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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塵煙破
  • 既零
  • 8763字
  • 2024-05-06 21:21:19

桂太郎(日軍第三師團師團長,也是第一軍司令官山縣有朋的弟子。)和幾個軍官站在晾甲山上的雪地里。這些人頭上那頂高帽墻的軍帽和身高讓他們整體看上去像一截截捶進地面,焦黑的木頭樁子。

“喂!大島,辛苦了!”桂太郎嘴里迸出幾個字,嘴唇又繃緊了。

“是!師團長閣下?!闭驹诠鹛缮韨瓤亢笠稽c的大島久直(第六旅團旅團長,第三師團攻擊析木、海城時的前衛司令官)腳后跟一并,馬靴后跟并沒發出平時那種清脆的聲音。他那被硝煙熏得花臉貓般的臉上露出些得意的笑:“堂堂第一軍的氣勢可不能輸給第二軍啊(大島指的是第二軍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攻陷旅順。)!那樣的話,老爺子(他指的是第一軍司令官山縣有朋)覲見陛下的時候,大概也會覺得顏面無光吧!”

“清國可真是個龐然大物呀!”

“從朝鮮過來,才知道清國真是富庶呀!”

“嗯。希望帝國有一副好胃口?!惫鹛梢皇滞兄硪恢皇种?,虛握成拳的手揉擦著濃密的唇髭。是的,大島當然不知道,桂太郎對他老師冬季作戰的計劃,心情極其復雜。大本營負責作戰的參謀次長川上操六是最反對山縣有朋作戰計劃的人之一,桂太郎本人無論公私,在相當的程度上是站在川上那一邊的。也正是川上操六的有效活動,最終使得天皇陛下先后以“優詔”和“優待元勛”的名義下達了召回山縣有朋的敕令。若不是陛下敕書,老爺子非切腹不可。他臨啟程回國前下達了第三師團攻擊岫巖,進而驅逐海城清軍的作戰令一開始讓桂太郎深感憂慮,但又不愿讓老師過于失望。

好在天氣雖然奇冷,進攻卻順利得出乎他的意料。

岫巖很快得手。

于是他的膽子漸漸壯了,胃口變得大起來。等析木城外二道河子高地這樣的要隘攻了下來后,桂太郎就決定一鼓作氣,不顧大本營對第三師團作戰步驟的約束冒回險,畢竟海城已經成了個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下來的柿子。

不過占領海城的那一天開始,他腦子里卻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當面的清國軍隊如此輕易的放棄自己的陣地,將海城這樣重要的地理節點拱手相讓,會不會是故意的誘敵之舉?想到這里桂太郎不禁暗暗打了個寒顫。對于帝國政府來說,征服至關重要的,是征服的結果;對于不過把“武道”當作一件暫時收進箱籠的和服的軍人而言,在征服的過程中尋求武勇帶來的榮耀卻是極難遏控的本能。進展順利的時候他甚至忘了,陸軍除了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在愛知半島參加那場海陸聯合大演習,并沒有真正實戰的經驗。而且那次演習所暴露的問題——只要看看那些馱馬——在這次作戰中幾乎完全重現了一次。這樣看來,自己的確有些魯莽??!

南面是掌握淮軍精銳的宋慶,北面是依克唐阿、長順,?。〉谌龓焾F還沒被蟄,滿耳朵都是蜂群的“嗡嗡”聲了。

“如何天子召還急,臨別陣頭淚滿衣。(山縣有朋被召回國臨行前寫的詩中一聯。)”雖說是老爺子臨走下達的攻擊命令,攻占海城的可是自己!嚴格講都是抗命。何況現在第三師團面臨孤軍被圍的困窘處境,搞不好真要“淚滿衣”呢!桂太郎為眼前的形勢暗暗揪著心。

“蜂蠆入懷······”他知道這句中國諺語后半截的意思,到了嘴邊卻硬是一下想不起用中文是怎么講的。

“唔~要是司令官在的話,大概會催促我們攻擊遼陽、奉天,完成他‘入奉天度歲’的愿望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大島說話。

“閣下,您說什么?”

