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種思想及其時代:以賽亞·伯林政治思想的發展(人文與社會譯叢)
- (英)喬舒亞·L.徹尼斯
- 4384字
- 2023-05-31 16:30:33
1.2 “我從來不反對道德化”[84]:伯林的道德傾向
在20世紀30年代的多數時間中,伯林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受到廣泛關注的“文化”而非哲學或是政治上。20世紀30年代初期,他擔任了大學生文學雜志《牛津展望》(Oxford Outlook)的編輯工作;1938年,他與斯蒂芬·斯彭德共同討論創立《評論季刊》(Critical Quarterly);而在中間的那段時間里,他在T.S.艾略特的《標準》(Criterion)雜志以及《倫敦信使》(London Mercury)上發表了多篇評論與文章。[85]這些“文化”寫作中呈現的思考與傾向塑造了伯林不斷發展的政治意識,因此它們也與對其政治思想的理解相關。
對19世紀(廣為人知的)理想的反抗對伯林的觀念產生了影響。起先只是一小部分先驅者,之后則是經歷了戰爭而幻滅的那一代人。與伯林幾乎同時代的休·蓋茨克爾之后回憶道:
伯林在很大程度上贊同這一觀點,但同時他也認識到,針對早期維多利亞主義的“美學”革命確實限制住了自己。后來他解釋道,20世紀20年代早期,維多利亞主義者的道德術語是不受信任的,“善與惡、正與誤、寬容與殘忍這類詞語在學術界幾乎是不被允許的”。這些詞語在之后由“表達品味體驗的用語”所取代。道德評判與道德情操詞語的漸隱是一種抑制了“道德熱情”的“全新的恐怖”。[87]伯林那一代人對此是認真的,他們試圖找出一條重返道德評價,但又要避免回到“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主義”的道路。對令人滿意的道德規范的不懈探尋促進了伯林早期思想和人格的形成。
在伯林年輕時期的觀點中,唯美主義與道德主義、情感流露與情感克制、浪漫主義與懷疑主義、容忍與嚴格等多種沖突一直并存。他能夠“準確、真切地感受到道德觀點”,但他“也因自身對每種類型的人類產生的無限好奇心改變了,甚至消除了自己對一些事物的反對;他對‘善’與‘惡’同樣感興趣,甚至對惡有一種仰慕。他熱衷于行為”。[88]伯林具有廣泛的同情心,這是因為他本人漫無邊際的好奇心。這一點同樣反映在他的社會關系中。他與“清高人士陣線”(Prig Front)保持著聯系——這是個審慎的、紀律嚴明的組織,一些有知識的年輕人致力于保衛他們“謹慎的”生活方式并以此反對“不道德的、無紀律的、殘暴的破壞者”。伯林也與莫里斯·鮑勒(Maurice Bowra)的“非道德陣線”(Immoral Front)保持著來往,這個組織反對習俗、正經以及偏見,并擁護自由、勇敢、智慧的精神。相較成立初期而言,這兩條陣線在后期變得不那么針鋒相對了。“非道德陣線”實際上覆蓋了“猶太人、同性戀、示威者、少數群體”,以及“被公然排擠的”、受到“市儈的大眾觀點”譴責和辱罵的人。[89]而“清高人士陣線”在布魯姆斯伯里(Bloomsbury)的真理與友誼之觀點的影響下,投身于全新的、自由理性的美德。盡管如此,鮑勒對夸張和刺激的渴望與“清高人士陣線”的挑剔與講究依然在性情風格上大相徑庭。[90]
