道明和甘德普都聽出來了,可是卻無言以對。二人站在坎下的路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呀!這不是甘德普嗎?你在干啥子呀?

又一個聲音從坎上邊傳下來,是一個脆生生的姑娘的聲音。甘德普抬起頭來,望見他同學鄒水英正站在那個婦女的身邊,居高臨下笑呵呵地望著他。甘德普只覺得腦殼嗡地響了一聲,羞愧得渾身上下就像是有一萬只螞蟻在爬,他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鉆進去。

鄒水英對那婦女說了幾句啥,又從那個婦女的手中接過奶娃,那婦女就從坎邊上不見了。鄒水英抱著奶娃從坎上走下來,對甘德普說:剛才那是我姐,她不認識你們,別計較啊!

甘德普還在局促著,也不敢看她,一雙手把鱉娃子水壺的背帶扯著,差點把水壺扯到肩上去了。鄒水英咯咯咯地笑了。她笑著說:你怎么還和在學校的時候一樣靦腆啊?都畢業(yè)了,放大方些嘛!

甘德普有些惱火自己,他鼓起勇氣抬起頭,望著鄒水英吞吞吐吐地說:我們……我們真的沒有打你們沙果……

鄒水英笑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沒打就沒打,打了也沒啥,幾個沙果嘛,有啥了不起的?看甘德普還想解釋,就又說:這也不是我的家,是我姐的婆家,我是來給她幫忙帶娃兒的。看!我姐的娃兒,長得好看吧?她很熟練地將那奶娃抱在懷里晃動,將奶娃的臉晃到了甘德普的臉跟前。奶娃的臉皺巴巴的,看不出來有多好看。甘德普不會說奉承的話,只好生硬地笑了一下。鄒水英似乎也并不需要甘德普夸獎奶娃,她繼續(xù)晃動著奶娃,將奶娃從甘德普眼跟前又晃開了。她問甘德普準備干嗎去,甘德普說:到溝口上給隊里搬打麥機。

鄒水英又咯咯咯地笑起來了。她笑著還望了李道明一眼,說:你們?去搬打麥機?甘德普已經(jīng)慢慢從沙果的事情中走出來一些了,他說:是隊上派我們?nèi)サ模犐弦呀?jīng)和五星聯(lián)系好了。鄒水英說:我是說,就你們兩個能把打麥機搬回來嗎?她又望一望甘德普說:你,還是那么文文氣氣的,小心打麥機把你壓趴下了!你們隊也不派個力氣大的,怎么派你去啊?真是的!那個“真是的”說得很有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是替甘德普表達一種對隊上的憤憤不平。甘德普感覺到了同學之間的關切和溫暖,他略有一些自豪地對鄒水英說,隊上派我主要是去聯(lián)絡的,真正搬機器的還有另外的人。

鄒水英“哦”了一聲,似乎放心了。一直站在一邊的李道明看出了甘德普和鄒水英的關系,他在鄒水英的背后,手指著沙果樹上,使眼色告訴甘德普,他的打杵找到了,在沙果樹上呢。

甘德普往沙果樹上望,鄒水英也望。鄒水英說:是不是打幾個沙果吃?甘德普急忙擺手。鄒水英說:想吃就吃嘛,我給你打。鄒水英將奶娃往甘德普懷里一塞,上了坎子,不曉得從哪里拖了根竹竿來,站在坎邊,朝沙果樹仔細瞅了瞅,一竹竿子掃過去,嘩啦啦一下沙果落了地,隨沙果落下來的還有李道明的打杵。鄒水英笑呵呵地在坎上望著甘德普說:夠吃了吧?快撿吧!