“哦!”桂太郎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失了大將的氣度!他臉上似乎是用指甲尖剔出般剔出點笑的樣子道:“我是說,離老爺子‘入奉天度歲’的愿望又進了一步。啊,喂!木神原他們(第三師團參謀木神原忠誠,少佐。在攻擊二道河子高地時陣亡。)的遺體什么時候火化?”

“閣下,”大島看了看他,“和這次殉國的士兵一起,雇了當地人在收拾遺體,在舉行祭奠式后一起火化?!?

“哦!”桂摘了手套,把手伸進大衣兜里掏了掏,掏出包香煙,往自己嘴里放了一支,遞了一支給大島久直。

大島從褲兜里摸出個西洋火柴,劃著了,湊到桂嘴角的煙卷上。他發現師團長的嘴角極細微的顫抖著。

“一個有前途的好小伙子······”桂狠狠吸了兩口煙。

大島正籠著火給自己的煙卷點上,沒聽清桂太郎說的話,只是靠猜測,嘴巴吸著煙,邊含含糊糊道:“是的···是的···閣下?!?

“祭奠式前請通知我。”

“報告!”

大島還沒來得及回話,身后一個士兵斜肩著槍,從一匹馬背上跳下來,腿一繃,上身挺得筆直,對二人行了一個姿勢標準的軍禮后一躬身,雙手給桂太郎遞上一份公箋,說到:“報告師團長閣下,村木中佐(日軍占領海城后設立善后公署,村木雅美中佐為署長。)擬好了善后條款,請師團長閣下過目。”

桂太郎把抽了兩口的煙扔在了地上,腳尖蹂踩了幾下。他摘了手套,兩只手的手指夾住紙的兩頭,快速掃了一遍。這個善后條款內容不多,一共四條,簡直可以一目了然,不過是規定了清國人的四種死法:一、間諜處死;二、妨礙執行軍務者處死;三、毀壞軍用電線及其他軍用物資者處死;四、殺人放火者處死。

“妨礙執行軍務······哦!這也太含糊不清了······嗯,但是很嚴厲,有效!你看!”桂太郎很快看完,把這張紙遞給大島,一張冰霜封住的臉上眉毛揚了揚:“村木的口氣和當年入關中的劉邦很像啊!”

“真是有當總督的氣魄呀!”大島看了一遍也說到。

“很好!馬上找一些本地的讀書人謄抄后用印,和司令官閣下(桂太郎指的是第一軍司令官山縣有朋。這個時候已經奉天皇敕令回國了。)之前出的告示一起,盡快張貼出去,而且要讓那些識字的清國人到處大聲讀!”

“村木這個家伙!”桂太郎腦袋稍微往大島站的位置歪了下?!按髰u,你看清國人這些天還會進攻嗎?”

“閣下,孫子云:勿恃敵之不攻我,而恃我之不可攻。(《孫子·九變》的原文是: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大島久直慢條斯理的回道:“我擔心的不是正面,而是海城到岫巖到土門子兵站這條線。只要供應不被切斷,雖然比較困難些,擊潰清國軍的攻擊大概是沒有問題的?!?

“嗯。”第三師團師團長努著嘴用力的點了下頭。自己這個以頭腦冷靜著稱的旅團長能有這樣的把握,桂太郎心里稍稍松了些。

“師團長閣下,”大島說到:“從沿路他們的民團對我軍的襲擾看,村木對這些清國老百姓嚴厲些是完全應該的。聽說第二軍在旅順······”

“大島,”桂太郎看了眼大島久直,他當然知道第二軍在旅順的屠城施暴,大本營因為這件事被那些西洋報紙報道出來正焦頭爛額呢!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大島久直身后那些年輕軍官,像個遭遇突襲的武士下意識出刀,劈斬般打斷了他:“我們只講我們的問題。旅順的事就不要議論了?!?

