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之際,仍寒風凜冽。雪落了遍地,日頭下,泛著白花花的顏色。
兵車顛簸地馳過,車輪碾在和著雪泥的大地上,“咯咯”地響。
“公子!鄂邑!”御人忽而大喊。
我舉目望去,只見地勢起伏的原野上,鄂邑的城垣在遠方漸漸清晰。城頭,烽燧的黑煙被風吹得四散向天際,我能嗅到淡淡的味道。
鄂野的景象漸漸收入眼底,只見遍地狼藉不堪。干戈四落,兵車駛過之處,橫七豎八的尸首在草叢中到處可見。北風呼呼吹過,一片染紅的雪地顯眼刺目,隨即被碾在車輪之下。
戎狄入侵鄂國,鄂侯求援,兄長連夜率師來援。我和公明偷偷尾隨,欲一睹戰況。
有晉人士卒發現了我們,歡呼地奔跑過來。
“兄長!”公明忽而指著前方,興奮地喊道。
我望去,果然,一輛駟馬兵車停在土坡上。兵士簇擁之中,只見旌羽招搖,兄長身著甲胄立在車上,身影偉岸。
御人長喝一聲,驅著兵車朝兄長那邊馳去。車還未停穩,公明就跳下去奔向土坡,兄長望過來看到我們,滿面訝異。
我心中有愧,亦唯恐公明在眾人前喜而忘形,忙追上前將他拉住。
“兄長!晉國勝了么?戎人都殺光了么?”公明卻不管不顧,興致高漲地大聲向兄長問道。
這話滿是稚氣,周圍的臣子都笑了起來,我有些赧然。
兄長莞爾,將手中鼓槌交與旁人,看著他:“公明以為呢?”
公明將頭一昂,自豪地說:“有兄長在,晉人必無敗績。”
臣子們會心地笑,兄長莞爾。
這時,旁邊的從人忽而指著遠處,道:“國君,有車前來!”
我們望去,只見鄂邑那邊的道路上煙塵揚起,一隊車馬從人正朝這邊奔來,浩浩蕩蕩。我望見領頭的服車有駟馬,看旌旗上的圖畫,正是鄂人。
“上國來援,敝國幸哉!”鄂侯下車,向兄長深深一禮。
兄長亦從兵車上下來,向鄂侯還禮:“鄂晉同處西北屏衛王畿,有難互助,本是應當。”
鄂侯含笑,道:“亶父文武之德昭昭,而叔虞立唐。如今先公英武,亦盡歸國君。”說罷,他令從人獻上脩肉玉帛,向兄長再禮道:“國君率師遠道而來,邑中已備下漿食筵席,犒勞眾士。”
一場奔波征戰,士卒皆已疲憊。兄長并不推辭,微笑一禮:“如此,有勞國君。”
晉國幫鄂國趕走了來犯的戎人,鄂人紛紛從邑中迎出來,簞食攜漿者無數,皆喜氣洋洋。
我和公明乘車緊隨兄長,一路上,入耳皆是歡笑。
“阿兄。”公明突然用手肘捅捅我,在我耳邊道:“你聽,他們說起兄長,都不再說‘叔虞之子’,只稱晉侯呢!”
我望著朝這邊揮舞衣袂的人群,笑笑。想起從前,恍然歷歷在目。
我名杼。
兄弟三人,我排正中。兄長名韋,字燮父;幼弟名公明,年十二歲,與我一樣少而無字。
君父叔虞與先王是兄弟。先王幼年時,以一片桐葉將君父封于唐地,人稱唐叔虞。
可唐地并不太平。此乃夏人故地,人民頗不服天子;且比鄰戎狄,多年來滋擾不斷。我記事以來,曾隨君父幾番遷徙,兵臨城下之事亦身經數回。
君父身體不好,在我像公明一般的年紀時,他終于累垮了。
君父去世之時,兄長只有十五歲。宗長們匆匆為他行過冠禮,身披斬衰受了國君的冠冕和虎符。
內憂外患,就在人人都以為唐國將在年少的兄長手中斷送的時候,事情出人意表地發生轉折。
兄長繼位第二年,就做了一件震驚世人的大事。他將國邑遷至晉水之陽,并將國號改唐為晉。天子許可了這般做法,并將兄長封為晉侯。
此舉很是明智。晉地有險峻可依,盤踞戍衛,可拒戎狄;且遠離唐地舊族阻撓,政令亦暢行有效。故而,雖新邑簡陋,國事卻一年一年地好轉起來。
內事安定,兄長又開始磨礪兵戎。兩三年來,兄長領晉國甲士與戎狄數次交戰,皆獲全勝。晉國聲威日長,如今來援鄂國,亦是水到渠成之事。
鄂侯在宮中設下筵席,樂聲悠悠,佳肴擺滿案臺。
堂上很是熱鬧,鄂侯的夫人和子女全都列席,與我等共膳。兄長作為貴客,與鄂侯同坐上首。
他已經除去甲胄,衣冠整潔,更襯儀表俊雅。
席上,鄂侯又是一番溢美之詞,說得親切誠摯。兄長舉止自如,含笑聆聽,對答如流。
我和公明坐在兄長下首。我奔走許久,已是饑餓難忍,聽著他們說話,不時地伸手取來些小食放入口中。
旁邊的公明忽而小聲道:“阿兄,鄂侯子女甚眾哩。”
我瞥瞥堂上那些年齡不一的面孔,邊飲下一盞清水,邊頷首:“嗯。”
鄂侯這些子女,無論嫡庶,加起來統共有二十幾人。在列國國君之中,這個數目不算大,但對于我們,卻是多得太多了。君父體弱,所育子女不足十人,男子也只有我們兄弟三人。
“你看那幾個女子,總盯著兄長。”公明又道。
嗯?我再瞥去,果然,對面有幾名公女顧盼地望著兄長,目光閃爍而熱切。再看向兄長,他仍與鄂侯說著話,目不斜視,似渾然無所察覺。
公明低笑:“不會又是幾個齊女?”
