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東關街
齊永定的腦子一團亂。
任何有關成聆瀧的消息,都理應讓他振奮才對,但他沒想到會是如此不著邊際的“線索”。
他沿著古運河一路開車,路上不太順,開開停停,拐上國慶路,更堵,他干脆找了個停車場把車停了,走路去東關街。
天氣剛剛由涼轉熱幾天,街上正是“亂穿衣”的時候,有貪涼的人已經穿上短袖短褲,但多數人還是一件單的加一件暖的,像是毛衣、衛(wèi)衣,或是抓絨衫,也有在外面套一件外套的—齊永定甚至見到還將羽絨背心穿在身上的,他很驚訝,這樣的太陽,這樣的氣溫,羽絨服怎么穿得住?他舉起手機偷偷拍下那個穿羽絨背心的女人,心頭卻一陣悵然,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除了成聆瀧之外他并沒有別的人可以轉發(fā)。想到成聆瀧,他心頭越發(fā)空落落地—如果成聆瀧在,他們大概沒那么快出門,因為成聆瀧大概會在穿裙子還是繼續(xù)穿褲裝出門之間糾結很久吧。
穿過東關街青灰色的城門樓子,進入步行街,走過一排一層兩層的矮矮的老房子,就離關家的古玩店不遠了。歇山頂的老房子還是齊永定小時候記憶中的樣子,腳下青磚,頭上黛瓦,只是各家都換上了花花綠綠的新招牌,天氣好的時候總是游人如織,但是就像其他景區(qū)的步行街一樣,這里已經吃不到“正宗”的揚州餐點了,小時候街邊賣三丁包、油糕、蒸餃、燒賣的鋪子現(xiàn)在改賣了烤魷魚、烤火腿腸、糖人和糖葫蘆,修腳鋪子也沒了蹤影,倒是多出了不少讓齊永定打小就沒聽說過的“揚州特產”。說起來,關家的“云寶閣”倒可以算是街上不多見的堅守本業(yè)的老鋪子了。
到了“云寶閣”門口,齊永定沒從正門進去,而是輕車熟路地拐進一條店門邊的小弄堂,進去幾步路就是關家的邊門。“老關”關海通已經在門口等著,見到齊永定笑著招了招手。齊永定緊走了兩步,來到關海通面前,打招呼道:“關伯伯?!?/p>
“老關”抓住齊永定的左臂搖了搖,然后又和小時候一樣伸手推了推他的下巴,說:“看看你,瘦了!”說著將齊永定拉進門,關上房門。
“關伯伯,今天來得倉促,也沒來得及給您帶什么。”說著拎起路上買的一袋龍眼和一袋荔枝,“就給您帶點兒時令鮮果?!?/p>
老關也沒和他客氣,說:“快進去吧,小關在屋里等著你呢!”
關家住的是兩進的老房子,前面開鋪面,后面住人。店和住家之間夾著一個十來平的小院兒,開了個邊門方便進出。整個院子都用灰磚鋪了地,沒有露出泥地的地方,免得把泥踩進家里。院子一角除了一個養(yǎng)著魚的大水缸,就是老關用來養(yǎng)花的架子,以及一輛老款的28寸自行車—東關街是步行街,還是騎車進出方便。
朝院子的門沒鎖,齊永定在里屋門口的腳墊上蹭了蹭鞋底,也沒換鞋,就進了屋里。雖然有快一年沒來,但這里他太熟了。一個雙開間的屋子,大半做了客廳,另有一小半做了廚房,臥室和衛(wèi)生間在更里面。他進屋的時候,關德寧正在他那一案子的茶具上忙活,抬頭看見他到了,連忙招呼:“齊哥,等你好久了?!?/p>
說著,他給齊永定沏上茶,嫩綠的葉子在杯子里旋轉,可以隱約看見茶葉上的白毫,聞起來應當是品級不錯的碧螺春。但齊永定已經顧不得分辨茶的好壞,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險些被燙到。把那一口熱茶吐在地上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太失態(tài)了,連連道歉:“唉,小關,不好意思,我太急了,對不起對不起!”