“是的。師團長閣下?!贝髰u意識到自己這個時候確實不該聊這些,自己稍稍有些尷尬。他從桂太郎手里接過那張公箋,轉身交到一名少尉手里,吩咐他去善后公署轉達師團長的意見。

四條善后條款只要張貼出去,就是卡住當地所有清國人腦袋的木枷,不知道這些清國人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村木這個傻瓜大概正洋洋得意的以為吞下了一塊肥肉吧!桂太郎并不喜歡村木中佐擬定的告示。道理很簡單,它跟司令官告示里展示的懷柔精神是沖突的。但他既不想多管,更不想在這個時候為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去苛責自己的部下。何況這樣顯得威風凜凜的告示張貼出來后也許真可以威懾住清國人,對士氣也是一種鼓勵吧。第三師團表面上看進展順利,可是孤軍客懸,雖然連續打退兩次清國軍隊的進攻,但眼下面對的宋慶,無論士兵還是統帥,作戰意志絕非豐升阿和聶桂林的那支部隊可比。之前他故意暴露出自己的左翼,希望引誘對面的騎兵來攻,然后利用新雪既厚又松軟,馬跑不起來,用埋伏的步兵打兔子一般全殲他的機動兵力,想得很好。可對面那個將領也不是傻瓜,沒上他的當。也不是那么差啊!桂在心里感嘆到。

桂太郎知道第三師團的官兵身體狀況已經達到了一個極限。這么冷的天,有的大隊的士兵還穿著夏服裙。那些軍夫一個個就像剛從野墳地里爬出來的怨鬼。進占海城后各個聯隊陸續上報的凍傷、凍死的人數讓習慣把傷亡當做必要代價的桂太郎也如鯁在喉。

海城的確重要。

越重要,爭奪得也就越激烈。

清國人決然不肯坐視海城陷落的。

他把拳頭放在嘴邊啃。

來一個快速的決戰,這不正是自己一直的愿望嗎?明治十二年(1879年,清光緒五年)自己潛入華北考察后提出《斗清策案》(明治十二年,時任參謀本部管西局局長的桂太郎考察華北后提出《斗清策案》的構想,大概是海軍進攻福州,陸軍三個師團在直隸登陸,進攻北京。1887年,參謀本部負責制定作戰計劃的第二局局長,參謀次長川上操六的心腹小川又次依據中國兵站地志調查的結果提出更具體的構想,即《對清征討策案》,提出五年內將海軍發展到可與清國海軍抗衡的程度,然后派出八個師團的遠征軍,六個在山海關附近登陸對北京實施攻擊,兩個沿長江進攻,牽制清軍北上。),構想不就是與清國在短期內,在直隸地區決一雌雄嗎?對峙成為對決,暗流奔騰而出,漩渦一旦形成,就非人力所能控了。當他現在真的站在了由對峙到對決的當場,很容易讓他這個對中國有些了解的人想到三國時候的荊州。

當年曹操的大將于禁,劉備的大將關羽,大概也跟自己一樣,都因為對時機產生的幻覺掉進了漩渦吧!

桂太郎深知,大批清國軍隊很快也會卷進來。

大島說得對,孤山到岫巖,再到析木城,是海城第三師團賴以生存卻不可靠的臍帶。目前這一路上雖然也受到些民團騷擾,畢竟還在把握之中??墒沁@條脆弱的補給線能維持多久?要知道第一軍進軍以來,沿途掃蕩并不徹底,那些打散、逃跑的清國軍隊只要在這條線上任意一個點上卡那么幾天,就能輕易把這條臍帶捏得失血,那第三師團這個甕中鱉不用打,直接就能困死在甕里。可是這么冷的天真要進行決戰的話,靠只有又冷又硬的飯團和梅干果腹的這幾千士兵······??!八嘎!