甘德普抱著奶娃呢哪里撿得成呢?倒是李道明手腳快當,把打杵趕緊先撿了放到背簍里,然后才開始麻利地撿拾地上的沙果。

鄒水英又從坎上下來,接過了甘德普懷里的奶娃。她用一雙大黑眼睛,亮亮地盯望著甘德普,甜膩膩地說:你還蠻會抱娃兒的嘛。

甘德普無端地心慌起來,急忙蹲下身,在地上亂摸起沙果來。

3

李道明的背簍底里滿是脆生生的沙果。那些沙果是甘德普和李道明共同撿拾的。甘德普衣服的一個口袋里也裝滿了沙果,那是鄒水英專門給他撿拾的。鄒水英一手抱著奶娃,一手撿拾沙果,她凈挑選又大又好的撿拾,撿拾了十幾個,都塞到甘德普的衣服口袋里去了。打落的沙果撿拾干凈了,甘德普和李道明就重新上路,鄒水英抱著奶娃站在坎邊上,一直望著李道明和甘德普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苞谷林里。

周詩武從那片苞谷林里鉆出來了。他笑嘻嘻地將手放進李道明的背簍里,一把抓出了幾個沙果,在衣襟上擦了一下就吃起來。邊吃邊說:你們得好好慰勞慰勞我,不是我甩一打杵上去,你們會撿這么多的沙果嗎?

不太愛說話的李道明有一些不滿地嘟噥了一句:逃兵!周詩武就叫起來:你懂個辣子啊!你還說我是逃兵,我這是戰(zhàn)術,敵進我退,你們曉得不?敵人都來了,你們還傻呵呵地不曉得跑,這不是等著送死嗎?李道明不作聲了,他曉得他說不贏人。他低著頭急匆匆地走路,他以這種方式表明,他并不贊同周詩武的說法。

甘德普覺得他應該駁斥一下周詩武,于是就說:敵人來了你跑不就是逃兵?再說了,本來就是我們偷打別人的沙果,而且他們也不是敵人。周詩武聽了甘德普的話后哎呦呦地叫起來。他假裝新奇地望著甘德普說:你不會被狐貍迷惑了眼睛吧?我可是在苞谷林子里什么都看見了,那個給你們打沙果的女娃子可是蠻漂亮啊。甘德普,你老實交代,她是你什么人?為什么給你們打沙果吃?

甘德普很不滿意周詩武說話的腔調(diào),而且尤其不滿意他把趙家比作是敵人。于是他故意用自認為很響亮的聲音告訴周詩武:她是我同學,也是我朋友,怎么著?不是敵人吧?

周詩武吃完了手上的最后一個沙果,他將沙果的核呼地一下扔進了路邊的河溝里,用惋惜的口氣說:可惜了,這么好看的女娃兒不該是地主家的。甘德普說:誰說她是地主家的了?她姓鄒,趙家是她姐的婆家。甘德普的辯白有一些急迫,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么急切地為鄒水英辯白。他正有些擔心周詩武抓住了他的小辮子要譏笑他呢,可是周詩武大概還在想著李道明背簍里的沙果,并沒有在意甘德普的辯白,只是“哦”了一聲,就邁開步子追趕李道明去了。

甘德普一個人落在了后面。他不慌不忙地走著,路里邊是長勢茁壯的苞谷,苞谷已經(jīng)結苞米棒了,苞米的清香味若有若無地彌漫在空氣中,讓甘德普有一些沉醉。路外邊是河溝,河溝的水清淺明亮,一只水鳥順著河溝往下騰挪,有時停在水邊,有時歇在石上。停在水邊的時候,它就將喙鉆進水里,有時連頭也鉆進水里面去了,只剩下尾巴在水面上不停地擺動;歇在石頭上的時候呢,它就昂起頭,對著行走在路上的甘德普不停地鳴叫,叫聲歡快響亮,就像是個多嘴的孩子正在大聲喊叫。喊叫什么呢?甘德普當然聽不懂,甘德普向水鳥揮揮手,要它快快地飛走,水鳥就知趣地鉆進一塊大石頭下面去了。

甘德普望著走在前面的周詩武和李道明,放慢了腳步。他不急于趕上前面的他倆,這時候,他情愿獨自一人就在他們后面走著。他一只手摸著挎在腰上的鱉娃子水壺,另一只手摸著衣服口袋里的沙果,心里忽然涌出一種莫名的感覺,這種感覺朦朦朧朧的,甘德普說不出來,但他感覺到美好。甘德普真心希望能把這種美好保留下來,就像是一把苞谷的種子或是一個洋芋的種子。只要有土地,是種子就會發(fā)芽。甘德普希望自己就是一塊能生長萬物的土地。

