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清內務府:從帝王的家奴到鷹犬
- 袁燦興
- 4722字
- 2023-05-16 18:25:41
二、打天下的牛錄
清代在政治機構上有諸多創新,如內務府、軍機處、理藩院、總理衙門等。其中,服務于皇家,為皇帝心腹的內務府,堪稱最特別的一個。
關于內務府,還得從女真人在關外時期的歷史說起。明代女真部分為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野人女真三大部,分布在黑龍江、松花江流域,以游牧、漁業為生。三大部中,建州女真在明永樂元年(1403)被招撫,并設置建州衛,以牽制其他女真二部。建州女真與明王朝之間保持著進貢關系,女真定期進貢,明朝則給予賞賜。女真人驍勇善戰,曾被明成祖征調從軍北征,立下軍功。
建州女真部的首領王杲實力最強,桀驁不馴,屢屢犯邊。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依附于王杲,雙方家族結下了政治婚姻。努爾哈赤十歲喪母,繼母對他也不好,于是他時常到王杲家中生活,與外祖父王杲感情深厚。
后來覺昌安、塔克世背叛王杲,投靠了大明王朝。這對父子時而投降,時而背叛,讓遼東總兵李成梁很不放心,就將努爾哈赤留在家中作為人質。十六歲時,少年努爾哈赤結束了人質生活,返回建州。在繼母的唆使下,父親與他分家。據說,努爾哈赤分家后生活很艱難,不得不入山采人參、松子之類,運到撫順販賣以維持生計。沒過多久,努爾哈赤就去投奔了王杲,在外祖父羽翼之下,衣食總算無憂。
王杲不時出兵與明軍作戰,成為大明王朝的外患。萬歷二年(1574),遼東總兵李成梁出動大兵圍剿王杲。王杲守衛的古勒城被攻破,不過他僥幸逃脫。此次戰役中,正在王杲家中生活的努爾哈赤與其弟弟一起被俘。努爾哈赤與李成梁也很熟,作為俘虜的努爾哈赤表現出“抱成梁馬足請死”的態度。請死是假,乞活是真。李成梁動了情,“不殺,留帳下卵翼如養子”。靠著以前做人質時結下的交情,努爾哈赤活了下來。
再回到李成梁身邊后,努爾哈赤先在軍中做雜役,后從軍參戰。努爾哈赤表現積極,“自媚于成梁”,以此獲得李成梁的好感,以便于日后脫身。李成梁也想培養努爾哈赤,以便控制女真各部。努爾哈赤在李成梁家中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能讀書識字。
萬歷三年春,王杲帶領部眾四處劫掠,被明軍圍剿,王杲再次僥幸逃脫。明軍懸賞重金,以求抓捕王杲。覺昌安、塔克世站在了明軍一方,多次為明軍帶路捉拿王杲。塔克世最為賣力,他擔任向導,出奇兵,往返八日,擒獲了王杲。
王杲被擒獲后,在李成梁帳下的努爾哈赤親眼看見外祖父王杲的悲慘狀況。可他此時自身難保,只能隱忍不發,更加賣力地做事。王杲被送到北京后遭凌遲處死。塔克世、覺昌安在擒獲王杲中的巨大作用,改善了努爾哈赤的處境。萬歷五年,十九歲的努爾哈赤結束了俘虜生活,返回了建州。
努爾哈赤返回建州后,入贅世代經商、富甲一方的佟佳氏。婚后,努爾哈赤一度到李成梁帳下再次從軍,四處征戰,提高了自己的軍事素質,為未來的征戰打下了軍事基礎。
到了萬歷十年(1582),深得李成梁信任的努爾哈赤突然從李成梁身邊離開。有一種說法是努爾哈赤與李成梁的小妾私通,李成梁發覺后雖未追究,但努爾哈赤無臉再在李成梁身邊。不過,這一走,努爾哈赤反而開創出了新的局面。
萬歷十一年,李成梁領兵圍攻王杲的兒子阿臺。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父親塔克世也隨同明軍參與了戰斗。此戰極為慘烈,阿臺、覺昌安、塔克世均死于戰役中。后兩人之死撲朔迷離,一種說法是,李成梁于此戰之中,乘亂殺掉二人以除后患。覺昌安、塔克世死后,努爾哈赤起兵反明,確立了八旗制度,先主遼東,后一統東北,成為大明王朝的巨大威脅。
八旗制度的雛形,乃是牛錄制度。
乾隆年間的軍機大臣阿桂在《滿洲源流考》卷十六《國俗》中云:女真人早先出動打獵時,各隨族、黨、屯、寨而行,每人各出一矢,十矢設一長統領,稱為“牛錄”(牛錄系箭之意)。(3)各隊之中,由精于射術者統領,此即“一個善射,十拙隨之”。每十人出一支箭,意味著共同作戰,共同分享戰利品。
