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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學術資本:俄國思想家及卡爾·馬克思

以賽亞·伯林第一部成熟的作品《卡爾·馬克思:生平與環境》于1939年印刷出版。該書體現了他對觀念史,對政治、倫理以及歷史哲學之關系,對馬克思及馬克思主義的最初闡釋,同時也反映了俄國思想對伯林本人觀點形成的重要性。

俄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普列漢諾夫對《卡爾·馬克思》一書及伯林本人的思想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159]在美蘇冷戰最膠著的時期,伯林依然贊揚普列漢諾夫是“一流的思想家”,稱其“敏銳的、一絲不茍的、大膽的智識”遠勝過與他同在俄國社會主義陣營之內的盟友們。[160]伯林對“俄國馬克思主義之父”竟有著這樣的評價,著實令人驚奇。伯林一直非常認可普列漢諾夫的思想的連貫性及其中蘊含的力量,但實際上,伯林所認可的、普列漢諾夫思想中的這些方面,顯然與蘇聯正統陣線所倡導的理論相悖;在普列漢諾夫于1903年背叛了理論上“絕對正確的”列寧之時,當局就已將其列為“墮落者”。伯林將普列漢諾夫與蘇聯正統理論之間的分歧描述為兩種德性的對立:普列漢諾夫兼具“人性與道德”,投身于“對真理和自由的追求”,憎惡“殘暴與犬儒主義”;而列寧則倡導一種新型極權暴政。[161]在20世紀犬儒主義與殘暴行徑盛行的大背景下,伯林對普列漢諾夫的贊賞就是對19世紀唯心主義的含蓄辯護。這也可以看出伯林本人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態度比人們所普遍想象的更為矛盾,此外,他對啟蒙理性主義與19世紀進步主義的喜愛也比人們通常認為的更大。具備革命性的馬克思主義,無論是從其優勢還是劣勢來看,都本應是啟蒙運動的繼承者,但布爾什維克主義徹底摧毀了這一切。[162]

對于年輕的伯林而言,普列漢諾夫的理論不是政治辯論的工具,而是知識靈感的來源。在普列漢諾夫的引導下,伯林關注到了那些他日后將會支持或反對的觀點。

普列漢諾夫的歷史作品塑造了伯林對于觀念史的認知,他與其他俄國革命者之間的爭論引導伯林發掘出了自己政治思想中的核心問題,因此伯林的作品里有著極其鮮明的俄國特色。伯林認為,普列漢諾夫是引導自己了解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者的關鍵人物[163],因此在有關啟蒙運動時期的哲學家,有關黑格爾、維柯、赫爾德,有關民族主義思想及馬克思的問題上,普列漢諾夫和伯林的觀點驚人地相似。[164]普列漢諾夫關于啟蒙運動決定論與黑格爾整體論的討論引發了諸多實質性問題,如個人在歷史中應扮演怎樣的角色,以及自由與決定論的問題。

雖然伯林汲取了普列漢諾夫諸多關于觀念史的敘述,他仍然反對后者的決定論。對普列漢諾夫而言,那些把歷史發展歸功于“偉大人物”的人表現出了知識分子的自負。但在伯林看來,這種觀點是有價值的——不僅反映了浪漫主義框架下病態的“精英主義”,同時也是一種對個人創造力的寶貴認知。[165]在普列漢諾夫的影響下,伯林也關注到了一元論的命題,即“真理僅有一個,錯誤數不勝數”。[166]普列漢諾夫堅定地認為,“解釋不同現象僅需某一特定的原則”,而其他任何解釋都是“毫無價值的”。[167]但這種一元論卻最終成為伯林一生都在抨擊的觀點。

