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藏經閣
一覺夢醒,齊永定從床上坐起身來,朝西的臥室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他下意識地去摸床頭柜上的臺燈,卻摸了個空。此刻,他的雙眼已經適應了房間里的光線環境,但仍揉了揉眼睛。呈現在眼前的是他并不熟悉的擺設。灰磚地、青磚墻,屏風已經被收到墻角折疊了起來,木盆、衣架之類洗澡時候用的物什也都收走了,除了床邊用來放衣服的竹凳,就是窗戶下面疊了兩層的木箱子,上面放了盞油燈,木箱子邊上放了張椅子,此外就再沒什么擺設。
齊永定穿上衣服走出房間,只見老高正在把墩子、菜刀、銅盆鐵碗、小錫瓶子之類的物什碼得整整齊齊,往一個包袱里收拾。老高見他出門,和他打招呼:“呦,少爺,醒啦。先喝口水,我讓婆娘給你熱早飯去。”說著招呼他的媳婦,讓她把屜上的包子熱一熱,連早點小菜一起端上來。
齊永定拿桌上的碗去缸里舀了碗水漱了漱口,水喝起來一點異味都沒,他就大著膽子把一碗水全喝了下去。見老高把包袱收拾停當,他便開口問:“敢問高師傅是做哪個行當?”
“少爺叫我老高就行。”老高提一提包袱,確認里面的東西都包緊實了,答道,“我是給人做廚子的,這些全是我吃飯的家伙什,用順手了,到哪兒都帶著。”
“可別叫我少爺了,聽著別扭。”齊永定說。
“呦,那可不行,劉總管吩咐的,待您得客客氣氣,吃好喝好照顧好,到我這兒可不能打折扣。”
此時,老高的媳婦將一小屜包子,連同一碟燙干絲、一碟家常的咸菜絲,以及一碗熱粥一起端上了桌。包子只比灌湯包略大些,卻是齊永定久違了的三丁餡的,十分美味。他一口氣將一桌子早點一掃而空,一邊吃一邊在心里犯嘀咕,這劉總管和他無親無故,不知為何要待他這么好。但心念一轉,現下可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得先搞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年代。
老高笑瞇瞇地坐在一邊等他吃完,才提起包袱告別,說是得出門干活去了。齊永定叫住他,問他今年究竟是哪一年,老高答今年是戊申年,剛過重陽,過幾日就是寒露了。齊永定心想,怪不得那么冷。
“瞧瞧我,之前在船上漂得久了,日子也過糊涂了。”齊永定說。
“呵呵,我們日子倒是過得清楚,但哪像您那么有本事,年紀輕輕就走南闖北的,聽劉總管說您連西域都去過了?了不起!”老高贊嘆道。
齊永定心想,這劉總管倒挺會幫我圓話,又問:“老高,再問你個事,當今坐紫禁城的,是哪一位皇上?”
老高面色變了變,湊過身來小聲說:“您出門可別冒冒失失地問這些,說不準就像上回一樣叫人給拿了。您這回出海有多久了呀?”
“也有個……五六年了吧。”齊永定故意把時間說得長了些。
“那就對了,雍正爺在位,今年是第五年了。”
齊永定在心里盤算著,雍正五年,戊申年,可和成聆瀧在絹布上記錄的時間差著一個朝代呢!不禁心中惆悵。
老高提了包袱出門,齊永定與他一起走出院門,說:“我四處逛逛沒事吧?”