4

五星大隊的大隊部在唐家院子邊上,是一棟長五間的石板房,雖然也是土墻房,但是很有氣勢,特別是土墻上的一長條紅標語,更是顯得與眾不同,每個字都有一人多高,紅漆刷得艷艷的,直晃人的眼。

甘德普他們來到大隊部,找到了大隊的一個領導,這是一個高個子的鑲著兩顆金牙的男人,他接了甘德普遞給他的介紹信仔細地看了,然后將介紹信又還給了甘德普。他對甘德普他們說,不湊巧啊,六隊的麥子昨天沒有收完,打麥機他們今天還得用一天,你們得等一天啊。

甘德普還在想著該怎么和金牙干部說話呢,周詩武就搶上前嚷開了。周詩武說:嗨!領導,我們隊長不是跟你們都說好了嗎,怎么讓我們跑空路啊?金牙斜了他一眼,不再搭腔,自顧進了大隊部的一間屋,把三人撂在了那里。三人面面相覷,一時沒了主張。

太陽出來了,只一會兒就將三人的臉上曬出了汗珠子,他們從地壩上來到屋檐下,站著,都不說話,都有一些茫然無措。李道明把打杵撐在自己的屁股下面,眼望著地面。周詩武將抬杠杵在地上,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抬頭望著天上。甘德普把頭轉動著,又開始扯鱉娃子水壺的背帶,他把背帶扯一扯,又捋一捋,好像在思考著什么。思考著什么呢?也許他想起了臨走時隊長的交代吧。他鼓了鼓勇氣,先望了望周詩武,周詩武依然眼望著天空,好像不把天望穿就不會罷休似的。甘德普猶豫了一下,放下扯背帶的手,邁開步子向金牙進的那間屋子里走了去。

金牙正在那屋子里掃地哩。地面坑坑洼洼,凸凹不平,金牙掃得不順溜,甘德普就搶過去接了金牙手里的掃把,認認真真地掃起了那屋子。

甘德普上學的時候一直是班上的勞動委員,地掃得可干凈呢,經(jīng)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因此掃這么一間屋子的地,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很快,他就將屋子的地面掃干凈了。他又要去抹桌子,可是桌子已經(jīng)被金牙抹干凈了。金牙臉上露著贊許的神色問甘德普:小伙子啊,是溝里哪家的娃兒啊?甘德普說了自己父親的名字。金牙“哦”了一聲,又望了望他說:說起來,你還得喊我表叔呢,我是唐家的,我奶奶是你姑太太呢。

甘德普高興起來,說:我聽我爹說過的,只是沒見過你。

唐金牙說: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認不到。我是第三代,你是第四代,我們認不到。

甘德普忍不住笑了。他很老實地對唐金牙表叔說,這是我們當小輩的不對,唐表叔還要多原諒。

唐金牙也笑了。唐金牙說:你上過學啊?

甘德普說:才從中學畢業(yè)。

唐金牙夸贊:怪不得會說話,是個有文化的青年啊!

甘德普又不好意思起來,他囁嚅著問打麥機的事情,說要請?zhí)票硎逋ㄈ谕ㄈ凇?

唐金牙猶豫著說:今天六隊確實還要用。這樣吧,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們拿著去六隊找馮隊長,催促他們打快點。

唐金牙寫條子的時候,周詩武和李道明也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他們望著唐金牙將寫好的字條遞給了甘德普,甘德普將字條看了一遍,折起來收到衣服口袋里去了。甘德普連連向唐金牙致謝,他看見李道明背著的背簍,又想起來似的,從李道明的背簍里捧出了一大捧沙果放到了唐金牙面前的桌子上。

離開了五星大隊部,三個人去找馮隊長。馮隊長在哪里呢?當然就是在六隊了。三個人一路打聽著找到了六隊,有人告訴他們:六隊的社員都在鄒家坡上打麥子,馮隊長也在那里呢。又給他們指了路。他們一走到鄒家坡下面,就聽見了突突突的機器聲,周詩武興奮地說:就在坡上面了,這是柴油機的聲音。他又做出側耳傾聽的樣子聽了一會兒,再次肯定地說:不錯!就是柴油機的聲音!

