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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塵煙破
  • 既零
  • 10216字
  • 2024-05-07 22:20:57

嘁!潘瘸子就曉得把泥巴和成一團(tuán)漿!

李仁黨想起就生氣。

離開蓋平之前的軍事會議上他才張嘴,一句話還沒說撐抖(“撐抖”是湖南土話,字面意思是“展開”,在這里是指完整講完一句話。),“老兄······”章高元的手就揮擺得像只夾在籠子外面沒收攏的雞翅膀:“俺吃這碗飯的時間不比老兄短。你要說的那些我還能不明白嗎!你老兄沒看見?這里的地方州縣,防我們比防賊還緊,哪里把俺們當(dāng)自己人?你話還沒講完——軍伍不得入城——一句話,門就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了!再講多兩句那邊彈章都已經(jīng)謄好,只等著拜發(fā)了!一個從六品的混賬王八,他娘的,老子怎么說也是個紅頂子!有啥用?!”章高元原本想說說自己的想法,都到了嘴邊,到關(guān)外后受的窩囊氣鬼使神差的讓他先發(fā)了一通惱騷。

李仁黨想說什么,章高元當(dāng)然能猜得到八九分。

不過,淡水之戰(zhàn)以后,章高元心里那雙眼睛在淮軍里都很少平視同僚,又如何會把武器明顯窳劣的湘軍放在眼里?今天的淮軍,那是那幫土鱉能比的嗎?作為嵩武、廣武兩軍的統(tǒng)帶,是他實際擔(dān)負(fù)了宋慶側(cè)背的安全。他的眼光不止在蓋平,而是還有營口。以他在臺灣和法國人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他對舟船海道之便是有見識的。在這方面,他很驕傲。

他沿河布防到灘涂,他要盯住東洋人在海上的動作。

不過他沒想到,別人也沒意識到的是,遼東灣在十一月底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了。

開戰(zhàn)以來淮軍水陸兩師的戰(zhàn)績讓人下巴都掉到地上。淮軍里像章高元這類才參戰(zhàn),心氣又一直很高的將領(lǐng)如芒刺在背,看所有人都覺著是在等著看自己樓塌的表情。

這就對自尊心造成了強(qiáng)烈的刺激。

連宋慶也要給我三分面子!

他本沒打算這樣跟李仁黨說話。怎么說人家也是老資格,何況眼下又是用人的時候。只是那點邪火苗子一碰就炸,章高元一通發(fā)作之后自己腦子里也一片“嗡嗡”。

把骨髓都浸透了的驕傲使章高元根本沒打算將一場打好了腹稿,分派任務(wù)的會議變成一場戰(zhàn)術(shù)討論甚至是爭論。加之來關(guān)外后屢屢被各方掣肘得煩不勝煩,這種情緒混合在一起,就像硝和炭湊到了一起,沒有人,誰也休想挑戰(zhàn)——章高元心里一股惡氣操縱著他——他章高元才是拍板的人。

他的話很簡單。

“嵩武擅野戰(zhàn),廣武能堅守。章某還在省帥(劉銘傳,字省三)麾下時就聞聽兩軍大名。此次奉命防守蓋平,大伙兒地圖都看過,實地也磨勘過了。正面不勞諸位費(fèi)心,”章高元又細(xì)又僵的兩條眉毛從兩只眼窩邊上往上一抻——李仁黨覺著那兩只細(xì)眼睛在自己身上掃了過去——語氣不重卻斬釘截鐵:“打仗沒那么多曲里拐彎的,諸位只要管好自己那一段,老子把話撂這兒!那些東洋猛滋就別想打這條路過身!”

大帳里連想打嗝放屁的都臨時夾住,沒了聲音。

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楊壽山看在眼里,啥話也沒說。

章高元的霸道深深挫傷了李仁黨的自尊心。李仁黨氣得手在袖子里抽筋一般,繃得指頭發(fā)白了又攥成了拳頭。他干脆腦袋一低一歪,不再多說一個字,也沒再讓一個字落進(jìn)耳朵里。會一散他就帶著人去了牽馬嶺。

既然章高元拍了板,防線是城外的大清河北岸。楊壽山一畫出那幾條道道,李仁黨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

章高元當(dāng)然不是傻瓜。李世鴻占據(jù)右翼前出的山地,那對于北進(jìn)的日本人而言,是對他們側(cè)翼的威脅。正面這個一連串的魚鱗形陣壘組成的長蛇陣看著沒什么稀奇,但看得出章高元通過半月形的既設(shè)陣地對火力進(jìn)行了盡可能的強(qiáng)化。