他聲音有些大,我急忙瞪他一眼,不許他失禮。
公明皺皺鼻子,別過臉去。我看看兄長,心中卻不禁一陣苦笑。
天下眾多諸侯之中,數兄長最是年輕,又兼才能出眾儀表堂堂,贊譽無數。而若說兄長有什么教人擔心,當數他的婚事。
當年兄長繼位,家國動蕩,他曾于周廟立誓曰戎狄不定無室家。這以后,說媒之人早已絡繹不絕,兄長皆以此言婉拒。最出名的一次是在三年前,兄長奉天子之命出使齊國,齊國公女對他一見傾心,要嫁兄長。這事兄長最終未許,齊侯卻也并不責怪,反贊其誠。
國中宗長為此事早就憂愁不已。如今晉國已日漸安穩,宗長們也開始以無嗣為由,力勸兄長定下婚姻。而似今日這般場面,我跟著兄長已經見過了許多,可他從來不為所動。
“阿兄,你知道兄長喜歡誰么?”過了會,公明又悄聲道。
堂上樂師奏樂正歡,只有我能聽到。
我看了公明一眼,似不在意:“誰?”
公明一臉賊笑:“阿兄不曾發覺,兄長自成周歸來之后,這幾月總有杞國來書?”
我想了想,頓時憶起。今年春朝,兄長去了一趟成周,從那以后,的確每隔不久就有杞國來書。那些書信似乎神秘得很,兄長從不交與他人,有那么幾次,我看到他看得聚精會神,面上竟帶著些笑意。不過,兄長的庶務我從來不擅自干涉,那般情形我雖覺得好奇,也沒往心里去。
“你說……”我恍然大悟,問公明:“那些來書的主人,就是兄長歡喜的女子?”
公明瞪起眼,急急“噓”一聲,示意周圍。
回頭,兄長正將目光瞟來。意識到自己失態,我面紅耳赤,噤聲用膳。
“鄂國實疲弱。”回到晉國,上卿班父在廟堂上向兄長道:“鄂國與晉相鄰,其地雖不足晉國大小,卻扼守要道,一旦失陷,晉國危矣!”
此言一出,在場臣子紛紛贊同。
“此番入鄂國,觀之心驚。”一名大夫道:“兵甲破敗,車不足百乘,何以御敵?”
“鄂侯敦厚,然國無輔弼之賢,行事繁瑣而不精,上下皆有怨懟。”班父道:“以至戎狄來犯則無力抵御,長此以往必然生患。晉國與其坐視,不若遣師常駐。”說罷,他看向兄長。
兄長端坐上首,手中將虎符把玩,神色沉斂無波。
“公子。”我正旁聽他們議事,這時,一名寺人走過來,小聲向我稟道:“有杞國使者攜書前來,你看……”
杞國?我心中微動。
看向兄長,他還在聽著臣子們議論,大約抽不出身。我沉吟,向那寺人略一頷首,起身離開。
堂后,一名使者等候在那里。
“有書?”我走過去問。
“正是。”使者道,說罷,取下裝著簡書的布囊,一禮道:“煩公子交與晉侯。”
我將那布囊接過,看了看。只見它比往常的書信要小一些,不重,卻鼓鼓囊囊的,似乎塞了什么東西。心中愈加好奇,我看看那使者,問:“此書出自何人?”
使者愣了愣,卻笑:“小人只管送信,旁事無人告知。”說罷,他向我再禮:“書信已送至,小人告辭。”
我站在原地,看著使者走開,滿腹狐疑。
“杼。”兄長的聲音忽而在身后響起,我嚇了一跳。
回頭,只見他正走過來:“何事在此?”
我回神,將手中之物遞去,道:“有兄長書信。”
“哦?”兄長看向那布囊,雙目中似乎瞬間有光彩亮起,伸手將布囊接過。
我覺得自己像在刺探什么,有些局促,岔話道:“兄長議事畢了?”
“嗯。”兄長看著布囊,正動手要拆,卻忽而停住動作。他看我一眼,和聲吩咐道:“你隨我奔波許久,去歇息吧。”
我應了一聲。
兄長轉身朝室內走去,才行兩步,卻又止住。
“杼。”他回頭看著我,微笑道:“十月天子東巡,你隨我一道前往,如何?”