三個人爬上了坡。好大的一面坡,種的都是麥子。麥子已經(jīng)收割了,只剩下麥茬子在坡上,不少的麻雀和老鴉在麥茬地里鬧嚷爭搶。有幾個婦女和娃兒在坡上撿拾遺落在地里的麥穗,他們望見了甘德普和周詩武他們,就直起腰來,好奇地打量著問:你們來干什么啊?周詩武把抬杠舉起來朝他們晃一晃,說:來借你們的打麥機用的,你們快打完了吧?一個戴著新草帽的婦女說:還沒有,我們地里的麥子才剛割完呢,要打出來,最快也得到中午去了。周詩武說:要不了那么久吧?婦女努了一下嘴,說:不信你們上去看嘛!

機器的轟鳴聲愈來愈響了,突突突的聲音里又攪和了刺耳的刺啦啦的聲音和人的吆喝聲,讓人想到燃燒的大火和沸騰的開水。

周詩武率先跑到了打麥的場地。這是一個大院子前的大地壩,打麥機就安置在地壩的一角,一共是兩臺機器,中間用皮帶連接著。皮帶飛快地轉動,帶動兩臺機器上的圓盤也飛快地轉動。有兩個人在向其中一臺機器的大嘴巴里送麥子,麥子進了機器的大嘴巴就會發(fā)出刺耳的刺啦啦聲,然后打凈了麥粒的麥草扔在了一邊,被另一個人用木杈挑走了,麥粒呢,從機器的旁邊唰啦啦就滾出來了。

甘德普雖然上了中學,可也是第一次看見打麥機。他還分不清哪個是柴油機哪個是打麥機呢,他和李道明站在一起,都有一些愣怔,機器發(fā)出的巨大的聲響讓他們多少有一些驚懼。在刺耳的聲音里,周詩武指點著告訴他們倆,哪臺是柴油機,哪臺是打麥機。有人走過來了,大聲地問他們:你們是哪里的,來做什么?甘德普急忙把唐金牙寫的字條掏出來,也提高聲音說:我們要找馮隊長。問話的人說:我就是。甘德普就把字條遞給了他。

馮隊長把字條湊到眼跟前看了,然后招呼他們?nèi)俗叩降貕蔚牧硪贿叄抢镫x打麥機遠一些,嘈雜聲小一些,說話就不用那么高聲了。馮隊長將那個字條又看了一遍,然后有一些煩惱地說:這里的麥子打得快也得過中午了。再說,機器和人也都要歇一天啊,我都干了快半個月了,累得要散架了。馮隊長在近跟前的一根木棒上坐下了,掏出一撮旱煙來,就著那張字條,卷了一個喇叭筒,叼到嘴里,點著抽了起來。甘德普眼看著他將唐金牙寫的字條卷煙抽了,心里是說不出來的感覺。他搓著手,又準備扯鱉娃子水壺的帶子,可是想一想又忍住了。甘德普將目光落在周詩武身上,他期望周詩武能說說話,可見多識廣的周詩武將頭又仰了起來,好像是在看云識天氣。天上哪里有云啊?他也不怕太陽光射他的眼睛!

馮隊長抽完了“喇叭筒”,似乎是養(yǎng)足了精神,他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臉,又取下戴在頭上的草帽給自己扇風。扇了一會兒,他瞇著眼睛對甘德普他們仨說:你們等著,我讓他們搞快些,打完了,你們就搬機器,去給你們打吧!

5

從五星六隊到溝口是一條簡易的公路,打麥機和柴油機放在馮隊長的架子車上——那輛架子車好像是專門用來裝打麥機和柴油機的,打麥機和柴油機放上去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兩根木棒一卡,兩臺機器就穩(wěn)穩(wěn)當當舒舒服服地待著了。馮隊長招呼他們推車,一路上給他們講解柴油機和打麥機的原理,甘德普聽得津津有味——他從內(nèi)心里喜歡上了馮隊長。

馮隊長中午的時候還招呼他們在六隊吃了一頓飯,是洋芋煮面疙瘩。新鮮的沒有除麩子的面疙瘩和剛挖出來的新鮮洋芋,吃起來滿嘴都是清香味。吃飯的時候,他們才曉得,馮隊長并不是五星六隊的隊長,而是五星大隊專管農(nóng)機的農(nóng)機隊長。甘德普對馮隊長充滿了崇敬,對五星大隊也充滿了羨慕——五星大隊竟然已經(jīng)有了農(nóng)機隊,看來他們離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目標已經(jīng)不遠了啊。想想自己的溝里,甘德普有一些羞慚。