之后伯林通過對比二者在反抗“維多利亞主義”時采用的方式,區分了這兩條陣線。首先是布魯姆斯伯里的態度:拒絕虛偽,完全的自由,私密性,成功是不光彩的,公共生活是不重要的。另外還有如溫斯頓·丘吉爾、比弗布魯克勛爵(Lord Beaverbrrok)這類“棘手的年輕保守派”所持有的世俗的、毫不顧忌地充滿野心的態度。這些人認為:“任何事情都是被允許的,你完全可以踐踏他人,因為獲得統治是最重要的事情?!?a href="../Text/zhushi.xhtml#zhu91" id="zw91">[91]伯林更贊成布魯姆斯伯里的想法,但他并不樂于成為所謂“鐵桿支持者”,因為他非常重視自己所反對的觀點之中的優點及自己所贊成的觀點之中的缺點。他在仰慕眾多布魯姆斯伯里派人物并和他們保持良好關系的同時[92],卻認為布魯姆斯伯里已經把對人際關系的忠誠變成了一種教條,而這二者本該是相互對立的。[93]伯林更偏好莫里斯·鮑勒“廣泛的、賦予人生命般的影響力”,后者在傳統和權威之下堅決地捍衛自由,他的智慧與熱情破除了一切錯誤的、自負的、荒謬的東西,并“為真理、人類以及偉大的精神振奮打下了基礎”。[94]
伯林對布魯姆斯伯里的倫理學持保留意見,這一點也體現在他之后關于丘吉爾的討論中(他沒有質疑丘吉爾的殘暴心性)。[95]在那篇文章的開頭,伯林寫道,他年輕時曾在幾種思想模型中猶豫過:第一種是以赫伯特·里德為代表的觀點——反對“愛德華時代的輝煌假象”及“世界大戰”影響下產生的極端愛國主義,重視“真理與理性”、“謙遜、正直、人性、個人自由與情感”,貶斥“錯誤、造作、暴力、自我吹捧以及虛偽”。[96]另外,伯林在1949年回顧歷史時談道,人們對于他及其同代人的一項誤解是認為他們接受了里德等人所主張的純粹主義方式。丘吉爾的華麗辭藻并不代表他不誠信,相反地,它反映出了一種熱忱、誠摯的生活視角,而通過這種視角能夠辨認真實、有價值的內容。伯林意識到這兩套倫理都符合邏輯,他認為“人們可以透過不同的窗戶來觀察生活,沒有任何一種視角必然比其他的更為清晰、模糊或扭曲”。他的多元主義正是在這樣的領悟下得到了完善。[97]
伯林雖然仰慕像鮑勒、丘吉爾、托斯卡尼尼等強勢且不愿妥協的狠角色,但他也意識到這些人是欺凌者,而他自己厭惡欺凌與殘暴。只有在這些人把“不妥協”的精神用于實現更崇高的理想而非個人的野心和虛榮心的前提下,伯林才會真正地仰慕他們。[98]他欣賞這些人的所謂“崇高性”(sublimity),但僅僅是在它是人性的時候;自然界的“崇高性”在伯林看來,與“納粹的主角們及道德霸凌不無關聯。這種崇高性帶來了反動的浪漫主義、日耳曼人、騎士制度以及危險叢生的美麗”。[99]
伯林對19世紀遺留思潮的抗爭也有著政治含義。他發現充斥著19世紀自由主義概念中的樂觀主義“極為惱人”。[100]但是他欣賞這些人積極的道德參與,因為他們的目標不僅在于描述、分析或解釋自由,還包括去發現和宣告如何尋找到自由(以貝多芬與托爾斯泰作為例證),同時這些人始終遵從“資產階級的價值觀”,不去“僭越任何個人權利”。[101]這樣的態度既適用于私生活中的人際交往,也適用于政治。伯林提到,“這個世界上最讓我厭惡的是某個個體對另一個個體的侵犯、人們把他人作為達成目的的手段,以及情感利用與自相殘殺”。[102]伯林的很多最有力的、最發自內心的政治作品都針對了此類權利僭越,不過他更把這些看作政治危機而非個人問題。
伯林最早在《一些普洛克路斯忒斯》[103]一文中發表了類似于他中后期世界觀的內容,那時他只是一名21歲的大學生。他在文章中指出:“每項精神活動只應由針對該活動本身設立的目的及標準來評判?!币虼?,在評判某一精神活動時,使用“從另一種具有不同本質的精神活動中產生的標準”是錯誤的。這反映了伯林“反強制主義”(anti-Procructeanism),且他不同意把曲解過的模式或要求強加于一個抗拒的、復雜的現實之上。[104]這同時也表明,他從年輕時開始便希望能以古典的、理性主義的方式捍衛學術秩序及批判理性。