老高說:“劉總管沒吩咐不讓您出門,我也不好關著您,您就近處走走,可記得回來吃飯。”
齊永定拍拍肚子,說,“早飯吃多了,消消食。”
“好,可別逛遠了,咱這兒是東城,往北是觀音寺,往南是涌泗門,要是尋不見道了,就著人問問廚子高勝家怎么走就行,或是吼一嗓子高大娘,我那婆娘聽見了就會出來接您。我最早申時,最晚酉時回來。”
“行,放心吧,我一個二十好幾的大男人,丟不了!”齊永定說著,四下辨了方向,向西北面走去。
短短幾日,齊永定已經開始適應寄居在高家的生活。他從現代穿過來的那幾件“古怪”的衣服,在他住下的第二天晌午就已經洗好曬干,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他床上。高勝的媳婦向他贊嘆:“這西域來的料子可真奇妙,也不沾水,和蓑衣似的,從盆里撈出來一抖,水就全抖落下去了!這汗衫料子也真滑,摸上去冰冰涼涼,卻也不是絲織的,只曬一會兒就干了!”齊永定心里說,那就只是普通的沖鋒衣和速干T恤而已,尼龍和幾種紗線混紡的料子到了清代還沒有么?隨即意識到,那些全是化學纖維,沒有石油工業的時代是不會有的。他將速干T恤當作內衣換上,又穿上了現代的內褲,走了幾步路,體感頓覺舒適了許多,余下的外套褲子鞋子,他就都藏進了箱子里—如果能夠重新穿越一次的話,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多帶幾套可以替換的內衣褲來—想到此處,他的情緒又重新振奮起來。
如果真的可以再穿越一次呢?
“下次我從西域回來,幫你和高大哥也帶幾套這樣的衣服回來。”齊永定對高家媳婦說。
“哎呀,那怎么使得?”高家媳婦客氣道,又說,“這衣服很貴吧?”
“不貴不貴!”齊永定說。
幾日下來,他管廚子高勝叫“高大哥”,也跟著鄰里眾人叫高勝的媳婦“高大娘”,兩人都還是叫他“少爺”,不肯改口,他也由得他們去。幾天里,他大致已經摸清了坊間的道路怎么走,西至城隍廟,東至木蘭院,北至觀音寺,南至涌泗門,這地塊上彎彎繞繞的路他都走了個遍。雖然各家各戶的房子都修得差不多,但認清楚了幾個打眼的兩三層的小樓,哪個是城隍廟哪個是禹王廟,和城門樓子一對照,立馬就能知道自己的大致方位,也再不怕迷路了。于是他心里就動了再走遠一點的念頭。
這天夜里吃過晚飯,高勝在院里搭了張凳子當作酒桌,自己坐一把竹椅,一邊看著天色暗下去,一邊小酌幾杯。齊永定從屋里也扯來一把竹凳,在高勝的右手邊坐下。高勝見齊永定過來找他喝酒,連忙起身給齊永定也拿了個小酒碗。
酒是黃酒,溫過,度數不高,入口柔和。一杯酒下肚,齊永定就開始和高勝攀談起來。
“高大哥一個人坐院里喝酒,也沒找個酒搭子?不覺得冷清?”齊永定問。
“唉,這么多年都習慣了。天氣熱的時候,也去和賣肉的張小五張小六兄弟倆喝,他倆總想從我這兒套幾個方子去,想自己開個館子,但是淮揚菜哪兒是那么好學的?我就說,讓小五那個寶貝兒子上我這兒來學徒,學上個十年,保不準能有我五六成的手藝。”說到做菜,高勝難掩自豪,“不過過了八月十五,這天氣就一天寒似一天的,進了九月,街坊鄰居晚上也就不串門了。”
“怎么沒見大哥和大娘的孩子?”齊永定又問。
說到孩子,高勝的神色就黯淡了下去,答:“唉,不瞞您說,有過一個小子,但死得早。我那婆娘前幾年也懷過一個,但小產差點死了,養了小半年才緩過來,我便不讓她再懷了。家里的族兄長輩都跟我說,我這年紀還可以再續個小的,婆娘也同意了。我這不正存錢呢嗎?劉總管說了,照顧好少爺你,老太太定有賞賜,我納妾的錢可都指著您了!”