二
車馬轔轔,浩蕩的隊伍揚起淡淡的塵色,將日光染得愈加金黃。
成周城門洞開,國人擁擠在道旁,有人歌唱,有人揮舞衣袂,送天子車駕東巡。
我與一眾宗室子弟走在行列之中,前方,駟馬拖著兄長的服車穩當向前,兄長端坐車上,素繒朝服纖塵不染。
背上突然被誰拍了一下,我一驚回頭,卻見是頊。
“杼,”他不知何時擠了上來,笑嘻嘻地看著我:“你也隨天子去東巡么?”
我頷首,道:“你也去?”
“正是。”他整整身上的衣裳,嗓子嘶啞:“君父要我跟隨天子左右,長些見識。”
那表情神氣,與頭上的總角配在一處,我覺得好笑。
頊是衛伯次子,算起來,與我是同個曾祖父的族兄弟。去年,衛伯將頊送到宗周辟雍受教,我與他熟識起來,常在一處玩耍。
“你我同行,恰是正好。”我說。
頊笑笑。
他望了望兄長那邊,贊道:“晉侯果然出眾。”
我心中驕傲:“那是自然。”
頊又張望向別處,未幾,拍拍我的肩頭,指向前方:“虎臣輿也出眾。”
我看去,只見虎臣輿乘車跟在天子車駕之后,遠遠的,只望見那車上的背影挺得筆直。
“嘖嘖,封了伯便可乘車哩。”頊酸溜溜地說。
我笑笑,沒有答話。
虎臣輿比我小一兩歲,字子熙,也是我的族兄弟。他是伯邑考的孫子,父母早逝,少年即得以冠禮取字。這般情形與兄長很是相似,不過虎臣輿幼年已成故而,之后便由邑姜太后收養在宮中。
他勇力過人。也正是去年,天子伐群舒,他立下赫赫功勛。得勝歸來之后,天子封其為梓伯,并委以虎臣之職。從此,人們便稱他虎臣輿。
一陣女子的嘰喳聲傳入耳中,我看去,只見幾個女子在路邊的人群里擠著向前,嘴里嚷著要看虎臣輿。
“嘖嘖……”頊又開始發出不屑的聲音。
我被騷動的人群推了一下,無奈地撣撣衣袖。
若論風度儀態,我敢說兄長首屈一指;可若說相貌俊美英武,我見過的人之中,尚無人可及虎臣輿。
因為君父唐叔虞之故,我和兄長自幼時起就常常去宗周。在那里,無論宮廷市井,人們說起俊俏之人總免不了提到伯邑考。據說伯邑考當年姿容無雙,連商王的后妲己也垂涎,以致伯邑考身歿肉醢之禍。虎臣輿承繼了伯邑考的美名,又兼英勇過人,可謂名動王畿。
他每回出行,總會招來許多人圍觀。如同今日這樣,即便虎臣輿面無表情像一尊石雕,所過之處,人群中也總會出現一陣喧嘩。
秋風漸漸變涼。
天子東巡的隊伍自成周出發,一路往東。途徑闕鞏、虢國、管國等地,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半月。
天色漸漸暗下,一名小臣走來告知,天子令生起篝火,今夜就地露宿。
走了一日,眾人都疲憊不已,得此言語不禁欣喜,一時間,車馬之聲與人聲交雜,野地中熱鬧起來。
旅途遙遠,輜重皆從簡。我的露宿之物不過一卷鋪蓋和一塊遮風擋露的氈布,大略地搭一下,夜里的休憩之處就布置好了。
天上星子光輝漸亮,人們已經燒起了團團篝火,各自圍坐。
頊正與一名宗室子弟談天,說著說著,卻又說到了虎臣輿。
“若說虎臣輿生得最俊,倒也不見得。”他一邊吃著糗糧一邊說:“我曾見到了杞國太子,那形貌可不比虎臣輿差。”說著,他狡黠一笑:“過兩日就要到杞國,虎臣輿若見到杞太子,他恐怕要著惱。”
“我看不會。”那宗室子弟卻笑而搖頭:“我聽說他二人去年在成周就見過了,相交甚好。”
頊笑容僵住,片刻,又恢復鄙夷之色:“那又如何,杞太子就是比虎臣輿好。”
我在一旁聽著,無奈地笑。
虎臣輿雖出色,卻沉默寡言。加之他自幼在宮中長大,在別人眼中就總有些倨傲之態。我和他雖相識,說過的話卻少之又少,而像頊一樣不喜歡他的人也并非少數。
不過他們提到杞國,我首先想起的就是兄長那些信。
自從公明道破,我就開始對此事多加留意。
一年多來,兄長每收到杞國的來書,必定親自回復,從無間斷。有時兄長收到書信之后,我就會在他的案上看到些小物事,有飾物,有小童喜愛的草編,林林總總,不貴重,卻都算得別致。我見過最奇怪的東西,是一些毛物。它們用細毛繩制成,不知用何法織成手的模樣,可將手套進去。
兄長對這些物事很是珍視,每每收到,總會露出愉悅之色。而天寒出行之時,兄長常將那毛物戴在手上,似乎舍不得脫下。
