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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尋瀧
  • 傅亮
  • 5092字
  • 2023-06-07 16:25:49

|三| 穿越

齊永定醒過來的時候,天上一滴雨都沒下。

片刻之前,他明明還身處一個風雨交加的臺風之夜,閃電和悶雷交錯,如同拙劣的舞臺特效。雨大到讓齊永定感覺如同置身水下,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不知是因為喘不上氣還是什么,他心悸的感覺愈加強烈。他身處天寧寺的山門前,雨幕中如同有一個漩渦,將他引向天寧寺的更深處—寺門明明緊鎖著,但他卻好像看到自己被那股力量裹挾著,穿過寺門、穿過大殿,不論是木包鐵的大門還是磚砌的墻面,都阻擋不了他的肉身,他看到漩渦的中心,風雨雷電包裹住他,令他無暇分辨那究竟是哪里,接著他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齊永定全身都濕嗒嗒地滴著水,地上卻是干的。他可以認出眼前的建筑物是天寧寺,但四下里卻透著一股子不對勁,似乎并不是他所熟識的那座天寧寺。天上太陽高懸著,卻只覺得清冷,氣溫凍得他一哆嗦,也讓他心里一緊,這可是五月的揚州城啊,怎么這么冷。

他走出天寧寺,一路上人們都穿著戲服,男人留著辮子,穿著長衫馬褂,見不到幾個女人,也大多都穿著短褂、短襖或是旗袍。路人紛紛向他側目,繞著他走,沒有人敢走進他身邊兩米范圍之內。

又走出幾百米,忽然兩個差役打扮的人,沖上來不由分說將他摁倒在地,用木枷將他銬了。他使勁一掙,掙不脫,才知道這不是演戲—他已經不在他的時代,卻也不在他想要去的時代,這難不成是……

“干嗎抓我?”齊永定大聲問。

“干嗎抓你?你干嗎不剃頭?還奇裝異服在大街上晃來晃去,是不是活膩了?”其中一個差役吼道。

“冤枉!我漂泊數十年,剛從東瀛海外回來,并不知道城里的規矩啊!”齊永定急中生智,撒了個謊。

那兩個差役也不理他,一個問另一個:“他說從海外回來,我看或許是真的,我從沒見過打扮得這么怪的!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先抓回去再說,不然怪罪到咱頭上,誰擔著?”

“喂,你叫什么名字?”一個差役忽然回頭問。

“齊永定!”齊永定脫口而出自己的名字,“永遠的永,定理的定。”

“什么定理?”對方反問—齊永定這才忽然意識到,不能用現代的詞,于是他又回:“點水永,平定的定。”

一路上,兩個差役沒再問他什么。齊永定環顧四周,這里不再是他熟悉的揚州,除了遠處的塔尖,目力所及處,就再沒有高過四五層的建筑,盡是青色磚墻砌就的一二層矮房。過府衙時,他們停也沒停,繼續朝西南方走,沒走幾步路就被帶進一個掛著“明察”匾額的平房,在廳堂中登記了個名字,便被丟進位于半地下的黑漆漆的牢房中。

齊永定便在這異味撲鼻,潮濕陰冷的牢房中過了一夜,蜷縮在磚砌的“床”上,他一分鐘都沒有睡著,只恨自己怎么那么沖動,什么都沒有準備,就天真地以為可以穿越到古時候去救成聆瀧—如今人沒救到,只怕連自己的命也要搭進去了。

翌日,也不知過了多久,光線亮起來,又再暗下去的時候,才有人從木柵欄的縫隙中丟進來一盆飯。齊永定吃了一口就覺得味道不對,強忍著吃了第二口,就全嘔了出來。

就在他又冷又餓,幾近崩潰時,忽然有人打開牢門,一個獄卒裝扮的人把他從床上拉起來,輕聲在他耳邊問:“齊永定?”

他有氣無力地點頭,答道:“是我!”

“別多嘴,跟我來!”