架子車拉到溝口就停住了,進溝的路是小路了,架子車進不去,打麥機和柴油機只能靠人工搬運。人工搬運有一些麻煩,在六隊的打麥場上往架子車上搬機器的時候,搬的人都感覺到了機器的重量。打麥機要輕一些,那臺柴油機啊,少說也在三百斤往上,三百斤要是一個人背,恐怕沒有幾個人能背得起,看來只能是抬了。好在周詩武帶了抬杠和棕繩。三個人在馮隊長去找人家寄放架子車的時候,就將柴油機用棕繩攀綁好了,他們的分工是,周詩武和甘德普兩人合抬柴油機,李道明力氣大,又背著背簍,就讓他一個人將打麥機背起。至于馮隊長,當然不能要他來幫忙了,他是開打麥機的師傅,怎么能要他來出這樣的苦力呢?有這樣的想法都是不應該的。

可是馮隊長卻要來幫忙。他拿來了架子車上卡機器的一根木棒和幾個鐵絲環(huán)環(huán),很熟練地將鐵絲環(huán)在打麥機上套了幾下,就將打麥機套牢了。他又將木棒穿過預留的鐵絲環(huán)里,問甘德普他們仨:你們哪個和我一起抬?

甘德普他們仨都有一些驚愕,你看看我,我望望他,都沒有說話。馮隊長對甘德普說:你和我來抬吧,你身子弱,怕是只抬得起打麥機。

四個人抬了機器往溝里走。

木棒一上肩,甘德普就感受到了打麥機的重量,他感覺木棒一下就將他肩上的肉壓沒了,只剩下骨頭了,而且骨頭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呻吟。甘德普的身子晃了一下,但緊接著穩(wěn)住了。他聽見馮隊長問:小伙子,怎么樣?撐得住不?甘德普憋住一口氣吐出來說:撐得住!甘德普想,就是一架山壓在肩上也要撐住啊!

走了不到半里路,他們停下了。和李道明一起抬著柴油機的周詩武抬不了了,直叫喚要歇會兒。甘德普也被壓得快要趴下了,木棒從肩上一卸下來,他就癱坐在地上了。他大口地喘著氣,頭隨著喘氣而擺動。馮隊長有一些憐惜地望著甘德普說:小伙子沒有出過大力啊!

甘德普有一些羞愧,喘著氣對馮隊長說:不要緊,慢慢就適應了。甘德普有些賭氣地抬起打麥機又繼續(xù)走,走了幾十步,甘德普的步子邁不開了,他感覺自己要倒下了,他拼了命將自己的身體支撐住,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他們只好再次歇了下來。馮隊長說:這樣抬不行,這樣不但抬不上去,還會把人家娃兒壓壞了。周詩武也喘著氣說:我也要被壓壞了,怎么這么重啊!李道明默默地望著馮隊長,等著馮隊長拿主意。馮隊長對李道明說:要不我們倆先抬了柴油機前面走,一會兒讓人來接他們倆?

李道明望了望兩臺機器,又望了望馮隊長,說:我來背一臺。

背?背哪個?馮隊長不解地問。

李道明用他的打杵指了指柴油機,說:我把這個家伙背上去。應該……背得動!

馮隊長和甘德普都有一些不相信地望著李道明。只有周詩武在一旁肯定地說:能背得起,他能背得起!兩個人抬不起的石頭,他背起還能上坎呢,背這個機器,他應該差不多!

馮隊長卻不同意,說:實在要背就背打麥機,打麥機要輕一些。可李道明堅持背柴油機,說打麥機大,不好背。李道明執(zhí)拗地支好背簍,幾個人只好將柴油機抬了,安放到他的背簍上去。背簍大約也是第一次裝這么重的家伙,柴油機一上去就刺刺啦啦地直叫喚。馮隊長仍然有一些擔心,李道明卻不在乎,他鉆到背簍下,將手臂穿過背簍背帶,又用肩膀將背帶的位置調(diào)整調(diào)整,然后略微弓了弓腰,一仰頭,一使勁,背簍在他背上又是一陣刺啦啦的細響。隨著響聲,李道明慢慢地站起來了。他穩(wěn)穩(wěn)地站著,將背簍又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是做細微的調(diào)整,也是告訴馮隊長,還行!