普列漢諾夫談論并抨擊了一些后來對伯林產生了影響的思想家,其中包括伯林口中的“一個真正的偉人”,格奧爾格·齊美爾。[168]齊美爾從社會學角度解釋了伯林的道德多元主義,他將人類的經驗描述為“碎片化”的,且受到了無數不可調和的沖突的影響,其中一部分是悲劇性的,另一部分則可追溯至多樣的、豐富的、深刻的起源。[169]齊美爾對啟蒙運動的敘述也和伯林十分相似,二人都堅信個體之間存在自然的和諧,且對人類最終將具有的完美狀態充滿了信心。此處的完美包含了統一性——因為如果人是完美的,那么他在任何方面都將是沒有缺陷的——進而人類之間存在的差別也能得以消除。齊美爾認為這種完美性與自然的機械論構想相關,即將每個個體看作在總體的宇宙規則指導下運行的個例。這也是為什么啟蒙運動關注“把人置于總體的、統一的人類中,而非將人看作歷史的、個別的、具有差異的個體”。齊美爾注意到并批判了以下觀點:真實的、更高級的自我,即所謂“內核”存在于每個個體之中,且在個體之間并無差異:“無論是天性、理性或是人性,都是人類所共有的。當個體認識到自己具有的自由及個性時,便能通過人類的共性找尋到真正的自我。”伯林之后對于浪漫主義的描述——對個人獨特性與獨立性的反叛——也是齊美爾的觀點。[170]這些元素是伯林對“理性主義者”、“浪漫主義的”自由概念,以及對更廣泛的現代觀念史進行闡釋的核心部分。

普列漢諾夫與俄國民粹派針對歷史發展和政治事件開展的辯論影響了伯林觀點的形成。這場辯論是對伯林的觀點產生過影響的俄國政治思想和經驗中的關鍵部分。第一部分的影響源于古怪的孟什維克流亡者所羅門·拉赫米列維奇,他是伯林一家的朋友,伯林學術風格中的俄國部分便是受到了他的影響。他勸告伯林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形成“政治的、道德的及智性的熱情”。[171]這種熱情,對“傳統、偏見、宗教[……]教堂以及傳統觀點的反叛”,對思想力量的信仰,愿意投身于痛苦的自我追尋,這些都是俄國知識分子的特征。[172]伯林對這一切很有同感,他打算試著將持懷疑態度的、某種意義上保守的英國哲學家的特質,與在道德上熱忱的、激進的俄國學者所具有的學術特質結合起來。

安杰伊·瓦利茨基認為伯林“把自由主義的俄國式理解移植到了英國的土地上”。在他看來,這種“俄國式”自由主義只能作為一種“可選擇的立場”供人采納。[173]伯林之所以選擇這種立場,可能是因為他能由此進一步討論在分析哲學與社會科學中受到邊緣化的道德問題,把重點放在對決定論的否定之上,并避免倒向古典自由主義或社會主義。俄國的自由主義者作為反權威知識階層的一分子,他們與權威之間的關系比西方的自由主義者與權威之間的關系要更加敵對;這些人與學術圈內的其他成員不同,他們不僅害怕沙皇式的壓迫,還擔心群情激憤與革命的狂熱。對這些俄國自由主義者而言,該采取怎樣的手段,總體上是個更加尖銳的問題。[174]

不過伯林不覺得自己的“溫和自由主義”是俄國式的,他認為這理應是“尤其西方化的”。[175]他認同像屠格涅夫這樣試圖理解事物的全部方面而不追求確定性(并因此像哈姆雷特一樣矛盾[176])的溫和但焦慮的自由主義者,但同時也欣賞更為激進的思想家。這些思想家中最重要的一位是他的“英雄”亞歷山大·赫爾岑,后者將激進派的信念、勇氣,以及對妥協和非正義的不耐煩,與自由主義的平衡結合在了一起。赫爾岑是一個“不狂熱的革命者”,伯林崇拜(且羨慕)他的奉獻,也同樣理解他的矛盾與疑慮。[177]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與懷疑主義的古怪結合體”,赫爾岑不僅激烈地抨擊過資產階級自由主義,也曾是個充滿懷疑和嘲諷的自由主義悲觀主義者。[178]這和伯林本人所遇到的困境相似——他溫和,內心充滿懷疑,反對暴力,因混亂而感到焦慮,無法單純地、全心全意地投入;以及他的道德理想主義,對信念和英雄主義的崇拜,以及不時產生的對于信仰的渴望。赫爾岑與伯林都在某些事情上體現出了猶豫的一面,但前者意識到了二人共同的人道主義信念中在政治上更為激進的部分。[179]但在幻想破滅的情形下,赫爾岑仍然保留了一些革命性的、宣揚公有制的信仰。伯林則沒有那么多需要克服或保存的幻想;他不受積極行動主義和黨派性的束縛,因而能夠選用更具同情心的視角,而不是像赫爾岑那樣最終只能成為參與某項事業的士兵而已——盡管他本人充滿了復雜性。[180]