到了努爾哈赤時期,又對牛錄制度進行了改革,以十牛錄合一,給一令箭,參與圍獵。圍獵時,十牛錄的人應在同一地方行動,共同協作,不準擅自脫隊。在打獵過程中,努爾哈赤部眾得到了戰術訓練,強化了紀律,提高了戰斗力。
箭,在女真部落中有著重要的政治含義。女真族的祖先肅慎人,曾不遠千里向周朝貢獻“楛矢石弩”(4)。進貢弩箭,意味著肅慎人臣服中央政權。此后每逢部落結盟時,都以箭作為信物,“插箭發誓”。遇到軍事行動,在請聯盟部落幫忙作戰時,將箭作為信物,“傳箭請兵”。在戰事中,則以箭作為信物,號令諸將。后吳三桂向多爾袞投降時,雙方以白馬祭天,烏牛祭地,折箭為誓。(5)
萬歷十二年(1584)是努爾哈赤起兵的第二年,他親率五百兵攻打其他部落。在返回途中,努爾哈赤應王甲部酋長之邀攻打翁科洛城。酣戰之中,努爾哈赤被敵兵鄂爾古尼和洛科射傷,血流如注。養好傷后,努爾哈赤再攻翁科洛城,俘獲射傷他的鄂爾古尼、洛科二人。眾將請斬二人,努爾哈赤卻道:“二人射我,乃鋒鏑之下各為其主,孰不欲勝?吾今釋而用之。”于是將二人釋放,提拔為牛錄額真,將城中的降民編為二牛錄,由其統轄。
初期牛錄的成員,主要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東海女真,族群比較單一,牛錄還保留著狩獵時臨時組合的影子。隨著努爾哈赤實力的擴張,牛錄制度發展成熟,并成為一種國家制度。努爾哈赤起兵初期,有領兵過來投奔者,就任命其為牛錄額真,統領其部眾。
萬歷二十九年,努爾哈赤在牛錄的基礎上創設四旗。以每三百人為一牛錄,每個牛錄設牛錄額真(佐領)一人。凡年滿十八歲或身高五尺者,即為壯丁,牛錄成員就是從壯丁中挑選出來的。將各部混編在一個牛錄之中,削弱了原先以血親為基礎、臨時拼湊的牛錄組織,增強了努爾哈赤的控制力。清代查慎行《人海記》中載:“佐領即牛錄也,秩如明朝千戶,專管戶籍。秩雖卑,凡位居公侯伯者并俯聽其派撥,亦猶縣令之轄鄉紳。”(6)
牛錄是旗的基礎,以五個牛錄為一甲喇,五個甲喇為一個固山(漢語譯為“旗”)。初期分正黃旗、正白旗、正紅旗、正藍旗。最初努爾哈赤曾使用過黑旗,但黑旗在作戰指揮時不夠醒目,故改用黃、白、紅、藍四旗。四旗由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同母弟舒爾哈齊、努爾哈赤長子褚英和次子代善四人分領。
萬歷四十三年(1615),由于四旗人員的增加,又增設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四旗,合稱滿洲八旗。每個牛錄三百人,每個甲喇一千五百人,每個旗七千五百人,八旗合計六萬人。此時八旗旗主世襲,旗兵是旗主的私兵。
在此后的征戰中,八旗人數越來越多,牛錄不斷增加,但旗數一直保持八旗。努爾哈赤屬下大量的蒙、漢民眾,也被編入滿洲八旗。
萬歷四十四年,努爾哈赤建元天命,定國號為“金”,史稱后金。努爾哈赤以子侄八人,分別統轄八旗,封為和碩貝勒(也稱固山貝勒或固山王)。在八旗制度下,旗主支配牛錄,進而支配旗。努爾哈赤第一次立褚英為儲君,結果父子爆發沖突,最后褚英被殺。第二次立代善為儲君,代善失寵后又被廢黜。經歷了兩次立儲失敗的教訓后,天命七年(1622),努爾哈赤決定以八和碩貝勒共議的形式共治國政,八大貝勒可擁立、罷免汗王。在努爾哈赤看來,八王同議,可以集思廣益,必然無失。
在努爾哈赤時期,大量漢人被俘獲。這些漢人之中,不少原明軍將領被置入八旗之中得到重用,而多數漢人卻成了奴隸。天命末年,關外漢人起義反抗,被努爾哈赤殘酷鎮壓。到了天聰年間,皇太極才出于諸多考慮,獨立設置漢軍旗。
在與明軍的戰斗中,努爾哈赤所轄軍隊長于野戰,卻在攻打城池時處于劣勢。大炮是明軍守衛城池乃至發動攻勢時的犀利武器,后金軍中則大炮稀少。努爾哈赤時期,雖然有“操炮漢兵”,但力量薄弱。努爾哈赤自己就在攻打寧遠的戰斗中被明軍炮火擊中受創,退回沈陽后不治而亡。努爾哈赤死后,經過八王推選,皇太極成為汗王。