桂太郎有一種在懸崖邊伸腳時的膽顫心驚。他心里長嘆了一聲,暗罵了一句。

這個時候可要拿出咬牙堅持的覺悟!他告誡自己。

桂太郎那雙似乎永遠藏在濃霧后面的眸子讓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然而他的嘴卻在不知不覺中又噘起來,身子似乎也繃緊了。

“師團長閣下!”一個軍官兩條腿不停的夾馬,一邊喊著,把桂太郎從思慮中拽回到現實里。

“哦!岡本!”桂太郎回頭一看,上來的是步兵第六聯隊第一大隊大隊長岡本忠能少佐。他胯下的那匹羸馬喘著粗氣在踢打下蹦蹭著總算上到了小山頂。桂太郎看到岡本額上帽檐下露出些白色紗布,皺了皺眉,問到:“怎么?受傷了?”

“師團長閣下!”岡本跳下馬,行了個軍禮,“擦傷點皮,不要緊?!彼炊Y的手沒放下,轉向大島久直,大島回了個禮。岡本忠能繼續對桂太郎道:“師團長閣下,城外的蓋家屯里藏著清國軍,人不少。我們吃了虧。”

“蓋家屯!出城南邊的那個村子!哦!這么說······傷亡大不大?”桂太郎沒想到離自己這么近的地方還藏著敢于挑釁的清國軍,他有些吃驚的同時又慶幸自己安排了大迫尚敏(第五旅團旅團長)派人往西南方向偵察:“大迫呢?”

“包括我,傷了六七個。旅團長還在城外接應斷后的部隊?!睂净氐?,“他馬上就會來。”

“喂!這樣可不行!”岡本的話音還沒落全,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已經在后面嚷了,那人朝大島也點了下頭:“馬圈子、上下夾河都有清國軍在活動!感王寨的清國軍像是在構筑陣地了!看來這些家伙打算把我們圍困在這里了!”

“哦!”桂太郎再次回轉身,似乎是他那雙藏在濃霧里的眸子施展了魔力,把旅團長吸到面前。桂太郎話卻說得慢條斯理:“大迫,這肯定不是海城逃出去的那些。有沒有抓一些俘虜?”

“沒有。搜索隊的人太少了。閣下,您的判斷完全正確。感王寨那邊像是南邊新來的部隊。”

“嗯~”桂兩只手抱在胸前,“宋慶······”

“閣下······”大島剛想說什么,他看到桂的左手握成了拳又放到了嘴邊。他知道桂太郎在思考的時候不喜歡旁邊的人插嘴,于是沒把話說下去。

“有這一帶測繪完成的地圖嗎?”桂太郎問到。

“沒有。但我可以畫一幅簡圖?!睂局夷苌僮艋卮鸬?。

“很好!”桂陰云不散的臉上似乎滲出一縷陽光。

忠能尋了根樹枝,要衛兵拿來幾張馬扎,幾個人大衣一裹,坐了下來,看著岡本一邊畫一邊講。

岡本畫得很清晰,講解得也很細致。桂太郎臉上漸漸顯現出對這個年輕下屬滿意的神情。

“你這個家伙!”大迫在岡本背上猛拍了一巴掌:“你這家伙,心很細嘛!了解得這樣清楚!”

“大島閣下攻下海城的當天,”岡本得到長官的表揚,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和小野認為主要的敵人會在西面和南面。所以,所以一起帶了一個中隊進行了偵察。”

“嗯!”桂太郎看著地圖的臉上這回總算露出了明顯的笑容,嘴里只說了三個字:“做得好?!?

“和清國軍隊作戰,你們覺得怎么樣?”他突然仰起臉,眼光把圍在他身邊的軍官掃了一遍,眼睛又回到雪地上的簡圖上。

幾個軍官相互覷了覷,沒明白師團長的用意。

桂太郎見半天沒反應,又抬起頭看了看他們,看著大迫、大島和幾個年輕軍官都不出聲,“我是問,”他的眼睛再次從大家臉上掃過:“你們覺得清國軍隊作戰有什么特點?”