伯林于20世紀30年代末期研究馬克思之時,在倫敦圖書館中發現了赫爾岑的作品;閱讀了這些作品之后,他“真正體驗到了什么是社會和政治觀念的歷史”。[181]同時,赫爾岑對于生活與政治的嚴苛道德標準,也成為伯林在“學術以及道德上的參考”。[182]赫爾岑針對“在我們的時代里已經發展成熟的罪惡提出了最尖銳的、感人的且在道德上令人生畏的指控”:這些罪惡中最為惡劣的是“用意識形態來抽象化人的生命”,并借此“在祭壇上犧牲人的生命”。[183]赫爾岑堅持認為,個人是“社會中真正的單體”[184],價值本身就是個體的追求,一旦脫離了個體,便不再具有任何價值。個人的生命不應該成為追求更遠大的目標的過程中的犧牲品,因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本身,而不是服務于抽象的概念或去追求遙遠的、不了解的目標。赫爾岑堅持主張反目的論的、“非形而上學的、經驗的、‘幸福論’的個人主義”,因此他尊重自由、人的尊嚴,以及直接、有形的個體幸福,反對為追求權力而放棄個人體面。他的道德性在于他脫離了一切教條(從功利主義到康德主義,到科學主義再到尼采對超人的崇拜);并認識到了“絕對的價值”與“變化”。[185]

赫爾岑預見了未來將會出現對(構成了伯林早年學術背景的)哲學唯心主義的反叛,他還反對科學至上主義,反對對價值中立以及在伯林時代占主導地位的政治“現實主義”的追求。伯林“比我自己所說的還要欣賞”赫爾岑“完全的,甚至顯得有些單調的道德說教,還有他的才思,他的惡意、想象力、人性以及放縱不羈的態度”,伯林認為,對赫爾岑的研究讓自己從講究實際的、“科學的”、憤世嫉俗的馬克思研究中解脫了出來。[186]但赫爾岑不僅是一個個性火暴的道德主義者,還是一個機敏的思想者,他“意識到,在關于文字的文字與關于真實世界中的人或事物的文字之間存在著重要的區別”[187];他堅持認為抽象“是很容易的,而人類易受到批評與否定的影響”。[188]赫爾岑的言論或許幫助伯林形成了后者思想中的一個核心論斷:“根本不存在任何特定的理論、教義、對于生活的闡釋;也不存在能夠為實際問題提供正確的解決方案的某種簡單連貫的、結構清楚的綱領”,因為“人的生活和人際關系對標準的程式和清晰的方案來說太過復雜;試圖把個體放置在某個理性框架下,最終只會帶來慘重的損失”。人類的復雜性、無規則性甚至是脆弱性都具有價值,因而應該防止“在人類的這些特質上強加束縛”。[189]

赫爾岑把這種道德主張與歷史哲學結合在一起,為伯林提供了對付同時代援引歷史必然性理論的共產主義者們的武器。赫爾岑堅持認為(用伯林最喜歡的一句話來說):“歷史沒有劇本。”歷史的進程未被決定;人類的狀況是即時發生的,是偶然的,“生活……不能做出任何保證”。人的力量和人類的成就同樣真實且脆弱,因而“我們必須盡力做到最好;我們總有失敗的可能性”。因而赫爾岑并不認為“為了未來的幸福,現在可以遭受苦難”的想法是合理的,也反對當時社會盛行的末世論,也就是把一切責任都轉移到歷史身上。[190]赫爾岑將道德與哲學主張、懷疑論以及人文主義結合在了一起;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及其結論給伯林樹立了榜樣,他后來也抨擊了“以歷史為借口”的行為。