有一回,兄長外出巡視籍田的時候,我替他收拾案上簡牘,無意中看到了一卷短小的簡冊。那簡冊半掩著,上面字跡細小而娟秀,寫得很是齊整。我忍不住,將那簡冊細看。只見上面寫的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卻很是活生動,我時不時被其中言語逗得想發笑。心中不無驚異,我從不知道那些用于祭告和記事的文辭可寫得這般有趣,心中對那來書之人更加好奇。
一番估摸,我覺得兄長大約就是去年在成周見到那杞女。她可遣人送信,可見身位不低。而那來書用辭嫻熟,非有所閱歷之人不可為,我覺得那杞女應當并非稚幼,少說也該與兄長年紀相當。我曾找來當時隨兄長往成周的從人問話。他們說只記得兄長與杞太子見過兩三回,照面而已,談不上深交,更不記得有什么女子。
如今杞國就在前方,我探究之心又起,或許此行,我也能見到那致書之人。
正思索,身后傳來一陣說話聲。
我回頭望去,卻見兄長來了,風塵仆仆。
他正與旬伯和毛公見禮。
旬伯和毛公都是畿內諸侯。旬伯四五十年紀,毛公稍長,二人皆頗有名望。
“吾聞國君年初率師援鄂,獲全勝,還未道賀。” 旬伯看著兄長,緩聲道。
兄長謙道:“鄰人有難自當襄助,余不敢居功。”
毛公撫須:“國君賢能,天子亦嘉賞,不必過謙。”說話間,不遠處出現些火把閃動之光,我們望去,只見是天子的衛士在巡邏,為首一人,卻是虎臣輿。
畿內的貴族子弟們,互相之間熟悉得很。虎臣輿走過,不少人與他打招呼,又是一陣熱鬧。
看到他,旬伯露出微笑。
虎臣輿也看到了這邊,走過來。
“舅父。”他向旬伯行禮道,片刻,又看向毛公和兄長,亦是一揖:“二位國君。”
兄長微笑還禮:“虎臣。”
“虎臣夜巡?”毛公問。
“正是。”虎臣輿道:“此地近河,又處郊野,不可輕心。”
旬伯莞爾,道:“天子在此,自當謹慎。待到了杞國,便可稍加休息。”
眾人皆頷首。
“國君可曾去過杞國?”毛公問兄長。
“未曾去過。”兄長和色道。
毛公道:“杞承有夏,城邑宮室皆是古制。我十年前曾往出使,不知當今面貌如何。”
旬伯道:“東婁公娶于衛,與天子亦算得姻親。去年天子大蒐,我曾見過杞太子,乃拔萃之人。”說著,他看看虎臣輿,和色道:“子熙彼時亦與杞太子有些交情。”
虎臣輿頷首:“杞太子俊杰,外甥甚幸。”
“太后亦甚為歡喜,”毛公想了想,轉向兄長道:“國君可還記得,彼時不光是杞太子,東婁公季女亦隨太后觀禮。”
“正是。”兄長微笑:“才俊之人,太后一向慈愛。”
東婁公季女?我聽著心中一動,不禁看向兄長。眾人又說起了別的事,兄長對答著,唇上的笑意卻一直未消。
我興致起來,覺得抓住了什么。正在這時,我的目光掃過虎臣輿,卻發現他正看著兄長,似注視似深思。篝火跳躍,光照淡淡地映在虎臣輿的側臉上,愈加顯得表情不辨。
人們沒有說錯,往東再行兩日,杞國的郊野已經在望。
時值金秋,田地里的莊稼一望無邊。大風吹來,隊伍行至其中,如同置身茫茫波濤之中,成周之東地域平坦,與宗周和晉國迥異,這我早已知曉。可如今看到杞國的田野,我才覺得這風光如此迷人。
東婁公早已率國中臣子前來迎接。
我看到了頊和旬伯他們稱道不已的杞太子,果然形貌俊逸,與虎臣輿相較,亦難分高低。不過即使如此,我仍然覺得兄長氣度卓然,他二人誰也不及。
一番拜見,東婁公引著天子車駕往雍丘而去。
杞國本因祀禹而封,天子此行亦為了禹祭。
雍丘城門洞開,邑內高臺櫛比,宮室拙樸,果有古風。我隨著兄長走入公宮,只見其中早已人群擁擠,卻肅穆安靜。
鐘鐃齊鳴,樂聲陣陣。兄長與一眾臣子身著祭服分列庭中,天子端坐明堂之上,東婁公領著夫人與眾子拜見。
忽然,頊用手臂捅了捅了我。
我回頭,他朝我擠擠眼睛,低聲道:“看那上階的女子。”
我訝然,踮起腳朝前方張望。
越過許多人的肩頭,只見殿前,一名少女正拾階而上。她穿著寬大的祭服,遮住了身量,步態卻輕盈,束作總角的烏發下,側臉精致嫻靜。
“如何?”頊得意地說:“那是我表妹杞姮。看看,論起美貌,虎臣輿算得什么?”