他沒表現(xiàn)出會意后應(yīng)有的興奮。

一想起上次的軍事會議他心里就不痛快。一方面以他的經(jīng)驗,這些未經(jīng)實踐的籌算,都只能算作一廂情愿,紙面上的算賬。作為全軍的首腦,不應(yīng)該順著自己的意愿想當(dāng)然!無論這個陣型的火力配置多么合理,畢竟整條戰(zhàn)線只是單薄的一層!眼見得天越來越冷,河面也上了凍,對于進(jìn)攻方來說,的確會困難重重。但對方只花了一天拿下旅順的事全軍盡知,老天!士兵們會認(rèn)為自己的陣地強(qiáng)過旅順的要塞嗎?要應(yīng)付一支從沒打過交道,又是仗著屢勝之勢而來的軍隊,他一方面承認(rèn)章高元在布陣上的確動了腦筋,但他也始終認(rèn)為以這樣單薄的一字長蛇陣,如果是百戰(zhàn)之兵或許能勉力支撐,要這些大多沒經(jīng)過實戰(zhàn)的小鱉扛住有梯次的沖擊,這個搞法可不讓人放心。

何況他從沒聽說過哪支淮軍擅長野戰(zhàn)。如果對方戰(zhàn)意堅定,以必取之勢攻擊,只要一兩處吃不住勁,連補(bǔ)救都來不及。所以他堅決不贊同對李世鴻部的安排。以弱對強(qiáng)應(yīng)該先立于不敗然后才可以求勝,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么!

他是堅決主張把李世鴻的那個營布置在蓋平城里的。

章高元統(tǒng)帶嵩武、廣武兩軍后,他只以部屬身份參見,寒暄過兩次,雙方隔靴搔癢般好像都感應(yīng)不到對方的氣場。東一耳朵西一句的知道他之前在臺灣和法夷交過手,還是紅旗報過捷的。劉銘傳手下的驍將,怎么會這般畏手畏腳?!這是什么時候?還能被“軍伍不得入城”這樣的條條框住?幾千人槍,被個從六品的蓋平縣拿捏!李仁黨對他全沒了好感,不大肯高看他。他反復(fù)說服自己不去操那份閑心,生那個鳥氣。是個聽吩咐的命那就只聽吩咐,把自己那點主張和因之而起的焦躁一并捆扎在肚皮里,守牽馬嶺。

“嗯嗯,這本錢沒扔倒水里!”楊壽山搶過火筷子往火盆邊的炭灰里一插,把李仁黨從沉思中拽了出來。

楊壽山直起身叉腰笑道:“只是呢,他章迂子嘴里頭還擱了塊吞著難受,吐又不舍的生肉。祝帥(宋慶,關(guān)外清軍名義上的統(tǒng)帥)那里講到時派徐邦道徐軍門增援,這樣的承諾,可不見得靠得住。他擔(dān)心老徐那里本就是驚弓之鳥,起不得什么用。即便徐見農(nóng)能來,大家連面都沒見過,論資格徐見農(nóng)還是前輩,職銜在老章之上,又是自己獨領(lǐng)的一軍,到時能不能聽調(diào)派招呼,老章嘴上不說,心里還犯著嘀咕呢!”

“哈哈,”潘盈九重新把屁股放到了馬扎上,手在膝蓋上重重拍了一下,說到:“果然吧!什么樣的將帶出什么樣的兵!到底是劉省三帶出來的人,我就曉得!一肚皮小氣勁!當(dāng)年劉省三排擠鮑春霆,最后把鮑春霆擠走,結(jié)果搞得霆軍嘩變!你看看!這要是曾文正還在,哪個會信!這事李嗲清楚(彈壓霆軍嘩變的正是李仁黨所屬的廣武軍,所以潘盈九說李仁黨最清楚。)!”

“誒誒,瘸子,”楊壽山瞥了眼潘盈九,“扯遠(yuǎn)了!扯遠(yuǎn)了啊!”

潘盈九知道自己話說過了頭,飛快地吐了下舌頭,擠眼一笑,趕緊把話轉(zhuǎn)圜回來:“才講他聰明,馬上蠢給你看!早把這悶屁放出來,在下立刻就能遞給他一碗化瘀通氣的湯!徐邦道那里,這心操得著實的多余。倘是別人尚不好說,在下以為徐見農(nóng)絕不會計較這些。時機(jī)也不允許。章迂子太重權(quán)操在手,反把他那點安徽人的小家子氣都漏出來了!”

“看重權(quán)操在手,無非是期望打起來時可以如臂使指。這倒也沒什么。只是······”聽他這么一說,楊壽山站在火旁邊伸手烤火。但他腦子卻又想著主將臨戰(zhàn)心存爭權(quán),或者說到時候真的發(fā)生了不聽調(diào)派這樣的事,那對這本就捉襟見肘的戰(zhàn)局可就麻煩了。于是他又以探詢的眼神盯著潘盈九,把話一轉(zhuǎn):“要不把你那鵝毛扇子后面那碗湯端出來讓俺也聞聞味,看看里面都放的啥?”