赫爾岑是一個激進的人,當然也是一個革命者。但是伯林從赫爾岑的作品中提取的那些要素卻構成了溫和的自由主義,例如他警告說,以革命性的專政取代沙皇統治是“用一個枷鎖替代另一個枷鎖”。[191]鑒于之后出現了布爾什維克的獨裁,這個觀點似乎具有預見性;它也暗含了伯林日后用于反對“積極”自由理論的自由派主張——維護自由的關鍵之處不在于讓正確的人擁有權力,而在于對這些可能會施加在個體之上的權力加以確定的限制。[192]赫爾岑是貴族子弟,是資產階級民主政治所批評的對象;但他沒有對不公正或精英主義視而不見。他反對把人民大眾理想化,也就是反對知識精英將自己信仰的價值投射在人民身上。[193]赫爾岑是激進的、有一定烏托邦想法的貴族,他為伯林提供了很多思想的原材料,讓后者最終構建出溫和的、反精英的、反烏托邦的自由人文主義。

盡管普列漢諾夫與更接近赫爾岑學說的民粹主義有著根深蒂固的矛盾,伯林仍然宣稱普列漢諾夫是赫爾岑“唯一的、真正的繼承人”。[194]民粹主義者是激進的、革命的,他們反對歷史必然性,而普列漢諾夫是個決定論者,更是漸進主義者。[195]普列漢諾夫反對民粹主義者拋棄“抽象”的合法權利[196]的行為,他堅持認為這些權利是讓人類獲得幸福的“必要條件”,并抨擊了布朗基主義(Blanquism,相信革命的精英們能夠代表工人階級),他聲稱工人階級必須解放他們自己。而工人階級要解放自己,就需要接受政治行動方面的教育,而不是服從革命的精英。[197]他指責民粹主義者故意忽略了嚴峻的現實,犧牲了人民的利益,從而換取安慰性的完美想象。[198]這與伯林之后針對烏托邦支持者們的批評十分相似。但是普列漢諾夫所堅稱的“殘酷現實”卻是伯林所抨擊的“幻象”,即歷史必然性。普列漢諾夫試圖把政治理想建立在歷史發展的科學之上:政治行動應該隨著歷史的潮流進行;所有抵抗現實的人都會淪為“荒謬的堂吉訶德”。對必然如此的社會秩序提出抗議,就像因為不愿意生活在球體上而去抗議“世界是圓的”一樣荒謬。[199]

基于這種歷史哲學,普列漢諾夫不僅反對革命性的激進主義,他還因此支持伯林所厭惡的政治暴力。“暴力的革命,‘血流成河’,絞刑架與處決,火藥與炸藥——這些都是令人痛苦的‘景象’。但既然它們無法避免,我們又該做些什么呢?暴力總是新社會誕生時期的助產士。”社會主義應該盡力減輕這種生產時的“陣痛”以及“陣痛”的持續時間;但“陣痛”始終是存在的。[200]這種觀點是伯林后來主要抨擊的對象。

盡管伯林認定普列漢諾夫在總體思想層面有其優越性,但并不認為后者的看法總是會比民粹主義者的更為出色。例如,N.K.米哈伊洛夫斯基對馬克思主義與歷史決定論做出的合理批評,普列漢諾夫沒有反駁而是歪曲了這一批評。[201]伯林之后談到,他對決定論的反對態度來自民粹主義者對他產生的影響:

一切擾亂謹慎預測的東西以及對“現在引導我們走向未知的方向的是強大的非人類力量”的總體假設都讓我非常開心。俄羅斯知識分子心中所想的那些始料未及的、偶然的東西——就像是我所相信的其他事物一樣——都給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快樂。[202]