獄卒將齊永定帶出牢房,也沒再給他上木枷,而是帶著他一路走過陰暗壓抑的牢房走廊,一路無語。最后那四級臺階,齊永定是屏著呼吸走上去的,上面便是一片光明,來到監獄的廳堂中,雖然地方不寬闊,不過是四五步見方的一片青磚地,但與只差四級臺階的牢房猶如兩個世界。

在廳堂的屏風背后,站著一個穿著寶藍色緞子面襖子,戴著瓜皮帽,留著短須,身材微胖,臉紅得發亮的男子,旁邊站著一個穿皂色短襖的瘦子,瘦子頭上倒有一根油亮的大辮子,腳邊落著一副挑子。微胖的男人見獄卒帶著齊永定出來,兩眉一軒,向二人招招手。獄卒緊跑了兩步,從那人手中接過兩吊子錢。

“辛苦!”微胖男人向獄卒微一拱手,獄卒回了個禮,也不搭話,四下瞧瞧,便急匆匆地跑回了那道走廊中,如同棲息在陰暗處的夜行動物。

齊永定疑惑地望著獄卒的身影消失在暗處,又回頭看那微胖男人。男人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拉他到瘦子的挑子邊,瘦子從挑子中拎出個馬扎,展開請他坐下。齊永定面朝瘦子坐下,瘦子笑起來,說:“這位爺,你是當真從沒剃過頭么?背過身去坐。”

齊永定依言背過身去,兩眼上翻,只見那瘦子拿出把剃刀,在袖口上蹭了蹭,從前額開始,直至兩邊鬢角,如刨瓜皮一般,將齊永定一頭短發刨了個干凈,接下來又拿出一把稍小,形狀略細長的剃刀,細細刮了一遍。剃頭師傅拿鬃毛刷子撣去齊永定肩上和脖子里的頭發,又取下搭在肩上的汗巾,在挑子里的小鐵盆里沾了點水,幫齊永定抹干凈頭。齊永定只覺得頭皮發涼,又覺得剃頭師傅抹了點什么在他的頭皮上,接著從挑子的另一邊扯出一條差不多有一只小手臂那么長的辮子,粘在他的后腦上,弄得服服帖帖。

“成了!”剃頭師傅說。

“有勞!”微胖的男子對師傅說,接著從懷里摸出一角銀子遞給剃頭師傅。瘦津津的師傅笑得滿臉皺紋,接過銀子揣進懷里,說了句“謝謝爺”,手腳麻利地收拾好挑子,轉身就消失在屏風后面。

齊永定疑惑地看著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只感覺云里霧里,但那微胖的男子看上去又不像有惡意的樣子。

“姓齊,上永下定,齊永定齊家少爺,沒錯吧?”那男子湊前一步低聲說。

齊永定猶疑地點點頭,之前還從來沒人叫過他“少爺”:“我是齊永定,您是?”

那男子從腰間解下個包袱,從里面扯出一件天鵝絨的大氅,給齊永定披上,將他那一身不合時宜的衣服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腳,隨后說:

“別多問,先跟我走,這里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說著拉起齊永定轉過屏風,一路小跑地穿過廳堂前的短巷,走出那道懸著“明察”二字的窄門,就到了街上。時間已經是傍晚,天空已呈深藍色,但太陽還沒徹底落下去。街面上起了風,吹得齊永定渾身一哆嗦,神智也清醒了不少。他緊跟著那微胖的男人,朝著背陽的方向,開始走街串巷。經過府衙的時候,那男人忽然慢下腳步,做出給齊永定引路的樣子—齊永定心領神會,這是不能讓衙門口的差役看出他們是剛從牢里出來啊。那差役揚手和微胖男子打招呼:“呦,大總管這么晚了還沒回呢,有貴客?”

“啊,是,家里有位重要客人,剛從碼頭上接回來。”

“這鐘點掐得,再過個一時半刻,城門都關了,怎么挑這么個鐘點靠岸哪?”