潘盈九全當(dāng)沒看見,兩只趿拉在靴子里的腳相互一蹭,靴子蹭了下來,兩只白的沒點血色的腳重又支到了火籠架上。他撿起火筷子夾了一小塊冒出嗆煙的煙炭埋到旁邊的冷灰里,說到:“聽說金州失守以后,他徐邦道在撤往旅順的途中湊合了兩支隊伍,轉(zhuǎn)身就在土城子打了次伏擊。有這事吧?”

“徐邦道,徐邦道······”李仁黨起先只是在聽他們說,聽到“徐邦道”這個名字,他在嘴里念了好幾遍,恍然道:“同治六年有個斬殺了幾個捻賊偽王,圍堵賴文光的徐邦道。是他嗎?”

“正是他。”潘盈九略略笑著頷首道:“跟你一樣。咸豐年發(fā)賊軍興就投了行伍的老麻雀。”

“哈~哈哈!”李仁黨往地上呲了口口水,“娘賣屄的!他的命比我好得多!跟了左爹爹,幾仗下來連蹦帶跳就混了個正一品和一個總兵的實缺!只老子該死!賣了一輩子命,還要大冷天漚一肚皮氣在這荒山頭上吹野風(fēng)!老子吃虧就吃虧在······”

這老家伙的醋壇子!簡直是隨時可以踢翻了!武人善嫉。果然!

潘盈九很詫異,但只是沖楊壽山默然一笑,并沒有打斷李仁黨突如其來爆發(fā)的情緒——憋了好久的屁,這下崩出來了。他和楊壽山都故意不看李仁黨,也不打斷他,由著他發(fā)泄。

壩潰得突然,不過水勢消得也快。李仁黨及時覺察到自己把話說岔了,打亂了談話。他閉了嘴,尷尬的沖兩人笑了笑,兩只因剛才的亢奮臌脹而出的眼睛重新跌回到眼窩里,有些不可措置的,直直的盯著炭盆里的炭火。他撿起根枝枝,插進(jìn)炭灰里,把燒得正旺的炭挑了出來。

火籠周匝一小陣沉默。

只有炭火在火鉗的撩撥挑動下偶爾發(fā)出“啪”的一聲炸響。

楊壽山極少,可以說到廣武軍后幾乎從沒有聽到李仁黨抱怨過。正因為有他這樣的廣武軍老人能夠把控住自己的情緒,廣武軍上下才在被大肆肢解、裁撤之后按捺住了憤懣,保持了這支隊伍基干生存不順時必須要保持的平靜。今天這老頭突然來這么一下子,一開始也嚇了楊壽山一跳,但這種李廣不封進(jìn)而突然迸發(fā)出的嫉妒心馬上又得到他完全的同情。尤其是楊壽山心里很清楚,李仁黨發(fā)這通牢騷絕大部分的緣由并非是嫉妒徐邦道,而是將郁積在他,或者干脆說是郁積在絕大多數(shù)廣武軍那一撥老人心底,對老上司陳士杰的怨氣的宣泄。作為廣武軍的招募人和首任統(tǒng)領(lǐng),陳士杰是他手下跟著他出來的老弟兄最大,最安心的靠山和希望。像李仁黨這樣差不多一輩子就在行伍里,老實巴腳,就干打仗這一件事的老軍人,跟作田人插秧澆水除蟲,天天盯著侍弄然后盼有個好收成一樣,只盼追隨驥尾,憑一刀一槍掙個功名出身,能光宗耀祖,最好再能換個封妻蔭子給后人留些實惠。陳士杰一走,他自己憂讒畏譏全身而退,悠游林泉去了,這幫老朋友再掄勺子不要說舀不到干飯,弄口稀的也要看人臉色!

“阿彌陀佛!哪個都知道,”楊壽山詭笑著飛快的看了潘盈九一眼,說:“你老兄是六月天給豬打扇,可是要殺豬的時候卻碰上了豬瘟。對著俺這樣的活菩薩倒幾口苦水,當(dāng)菩薩的不怪你。”楊壽山故意把“阿”用湖南口音發(fā)成去聲的“啊”,他稍停了一下,又看了看潘盈九,笑道:“只是施主早就答應(yīng)的供奉最好快些上桌才好!”

李仁黨沒料到楊壽山會說這么些話,沖著火嘴一咧,笑了。

“你看看我!”他臉一揚(yáng),與楊壽山的目光正對上。李仁黨心里五味雜陳,馬上又低回去,嘴角躲在胡髭下偷偷抽搐了兩下。他舔了舔嘴角,長嘆了一口氣,再次把臉昂起,露出笑容來:“人杰兄,你······嗨!”