伯林強調了這些論辯與政治的持續相關性以及道德上的重要性。他在1960年寫道:“民粹主義者與馬克思主義者之間的爭斗看起來和英國社會主義中驚人的內部矛盾有著莫大的關系。”[203]

對自由派的伯林來說,民粹主義者是一群奇怪的前輩。他們中的很多人相信,采取暴力手段是很有必要的[204];有些人是激進的折中者,他們主張通過社會安排讓所有個體需求并收獲同樣的東西,且只會渴望自己所能夠獲得的東西。[205]這種觀點讓伯林認識到,并開始抨擊極端的、均一化的平均主義,以及將自由等同于僅追求可滿足的欲望的觀點。[206]但民粹主義者“激情充沛”的道德理想主義也吸引了伯林的注意,他贊同這一后來被他稱為“民粹派人文主義”的主要特征:包括對“民主”的深度信仰(對自由主義來說同樣重要),即權力正在不斷腐化,權力的集中是自我延續的、是強制性的,而理性的勸導是更可靠、更公正的社會改革方式;人們應反對家長式作風,即在大眾身上強加“正確的”看法。同時,民粹主義者在伯林之前便否定了以下觀點:“循著歷史前行,忽視個人的道德顧忌,在無法回避的情形下使用暴力或是脅迫性手段是合理的、必要的。”[207]

伯林的觀點與兩個更為“溫和”的民粹主義者的思想尤其相似:米哈伊洛夫斯基和P.L.拉夫羅夫。盡管伯林意識到了米哈伊洛夫斯基對現代性的敵意以及對找回失去的個人和諧的渴望,還將拉夫羅夫把歷史視作“因人類理想和行動而形成”的觀點稱為“幼稚的”,但伯林依然認為二者在道德上值得尊敬,且他們的觀點都能夠糾正決定論及唯物主義還原論。拉夫羅夫推崇的歷史哲學及社會科學的觀點源自康德,與巴登學派的新康德主義觀點尤其相似,而伯林在年輕時深受后者影響。[208]

俄國的黑格爾主義推崇“理性的必然”,他們認為應該從歷史發展的進程中獲取價值,且個體應該附屬于“特定的整體”。但拉夫羅夫堅持認為歷史事件有它們自己的獨特之處;在歷史中人們能夠找尋到很多價值或意義(或通過歷史學家賦予價值或意義);一個人不該從現實中提取價值,而應該將理解現實的意義,與價值關聯起來。更具爭辯性的是,米哈伊洛夫斯基宣稱:“沒有任何一種哲學體系像黑格爾的體系一樣如此殘酷、輕蔑地對待個體。”[209]伯林后期對黑格爾學說的敵意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俄國民粹主義者的影響,他日后批判的社會科學領域內的“價值中立”也正是拉夫羅夫和米哈伊洛夫斯基所反對的。[210]

同時,伯林欣賞拉夫羅夫和米哈伊洛夫斯基在個體的自我提升與社會改革的道德律令的基礎上提出的人道理想主義。他們反對為了歷史的需要去犧牲個體的生命,同時認定集中的、未經審查的、專制的權力在本質上是腐敗的。如同拉夫羅夫所寫:

歷史和心理學已分別向我們展示和證明,一切沒有限制的權力與獨裁統治將會讓最好的人民置身于水深火熱之中。每個獨裁政權都被強制力與盲目服從的工具包圍;獨裁政權用武力遏制的不僅是反動分子,還有那些不認同其方法的普通人民。[211]

這個觀點影響了伯林之后參與的有關政治倫理問題的討論。

伯林(后來)關于民粹主義的論述揭示了其政治、倫理及歷史觀點的形成。他認為民粹主義者是“福利國家概念的創始人”,因為他們反對“支持中央集權的馬克思主義者”與“支持放任自由主義、允許工廠主奴役大眾的人”,又反對“殘暴的、無道德的,對個人自由、個性及多樣性懷有很深的敵意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212]伯林的態度和這些民粹主義者有些相似,他也支持福利國家,同時反對自由放任主義[213]以及同時代的進化思潮中科學至上的、管理主義的、家長制的部分。

