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1.5 彎曲的木,錯綜的根:多元主義的起源

自20世紀70年代末伯林著作集出版開始,針對伯林的討論重心集中在了他的價值多元論上。價值多元論是指真正有內在價值的、客觀的價值觀,在起源與/或理據(justification)上是多元的(因此價值之間互相獨立),這些價值無法用任何常見的衡量標準來表述或轉換,也沒有任何穩定的等級體系能夠對這些價值進行排序,且價值之間很容易產生(有些時候是無法解決的)沖突。[238]盡管很多人討論過多元論觀點的合理性及其背后的含義,但很少有人寫過伯林是如何產生這個觀點的。盡管伯林多元主義的傾向在《一些普洛克路斯忒斯》一文中已十分明顯(該文中主張的是方法論上而非道德上的多元主義),人們仍然無法找出一個唯一的、公認的來源(沒有證據表明伯林的多元主義源于他所閱讀的馬基雅維里、維柯或赫爾德的作品[239])。伯林的多元論最終反映的是由他全部的人生經歷塑造出的個人性情,但他觀點的形成過程始終無法被清晰地還原,也無法追溯至某個特定的影響或事件。[240]不過關于伯林初期多元論的形成確實有幾個可能的來源。首先是《一些普洛克路斯忒斯》引言里提到的多元論原型的出處——亞里士多德的作品。[241]此處對亞里士多德的引用也反映了牛津實在論對伯林的影響,因為亞里士多德是該學派思想中的核心人物;另一位牛津學派推崇的思想家約瑟夫·巴特勒,則是另一個可能來源。[242]

伯林的多元論反映了現實主義者反對理想主義的普遍學術敏感性。多元論傾向于在不同事物間做出清晰的區分,且質疑一切試圖融合或化解這些區別的做法——而這種做法在摩爾的表述中是“為了尋找到‘統一性’和‘體系’;在我看來,合理的哲學不應以犧牲真理為代價”。[243]摩爾進一步給出了一個頗具影響力的說法,存在“數量龐大且類型豐富的”本質之善(其本身為善的事物,相對于作為手段達成其他目的的事物)。這個主張背后體現的觀點是,世界上存在著多樣的具備善的事物。摩爾把善看作事物所具有的單獨的、簡單的屬性,因此他脫離了一種過分簡單化的“附加(additive)功利主義”,即把樂趣等同于一個可以鑄造并衡量的硬幣。但如果善只是不同事物所具有的單獨的、簡單的屬性,那么便沒有辦法用善來計算、比較不同的事物。這一點在摩爾(顯然是一元論)的道德義務觀中也有所體現:在他看來,判斷一個行為是否正確取決于該行為是否最大限度地擴展了善的存在和善的經驗。[244]該觀點同時反映出摩爾進一步的主張:全人類所做的斗爭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這個目的必須呈現出某種單一的狀態。除此之外,存在著某些行為能夠讓作為一種簡單事物之屬性的善達到極致,這也意味著即使世界上存在著多種可稱為善的事物,但這些事物中的善并不是異質或不可調和的。因此伯林指出,摩爾的非多元論讓他難以解釋真實存在的、深層次的道德分歧。[245]

雖然摩爾運用多元論解釋了善,但他仍然堅持從一元論的角度來看待人類的義務。伯林的牛津同僚W.D.羅斯則認為,善義務都是多元的。[246]伯林對羅斯的評價不好不壞[247],同時他對羅斯“通過純粹的反思能夠找到真理”的觀點有所懷疑。[248]由此可見,伯林肯定注意到了羅斯作品中的多元論。羅斯著名的《正當與善》(The Right and the Good)一書認為,世界上存在著相互之間無法簡化的、多元的得到初步證明的義務——這些義務是獨立的、分離的,是道德需求的潛在對手。羅斯同時強調,人們必須在“異質的善”和與義務對立的要求中做出選擇,而這一觀點也構成了伯林多元論的重要方面。[249]但羅斯的多元論在兩個方面“弱于”伯林:首先根據伯林的標準,羅斯看待善的角度仍是半多元論的(semi-pluralistic)。羅斯認為存在一(小)部分的多元價值——正義、無害的享樂、美德以及知識——其中每一項價值都無法再簡化,這些價值中的善存在于自身之中,不指向其他的善或更高等的原則。但他與伯林的不同點在于,羅斯并不否認能夠對這些善進行確定的排名:美德是最高的,無害的享樂則是最低的(正義與關系相關,不是一種思想狀態,因此不適合這個衡量標準)。[250]至于正當性的問題,羅斯(及其他同時期的道德直覺主義者)認為,即使無法從總體上對這些義務進行排名,也仍有可能通過仔細關注特定情況下即時性的、與道德相關的特征來判斷何種義務最具約束性。