三
“若果真是杞女,倒是好。”前些時候,王姬瑗聞得公明說起兄長的杞國來書,她如是道。
“為何?”公明問。
王姬瑗滿面篤定:“原先唐國的那些舊族不是整日說周人非有夏正統么?晉侯若是娶了杞女,正好堵了那些人的口。”
公明很是不以為然:“若只是為此,我兄長只消遣媒人往杞國便可,這般月月傳書豈不費事。”
我的想法與公明一樣,而如今,更加篤定。
在杞國,我見過公女姮不止一回。
頭一回自然是覲見當日,第二回卻是當夜,她夜里扮作寺人來看兄長,被我逮了個正著。當時看到那面容,我目瞪口呆,幸而兄長從室中出來,才化解了一場尷尬。
“杼,姮乃杞國公女,今日覲禮后,你不是曾對為兄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女子?”他對我打趣道。
我登時覺得臉上發燒,再看向那位公女姮,只見她好奇地看著我。我左右不自在,想趕緊走開,可是兄長讓我留下。
“杼不必急于離去。”他與公女姮相視一眼,莞爾道:“為兄與公女有事相談,你可在堂上閱卷,如有人來,勿使其入室。”
“諾。”我窘得很,囁嚅道,扭頭走出去。
夜風仍然透著涼,我坐在案前,手里拿著簡冊,卻怎么也看不下去。
轉頭窺向身后,兄長的室中透著些燭光,落在地上,有些微微的晃動。
四周靜謐,我似乎聽到些話語聲傳入耳中,低而細微,不甚分明,
方才兄長與公女姮對視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局促再起,我索性拿著簡冊站起身來,走到堂前去看。
月光輕柔地落在地上,如同一層白霜,
我一邊懊惱自己方才失態,一邊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兄長的室中,過了會,仍舊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就借著月光獨自在庭院里散步,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從人們回來。
說來奇怪,我雖驚詫,卻并未生出反感。晉國也有不少女子愛慕兄長,她們總尋著各種機會向兄長示好。或是看著他“咯咯”嬌笑,或是在路旁向他唱歌,或是向他拋來果子。我和公明早已見怪不怪,私下里,公明還會拿一些人取笑。兄長卻一向波瀾不驚,每每遇到這些事,總一笑而過。
我知道兄長的志向,男女私情于他而言,從來比不上小臣們遞來的簡牘重要。
可是這一次我覺得與從前不一樣。兄長與公女姮對視的時候,那目光柔和,似乎帶著笑;我冒失地撞破他們二人相會,兄長那極力掩飾之態,我更是從未見過。
“你昨夜未睡好么?”第二天的禹祭,頊看到我的臉,訝異地問。
我訕訕地笑笑。
他猜得沒錯,昨夜過得混沌,我一直在懊喪。
兄長比我恢復得快,第二日再見面時,他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昨夜之事果真是一場夢。我卻仍然心有愧疚,時常走神,說錯了好些話。
每每如此,兄長淡淡一笑,不以為意。
我又看到了公女姮。她立在杞國夫人衛姬的身后,人雖多,我卻一眼就看到了她。
公女姮身著祭服立在庭中,雙目一直望著殿上,神采斐然。我想起她昨夜扮作寺人之時的慌張模樣,心中忍俊不禁,惹得頊不時回頭看我。
當夜,東婁公仍然以筵席招待東巡眾人。明日就要再度啟程,眾人興致高昂,天子還破例允許每人飲一點酒。
賓主盡歡,兄長心情也很好,與鄰席的諸位國君對飲,笑得暢快。
我不愛飲酒,頊一面鄙視我一面不客氣地把我的酒盞拿過去,飲得津津有味。
不過,我發現這筵席上心不在焉地不止我一人。虎臣輿坐在不遠處的席上,手里端著酒盞,卻沒有飲下。他的目光游弋,時而望向殿外,時而又收回。
未幾,與兄長談著話的毛公不知說到何處,大笑出聲,引得虎臣輿也望了過來。
他的神色一貫平淡,目光停駐片刻,似乎在看兄長。
“你不用膳,看什么?”頊一邊匕走我俎上的炮羊,一邊問道。
“虎臣輿不夜巡么?”我說。
“夜巡什么。”頊嚼著肉,道:“杞太子邀了他,稍后要去作客。”
我訝然:“你怎知?”
“寺人來傳話時,我正好在附近。”頊擦擦嘴巴,皺眉:“我那表兄也是,虎臣輿有什么好,邀他不邀我。”
我訕笑,不理他。
我吃飽之后,想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兄長要與天子議事,頊仍然在吃,我只好一個人離開了。
萬般出乎意料,路過林苑時,我遇到了公女姮。
她似乎已經等待了許久,看到我,面露欣喜之色。之前的相見算不得愉悅,現在再面對,我有些發窘。公女姮面帶微笑,言語委婉地問我兄長在何處。
我只得如實相告,不出所料,她有些失望。
“如此,姮打擾了,公子走好。”她客氣地說,舉止始終溫婉。
這之后再見到公女姮,就是天子車駕離開雍丘之時。
公女姮立在城墻上,朝兄長招手。陽光下,兄長抬頭望著她,唇邊漾起微笑,格外耀眼。
我看著他們,忽而有些遐想。
過得不久,公女及笄,想來就會嫁到晉國。當她成為晉國的夫人,兄長可會常常展露那般溫煦的笑意?