俄國的思想既給了伯林靈感,也給了警告。除了普列漢諾夫的馬克思主義決定論和部分民粹主義者擁護的革命恐怖主義,俄國思想里還有一些一元論的、烏托邦的內容,它們與伯林之后作品中的觀點截然相反。雖然伯林排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黑暗性[214],但是他仍受到了后者的強大影響。這種影響源自《群魔》中革命的殘暴性,或許更有可能源自伊萬·卡拉馬佐夫通過“退票”來反對的觀念,即天堂的實現可以為痛苦的苦難辯護。[215]

伯林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撰寫關于俄國思想家的著作,而在此之前的20世紀30年代,他對觀念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馬克思身上。伯林早期的學術道路很難解釋他為何選擇為“母校的圖書館”撰寫有關馬克思的著作。而在觀念史、政治或社會學理論方面,他從來沒有寫過相關內容或做過相關演講。在接受寫書的任務之前,伯林對馬克思的作品了解甚少。他之所以接受這一(來自費希爾的)[216]任務,是因為他覺得這樣就能夠逼自己進一步研究馬克思在歷史上處于里程碑地位的思想;或許他也希望借此機會讓自己從純粹的哲學和在萬靈學院獲得獎學金的非生產性樂趣中脫離出來。這個機會同時也幫助,或者說是逼迫伯林去發展他自己的學術個性。正如他自己預期的那樣,伯林在撰寫有關卡爾·馬克思的著作的過程中,“從牛津的學術體系中脫離了出來[217],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新宇宙”,這個過程也為他提供了在之后的學術生涯中可以依賴的“學術資本”。[218]

通過對馬克思的研究,伯林進入了歷史研究領域并對歷史主義產生了了解,之后歷史也成了他思想中的重要部分。伯林在日后的學術生涯里始終認為歷史哲學與道德哲學、政治哲學息息相關。在這一點上,伯林運用的方法與他的核心關注點保持一致:他通過歷史來理解觀念,反映了他對人類道德與政治經驗中所體現的歷史性的關注。《卡爾·馬克思》一書體現了伯林作品的核心思想,即歷史在觀念中的重要性:歷史塑造了觀念,觀念也塑造了歷史(后者與馬克思的理論正好相反)。雖然觀念起源于物質條件與精神上的依附,但它們本身也具備自己的力量。正如伯林在書的結束段中所寫,馬克思主義

反駁了“歷史的進程由觀念統治”的說法,但其自身歷史對人類事務產生的影響削弱了這個觀點的說服力[……]因為馬克思主義在改變迄今為止關于個人與環境及同伴關系的普遍看法時,甚至明顯地改變了這種關系本身。

馬克思主義是“各學術派別中最為強大的,‘它永久性地改變了當前世界里人們思考、行動的方式’,這也正是它值得研究的原因”。但是,與構成當代世界的其他意識形態一樣,人們無法通過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來理解這種現象。[219]

伯林關于馬克思思想的敘述重點在于它繼承了啟蒙運動的理念,包括“自由探索的靈魂”及“無條件相信理性的力量能夠解釋并優化這個世界”。[220]啟蒙時代的哲學家們相信,“理性”

永遠是正確的。任何問題都存在著唯一的正確解答[……],這不僅適用于解決物理或數學問題,也同樣適用于處理倫理、政治、個體和社會生活中的問題。只要找到這個正確解答,接下來只需要用技術手段把解決方案轉變為現實即可。但首先,要清理妨害社會進步的“老對手”,還要教育人們在行動時聽取客觀公正的科學家給出的建議,因為這些人的知識建立在理性與經驗之上。只要能夠做到這些,那么通向新千年的道路將一片光明。[221]