但是伯林所強調的不僅是價值的多元性與異質性,還有價值之間潛在的沖突。伯林的這種觀點可能源于普里查德的主張(伯林曾聽過他的課),即公正的行動與道德的自我培養是不同的,甚至有時是互相沖突的兩種目標;同時也可能源自普里查德的以下評論:(政治)觀點的不同立場會要求不同的價值觀,每一種立場都應無視其他立場所要求的價值或原則。這基于一種普遍的假設,即一次僅能服從于一種特定的立場,但在不同的事件中可能會存在不同的立場,在某個特定的事件中也可能會“同時出現不同的立場”,因此每一種爭議性的觀點或原則都可能是合理的。[251]羅斯在關于義務的敘述中也強調了多元論的這個方面。在20世紀30年代,伯林注意到了布羅德的提議(并借此反對休謨),即正義可能與幸福相沖突——而由于“我們同時贊同這兩者”,我們的“思想中會出現矛盾的碰撞”。[252]

初期的多元論(或未完成的多元論)在摩爾、普里查德以及羅斯的筆下不斷發展,并由普里查德的門徒E.F.卡里特搜集整合(伯林曾閱讀過卡里特的作品,他認為這些作品即使稱不上非同尋常,也能算是相當不錯的[253])。初期的多元論認為:“一個人因事物本身而產生了對于這些事物的欲望,我們也已證明了將所有這些欲望歸結為對快樂的渴望是錯誤的。個體承擔著很多不同的義務;雖然人們確實應該探尋是否存在某種普遍的標準來確定這些義務究竟是什么,但我們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義務生來就是如此。”[254]卡里特與普里查德及羅斯一樣關注義務之間的沖突,他們認為規則無法處理這類沖突,而唯有在特定場合下產生的直覺才能夠解決這些問題。道德規則看似建立了道德需求的普遍性,但這種普遍性實際上是特殊的。的確,“人們對一致性的渴求引發了他們的錯誤行為,而如果不存在這種理論指導,這些人便不會犯錯”。“一切都取決于情況本身”,伯林對道德評判進行了這樣的總結。[255]

雖然對規則的否定沒有影響到支持直覺主義的前輩們,但它卻在伯林面前擺出了更多的問題。直覺論者堅信,在任何給定情況下都存在著能夠由直覺發現的、正確的行為方式,因此根本不需要任何規則。但伯林十分懷疑這種道德直覺所具備的能力,他認為就真實存在的價值沖突而言,直覺,也就是正確的道德洞察力,無法確定出單一的正當行為。伯林對倫理學中規則的價值也很矛盾。進一步說,伯林認為規則確實是道德實踐的重要特征。“一些最低限度的普遍規則是人類社會存在的必要條件”,這“幾乎是一條通用的”(雖然是“經驗上的”)規律;同時,“個人及政治的道德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據規則構思的”。[256]這種觀點表明,盡管伯林明確表達了多元論的觀點,但他并沒有完全摒棄在《一些普洛克路斯忒斯》中所提出的規則和標準。然而,遵守某種規則就是“歸于某種單一的模式”;伯林的作品整體上仍然反映出他贊同浪漫派對“強加規則與以普遍規則為由去合并本質上獨特且無法兼容的情況”的反對。[257]這表明在伯林的觀點中存在著深刻且持久的矛盾——“理性地”服從規則與“感性地”反對規則之間的矛盾。[258]伯林針對這種矛盾給出的回應與直覺論者的特殊本能有些類似,也就是說,“理性”(或理性的一部分)存在于“應用、組合、調和總體原則并在其中做出選擇的藝術之中”;這是“藝術”而非“科學”,因為原則上根本不存在針對這一點所做出的“完整的理論解釋(或證明)”。或許某些“具體案例”能夠提供較好的理由,但普遍的判定規則無法做到這一點。[259]