“??!這個么!”大迫把帽子取下來,一只巴掌在變得有些灰白色的后腦勺上摸了半天,一拍:“哎呀!一路都打到海城了,師團長閣下不提起,的確沒太想過這個問題呢!”他沖大島久直做了個鬼臉,突然打雷般狂笑道:“現在想起來,那就是比開戰前想象的容易得多吧!”

“喂!大迫!真不愧是員猛將??!”桂太郎手撐著膝蓋站起身來,為了培養自己威嚴的氣度,多年來他養成了慢速說話的習慣。不過他喜歡大迫是個爽直粗豪的軍人,又深得陛下垂愛,便想著逗逗他,于是仍然以緩慢的語速說道:“以前中國有個山上的神仙種了一種人參果,味道好,吃了能長壽,很珍貴?!彼戳搜鄞笃龋笃日J真的聽他說,“有個家伙一口氣偷吃了好幾個,卻沒嘗出味道來······”

“嘿!嘿嘿······”大迫尚敏聽到這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來:“師團長閣下是把我比作豬八戒了!”

大島和另外兩個軍官也笑起來。

“大島,”桂太郎臉上因為想強忍住笑而展現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他看了眼大島久直,“你怎么看······”

“閣下,”這時岡本忠能那張清鼻涕在胡髭上結了冰花的臉漲得通紅。他倏的站起身,眼睛著急忙慌、不停望向大島久直,直到看到大島看自己的眼神溫和,似乎還有些鼓勵。他眼眶都潮濕了,繃得在微微發顫的身體對大島一傾身,“那么······對不住了!”然后筆挺的對桂太郎的背影行了個軍禮,大聲道:“可以讓我先說說看法嗎?”

桂太郎望了眼大島,又盯著這個熱血充盈的年輕人看了那么一會兒,一點頭:“嗯!”

“我以為,”岡本快速的瞟了一下大島,繼續保持著立正的姿勢大聲說著:“大多數清國人作戰意志出奇的差,除了躲在事先修筑好的掩體后放槍,不肯做任何主動的側擊和包抄。即便有一些作戰意志堅強的人,也會被這大多數拖累。所以跟他們作戰,翼側一般都不必過于擔心。或者講我軍可以通過包抄翼側的方式迅速擊潰清國人。倘若只能作正面的攻擊,那就頑強攻擊其一點,全力逼迫清國軍,那么整個清國軍的戰線馬上就會動搖,然后崩潰······”

岡本把話說完的時候,桂看了大迫尚敏和大島久直。

“喂!岡本!”大迫先大聲說道:“你結婚了嗎?沒有的話,可不可以考慮做我的女婿?”

桂太郎和大島一愣。

“閣下······”岡本一臉通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半天他才喃喃說道:“閣下······您······我的孩子都能走路了。”

“哎!”大迫再次把帽子摘下來,拍了拍自己那顆碩大的腦袋。

桂再也忍不住,和大島一起大笑起來。

大迫看了看他倆,自己也笑了。

“岡本!”桂太郎收了笑容,繃著臉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愿意在陸軍干下去嗎?”

“是的?!睂景焉碜佑质且煌?。

“好樣的!”桂走近他,在他肩窩捶了一拳,“打完這一仗,我會推薦你去陸軍大學校。”

“是!”岡本忠能熱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他嘴角抽動了幾下,把帽子摘下來夾在腋下,對桂太郎行了個鞠躬禮:“謝謝師團長閣下!”

“嗯?!惫鹛刹粫谶@類事情上糾纏,他迅速展開了另一個話題,也是他今早以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大迫他們回饋的情況促使他在思考之后下定了決心:“我準備明天早上開始,進行一場徹底的掃蕩戰?!?