“齊哥,你先坐下,定定神。”小關起身去拿抹布,來抹地上的水漬。
等到小關把剛才的狼藉打掃干凈,齊永定也一口熱茶下肚,把氣也喘勻了,這才開口問:“小關,你說的那個盒子……”
“我早給你準備好了?!闭f著他打開邊上斗柜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黑色的絨布袋子,扯開封口的松緊繩,從里面倒出一個幾乎呈正方體的銅片制成的盒子,盒子不大,比齊永定的掌心小一圈,就和上次齊永定從關德寧這里買給成聆瀧的機關盒一樣,盒子的六個面上,有四個面分別刻著形似牛、雀、獅、魚的紋樣,余下的兩面,一個面空著,看上去像個蓋子,余下的一個面,就如小關在電話里說的,上面刻著一個楷體的“瀧”字,但怪異的是,這個字是簡寫的。
齊永定從關德寧手中接過機關盒細細查看,盒子保存得很好,他輕輕晃動盒子,盒子內部發(fā)出輕微的“咔啦、咔啦”的響聲,說明內部的機關并沒有銹死。盒子的做工談不上很精美,四瑞獸的紋樣雕工很一般,一看就是民間小作坊的粗糙手藝,但那個“瀧”字卻刻得意外地娟秀。空白的那一面像是個蓋子,從側面可以看出上小下大的榫形結構,齊永定試著推了推,推不開—他知道需要將內部的卯榫滑動到特殊的位置才能將這盒子打開。
“齊哥,這盒子我和我爸都看過,銹和紋理看上去都對,工藝也不像現(xiàn)代的,而且照理說,現(xiàn)代的仿品不會用那么對的材料,卻刻出那么粗糙的紋樣,但就是這個字……看著太詭異!”
齊永定盯著手里的機關盒,沉思了片刻,問道:“我知道了,這個盒子你要多少錢,和上回的價格一樣行嗎?”
“唉,你這話說的,我怎么敢要你錢呢?我自己都沒把握這盒子是不是真的,對了,上次你給聆姐買的那個機關盒,聆姐打開了嗎?”
“她打開了,但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開的。”齊永定回答,成聆瀧得意地拿著機關盒在他面前炫耀的場面猶歷歷在目,他只后悔自己當時沒有問她究竟是怎么打開的那個盒子。
“我給你包起來吧,你回去慢慢研究?!标P德寧一邊把盒子裝回黑色絲絨布袋,一邊說,“不過我印象中上次那個盒子上刻的四瑞獸,好像不是這幾只……”
齊永定匆匆喝干了茶案上已經涼透的茶,抿著滿口的苦澀,拜別了小關和老關,關家父子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也沒再留他吃飯。外面是寶石藍的天,太陽高高地懸在空中,遠處的云層薄到幾乎看不見。走出關家的時候,齊永定一時被陽光刺得有些睜不開眼,閉上眼時,眼前浮現(xiàn)的卻都是成聆瀧消失的那個臺風暴雨之夜,他就這么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打開房門,家中清冷的氣氛瞬間圍住他,讓他又重新清醒了過來。
他將收納了所有他和成聆瀧攢起來的小玩意兒的紙箱又重新從床底下拖出來,擦去上面落的厚厚一層灰,用小刀將紙箱上貼的封箱膠帶劃開,那些記憶又撲面而來。他呆呆地望著箱子里的收藏,幾乎不忍觸碰。良久,他才動手翻找,從箱子的底下的一個角落翻出他一年多以前買給成聆瀧的那個機關盒—那是他最早放進箱子里的東西之一。
他將兩個機關盒并排放在桌上,細細比較。兩個盒子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不但字體相同,紋樣的雕刻風格也完全一樣。兩個盒子上分別刻著“成”字和“瀧”字,字體娟秀,但紋樣雕刻手法稚拙,小關的印象沒錯,另一個機關盒上刻的是牛、蛤蟆、烏龜和老虎。齊永定當初會從小關手里買下那個機關盒,完全是因為上面刻著成聆瀧的姓氏,但如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機關盒,盒子上還刻著一個詭異的“瀧”字—齊永定無法說服自己這只是巧合,就像他無法說服自己當初那個雷雨夜他的心悸只是巧合一樣。
一定有些什么事在冥冥當中牽扯著他與失去蹤跡的成聆瀧,直至今天都還沒有斷開。
齊永定回想著成聆瀧打開機關盒的那一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記得那是個工作日下班后,他剛做好晚飯,正端菜上桌,成聆瀧興沖沖地從書房跑出來,手里拿著那個打開的機關盒,里面藏的是一團字跡早已斑斑駁駁,幾乎辨認不出的絹—但成聆瀧那天到底說了什么,他早已記不得了。
但她是在晚飯時找到的打開機關盒的方法,這說明線索是在家里找到的,而不是在辦公室。
齊永定打開電腦,將牛、雀、獅、虎、蛤蟆、魚、烏龜等幾種動物名稱分別和“古代”“紋樣”“雕刻”等關鍵詞輸入搜索引擎,沒找到什么有用的線索,這幾種動物紋樣在古代都很常見,沒什么特別。齊永定在關鍵詞中加入一個“瀧”字,也一無所獲。他靈機一動,點開瀏覽器的歷史記錄,將瀏覽器的歷史記錄一直滑到一年前—他記得成聆瀧打開機關盒的那天,天氣還有點冷,夜里還要蓋厚被子,但最冷的冬天已經過去,所以那不是二月底就是三月初。他展開二月的瀏覽記錄,沒有,但三月頭幾條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關于“龍生九子”的幾個網頁,他一一點開,看到網頁上的圖案,他馬上就知道自己找對了路。兩個盒子上雕刻的四瑞獸的紋樣,之所以顯得那么古怪、稚拙,是因為刻的根本不是牛、雀、獅、虎、蛤蟆、魚、烏龜,而是龍分別與這幾種動物生的“龍子”,分別名為囚牛、嘲風、狻猊、狴犴、蒲牢、螭吻、霸下,而它們各自有著從一到九的排名。
如果每個瑞獸紋樣代表一個數字,盒子該如何打開呢?