盡管直覺論者的道德理論認為真正的善可能是互相沖突的,當伯林(通過馬勒伯朗士,而非他同時代人的作品)了解到這個看法時,卻聲稱這是一個“古怪而有趣的觀點”。[260]在他開展關于休謨的講座時,似乎就已接受了這一觀點。伯林引用了布羅德的觀點:休謨所敘述的正義未能解釋正義和其他價值之間所經歷的沖突(或者廣泛而言,義務與目的之間的沖突)。因此伯林認為休謨對正義的敘述是“為實現幸福而特設的伎倆”;他提出了和休謨相悖的觀點,即平等或其他與正義有關的價值以自身為目的,這些價值與實用性背道而馳。[261]因此,伯林多元論的一個重要來源就是他與休謨之間的爭斗以及他所贊同的布羅德、普里查德和羅斯等人對休謨所持立場的批判——他們認為義務是多元的,且具有潛在的沖突;目的有其內在的價值而不是因其所發揮的作用而具有價值。當然伯林還指責休謨“忘記了他自己目的中的多元性,而后又突然假定世界上只存在一種可能的目的,即社會幸福”;他還總結說,“羅斯所遇到的困難”——據推測正是他的多元論——是合理的。[262]伯林認為,道德經驗的真實情況是,“我們意識到自己關注了一些特定的終極目的,而其中一些是相互沖突的”。[263]

伯林似乎尤其關注反駁休謨關于正義的敘述中所暗指的不平等[264],這一點與當時的政治相呼應。伯林注意到了英國左派中產生的分歧——一方認為社會主義建立在對平等的道德承諾之上,而另一方則認為社會主義基于經濟效益。伯林的評論(以及他之后的作品更傾向個人道德而非經濟政策)表明他本人更認同前者的觀點。[265]因此伯林早期的多元論讓他傾向于基于純粹道德考量而非秩序、效益或公眾實用性的左派自由主義,或者說,社會民主。與此同時,對平等要求的反思進一步強化了伯林的多元主義觀念,即在真正的價值之間也可能會產生沖突——因為追求平等可能會與自由、個性以及平等本身相矛盾。[266]

伯林的休謨講座說明他熟知上一代英國直覺論者的作品;盡管伯林不同意這些人的觀點,但他仍將它們與自己建立的與休謨的觀點相對立的早期多元論聯系在了一起。另一方面,伯林成熟時期的多元論比直覺主義者更徹底地堅持價值之間的潛在沖突與不兼容性。

其他一些哲學家主張的立場與伯林后期的多元論相近,甚至可以說是極為相似。很多作者(如英國的實在論者)通過擁護多元主義來反駁與唯心主義相關的(形而上學的、本體論的、邏輯的)一元論。唯心主義者提倡的一元論,與實在論者和實用主義者所主張的多元論之間的論辯是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哲學領域內的主流,雖然之后迅速衰弱[267];但在牛津仍存留著這場論辯的痕跡。與此同時,多元主義的傳統也開始在美國迅速萌芽。

伯林在其學術成熟期所敬重的一位思想家,威廉·詹姆斯,就是其中一個(矛盾地)反對唯心主義一元論的人。[268]詹姆斯因主張“多元宇宙”而聞名,此外他還支持價值的多元觀等內容。他認為世界上存在很多有價值的東西以及很多正當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一個單獨的角度或生活模式能夠囊括這些東西;以及,某個單一的系統無法讓生命“從無價值中解脫出來”。雖然詹姆斯試圖克服這種單一性,但他也認識到所有價值不可能完整地融合在一起;不同的生命與時代也因此將繼續對價值保留無法相容的(這是詹姆斯沒有用過的術語)主張。詹姆斯還認為沖突掙扎及不完整性都是防止生活平庸或停滯不前的必要經歷。[269]