回到辟雍,公明和王姬瑗迫不及待地問我杞女之事。我恐兄長責備,杞國之事不曾透露半點。可是他二人并不放棄,公明將天子賜給他的驘獸拿出來做賭注,跟王姬瑗約定,誰先打探清楚驘獸就歸誰。
國中的宗老卻不像我們那樣輕松。
落雪之前,我回到晉國,聽到一件事。
齊國不久前曾遣一名上卿來到,兄長當時與他商談了許久。據知情的小臣說,那上卿前來,名為國事,實則向兄長陳以齊侯聯姻之意。此事宗老們也知曉,已有不少人提議兄長應許。
我有些吃驚。
晉齊聯姻,多年前齊侯就已經提過。當時兄長婉拒,我以為齊侯雖不遷怒,必也是已經死心。不料如今,齊侯竟又來提,兄長果真如此得他器重么?
“這你可不知。”開春回到辟雍時,王姬瑗說,“齊國那公女,一心要嫁晉侯,再也拖不得了呢。”
齊國公女?我和公明面面相覷。
“我兄長又不愛她,早已說明,怎還來糾纏?”公明皺眉道。
“糾纏又如何,反正晉侯不放在心上。”王姬瑗笑嘻嘻道,看著我,“杼,我說得可對?”
我笑笑。說來確實,自從東巡歸來,兄長與公女姮的傳書愈加頻繁,歲末大雪也不曾中斷。兄長年初時已經定下了媒人,單等天氣轉暖,就啟程往杞國提親。
公明和王姬瑗的賭約沒多久就有了結果。太后似乎頗喜愛公女姮,壽誕之時,將她召到了宗周。
不過在他們知曉之前,我已經知曉了。
說來費解,這消息是無意中從公子盂那里聽到的。公子盂是豐邑的貴族,與我關系不錯,辟雍會射與我共組一耦。那日,我與他約好了一同練習,可等我到了習練之所,卻沒見到他。
等待了許久,公子盂終于來了,卻走路一拐一拐的,齜牙咧嘴地撫著后臀。
“怎么了?”我問。
“挨笞了十下。”公子盂一臉不快。
“為何?”我訝然。
“方才那邊樹枝搖晃,我以為有獸,就放箭過去。”公子盂嘆口氣,“未曾想差點射中了一名公女,惹惱了虎臣輿。”
“公女?”我望望那邊樹叢,“什么公女?”
“似乎是什么杞國的……”公子盂哼哼唧唧:“虎臣輿也是,我又不是故意,發那么大火做什么……”
我吃了一驚。
習射之后,我趕緊去問王姬瑗,她說確實有一名杞國公女來到辟雍,正是公女姮。
“杼也知她名字?”王姬瑗眨眨眼,朝我賊賊地笑,“太后讓她來辟雍輔助小師箴教習,初遇時,我就見她身上有一只鳳形佩,可真眼熟得很。”
我知道自己瞞不過王姬瑗,只得苦笑承認。
王姬瑗很是高興,第二日,就得意揚揚地帶著公女姮與公明相見,驘獸也自然而然地歸了王姬瑗。
雖失了驘獸,公明卻不惱怒,因為他對公女姮也十足好奇。
返回館舍的路上,我問公明覺得公女姮如何。
“好看是好看。”公明想了想,眉頭微皺,“可她年紀比我還小,我將來要稱她長嫂?”
我覺得好笑,道:“及笄待嫁的女子,皆是公女姮一般歲數,誰人不比你小?”
“那齊女就是。”公明嘀咕道。見我愕然,他忙吐吐舌頭,“阿兄莫惱,我說笑哩。”說罷,嬉笑地走開。
四
再見到公女姮,她似乎長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勞煩公子轉告晉侯,信短話長,姮有事須親口同他說,他若是能來,姮會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誠懇,眉間似乎藏著些心事。
我應下。
兄長心里一直有公女姮,我雖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覺得公女姮難得來鎬京,兄長會高興的。于是當日,我就讓使者攜書回晉國,將公女姮的話轉告兄長。
天子駕臨辟雍,大豐之日會射,不少貴族都聚集而來。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繹的兒子熊勇。
楚人臣服于周,熊勇年幼時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羈,尚武好斗。記得當年剛來到辟雍的時候,子弟們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隨身帶著一柄銅直兵,發怒的時候就“鏘”一聲拔出來,嚇得別人嗚哇哭叫。
楚人荊蠻,師氏大為頭痛,責罰當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們被他嚇過幾次,見到他就像見到惡鬼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當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無他,子弟中我最年長,師氏吩咐我要帶頭引導;而公明跟熊勇一樣頑皮,這兩個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對手。時日長了,我和公明覺得他為人有義,漸漸地交好起來。
熊勇雖魯莽,最大的愛好卻是美人。自從我們認識他,閑聊的時候從來少不得美人的話題。從前我們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時候,他就教會了公明對著迎面走來的女子吹口哨,并且走上前去搭訕,一口一個“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濃重,被搭訕的女子常常掩袖笑著跑開。他不以為意,篤定地告訴我們,說周女無趣,若是在楚國,沒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為習慣了他的厚臉皮,所以當熊勇對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時候,我雖意外,卻并不十分吃驚。
“你不是說周女無趣么?”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豐會射,熊勇三弋四鴻。這個結果其實不錯,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與虎臣輿一比高低,而虎臣輿此番得了六鴻,乃是全場最優。
“這回又是虎臣輿得了第一,如何是好?”會射之后,公明挖苦地說,“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試給她看么?”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輿,熊勇變了臉色,哼哼唧唧地說,“虎臣輿射的時候正好有鳥群過來,若讓我與他換個位,我一弋七鴻隨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狀:“也是呢!你說不定能像后羿那樣,把太陽也射下來。那你可就無敵了!不僅虎臣輿跪地求饒,說不定天子還會把鎬京所有的美人都賜給你……哦,你不喜歡周女,那也無妨,齊女、魯女、衛女什么的也多的是,不過公女姮你就別想了,那是我兄長……”