在馮隊長他們?nèi)说淖⒁曄拢畹烂鞅沉瞬裼蜋C,慢慢地邁開步子向溝里走去。在李道明的身后,馮隊長由衷地嘆道:哎呀!你們溝里還有這樣的大力士,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

剩下的三人將打麥機又重新套了,馮隊長抬一邊,周詩武和甘德普抬一邊,三個人抬著打麥機,也趕緊邁步進溝,去追趕李道明。

三個人抬著打麥機雖然比兩個人抬著要輕松一些,但在小路上行走,快不起來,他們一路磕磕絆絆,一直走到趙家屋坎下才追上李道明。李道明已經(jīng)渾身冒汗了,汗水溻濕了他灰撲撲的頭發(fā),也溻濕了他的衣服,甚至他的兩只褲腳也在淌著汗水,他的整個人就好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似的。馮隊長喊他趕緊在河溝邊歇一歇,又招呼甘德普和周詩武放下打麥機,去幫李道明安放背簍。

四人在河溝邊歇了,甘德普要到河溝里去洗臉擦汗,馮隊長和李道明同時攔住了他,說要等汗干一些了再洗。馮隊長說:熱身子千萬不要沾涼水,對身體傷害大。

甘德普望著清亮亮的河水,只好暫時先放下了洗一把臉的念頭。他取下了一直挎著的鱉娃子水壺,打開蓋子,把水壺遞給了馮隊長,馮隊長接了水壺,沒有喝,將水壺送到了李道明的跟前。李道明似乎驚了一下,急忙站起來,連連擺手說:你喝!你喝!我怎么能先喝呢。馮隊長說:你是大力士,是勞動英雄,應該你先喝!李道明囁嚅著還是把水壺往馮隊長跟前推。李道明說:你……你……你是師傅啊!馮隊長說:咳,啥師傅,都是勞動者。馮隊長又真心實意地說:你一個人干了我們?nèi)齻€人的活,要說師傅,你才是真師傅!你不先喝,我們哪個也沒資格先喝!

李道明還在推辭,一旁的周詩武說了:哎,馮隊長讓你先喝你就先喝嘛,恭敬不如從命,你喝了馮隊長好喝!李道明又望向甘德普,甘德普也真心實意地說:你聽馮隊長的,就快喝吧!李道明這才接了水壺過來,小小心心地喝了兩口,然后趕緊將壺嘴擦了遞給馮隊長。馮隊長暢快地喝了一口,就近又將水壺遞給了甘德普,甘德普沒有多考慮,就將水壺遞給了周詩武。

周詩武笑嘻嘻地接過水喝了一口,然后又緊接著喝了第二口。第二口水剛吞進肚子,周詩武叫起來:哎呀!你家里真舍得啊,給你灌的糖茶水啊!

甘德普還真不曉得鱉娃子水壺里裝的是糖茶水。早晨碧影把水壺給他挎上后,他就一直背著,并沒有打開水壺嘗過一口,現(xiàn)在周詩武這樣一鬧嚷,甘德普就迫不及待地接過水壺喝了一口。啊!真的是糖茶水啊!不知為什么,甘德普的頭有一點眩暈。眩暈中,他似乎看見碧影正從河溝的那一邊走過來,甘德普搖了搖頭,讓自己心神安定下來。

啊!真的是碧影從河溝的那一邊過來了啊!

6

碧影在河溝的那一邊也看見了甘德普他們,她歡笑著又向后面招手,緊接著隊長和另外幾個男勞力也出現(xiàn)在了河溝邊上——原來是隊長親自帶人接他們來了!

一伙人在河溝這邊見了面,隊長讓碧影把帶來的干糧打開來吃,無非就是一鍋煮好的洋芋和豆角。碧影說:我爹想著你們這時候都沒回來,肯定是餓壞了,就讓我煮了洋芋和豆角帶上。看,我爹這個隊長當?shù)眠€可以吧?