齊永定振奮起來,因為隨著盒子的翻轉搖動,內部零件滑動的聲音,他已經猜到了答案。
他拿起那個刻有“成”字的機關盒,按“龍生九子”的先后順序分別將每一個面朝上,依次翻轉機關盒,每次翻轉都能聽見一聲零件滑動聲—他知道自己離答案已經越來越近—第四次翻轉,是刻有“成”字的面朝上,最后是空白面,因為最后盒蓋朝上,才符合邏輯。隨后,他輕輕推動盒蓋,一聲酸澀的摩擦聲,盒蓋應聲滑開。
有那么幾秒鐘,齊永定幾乎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那么簡單的謎題,自己竟然就讓它在家中沉睡了那么久—如果不是小關幫他找到那個刻有“瀧”字的盒子,這個謎將在床底下繼續(xù)沉睡下去。
他猛地將盒中的絹布扯出來,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絹布早已發(fā)脆,一下子就碎成三片。他小心地將絹布重新拼合起來,絹布觸手的質感,必定是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或許有幾百上千年了。他雖然不像成聆瀧和關家父子那樣是專業(yè)人士,但也看過摸過不少古玩,古絲綢的褪色發(fā)脆最難造假。
另一只機關盒,他也如法炮制,但取出其中的絹布時卻小心翼翼。兩塊絹布都只有半個巴掌大小,一折二放進機關盒中,絹布原本應該是白色,但經年累月的氧化已經讓絹布的底色變作灰黃色,雖然墨跡已經褪得七七八八,但仍可以辨認出上面寫的幾個蠅頭小楷。
第一塊絹布上,可以認出“元十一”“小市橋”“搭救”等幾個字,其中“橋”字依然是簡寫。第二塊絹布上的字就更離奇,竟然依稀可以認出“1276”幾個阿拉伯數字,但最讓齊永定震驚的是,在絹布的一角,竟赫然出現(xiàn)了“聆瀧”二字。
齊永定呆坐在桌前,腦中各種念頭亂撞,他做了幾次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就是無法辦到。
幾分鐘后,他強行壓下震驚的情緒,將機關盒的刻字面朝上,將機關盒與絹布上尚可辨認的字一個字一個字拍照,然后撥通了成聆瀧的母親的電話—他要證實自己心中最后的疑惑。
“伯母,抱歉打擾,我發(fā)給您一些照片,您看看這像不像聆瀧的字?”
說完,他也等不及對方回復,將那幾張字跡照片一股腦都發(fā)給了成聆瀧的母親。
幾分鐘后,他得到了答案:“這的確像是聆瀧寫的,她最喜歡文徵明的小楷,但是她不會把‘橋’字和‘瀧’字寫成那個樣子的,而且為什么……”成聆瀧母親的聲音在電話中愈飄愈遠,后面的話齊永定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那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已經成型,并且再也揮之不去—如果這真是成聆瀧親筆所寫,并且也真的是七百多年前就寫下的呢?
齊永定想起成聆瀧送他瓷片吊墜時說的:“這片瓷一看就是一件稀世珍品的碎片,只可惜散落得太徹底,再也拼不齊了。好的瓷器都是有靈性的,余下這塊碎片能夠被好好保存,也不枉存世這一遭了?!?/p>
他又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如同胸口被燙了一下的心悸感—那不是幻覺,也不是巧合—成聆瀧失蹤的時候,也是與一件稀世瓷器一起。
齊永定覺得自己的右眼皮開始跳,接著是右邊太陽穴。他猛地站起身,去衛(wèi)生間拿涼水洗了把臉,然后又站到了窗前。
時間不知不覺已近黃昏,日頭西斜,變作巨大的橙色圓盤,但光線依然足以眺望到遠處的天寧寺。
那晚,他與成聆瀧的處境何其相似,但有什么力量帶走了成聆瀧,卻沒有一同帶走他—想要得到答案,他只有讓自己和愛人的境遇完全一樣才行。
于是他又回到了電腦前,開始查閱每年揚州的臺風季,渾沒察覺到自己一整天什么東西都沒吃,早已經饑腸轆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