詹姆斯還制定了關于道德和社會的規定,這些規定也暗示著伯林的政治愿景將與多元論聯系在一起。這些規定是“消極的”,因為它們“阻止我們進一步宣告除了我們之外的其他存在形式是無意義的”并“命令我們要容忍、要尊重那些無害的、以他們自己的方式享受興趣和快樂的人,無論這看起來有多么難以理解。不要干涉他人:完整的真理或完整的善都不會展現給某一個觀察者,即使每一個觀察者從他所處的位置都會獲得一部分優于他人的洞察力”。詹姆斯在深入理解了人類正當目標的多元性后,開始擁護自由即不干涉這一原則,“與他人交往時要學習的第一件事是,如果他人尋求幸福的方式沒有用暴力來干涉我們尋求幸福的方式,那么我們也不要去干涉他們。沒有人能夠深刻地理解一切理想;因此人們不應該冒昧地去干涉或評價他人。人類非正義的、殘暴的行徑多數起源于人們自負地互相教育,人類性格中的這種特質甚至令天使哭泣”。[270]伯林的《兩種自由概念》中的核心觀點,以及他后期總結中體現的總體視角正是如此,“人與人的性情之間存在差異,過度追求共同的規則會讓人無法包容或尊重人類的內在生命”。[271]

伯林當然熟知詹姆斯的部分作品,但是沒有證據表明他曾讀過詹姆斯談及多元論并運用多元論為“消極”自由辯護的文章,或約翰·杜威后來討論道德多元論的文章。[272]美國哲學家斯特林·蘭普雷克特于1920年1月提出的觀點更接近伯林后期的價值多元論,二者使用了幾乎一致的語言來表述觀點。[273]盡管伯林和蘭普雷克特在觀點及語言使用上極為相似,仍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伯林曾了解過蘭普雷克特不怎么有名的文章;A.P.布羅根于1931年討論的價值多元論也是同樣的情況。[274]雖然就作品之間的相似性而言,這些美國哲學家有可能影響了伯林,但沒有證據顯示這些人是伯林多元論的實際來源,盡管目前看來伯林很有可能從C.I.劉易斯的作品中了解過詹姆斯與杜威的多元論傾向(劉易斯的作品中包含多元論的要素,盡管這些要素與道德價值無關)。

亨利·柏格森(盡管令伯林反感)的作品是另一個可能的來源。伯林1935年所寫的(盡管充滿敵意的)評論中提到了柏格森所提出的兩種“真實且無法調和的道德”。[275]

還有最后一個可能性相對小一點的來源是伯林對馬克思作品的閱讀。馬克思顯然不是價值多元主義者,但是馬克思所強調的沖突,以及20世紀30年代真實存在的政治沖突或許讓伯林比他的實在論者前輩們更加敏銳地意識到了沖突是人類生活中無法消除的元素。[276]就伯林的多元論以及他思想的其他特征來看,很難,也不一定能確定出其觀點的“唯一促成者”;而且把伯林的哲學實踐與他所處時代的政治社會環境割裂開來也是極其危險的。

在20世紀30年代末期,伯林后期的思想已經初現端倪。接下來我們需要確定的則是助長這些思想的推動力,培育思想的土壤,以及這些思想發展、進化的方式。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天水市| 凤庆县| 都兰县| 育儿| 济宁市| 鄢陵县| 泗洪县| 中西区| 平舆县| 土默特左旗| 建始县| 江源县| 宝丰县| 垣曲县| 上饶县| 凤冈县| 石河子市| 梅河口市| 罗定市| 南汇区| 桂阳县| 教育| 津南区| 松原市| 和林格尔县| 雷州市| 迁安市| 蛟河市| 安庆市| 莱州市| 东台市| 河间市| 会理县| 博湖县| 永年县| 内丘县| 高碑店市| 芦山县| 沈丘县| 定南县| 巴林右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