“咦?姮呢?王姬瑗說要尋她呢……”熊勇四下里張望,說著,快步走開。
“我還未說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讓他去吧。”我無奈地笑笑,跟他說正經事,“方才從人來報,兄長快到了。”
兄長從晉國趕來,風塵仆仆。
他并無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齊整,俊雅依舊。這是他的一個過人之處,他永遠不會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憊的樣子,人們看到的他,總是風采奕奕。
兄長本來是要去鎬京的,卻突然轉道先來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這是為了什么。心里忽然有一種感覺,公女姮在兄長心目中的地位,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別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見到兄長很是高興,問了他好些晉國的事。兄長一一對答,從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她們那邊望去,卻不見公女姮。
“她方才走開了。”王姬瑗小聲地說,一臉遺憾。不過很快,她莞爾一笑,“勿慮,你稍后帶晉侯去鐘室,一切有我。”說罷,她一臉自信地溜了開去。
從明堂出來以后,公明對兄長說他贏了王姬瑗的羸獸,要帶兄長去看。
兄長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來掩不住。兄長也不點破,含笑地答應我們。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鐘室中,兄長終于見到了公女姮。
我遠遠聽到里面傳來悅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彈的曲子我從來沒聽過,很是悅耳。兄長顯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門口立了好一會,直到琴音停住,他才邁步進去。
“我等為何在此?”鐘室外的樹下,王姬瑗伸長脖子,不滿地嘟噥。
“就是,”公明說,“兄長和公女姮在里面做什么?”
我臉上發熱,瞪他們二人:“兄長與公女姮見面,你們難不成偷窺?”
“這話不對,”王姬瑗回頭道,“這鐘室可是我家的,我去看看怎算偷窺?”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邊可熱鬧呢。”公明朝我擠眼,說罷,不待我阻止,他已經同王姬瑗順著墻根朝鐘室的門邊摸去。
“你們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這兩個無法無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個勁掙扎。
“噓!”前頭的王姬瑗回頭狠狠瞪我們。
門框離這里不過兩三步,我唯恐驚動了兄長,連忙噤聲停住。
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傳出,公明甩開我的手,湊上前去。
“……別擋著!”他想把王姬瑗的頭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開他,“哎,你踩著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經晚了。
鐘室內的二人已經發覺,四只眼睛望了出來。
我們三人登時僵住。
我的臉騰騰發燙,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長。
“瑗方才不是說想去看驘獸?”公明向來有急智,鎮定地對王姬瑗說。
“驘獸?”王姬瑗反應過來:“哦……確是驘獸!”她看向我笑瞇瞇地說,“杼也同往觀之如何?”
我如獲大赦:“甚好!”說罷,三人裝模作樣、歡歡喜喜地跑開了。
兄長的好事被我們攪了場,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說,“你擠我做什么!”
“都是你!”公明反駁,“說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擋著,還出聲!”
“你不推我我怎會出聲?”
“你不擋我我怎會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喪地跟在他們后面一言不發,腦子里還轉著方才的事,只覺得再也無顏面對兄長。
“杼!”這時。熊勇忽而出現在前方。看到我們,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你們去了何處?教我好找!晉侯呢?聽說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長,我又有些發窘。
“兄長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才匆匆走了,到處也找不著人,你去了何處?”
“我自然是去明堂獻祭!”熊勇一臉坦然,說罷,看看我們身后,“是了,姮不是跟你們一起么,怎么不見她?王姬,姮呢?”
“你又來!”不等王姬瑗答話,公明瞪他,“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許纏公女姮!”
熊勇嗤笑說:“公女姮與你兄長行禮了么?婚約未立,你先拿人家當了長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長又不是你,你管得著么?所以說你們周人愛整天端著死板貴族架子,在我楚地,只要女子未行婚禮,照樣……”
“你們小聲些!”我預感到這兩個人會吵得沒完沒了,打斷道,“勇,我們去看羸獸,你去么?”