(伯林敘述下的)啟蒙思想認為天性是和諧的,一切的不和諧都源于人類的錯誤和惡念。對人類而言,“只要人們的視線不受阻礙,努力不受阻撓,他們就會去追求美德與知識。正義與平等將取代專制和特權,競爭將轉變為合作,幸福與智慧為全世界所共有”,“理性的自由發揮”使“人類的才能得到充分發展”,進而實現“和平、正義的政府與人類的繁榮”。[222]

以上內容簡要概括了伯林后期關于一元論、科學主義、理性主義與烏托邦主義的描述。雖然此處仍缺少他本人的評論,但他的觀點可從他的文章中略知一二。伯林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教育能讓人實現完全的理性與善這一觀點不再成立,他特別選用了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例子來證明“有見識的獨裁君主”仍然不可能做到完全開明。[223]俄國的專制暴政讓伯林早已了解并反對盲目樂觀地看待啟蒙思想的作用。

伯林認為啟蒙思想和決定論也有所關聯。根據啟蒙思想,人類是自然客體,人類的行為可以通過“一般可驗證的物理假設”來解釋(由此可看出邏輯實證主義的顯著影響)。[224]德國的浪漫派反對這種自然主義和科學主義。《卡爾·馬克思》一書認為,這些反對者之中最偉大的那位是被稱為“現代最名垂青史的人物”的黑格爾。[225]黑格爾不認為自然科學中運用的方法在其他經驗的領域內依然有效,他支持“從完全形而上學的角度看待自然與個體”。[226]從伯林后期的作品來看,他應該認同黑格爾對啟蒙思想中科學主義的不滿,也理解后者針對“一種人格或一個歷史時期有著自己的特質”且“這些特質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獨特的,并只能存在一次”[227]的觀點所做的解釋,但伯林并不認同與這些相關的整體論和反經驗主義。[228]

黑格爾另一個區別于啟蒙思想的觀點在于,他認為沖突是自然發生的,因此不可避免;對他而言,“每個沖突過程都代表著兩種無法兼容的力量因互相搏斗而產生的永恒矛盾,且在沖突中二者都實現了更進一步的發展”,戰爭、革命及慘重損失都是無法避免的。[229]伯林認可這種必然性和沖突在人類生活中的核心地位,但他并不認為沖突能夠推動實現更高等的整體性。根據伯林的理解,黑格爾認為歷史在遵循著某個必然的過程,因此譴責這個必然過程中的任何一個步驟都是不理性且無用的。世界上不存在什么既邪惡又有必要的東西,任何真實存在的東西都因為其真實存在而合理。[230]

雖然《卡爾·馬克思》一書不像伯林后期作品一樣強調黑格爾觀點的殘忍之處,但該書確實強調了黑格爾如何影響了自由的意義變化。黑格爾嘲笑在歷史潮流中對自由的訴求,因為這反映了人們渴望逃離構成個體自我的現實:“想要逃離這種現實等同于想要去除人的特質,因此這是一個自我矛盾的需求,只有那些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的人,以及對個體自由有著極其幼稚的主觀看法的人才會提出這樣的需求。”在這種觀點下,“真正的自由”

在于找到個體所處特定時間與空間下所必須服從的法則,在于努力發揮出個體的理性潛能,即個體的守法天性,若能實現,則個體的自我及個體“有機”所屬的社會都將得到提升。[231]

鑒于此,伯林在1938年就已經明確了他日后有關“積極自由”的敘述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馬克思以一種更經驗、更唯物的方式繼承了黑格爾“個體服從于更大力量”的觀點。他嘗試通過觀察社會的運轉而不是關注“個體的主觀經驗”來科學地分析社會。他認為人類的價值和判斷是由質料因引起的自然現象,同時,判斷事物是好是壞,是正確還是錯誤,都取決于它們與歷史進程在何種程度上相符或不符。黑格爾所認為的自由概念等同于“有關必要性法則的知識”也得到了馬克思的贊同:“只有理性的存在才能真正自由地做出選擇。如果其中一個選項會導致他自身無法抗拒的毀滅,他便不能自由地選擇。這是因為若要說這種行為是自由的,就是在否認它有悖于理性。”[232]