坐在馬扎上的軍官們一時都沒出聲。

桂太郎看了看他們,嘴巴噘了噘,道:“我知道,士兵們挨凍受餓,又連續行軍作戰······”

他話還沒說完,大迫先站了起來:“師團長閣下,您不用說了。我堅決支持您的想法,并且執行您的任何命令!”

“是啊!”大島握著兩拳撐著大腿站起身來,笑了笑:“雖然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今晚就請參謀們辛苦下,把命令準備出來吧。喂!”他笑著對大迫嚷了聲:“你這個老家伙!只想著招個好女婿,城外設置的警戒線可要多安排些人輪換!”

“當然!”大迫故意沖他瞪了一眼,笑了笑。

“晚上分給每個士兵一合燒酒吧?!惫鹛傻溃骸澳芘絾??”

“海城雖然不大,這些酒總該能弄到的!”一個年輕的尉官挺身答到。

海城對于眼下的清軍來說,就像嵌在牙縫里的骨頭渣子。忒難受,還剔不出。

“大帥!”來人未及通報,一把掀開夾板大尼簾子,領著一股冷風卷進大帳。

“怎么樣?”伏在燭火下查看地圖的宋慶抬起他那顆皓首白頭,循聲朝大帳門簾的位置望去,等他看清來人時,急切的問到。

“銘軍已經在缸瓦寨(感王寨也叫缸瓦寨)。姜軍門(姜桂題。劉盛休稱自己腿傷復發,不能乘騎,請求休假。銘軍由姜桂題接替統領。)一帶鑿墻準備工事了?!闭f話的人邊說邊走到火塘邊,從吊鉤上取下燒水壺,尋了只碗,給自己倒了碗熱水捧在手里,湊在嘴邊哈著氣。

“劉盛休這王八他倒腳快,已經在回天津的路上了!敢情他吃的不是大清的飯!”他喝干了水,把碗重重放回到火塘邊。

宋慶把手里的放大鏡往案子上一扔,直起身搖了搖手:“哼!還是劉省三(劉銘傳)面子大。不去管他。他走了好,我還放心一些。不說那些了。銘軍這回在老姜手里若能站穩不逃,俺就真正要念回佛菩薩保佑了!”

他剛把話說完,卻覺得嗓子里涌上一股甜腥味,一溜暗紅的血由他的嘴角流出,從枯白有些帶黃的胡髭上淌成一線,滴滴答答的落在袍褂上。

他身子一搖。

“大帥!”進帳稟報的副將快速沖到他身旁,一把握住了他。宋慶感到那只握著自己胳臂的手鐵鉗一般正落在他手肘的位置,他酸痛得差點叫出聲。

宋慶皺了皺眉,用另一只手在副將的手上做了個拂拭的動作,哎呀!那只大鉗子總算松開了。

“璞華,你是要把俺這把老骨頭捏碎嗎?”宋慶握著剛才被捏住的地方晃了晃,笑了笑,“這么大氣力!省著點用吧!”

“大帥!”成璞華垂手而立,打著哭腔:“你······”

“好了!好了!都是副將了,見兩滴血還打哭腔!孬樣!”宋慶無力的搖了搖他那手背皴得如同龜殼般的手,勉強一笑,道:“朝廷和李中堂當看家犬養,到頭來卻是只叭兒狗。跟這樣的狗雜種與大敵對陣,不吐血才不是人呢!肏他的嬸娘(銘軍是劉銘傳的基本部隊,也是當時淮軍的精銳之一,是劉銘傳的寶貝疙瘩。劉銘傳以病重不能前敵,但是他跟李鴻章又早有約定:銘軍統領必須是他劉家的人。李鴻章守約,甲午戰爭期間銘軍交由劉銘傳的侄兒劉盛休統帶。本來作為拱衛京畿的精銳成為首鎮,甲午陸戰清軍在朝鮮吃緊,緊急將銘軍調赴朝鮮,可是劉盛休每戰都是出工不出力。宋慶罵“嬸娘”,有影射劉銘傳之意。)!沒事的!”