“去!”熊勇瞥瞥公明,惡劣地笑,“當然要去,羸獸都知道要跟著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爾。
“姮跟你兄長在一起么?”路上,熊勇小聲問我。
我點頭笑笑。
熊勇像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怎么了?”我問。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與虎臣輿說話。”
“哦?”我訝然,“虎臣輿?”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須教你兄長看緊些。就算不肯讓給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輿。”
公女姮的兄長與虎臣輿相交甚好,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說話不正經,我沒有往心里去。
看過羸獸之后,突然大雨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宮室,兄長已經離開了辟雍,往鎬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聽晉國來的從人說,晉國的天氣也不好,兄長出來之前還很不放心。他命人嚴密監視水道,若有洪澇即刻來報。
出門見美人也不會忘記國事,臣子們說得不錯,兄長的脾性像足了父親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國中雨勢擔憂的時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訴我們,公女姮一早就出發去頡邑探望她的姊姊。
“今早?為何?”我問。
“不知。”王姬瑗說,“我還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著下巴:“我兄長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覺得無趣吧?”
王姬瑗說:“你們說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于是去了頡邑?”
公明道:“你不是說她昨日見過我兄長之后,還小病一場?”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發光。
“晉侯與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無比羨慕。
公明瞥她她:“怎么?想你那宋國公子了么?”
我也笑:“我聽兄長說,他見過宋國公子,品貌不錯。”
“他哪里比得晉侯。”王姬瑗紅了臉,卻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聽說晉侯在為你尋覓婦人,已經問了好些諸侯。”
“哦?果真?”公明來了精神。
“胡說什么……”輪到我面紅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兩人吃吃地賊笑,不住拿話鬧我。
我不再出聲。
但王姬瑗方才說婦人的時候,我的心微微一動。
我承認,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國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
事情變化,并不總會遂人心愿,即便它曾經讓人覺得無限美好。
公女姮從頡邑回辟雍的時候,兄長趕去見她。
兄長出發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神色里并不盡然是喜氣,似乎藏著什么事。等他回來的時候,卻是獨自一人,沒有帶回公女姮的車駕。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隨我返國,杼留下。”他進門就對我們吩咐道,語氣平靜,眉眼間卻不掩陰沉。
我和公明相覷,各自的臉上滿是訝色。
我說:“兄長,你不是說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長淡淡道。
我們看他臉色,再多疑問也只要先咽在肚子里。
車馬已經備好,兄長就這樣離開了辟雍。轔轔聲中,我在宮門前望著他遠行,只覺那身姿帶著幾分蕭索。
幾日后,虎臣輿在教場上以一頭死麂委質,在天子和貴族的睽睽眾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輿依禮完成婚事。
聽到這個消息,我吃驚不已,立刻從鎬京趕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國的公女姮。
虎臣輿也在,看到他們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憤懣沖起。
我推開虎臣輿,看著他陡然變色的臉,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與我們同出一族,竟做出毀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攔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與他廢去婚約。”她如是道,“今日誤會,錯全在姮一人,與虎臣實無干系。”
我瞪著公女姮的臉。
“為何?”我問。
她的目光動了動,似乎平靜,又似乎盛滿了悲傷。
“我二人各有堅持,無法顧全彼此。”她輕聲答道。
我怔怔然。
當我回到晉國把教場上的事告訴兄長,他并沒有說什么。
他仍如以往,每日與臣子商討庶務,到民間田地中巡視。但是他變得沉默,臉上也難見笑容。他早出晚歸,埋頭在各種事務之中,似乎決計不讓自己有一點空閑。
這年秋天,晉國迎來兄長繼位之后的第一次豐收。倉廩盛得滿滿,積糧超過了過往兩年相加之數。國人歡騰,涌到廟社祭祀歌唱,稱頌兄長的功績。
可是即便這樣,兄長也沒有開懷。
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不但我和公明,連宗老和臣子們都憂心忡忡。
“兄長,你心中不好。”一日夜里,兄長歸來,我瞅準空隙,鼓起勇氣對他說,“兄長近來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連國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看著我,過了會,他露出苦笑:“是么?”
“是公女姮?”我問。
兄長沒有說話,按按緊鎖的眉心,將身體靠在小幾上。
我看著他的樣子,有些心疼:“兄長,聽聞虎臣輿還未往杞國遣媒人,兄長若去鎬京向天子陳以情由,此事或許還可挽回。”
兄長閉著眼睛。
“兄長……”
“不是你想的那樣。”兄長道,神色有些疲憊,“杼,我與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輿。”
我微訝,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對我說的話,忍不住問,“那兄長是為何……”
“杼,你想問的是這些?”兄長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連忙搖頭,道:“兄長近來消瘦,國中無論民人宗老都甚為憂慮。”停了停,我說,“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測兄長是為此傷神。兄長,父親將唐地傳下,遷都為晉,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國祚萬民皆維系于兄長。我等三人雖為兄弟,可兄長心中有憂煩,從不告知我與公明;我知此乃兄長慈愛,可兄長若損傷身體,我與公明……”
喉嚨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時卻再也忍不住了。
兄長輕嘆一口氣,少頃,他的手掌輕輕握住我的肩頭,寬厚而溫暖。
“知曉了。”他的聲音和緩而沉著,如同我小時候被噩夢嚇哭時,他勸慰的語氣,“杼,我必不再如此。”
幾日后,兄長擇定媒人,攜雁前往齊國。
齊侯答應得很爽快,問名請期皆有條不紊。
隔年開春,兄長親自從齊國迎來了齊侯的女兒,我們的長嫂齊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