“客人在路上染了風寒,買藥給耽誤了。”說著那男人瞟了一眼齊永定,齊永定假裝悶咳了一聲,大氅下的身軀瑟瑟發抖,一臉的憔悴倒是不用偽裝。

“那趕緊回吧,過會兒我們也得巡街去了。”

“待我安頓好客人,差人給幾位爺送壺酒來。”微胖男子說著已經邁開步子,齊永定連忙跟上。

應付過府衙的差役,那男子又開始加緊步子。天色已經暗下來,馬路兩邊都是收店招旗子和上門板的。

又約莫走了二十分鐘半小時的光景,天幾乎已經完全黑下來。那男子領著齊永定走進一片民房中,磚石鋪就的路面也變成了夯實的土地。這一片街坊聚集的居住區,房子與房子間倒是修得橫平豎直的,道路呈魚骨狀,一條主路貫穿整個坊間,岔道在日落時分看上去都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里。男子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盒子,齊永定只聽見金屬片的撞擊聲,清脆悅耳,只見前面引路的男子把金屬盒子展開,卻竟然是一個折疊式的小燈籠,男子又拿出小半截蠟,捻了捻燈芯,將燈籠點起來,燈籠四面都雕了花,看上去甚是精巧—齊永定想起自己也曾收過一個類似的,只是沒引路男子手中那只那么小巧好看。男子的身份愈發引他好奇—聽府衙差役的口氣,他似乎是某個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的總管,與府衙過從甚密,這隨身的小燈籠和蠟燭,也都是普通人家用不起的物什。只是為何會有這樣一個人來把他從牢獄中搭救出來?他不但知道他的名字,還在他回到這個時代的隔天就得知他被下獄的消息,齊永定一路疑竇叢生,心中卻毫無頭緒。

那位“大總管”盡力舉高手里的小燈籠,說:“黑燈瞎火的,您可小心腳下,別絆了。”嘴里說著,腳下卻絲毫不慢,顯然對這里的路已經極熟了。齊永定原先心里還默算著過了牌坊,自己究竟走過了多少排屋子,每次拐彎是朝左還是朝右,但此刻只顧著盯著那一點引路的微光,也顧不得去記路。

又拐過兩三個彎,男子把齊永定引到一戶人家門口,那家門口也掛著盞燈籠。男子叩了叩門,門立即開了,里面的人顯然等待已久,將引路男子與齊永定一起迎入門里,連燈籠也一起收了回去。

那是一間一進的小跨院,門進去就是院子,腳下用磚鋪了條走道,兩邊泥土地里都種了菜。院子一角放著水缸和幾個壇子。走進屋子,轉過玄關屏風,迎他們進來的主人掌上兩盞油燈,“總管”和主人才都吹熄了燈籠。昏黃的油燈下,齊永定四下打量,屋里進深也是不小,一個七八米深的門廳,左中右各兩道門,都各自連著屋子—這種樣式的古宅齊永定再熟悉不過,小時候他和另兩家鄰居就一起住在這樣一幢宅子里,三家人家有一家能住兩間房,其余兩家各分一間,有各自的衛生間,門廳院子和灶臺都是公用。與他從小長大的老宅子不同,這里顯然只住了一戶,想必是殷實人家,但不是讀書人,門廳里既沒掛畫也沒掛對聯,花瓶之類的擺設一概沒有,只擺了八仙桌、斗柜等樸實的木質家具。

主人是個胖大的中年男人,一身短褂、長褲和布鞋打扮,一個年紀比他輕些,但也已經有些年歲,穿著旗袍的女人站在他身后,不時瞟一眼這個穿著大氅、夜里造訪的奇怪客人,眼神中透出狐疑。兩人看上去像是一對普通的市井夫妻。

“老高,這位齊少爺可就托付給你了。”將齊永定帶出牢房的微胖男子說。

“您就放心吧,劉總管,”那個被稱為“老高”的胖大男人回答,“齊家少爺在我這兒絕不會有事,好吃好喝伺候著,您下回來,說不定還胖幾斤。”

說著他差遣他的妻子:“還不快去準備準備。”

那女人連忙走上前,幫齊永定脫去大氅,一打眼看見齊永定大氅內防水夾克、軟殼運動褲和徒步鞋的一身穿著,大感好奇,不禁上上下下多看了幾眼,問道:“呦,這一身可是什么打扮呀?奇怪得來。”

“這是出海的裝扮,還沒來得及換。”齊永定搪塞道。

“少爺剛從海外回來?”