當時,皇太極、代善、阿敏、莽古爾泰四大貝勒輔以諸貝勒共同處理軍政事務。皇太極繼位后,八王共議重大政務,三大貝勒與皇太極權力幾乎同等,在朝堂之上與皇太極并坐。
天聰元年(1627),在寧遠錦州的戰斗中,皇太極所部遭到明軍炮火攻擊,不得不收兵,皇太極對此耿耿于懷。此后在與明軍的戰斗中,后金軍擄回一些具有造炮技術的漢人,利用他們制造大炮。天聰五年,依靠漢人鐵匠,造出“紅衣大將軍炮四十”。此年皇太極在頒發行軍令時,特意強調“俘獲之人,勿離散其夫妻父子,勿裸取其衣服”,以籠絡漢人,使其為己所用。
此外,在皇太極登基之后,努爾哈赤確立的八王共治制度讓他的權力受到一定限制。上朝時,代善、阿敏、莽古爾泰與他并坐,在重大事務上互相掣肘,讓他心懷不滿。皇太極決定集中皇權,通過分立漢軍,他打造了一支忠于自己的軍隊,獲得有力臂助。
滿八旗創設后,初期曾將俘獲的漢人兵丁、掠奪來的漢人壯丁編入八旗內,為漢人牛錄,共十六牛錄,由滿洲大臣統領。被編入牛錄的這些漢人,均具有獨立身份,與身為奴隸的包衣不同。這些漢人雖然獨立,但仍被滿洲大臣當作奴仆使喚,心中大為憤懣,從而影響了戰斗力。皇太極看到了此弊端,就做了一些調整。
天聰五年(1631),皇太極頒布《離主條例》。條例規定,主人有私行采獵活動,私自藏匿戰利品,擅自殺人,強奸屬下婦女,冒領戰功,威脅阻止告發主人等不法行為,準奴仆告發。若所告屬實,則脫離主奴關系,可以離開主人家。(7)
天聰七年,皇太極將滿洲八旗中的漢人獨立編為一旗,“詔于八旗滿洲佐領(牛錄)分出漢人千五百八十戶”,此即八旗漢軍之始。在此基礎上,經過不斷擴充,天聰八年,皇太極宣布將舊漢兵改為“烏真超哈”(漢語意為“炮兵”),此時漢軍獨立成一旗。在后金(清)軍之中,滿洲、蒙古八旗不使用火器,只有烏真超哈使用火器。漢軍一旗,建立在“六甲喇”基礎上,一甲喇為五牛錄,此時漢軍旗擁有三十牛錄。
天聰六年元旦,皇太極改變朝儀,獨自南坐。為慶賀此舉,各旗分別設宴,每旗十席,用鵝五只。總兵官職諸員設席二十桌,鵝二十只。八旗加總兵席共一百桌,備燒酒一百大瓶,煮獸肉宴之。獸肉頗為豐盛,有虎、熊、狍、鹿、兔等。
天聰九年,皇太極給代善定下了四條大罪,剝奪了代善的大貝勒稱號。在此之前,阿敏、莽古爾泰已先后被他剝奪權力。此時皇太極面南而坐,軍政大權獨攬。
漢軍自編為一旗后,在與明軍的戰斗中,發揮了重大作用,而紅衣大炮則被頻繁使用,屢建奇功。努爾哈赤時期,被編入牛錄的漢人受到很多限制,如不得騎馬、不能獲得豐腴田地等。皇太極時期,這些限制被取消,漢軍旗的地位提高,增加了其歸屬感與忠誠度。
此后,在蒙古牛錄、漢軍牛錄的基礎上,皇太極于天聰九年(1635)編設“八旗蒙古”。崇德二年(1637),漢軍分建二旗,兩年后分建四旗。明崇禎十五年(1642,也是清崇德七年),皇太極編設八旗漢軍。之所以此時編為八旗漢軍,是因為在前一年的錦州、松山之戰中,十三萬明軍被擊敗。此戰中,薊遼總督洪承疇被俘,祖大壽、祖大樂、祖大名等將領投降,俘獲的明軍數量驚人。
自從創設八旗制度,牛錄也在不斷擴張。編入八旗的,不但有漢人、蒙古人,還有索倫、錫伯、鄂倫春、達斡爾等各民族人口。此外,牛錄中還有俄羅斯牛錄、高麗牛錄等。如清末陜西巡撫升允的祖先就隸屬于俄羅斯牛錄,清末大學士世續的先人則隸屬于高麗牛錄。
凡在努爾哈赤時期被編入八旗的,不管是女真人還是其他族人,都被稱為“老滿洲”。在皇太極時期被編入滿洲八旗的,被稱為“新滿洲”。天聰九年,皇太極宣布廢除女真、諸申等各種稱謂,統一改稱“滿珠”,有吉祥之意。“以國書考之,‘滿洲’本作‘滿珠’,二字皆平讀。”(8)此后又演變為“滿洲”之稱。
在八旗之中,平民主要由兩部分人組成,一是原女真各部部眾,二是歸降的兵民及部分俘虜。平民負有從軍義務,每逢戰爭,都要隨軍作戰,作戰時俘獲的戰利品,集中之后再行分配。由于打仗能發財,每次出戰,旗人無不歡呼雀躍,“其妻子亦皆喜樂”。
牛錄從以血緣為主、服務于射獵的一種組織,漸漸地發展成為八旗軍事組織的重要一環。入關之后,八旗作為軍事組織,一直存續到清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