伯林對馬克思主義中精明冷靜、實證主義的方面的強調,部分受到A.D.林賽的溫和批評,后者認為伯林不夠重視馬克思“預言性的方面”。林賽堅稱:“沒有人會注意不到馬克思的激情——但我可以慶幸地說——這種激情并非純粹對科學的熱情。”伯林給出了回應,他認為馬克思對無階級社會及歷史進程的想象是形而上學的而非道德上的,這種想象建立在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且受制于一個不可改變的、不可重復的進程”的基礎上。馬克思“厭惡”社會中出現的“愚蠢、失序及自以為是”,因為這個社會“混亂且有辱于人類本該形成且某一天終將形成的人格尊嚴”;如果這是一種“道德上的熱情,那么對我而言它有別于人們通常所說的秩序”。[233]馬克思對秩序的熱情以及智識上的自信,讓他強加給了世界一個無法持續下去的理論模式。他并未完全扭曲自己所搜集的事實,不過在他的手中,這些事實“在適應復雜的辯證模式的過程中發生了奇特的變化”。這種辯證法“不是一種易受到事實證據影響而增加或減少可能性的假設,而是一種形而上學的信仰,通過特殊的、非經驗的、歷史性的直覺得知其真實性”。盡管馬克思在現實主義方面有所成就,但他本人也是一個因對自己觀點的真實性以及宇宙的理性秩序的信仰,而對重要的現實視而不見的理論家的典型例子。[234]

伯林對于馬克思的態度是有一些矛盾的。馬克思的觀念是“清晰明確的、激烈的,他不容許結論中存有任何模糊之處”,他“對外界麻木,自信且堅持己見”,他的內在精神生活“平靜、簡單且穩定。他眼里的世界簡單來說就是非黑即白的”。馬克思和伯林截然不同,前者所猛烈抨擊的內容正是后者所青睞的。但是伯林贊揚了馬克思的學術正直,他關于現實的意識(在不受他自己的理論干擾的情況下)以及他與“自己所處的、無理的、充滿懷疑的、讓一切人類關系變得庸俗且退化的社會”進行斗爭的勇氣。伯林堅持認為馬克思不是極端分子或烏托邦式理想家,而是一個思想透徹的社會理論家。[235]馬克思也能算是20世紀的人物,他是該世紀中出現的反抗個人主義和自由理想主義的大旗的締造者;馬克思“厭惡一切多余的、漸進的、無定論的東西,他追求的是簡單、直接、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的強力行動模式”。[236]這樣的觀念應受到重視,但它并非伯林所贊同的觀念。伯林青睞其他“更悲劇性的人物——這些人受到了馬克思從未經歷過或理解過的學術及道德沖突的折磨,也更深地受到了自身所處時代之弊的影響”。伯林自20世紀30年代開始的書信表明,在家中時他很可能感覺自己身處19世紀中期。根據他自己的敘述,在這個時代,“情感得到了極大的重視,整個一代人都沉迷于男人、女人的個人經歷,這些經歷與由整個群體或社會中的生命構成的外在世界完全對立”。[237]伯林晚期的多數作品既試圖矯正過度的浪漫革命派,也在馬克思主義(及其他)的抨擊下為唯心主義做辯護。

《卡爾·馬克思》表明了伯林對觀念史的興趣,尤其是他對啟蒙運動及歷史主義興起的回應;同時,相對于科學主義的、冷靜頑固的德國人和馬克思主義者,伯林更偏好浪漫主義和唯心主義的俄國激進派。這本書也預見了伯林在日后將越來越反對歷史必然性學說,他認為這種學說的根源是無根據的、形而上學的假設,且涉及道德的殘酷性,這些思考為他之后關于一元論的描述打下了基礎,并導致他(含蓄地)支持多元的人文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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