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失蹤
日子一到了五月中旬,揚州的天氣就正式開始熱起來了。之前倒也不是沒熱過,但總是熱一陣冷一陣,原本看似就要入夏的氣溫,來一股寒流,溫度就要打個對折,春秋季的薄棉被也沒法安心地收納起來。但這一連兩個禮拜,夜里的氣溫都在二十度上下,薄棉被就有點蓋不住了。這個周六,齊永定是被熱醒的。陽光從朝南的窗戶射進來,窗框上沿劃出的明暗分界線不斷上移,從床尾一直緩緩地移到床中央,熱氣一個勁兒地往被子里鉆。最終齊永定被熱醒時已經滿身是汗,他猛地掀開被子,被子里積聚的熱量一下子散發到空中,瞬間涼快下來的感覺令他精神一振,也驅走了纏繞他的夢魘—夢里,他感覺胸口發燙,但此時將手伸進睡衣下的胸口,那片古瓷片鑲嵌成的吊墜觸手溫潤,因為趴著睡的緣故,他的胸口濕漉漉的,睡衣也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
他翻了個身,拿手輕輕摩挲著那枚吊墜。剛才的夢他已經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但他的情緒低落。他憑自己低落的情緒推斷,剛才的夢一定與失蹤的成聆瀧有關。他閉上眼,試圖將剛才被燥熱打斷的夢繼續做下去,但沒成功,于是他干脆起床,去浴室洗澡,換下汗濕的睡衣褲。
齊永定從浴室換洗出來,在洗臉池旁站定,水汽已經覆蓋了洗臉池上的整面鏡子。他拿手草草地捋去水汽,一個看上去有點憔悴的男人面孔從鏡子里冒了出來,胡茬已經從上唇和下巴上冒出來幾天了,鬢角下腮幫上的胡子也長到開始打起卷來—他在下頜上擼了一把,決定不去管它,反正現在再沒有人從背后、從側面、從正面來摸他的下巴,檢查胡子有沒有刮干凈,是不是扎人了。
他刷牙,做早餐。外面陽光刺眼,他去把百葉窗降下來—在窗邊,他站了很久。從他住的樓層可以遠遠望見東關街那一片,那是他小時候住的地方,也是他和成聆瀧最愛逛的地方。東西走向的古運河支流在大王廟這里打了個彎,向南一直走,流經整個東關旅游區。以往,周末的天氣這么好的話,他會開車帶上成聆瀧,先去揚州飯店吃午飯—照例點上一例大煮干絲、一例嗆虎尾或是軟兜,兩人再分食一只蟹粉獅子頭,會把獅子頭里煮得入味的菜底和湯全喝光,然后去準提寺溜達溜達消消食。那一帶有幾家他相熟的店,他和老板是一起長起來的,看著“關伯伯”變成“老關”,“小關”子承父業變成“關老板”—其他幾家相熟的鋪子也都差不多。但齊永定的面子遠沒有他女朋友成聆瀧來得大,幾乎整條街的古玩店鋪都認識成聆瀧—她是一家拍賣行的瓷器鑒定師,有時也會給博物館、會展公司提供顧問服務,她的好眼光在揚州古玩行里是出了名的。有女朋友在旁邊鎮場子,齊永定大可以放心挑些小玩意,絲毫不用擔心被贗品、次品給坑了。
齊永定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客廳,自從成聆瀧失蹤以后,他就把他們一起收回來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小玩意都收起來了,怕看著難受。只有脖子上這根吊墜,他舍不得摘,吊墜是成聆瀧親手編的,金邊銀底,鑲嵌了一塊元代青花瓷的古瓷片,在與繩子的連結處串了顆瑪瑙珠子,打了個相思結。
齊永定又想起,成聆瀧失蹤的那個雷雨夜,他忽然沒來由地心悸,接著,胸口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當他把墜子從脖子上扯出來再摸時,卻又好像只是他的錯覺—瓷片觸手冰冰涼,沒有一絲熱度。在那之后,齊永定曾在無數個夜里把吊墜扯出胸口,盯著墜子上的天藍色瓷片看,一盯就是半小時一小時地出神,仿佛那片藍色的瓷片會忽然告訴他成聆瀧的下落一樣—他老是做一樣的夢,醒來時卻想不起夢里發生了什么。但他卻無法說服自己相信,他感受到的瓷片的異常只是巧合而已,他無法將那些荒誕的念頭驅逐出腦海。
再往西望,像今天這樣萬里無云的天氣,可以勉強望見天寧寺景區。對齊永定來說,那是承載他記憶的地方。以往他和成聆瀧約會的時候,會從東關街一路溜達到瘦西湖,然后再在那兒附近找間館子吃晚飯,但這條路無論怎么走,都繞不過天寧寺,天寧寺實在是太大了—那不僅僅是一座寺廟,亦是康熙與乾隆下江南時下榻的行宮,同時也是康熙年曹寅主持雕版《全唐詩》之所在,《四庫全書》也曾有一部收藏于天寧寺的文匯閣中。成聆瀧說,她小時候很愛進去四處瞎逛,因為覺得皇帝的行宮總會在某個犄角旮旯藏著什么秘密,但長大后就不太愛逛了—比起傳說,她對那些古人實實在在的造物更有興趣。齊永定也是被她帶著,開始喜歡買些牙雕的套球、銀鎖銅鎖、銅片折疊燈籠,以及機關盒之類的古代民間小件的。