隊長說:嗬,哪是我要叫煮的,我還沒安排,你就煮好了。你生怕他們餓壞了,搬不回來打麥機。

周詩武趕緊向隊長報告說:中午馮隊長安排吃了中午飯,馮隊長還幫忙抬機器,不然還不曉得現(xiàn)在才走到哪里呢。

隊長又向馮隊長致謝,兩個隊長握著手,親熱地說話。碧影呢,挨個兒給他們分發(fā)洋芋和豆角。在甘德普跟前,碧影將最大的一個洋芋遞給了他。遞給了甘德普以后,碧影還不走,她望著甘德普,非要望著他張口吃了才又離開。

分了洋芋,碧影又分豆角。豆角用碗盛著,只帶了三只碗,給馮隊長和李道明各一只,剩下的一只,碧影想一想遞給了周詩武。甘德普沒有碗怎么辦呢?碧影就端了裝豆角的缽缽,夾起一筷子豆角,朝甘德普的嘴巴喂了過去……

甘德普,你們把打麥機抬回來了?

也許是聽到了河溝邊的聲音,鄒水英抱著奶娃從趙家的屋坎上下來,徑直就走到了甘德普的身邊。她閃著一雙大眼睛,望望甘德普,又望望碧影,最終還是把目光盯在了甘德普的身上。

鄒水英說:甘德普,這是你姐姐吧?這么心疼你,還喂東西給你吃!鄒水英的聲音里有明顯的未成熟的沙果味,聽起來是甜的,卻夾雜著酸澀的味道。

碧影偷瞟了鄒水英一眼,低聲問:這是誰啊?甘德普說:是我的同學鄒水英。就又向鄒水英介紹了碧影,兩個人相互望著笑了一下。

隊長喊叫著,要大家準備起程。隊長說:還有一段上坡的路呢,大家使點勁,抓緊一些,爭取早一點趕回隊上,好開機打麥啊!

男人們都去攀綁機器,碧影就收拾吃剩的洋芋豆角和飯具,她把這些東西都裝進李道明的背簍里,又拿過來鱉娃子水壺,搖了搖,她聽出水壺里應該還有一口或兩口糖茶水,就將甘德普喊了過來,她笑嘻嘻地對還沒有離開的鄒水英說:我是甘德普的妹妹,不是姐姐!然后她當著鄒水英的面,將鱉娃子水壺里的水都喂給甘德普喝了。

人多力量大。不到兩個時辰,打麥機和柴油機就抬到了生產(chǎn)隊的公房前。

望著碼放在公房地壩上的麥子堆,馮隊長沒有歇息,他指揮幾個勞力,將柴油機和打麥機安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套上了連接兩臺機器的大皮帶,又用了幾根木棒對兩臺機器分別進行了固定。一切都弄好后,馮隊長說:抽袋煙吧,煙抽了就開始打麥,爭取在夜半前把麥子都打出來。

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幾只蜻蜓在空中飛,它們的翅膀在陽光下閃著亮光。

隊上的人幾乎都來了。連經(jīng)常不出門的馬二奶奶也來了,她快九十歲了,纏過腳。她已經(jīng)走不動啦,她的大孫子大牛兒將她背到了公房前的地壩里,她的二孫子小牛兒給她搬了一把椅子來,她坐在椅子上,笑瞇瞇地望著面前的一切。

溝里其他小隊上的一些人也來了,他們都沒有見過打麥機,聽說了我們隊要用打麥機打麥,就把手上的活放下了,跑來看。跟著來的還有一些孩子,這些孩子被我們隊的幾個孩子攔在了地壩邊上,不許這些外隊的孩子靠近打麥機,似乎打麥機已經(jīng)變成他們的了。他們?yōu)槟芸醋o和守衛(wèi)“我們的打麥機”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馮隊長讓甘德普做了他的助手,又安排李道明和另一個人給打麥機上麥子。周詩武自告奮勇地在旁邊挑麥草,他不曉得從哪里找來了一個大木杈,他飛舞著木杈,先將一群膽大的麻雀攆著飛跑了。

在人們的圍觀下,馮隊長搖響了柴油機,調(diào)試了一下,又將打麥機開響了。馮隊長示范著將一把麥子送進打麥機的大嘴巴里,隨著打麥機的尖叫,麥粒飛出來,麥草被扔在了旁邊。當周詩武將扔來的第一把麥草用木杈挑到一邊的時候,麥草很快就被人們搶光了,他們拿著麥草,像不認識似的,觀看半天。他們驚愕、興奮、好奇,他們小心謹慎地圍繞在兩臺機器旁邊,觀看、猜測、議論。他們想象不到,打麥機竟然把麥子打得這么快,這么干凈!