齊永定心里多了幾分警惕,這古代的醫療條件可不比現代,二十一世紀的小毛小病,在雍正年說不準就能要了命,自己可要多加鍛煉,還瞅準機會多攝入些蛋白質—高家雖是廚子,也是殷實戶,但也不是頓頓有葷,雞蛋倒是常有,豆制品更是管飽。
“您剛才說的老太太,敢問是?”齊永定又追問道。
“葉家的老太太,您是真不知道?唉也是,藍田葉家也是近十來年才成為城中翹楚的,若是您五六年才回來一次,不清楚葉家在揚州的名頭倒也正常。”高勝說。
齊永定暗暗將“葉家老太太”這個名字記在心里,又繼續問:
“高大哥,每天能見到劉總管嗎?”高勝笑道:“劉總管這種大人物,我們做廚子的哪能天天見。”話鋒一轉,又說:“唉,若是齊家少爺要我傳個話什么的,我一定給您帶到!”
“倒也不是什么要緊事。”齊永定說,“這幾天閑來無事,就想四處看看,倒也不敢走遠了,就想先畫個地圖揣懷里,問路也方便,但家里沒有筆墨,就……有些不方便。”
“我是粗人,家里沒這些,少爺見諒,明天我就和劉總管說去。”
“哦,還有個事。高大哥知不知道從這兒去瘦西湖怎么走?”齊永定不愿直接說要去天寧寺,便假托了要去瘦西湖逛逛為名,向高勝打聽。
高勝一愣,一臉摸不著頭腦地問:“什么瘦西湖?”
齊永定起先也是一愣—作為揚州人,即便是再沒見識,怎么會連瘦西湖都不知道?但隨即便會過意來,瘦西湖的大規模疏浚,還是乾隆年間的事,這個年代,怕是還不叫這個名字。于是改口問道:“就是西北郊那一片水路,叫什么來著?”
高勝立時會過意來:“您說的是‘保障湖’吧?”
齊永定立即想了起來,連連點頭,恨自己怎么連“保障湖”這個古名都給忘了。
聽到這兒,高勝的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只當是這公子哥免去牢獄之災沒幾日,便思念起保障湖邊的青樓畫舫來,說:“呦,這保障湖可在城北面,從這兒過去路可不短,得坐車。再說,我看少爺也是身無長物,穿這一身去一趟保障湖可不方便。要不這事我也去和劉總管說道說道?”
齊永定心里有事,也沒聽出高勝話里有話,只回道:“那就有勞了。”
天色已經黑透,齊永定和高勝將那一小壺酒都喝干凈了,互相道了晚安,各自回屋。齊永定向高大娘討了火,點上油燈。不多一會兒,外面打更的聲音傳來,提醒大家戌時已過。齊永定靠在床邊,卻睡不著,從脖頸里抽出成聆瀧送他的吊墜—相思結、瑪瑙扣、銀底金邊的墜子底座看上去都完好無損,唯獨缺了底座上鑲嵌的那片天青藍的瓷片。在牢里的時候,齊永定就已經發現吊墜上的瓷片不見蹤影,但究竟是掉在了天寧寺里,還是就這么“消失”了,就和成聆瀧、和梅瓶一樣,齊永定心里還是沒底—在這個時代,是不是找到梅瓶,就可以再穿越一次,去和成聆瀧團聚?究竟是再去天寧寺瞧瞧,還是先去尋梅瓶的下落,齊永定心里,還有些舉棋不定。
翌日,劉總管親自登門,不單送來了筆墨紙硯,更是帶來了筆架、筆洗、墨缸等物什,連書桌都搬來了一張,拿屏風一隔,在齊永定的房間里隔了個書房出來。高勝也拎了一條幾十斤的大花鰱回來,拿刀一劈二,一半讓高大娘用鹽暴腌了,吊在房梁上做咸魚,另一半片了魚片,炒了一大盤糟熘魚片。至于魚頭,高勝也是頭一回在齊永定面前露了露功夫,細細地拆了,又佐以香菇、火腿、筍片,就刻把鐘工夫,一味“拆燴魚頭”就端上桌來,晚飯幾人大快朵頤了一番。