“大帥,您歇會兒吧!”他的副將被老頭兒幾句話逗得不好再哭,重新輕輕攙扶住宋慶,把他帶到屏風后的睡榻前,扶宋慶躺下了。

宋慶摸出懷表就著屏風縫里透過的那點微光看了半天,瞇著眼看著表道:“現在戌時未過······”他把表合起來揣進懷里,“傳我的令,要他們不得喧嘩吵鬧,抓緊睡覺,明天一早動身,向銘軍靠攏。”他抹了抹嘴角,把干了的血沫子在手里搓了搓,手在衣襟上隨便抹了抹。成璞華給他倒了碗熱水,宋慶漱了漱口,把嘴一抹,和衣躺下了。

成璞華取了件宋慶的毛皮大氅給他蓋了,把火盆子挪得離宋慶近一些,自己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西邊天上的鉛色云層里顯出些古怪的紅色。

“這可不是好兆頭!”姜桂題沒騎馬,他讓伙房燒了些姜湯,帶著自己的親兵,打算在天黑之前再看一下銘軍修筑的工事和槍眼。劉子徵(劉盛休,字子徵)狗日的腳底抹油,借傷而遁。這正是那句話:朝中有人好做官。他老姜卻是臨危受命,腦袋別在褲腰上來趟了這淌渾水。哎!這些自視精銳的丘八可都不是省油的燈。萬一開戰的時候提不起,自己搭上條老命事小,可就對不住老長官宋慶了。他捂了捂腫成了個包子般的腮幫子,皺了皺眉,牙疼的讓他時不時有些火星煩躁。

趁士兵們圍著桶舀姜湯的時候,他帶著自己的親兵營營官順著寨子北面遛了一遭。

銘軍士兵在墻上開的槍眼明顯高出了人的頭頂。

姜桂題心頭的火一下就燒起來,牙突然一陣要把他炸裂的痛?!霸撍赖幕熨~!”他心里恨恨罵道??伤掷餂]有尚方寶劍,自己調派得動的,就只有自己帶來的親兵營?,F在擠破這膿包搞不好還要泚自己一臉。跟在他身后的營官恨得咬牙了,喘著粗氣剛要開口。

“不是時候?!苯痤}就攔住了他。他把嘴里痛出來的一泡清口水泚在了雪地里。

“軍門!”他的親兵營營官的手把刀把子都快捏細了。

“羅嗦什么!”姜桂題的腳重重在雪地里蹂躪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走到正喝著熱姜湯,粗言穢語取樂的銘軍中間,盡他肚皮里有的詞,忍著牙疼把這幫丘八著實夸了一遍,說了許多“仰仗”之類甜得他自己都詫異的話。直到士兵們起哄多謝他送了姜湯來,氣氛變得熱絡了,“有勞諸位了!”他作了個羅圈揖,滿臉掛著笑,帶著親兵走了。

“就這么······?”直到進了屋,他的營官用腳一勾,把門帶上后急切地追問道。

姜桂題捂著腮,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低頭沉思了片刻,用一種這個營官幾乎沒見過的寒酷眼光掃了營官一眼,那只既粗又短的手扳在椅背一角,冷冷道:“走著瞧?!?

感王寨里的村民都清空了。

夜里冷得沁人。

姜桂題沒有進屋睡到床上,而是坐在一處院子里升起的火堆旁坐著,把自己緊緊裹在一身大氅里面。他身旁近火的杌子上放著壺酒和很小一碟花生米。在災后到處都游蕩著饑民,隨時都能見到餓殍的遼西平原上,這兩樣可是稀罕物。他手頭糧食不多,可看著那些餓得和鬼差不多的災民,他也實在不忍心。于是從人和馬的口糧里分了一批苞谷和黑豆出來,一邊架鍋叫人熬粥賑濟,一邊支灶弄了些熱湯,大伙兒也就著餅胡亂吃了些,權當了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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