雖然這篇文章以亞里士多德的《尼各馬可倫理學》開場(或許反映了哈迪與牛津實在論的影響),但對這篇文章最直接的影響源于當代,且是消極的。伯林批評了諸如溫德姆·路易斯之類的評論家,因為他“將愉悅與非愉悅的心理學標準用于討論形而上學的問題,但后者的標準本應是現實。這種做法體現了一種錯誤的、有問題的學說,即愉悅就是真理,真理就是愉悅”。伯林同時抨擊了如斯賓格勒一樣的文化哲學家,后者試圖“解釋唯一性”并主張“多樣性雖然存在,但真正重要的事實是,在多樣性之中包含了不斷發展的統一性”。這對于批判來說是一種錯誤的前提:因為“判斷任何事物是否可以批評不在于它與其他事物共有的部分,而在于能夠決定該事物與整體事物系統之關系的、個體上的、獨特的差異”(唯一性、個體性以及私密性之間的相互關聯在伯林的政治思想中非常重要)?,F實是具體而獨特的,因此理解現實需要精確性而非綜合性;每一項活動都“從其自身產生,遵從它本身的、獨自的標準,所以有必要使用針對單個事物的獨特標準來進行批判”。
《一些普洛克路斯忒斯》闡釋并捍衛了伯林的學術批評理想,即根據公認的、可靠的參考標準,“通過對個體對象進行堅定、明確、嚴格的考察來建立相應的秩序”。這在本質上是一種古典的看法,強調了秩序與明確性。[105]當伯林還在上學的時候,他以“鼓吹‘內部奴隸制’和失敗主義”為由抨擊浪漫主義和哲學上的反理性主義(以及神秘主義)。[106]年輕的伯林擔心非理性主義會模糊人類的視野,一旦如此,便“沒有任何確切的、尖銳的、有序的事物能夠存活下來”。他指責亨利·柏格森對不確定性的推崇及德國形而上學論者的模糊修辭,并主張“批評、審查與分析”。放棄批判性的判斷而去尋求某種通往一切現實的單一途徑是“對學術的蓄意背叛”,這種做法反映了“人們徹底不再渴望賦予思想任何價值;不愿去辨別是非;不愿意通過經驗消除無政府主義或將秩序納入任何思考方式”。[107]
T.S.艾略特在當時很有影響力,他的《標準》雜志對伯林學生時代的學術生活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伯林曾給艾略特寄過一份《牛津展望》——很有可能是包含《一些普洛克路斯忒斯》的那本。[108]伯林第一篇刊載在非學生期刊上的文章,就發表于1933年出版的《標準》雜志上。[109]同時,艾略特為秩序與批判性辨別所做的辯護似乎也是伯林思想的起點。[110]
但伯林與艾略特在幾個重要方面產生了分歧。最顯著的分歧在于,相對伯林及與他處在統一戰線的反教權的政治左傾人士而言,艾略特保守的、與宗教相關的社會哲學顯得古怪又殘暴。[111]甚至在他們共同擁護的“古典主義”上都有明顯的不同。古典主義在艾略特看來,意味著去相信毋庸置疑的權威,抨擊邪惡的浪漫主義的“做一切你所喜歡做的事情”的觀點。[112]伯林會用“做一切你所喜歡做的事情”和“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本身”為自由辯護,而這些在艾略特眼中是“愚蠢”的觀點。[113]伯林在年輕時就支持懷疑論,否定權威(也就是教會的回應)。[114]不過伯林和艾略特之間最重要的差異是后者認為“排除異己”是具有價值的。艾略特認為連貫的、具有可持續性的傳統有助于社會與學術界的健康發展,而這建立在人的同質性及信仰統一的基礎上;但這個觀點受到了外國人口的擁入以及當時社會上出現的大量“猶太自由思想家”的威脅。[115]伯林作為一個外來的猶太自由思想家并不贊同這種想法。[116]當然,雖然年輕時代的伯林仍維護理性并重視秩序,但那時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多元性的存在,并因此擔心錯誤的秩序可能會被強加于社會之上。伯林的關注點從審美領域移向政治領域,促使他最終轉向對政治思想的研究。他研究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文化悲觀主義,以及通過主張回歸統一性與秩序的方式來回應這種悲觀主義。這讓伯林意識到,對價值的假設,對社會、文化、學術的統一性,以及對引導思想的單一準則或理論的需求最終會發展為對于現代生活,尤其是自由政治的不滿。伯林在當時就已傾向于反對這種根深蒂固的臆測,他把統一性看作一種可能會引發政治危機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