不等齊永定回答,“老高”呵斥道:“婆娘家管那么些閑事干嗎?還不趕緊帶少爺去洗漱!”說著又向“劉總管”說:“我也去準備準備。”

齊永定跟著女人進了客房,只見房間用屏風隔了,屏風后地上放著一只不大不小的澡盆,澡盆邊上搭著白色澡巾,盆里的水還冒著熱氣,旁邊放著一張凳子,一個衣架,衣架上搭著幾件衣服,衣架邊擱著一雙鞋。

“少爺,您把換下來的衣服掛在架子上就好,回頭我會來收。”

齊永定點點頭,說:“多謝你!”

那女人退出去,關上房門。齊永定連忙把單薄的衣服三下五除二脫了個干凈,已經凍得渾身冰冷的他一步跨進澡盆,熱氣從腳下升騰而起,水溫剛剛好,不燙不冷。他連忙坐進水中,澡盆不那么寬敞,也不夠深,水剛過腰就全漫了出去,盆里有半只當勺子用的葫蘆,可以將水潑在身上,齊永定用不慣,每次總有半勺水要灑到澡盆外面,但他也顧不了這些—雖然條件局促,但一個熱水的快澡還是讓齊永定仿佛一下子活了過來。

澡洗了約有半小時,齊永定才收拾停當,穿上“老高”媳婦給他預備的衣服,是和老高差不多的薄棉襖、夾褲和千層底的布鞋,這氣溫下足以御寒,只不過外套由短褂換成了長褂子。

齊永定從客房出來,早守在門口的高家媳婦連忙進去收拾。“劉總管”已經在八仙桌旁坐下,“老高”在廚房和廳堂間來回張羅著,口中說著:“少爺您先坐,先坐會兒。”

齊永定在桌旁坐下,“劉總管”卻站了起來,端過一碗姜味撲鼻的褐色湯劑,說:“紅棗桂圓熬的姜茶,先喝一碗,驅驅寒氣。”

齊永定一口氣將姜茶喝干凈。“劉總管”將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關切地問:

“怎么樣,身子都暖了嗎?牢里的餿飯你吃了嗎?”“牢飯我就吃了一口,剩下的全吐了。”齊永定答。

“好,明天我讓藥鋪的伙計配一貼驅寒祛濕的方子,你先備著……”

“劉總管!”齊永定打斷他,說,“我剛才洗澡時便搜腸刮肚,總覺得我倆之前從未見過,卻不知劉兄為何要為了我……”

“劉總管”搭在他肩上的手掌拍了拍,說:“齊家少爺,我也是受我家主人的囑托,這幾日天天去牢里候著,若是他們抓了個叫‘齊永定’的人,我無論想什么法子,都要把他從牢里撈出來。說我還能有什么法子,自然是使錢。讓你不用擔心,先在這里安頓下來,吃穿用度,我一切都會安排妥帖。”

“不知劉兄……究竟在哪家人家高就?”

“劉總管”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說:“你當真不知道?”

齊永定茫然搖頭,“劉總管”接著說:“這便怪了,我家主人知道你這幾天便會被下獄,你卻不知是搭救你的人是誰,嗯……怪不得,怪不得要我少說少問。”

“你說什么?”

“沒什么,飯菜都來了,先吃點兒吧。”

只見“老高”端上來一碟香菇炒油菜,一碟干絲炒肉絲,一碟蒜泥涼拌黃瓜,以及一大盤蛋炒飯。一時間滿桌的香氣撲鼻。齊永定就好像被飯菜的香氣奪了魂似的,充盈整個腹腔的饑餓感一下子沖破喉嚨,心中有再多的疑惑,也都先放在一邊,先吃飽了這一頓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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