但如今,天寧寺留存的記憶就只有苦澀。那是成聆瀧失蹤的地方。
現在再回頭去查當年的案件,互聯網上就只剩下“國寶級文物白龍紋梅瓶于雷雨夜神秘失蹤,警方仍在追查”之類零星的消息,距離現在最近的時間截至半年前。除了強調失蹤的白龍紋梅瓶的價值之外,大多數消息都會輕描淡寫地夾帶一句“一位顧問人員也與文物一同下落不明”,就好像與文物相比,成聆瀧根本不值一提一樣,同時又好像在暗示著什么,令齊永定感覺很不舒服。
齊永定至今都清晰地記得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氣象臺已經將臺風預警升級到橙色。但晚上八點半,成聆瀧還是被叫去加班,因為計劃在天寧寺舉辦的國寶展已經進入倒計時沖刺階段,第二天會有一個內部彩排,有很多大人物要來,必須將之前布展時用的仿制品全部換成真品。齊永定提出,這么晚了,外面風大雨大的,還是由他開車送女友去現場,成聆瀧卻說,別擔心,展會的承辦方會派車來接她,不用送。
“那可是三噸多的武裝押運車耶,這點小風小雨的不算啥啦—況且你晚飯還喝了酒。”
那就是他記憶中成聆瀧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但他已經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復的了,是“早去早回”,還是“我等你回來”?他的那部分記憶已經模糊了。
那天夜里十一點剛過,雨勢開始變大,齊永定有點兒擔心地給成聆瀧發了條微信消息:“親愛的,忙得差不多了嗎?”
幾分鐘后,他收到成聆瀧發給他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一米見方的木質避震箱,箱蓋與箱身接縫處貼著封條,上面打印著當天日期,還有成聆瀧的親筆簽名。避震箱所處的環境顯然是廂式貨車的后車廂里之類的地方。在照片后成聆瀧還接了一句:“準備卸車啦,很快就好!”
那就是他與成聆瀧最后的聯絡,之后,他仿佛被胸前的瓷片吊墜“燙到”,心中發慌,再給成聆瀧打電話時,對方號碼已“不在服務區”。微信語音和視頻他撥了無數次,也永遠都是“對方手機可能不在身邊,建議稍后再次嘗試”。
成聆瀧在這世界上的一切痕跡,就定格在那天夜里卸車的時刻。
在那之后的一個多月里,警方、展會承辦方、媒體記者、關心這件事的好友,甚至沒那么熟的朋友……各路人馬都不厭其煩地登門拜訪,或是通過電話、微信,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證當天晚上發生的事,具體到每一個鐘點、每一個細節,將他過了二十九年的平常日子攪得天翻地覆。齊永定也不厭其煩地與每一個人核實細節,他希冀著有人能有所發現,即便是他并不愿看到的發現也好—但是并沒有,白龍紋梅瓶與押車人成聆瀧一起,就這么人間蒸發了一般。案子辦了一個多月都難以寸進。一個月后,來找齊永定的人漸漸少了,三個月后,不再有人來聯絡他,反而是他放下手邊的工作,去聯絡成聆瀧的同事,去找負責這案子的刑偵支隊的刑警,去找負責保安押運的公司,希望能再獲得更多的細節,但是卻一無所獲。
說一無所獲可能也有點不準確。準確來說,是獲得的信息根本不足以讓人哪怕猜測一下、想象一下,當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半年后,與他已經喝過三次酒的刑警高健翔打電話給他,告訴他,市局為這件案子成立的專案組已經解散,案卷已經轉到區分局的刑偵科,這意味著,這件文物失蹤案的最佳辦案時間已經過去,接下去,將會被歸為“懸案”處理—有沒有破案的那一天,恐怕就只能看命了。
“別再追了,你也該翻篇了。”他在電話里說,語氣聽上去沮喪得都不像是在安慰人。
但也正因為案情保密不再那么嚴格,齊永定才得以從高健翔那里了解案發現場的一點細節:木質避震箱在押運車的后車廂中破成了三片,泡沫塑料的碎片濺得到處都是—警方做過實驗,要產生那么大的破壞,瞬間釋放的能量,威力要高于一個手榴彈。
雖然當時兩人都已經喝了一點酒,但齊永定還記得高健翔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果真是箱子炸了,那文物肯定毀了,在旁邊的人也兇多吉少。”聽到這里齊永定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但高健翔的話還有后半句:“但是怪就怪在,現場沒有一丁點兒的燒灼痕跡,我們一塊瓶子碎片都沒找著,人也沒影兒了!”