臨走,劉總管塞給齊永定一個小褡褳,說:“你先用著,不夠再找我拿。”
待送走了劉總管,齊永定打開褡褳,里面裝了兩個二十兩的銀錠子,以及一打銀票,都是一兩二兩的小面額,還有幾吊散錢—齊永定回想著清朝早年的物價,這么多錢,怕是置個一兩畝地,或是一間小一點的宅子都夠了,劉總管卻讓他“先用著,不夠再拿”—這劉總管,和高勝口中的“葉家老太太”,究竟是何許人,與他到底有什么瓜葛,齊永定心里不免生出幾分好奇來。
手里有了錢,齊永定就敢走得更遠一些。再幾日,城東頭的這一片他就都摸熟了,也順道吃了不少久違的小吃,什么蒸餃、燒賣,什么驢打滾、油馓子,覺得好吃的就帶一些回高家,請高氏夫婦一起吃。高勝連連說,這些家里都能做,能做,何必花錢去買。齊永定就買些黃酒、白干,一些下酒菜,晚上和高勝小酌一杯。半個月下來,高家也不拿他當外人了。
這一天,齊永定終于下定決心,要去城西走走。他請坊間磨豆腐的石家幫忙,叫來了一輛兩頭驢馱的轎子,講定了一分銀子的路費,把他從這里馱到保障湖。一路上顛顛簸簸,過運河上的吊橋前,齊永定還不認識路,但過了河后,和他記憶中揚州老城區的路,已經有了五六分像,到了東關一帶的瓊花觀、興教寺,他可就徹底認識了。但他還是讓驢車馱著他到了保障湖才下車,再一路往回走,在路邊找了家館子吃了碗蝦仁竹筍煨面,吃得心滿意足,連湯都喝得精光。
行至天寧寺,已經是晌午。齊永定一路溜達著繞到文匯閣,也沒人攔他。這年代的文匯閣比他記憶中的江南第一藏書樓破舊了許多,正門上的匾額也還是“藏經閣”,東北面的屋檐竟然缺了個角,看上去既滄桑又怪異—他心想,乾隆下江南時又改藏經閣為文匯閣,藏《四庫全書》于此,粗算一下,也是四十多年之后的事了,雍正本就是個節儉到有些摳門的皇帝,即便是此處幾番成為康熙下江南時的行宮,到了雍正年破敗一些,倒也正常。他在自己醒來的地方,四下尋找著丟失的瓷片,自然是一無所獲。在他抬步往樓里邁的時候,卻被一個年輕僧人攔下。
“施主您找誰?”那年輕僧人問。
“哦,我剛從海外回來,久聞天寧寺的大名,閑來無事就來逛逛。”齊永定搪塞道。
“施主若是拜菩薩,請去大殿,此處是敝寺藏經閣,是不接待外人的。”僧人道。
“我也是慕名而來,聽說天寧寺是揚州第一古剎,卻不知為何藏經閣卻缺了個角?”說著他拿手一指東北面的屋檐。
僧人笑起來,說:“施主有所不知,這缺角可缺了幾百年啦!”
齊永定聽到“幾百年”幾個字,心中一動,忙道:“說來聽聽?”
僧人道:“我聽寺里的老人說,藏經閣幾百年前曾被火流星擊中,塌了半邊,寺里一邊四處化緣一邊修復,但一直沒修完全。康熙爺來的時候本是要重修的,不知為何耽擱了,到了當今圣上,說是不該花的銀子一分都別花,禮佛之人猶該節儉,修藏經閣的事就又擱下了。”
齊永定心中愈發覺得詭異,雖然在大太陽下,那種心悸的感覺仿佛又回來了一般。他再度追問:“火流星毀樓之事可有記載?能否放我進去瞧瞧?”說著將手伸進褡褳里,想摸出些錢來賄賂這名僧人,放他進去翻翻書。
但那僧人答:“施主別開玩笑了,此處是藏經閣,放的全是經書。施主要想聽故事,也該去修州府縣志的衙門找個師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