在人們集中精力圍觀打麥機打麥的時候,甘德普將又大又漂亮的幾個沙果悄悄塞到了碧影的手掌中,那是他同學鄒水英給的,他裝在自己的口袋里,一直沒有舍得拿出來吃呢。

7

出事是天黑的時候。

天黑的時候,地里的麥子都割完了,割麥子的勞力都沒有歇息,他們緊趕著多跑了兩趟,將割下的麥子從地里都背回到了公房前。打麥機還在歡叫,人們的興奮沒有因為一天的勞作而減退,他們待在公房前的地壩里,心里悸動著,主動地想做點啥。盛麥粒的簸箕滿了,立馬就有人拿了口袋去裝;一邊的麥草多了,不用安排就有人去扎起捆來,扛到一邊去碼放;還有人將麥捆子提到李道明他們的身后,央求李道明讓他們也來試試,給機器喂喂麥子。李道明不吭聲,他站在打麥機的前面,不緊不慢地將一把又一把的麥子送到打麥機里。

有人在打麥機的旁邊豎起了一根竹竿,隊長將一盞馬燈亮亮地掛到竹竿上。也有人從家里提來了燈籠,他們將燈籠舉起,好像舉起一個個小孩子,小孩子們的大眼睛亮閃閃地望著打麥機。

馮隊長讓李道明歇息一下。他敬重李道明——那個時代,人們都普遍敬重勞動好的人——人們都爭搶著要替換了李道明,馮隊長攔住了,他要隊長出面維持秩序。隊長一陣吆喝,把一些人趕到一邊去了,借機讓甘德普接替了上去。馮隊長早就看出甘德普也想去試試打麥子哩。這么新式的現(xiàn)代化的機器,誰不想試試啊,特別是年輕人,他們都想去嘗試嘗試。隊長似乎也理解人們的想法,將另一名打麥子的勞力也換了下來,讓一個年輕的壯勞力接替。

碧影從麥地回來后,就一直在甘德普的身后轉悠,甘德普做啥她就跟著做點啥。現(xiàn)在甘德普站在了打麥機前面,成了打麥子的人,她就也站在了甘德普的身后。她將麥捆子打開,然后將麥子一把把規(guī)整起來,遞到甘德普的手上。

成為打麥人的甘德普,剛開始的時候,心情緊張又興奮,思想半點也不敢拋錨,他專注地將一把把麥穗子送進打麥機的嘴里,隨著打麥機的尖叫,麥稈子在甘德普的手中抖動彈跳,甘德普的心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

這種快感很快就傳遞給了碧影,碧影悄悄扯了扯甘德普的衣襟,說:讓我來試試,行不行?

盡管打麥機聲響刺耳,甘德普還是聽見了碧影的央求。他斜著眼瞟了一下,他看見,在一盞高舉起的燈籠下,隊長和馮隊長都蹲在柴油機旁,一邊抽煙一邊說著什么,一點也沒有注意打麥機的這一邊。甘德普定了定心,將身子向旁邊移了移,給碧影讓出了一個位置,碧影心領神會,急忙摟了一把麥子,學著甘德普他們的樣子,將麥穗的那一頭送進打麥機的嘴里。

盡管是在夜里,但在馬燈的照耀下,甘德普還是看見了碧影的長發(fā),碧影的長發(fā)變成了一條恐怖的黑蛇,藏在麥稈子里,將碧影的頭直往打麥機的大嘴巴里噬嚙。甘德普伸出了手,他想要將那條恐怖的黑蛇從打麥機的嘴巴里撕扯出來……

一切歸于寂靜。只有馬燈和燈籠睜著恐懼的大眼睛,絕望地望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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