“我沒聽見聲!”那天夜里開押運車的司機對齊永定說,“沒錯,那天夜里雨下得是挺大的,但是還沒大到我連后車廂有東西炸了都聽不見吧?!”
在成聆瀧連同白龍紋梅瓶一起神秘失蹤的這快一年時間里齊永定幾乎見了每一個與成聆瀧,與梅瓶有關的人,他唯一不敢面對的是成聆瀧的母親。她母親原先看上去比女兒老不了幾歲,滿頭的頭發還烏黑,燙著波浪卷。但一個月前,她母親來他倆住的房子里收拾成聆瀧的東西時,頭發已經少了一大半,幾乎覆蓋不住頭皮,剃得短短的,猶如枯黃的玉米穗。齊永定把成聆瀧多年以來的收藏,一件一件都細細地包好了,裝進一個紙箱子,但老人說:“我只帶聆瀧的衣服鞋子這些回去就行,玩意兒都留給你吧,她和我說過,你不是也喜歡這些嗎,也算是留個念想。”
“對了,警察那邊怎么說?”老人繼續追問。
“定的失蹤,還在查呢。”齊永定撒了個小謊,他實在不忍心告訴老人,案子已經被歸為懸案,而成聆瀧依舊是“頭號嫌疑人”。
齊永定放下百葉窗,照進廚房中的陽光沒那么熾熱了。他開始給自己煎蛋,他將平底鍋放在灶臺上,開小火。在熱鍋的當兒,他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屏幕上顯示差兩分鐘十點—鎖屏屏保依舊是成聆瀧的照片,是她穿著白大褂,戴著手套和護目鏡在拍賣行的恒溫儲藏室拍的,臉上一點兒妝都沒化,看起來卻依然那么恬靜美麗。透過護目鏡,仍能分辨出她虹膜上的那一抹綠色—那不是美瞳的效果,而是成聆瀧眼睛天生的顏色。據她自己說,她祖上有突厥人的血統,但除此之外,她卻并沒有歐洲人的面相,看上去完全像一個東方女性。齊永定忍不住盯著屏幕多看了一會兒,直到屏幕自動熄滅,他才回過神來,趕忙將灶頭關掉,平底鍋已經熱得快冒煙了。
手機忽然鈴聲大作,把齊永定嚇了一跳,他顧不得鍋子,連忙抓過手機—但來電顯示是一個令人失望的名字:關德寧,是他在東關街一起長起來的發小。齊永定按下接聽鍵,對面傳來的是小關“假裝有文化”的沉穩腔調:“喂,齊哥,你多久沒回來了呀,快一年了吧?把我忘了也不該把街坊都忘了吧!”
自從小關接手了他父親的古玩店生意,齊永定就不太喜歡他,覺得他做生意不老實,一點兒破東西就敢幾萬十幾萬地往外賣。但成聆瀧倒是很喜歡他,覺得他看物件有天賦,眼光獨到—“再說他也從不拿假貨坑人對不對?這一點已經比他大多數的同行都要強了。”
“小關啊。我今天沒空,改天吧。下周畫廊要做個展,我這個周末還得把策劃案趕出來。”齊永定拿工作來搪塞。
“其實是我爸想看看你,你不給我面子總得給我爸面子吧。”
“和關伯伯說聲對不起,改天我拎著好茶去見他。”
“別啊,好茶我這兒有的是,明前的、雨前的、古樹的,過來聊兩句,不耽誤你事兒。”小關依然不依不饒。
“小關,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么?”齊永定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沒事我掛了。”
“別掛別掛!”對方在電話那頭猶豫了一下,說,“其實是—聆姐出事以后,老鄰居們都快一年沒見到你了,大家都挺擔心的,想見見你。”
“我沒事,放心吧。”
“我知道你沒事,但是我這兒確實有事找你。過來一趟吧,順便見見老街坊,大家都念叨你呢。”
“你有事找我?呵呵,除了吃飯喝酒你還能有什么事找我啊?”齊永定說,“說老實話,是不是沒酒搭子了?”
“不是,唉……”小關的語氣忽然變得吞吞吐吐的,“其實是……我這兒新到了幾樣東西,想讓你看看。”
“你想讓我幫你看貨?”齊永定用不可思議的語氣反問,“你不怕我幫你看呲了?”
“齊哥,你還在找聆姐吧?”
小關的這一句話,讓齊永定沉默了下來。
“我這兒新到的貨里,有一件可能和聆姐有關……”
“是梅瓶嗎?”齊永定忽然厲聲打斷他。
“哎,不是,你想哪兒去了?”小關回答,“你還記得上次你買給聆姐當禮物的那個小機關盒嗎?盒子上刻著聆姐姓氏的那個。”
“記得,怎么啦?”
“我這兒又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銅的,四神獸的底,只不過刻的字不一樣。這只盒子上刻的是聆姐名字里的那個‘瀧’字,”說到這里,小關咽了口口水,繼續說,“三點水的‘瀧’,而且右半邊是簡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