“來人!”李仁黨一轉(zhuǎn)臉,使勁兒把眼睛眨了眨,沖外面扯著嗓子喊道:“碰了你娘的鬼!搞口吃的都搞了這么久!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嗨!這有什么!”楊壽山哈哈一笑,說到:“開口便是公心,那才是哄鬼的鬼話。俺們之間,能說上幾句心窩子里的話才見交情嘛!”

“正是這話!”潘盈九在旁邊用帶著贊賞和欣慰的神情看著楊壽山,他接茬打了個圓場,大笑道:“慚愧什么?這說明陽氣充沛,血氣正旺,褲襠里的卵還硬得起!打完仗回去還能再續(xù)根香煙!可喜可賀!欸,我老潘突然拈得一首,送給你吧!”

“酸不酸?酸的可不要!”

“老家伙!”潘盈九一笑,稍一斂容:“聽著!丈夫花甲氣甚豪······”

“欸!聽著還可以哦!”

潘盈九笑瞇瞇看著李仁黨,示意他別說話:“僥幸泥刀換戰(zhàn)刀。”

“要得!要得!腿腳不行,腦殼倒還好用!”李仁黨大笑了起來:”是這么回事!“

潘盈九黠笑了一下,“未必能同郭與李······”

他以一種挑逗的眼神看了看李仁黨,見那老家伙還一臉期待的看著他,便續(xù)道:“田舍翁里擺功勞。”

他念完最后一句便自顧自大笑起來。

“你看看!”過了一會李仁黨回過味來,忍不住噗嗤笑了,沖楊壽山道:“這瘸子!前面那三句好話都是誘老子張嘴的鉤子!我就曉得不會有好話給老子!”

楊壽山跟著笑了一回。

“盈九這話說得明白!盈九,”楊壽山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坐了下來對潘盈九說:“你剛才說到徐邦道在土城子······”

“哦!說回正題,說回正題。孟子曰:知人論世。世固不易論,人亦豈易知哉!”潘盈九看了他一眼,頭稍稍一揚(yáng),眼一虛,好像剛才還沒過足癮,吟詠一般開了個場白,說:“在下并未曾與徐見農(nóng)謀過面,不過以在下所知,將此人勾勒一二,卻自信在范圍之中。愿試言之:徐見農(nóng)原先便是在湘軍麾下作戰(zhàn),沒有左嗲嗲的知遇拔擢,安能有今日?這是舊恩。是其一;以川人在湘軍中出人頭地,斤斤計較之輩哪里做的到?此其二;嵩武軍在張勤果統(tǒng)帶時也隸左侯麾下,算是淵源,是其三。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在下以為他能以新敗之兵聯(lián)合姜桂題、程允和這樣的粗蠢莽夫馬上就設(shè)伏,反身與乘勝者惡斗且能有斬獲,此人行事諳進(jìn)退,其人必有心胸,既不會拘泥茍茍,他章高元只要能不以睥睨姿態(tài),老徐那里我看絕無問題。”潘盈九邊在火上搓手,也不看楊壽山,說,“只一點,目前他攏在一起的,畢竟是經(jīng)歷了潰師的敗兵。驚弓之鳥,這才是該擔(dān)心的。”

潘瘸子的話是言之成理的。雖然心里頭最不得勁的應(yīng)該是章高元,畢竟自己也存著這個擔(dān)心。經(jīng)潘盈九這么一說,楊壽山在腦子里才換了個角度,發(fā)現(xiàn)這些能影響判斷,本該納入考慮的事自己竟然完全沒去過篩。潘瘸子話說得連敲帶打,但是有道理。但愿是自己和章高元多慮,甚至太小家子氣了。楊壽山?jīng)]吱聲,只是自己在不停地噘嘴努下巴,像條泥漿里的魚。

“慢點,慢點!”李仁黨打斷了楊壽山的思緒,道:“我理會不得那多。我只曉得,”他手在下巴上的幾根胡須一捻,捻成了一綹又松開,“從李世鴻防守的海邊到我這里,這么長一條線,按照西洋新式,總得翻一倍才撐得住這個墻腳。老實講,我尼那點本錢,無論如何排布,我心里都是打著鼓。”他打算把上次軍事會議上沒說痛快的話撿起來說給楊壽山聽。聽完潘盈九的話,他原本的想法在腦子里做了些改變。現(xiàn)在既然有一支像樣的增援,那對于李仁黨腦子里想象的戰(zhàn)局來說,才真是所謂的及時雨。他由于希望的出現(xiàn)而有些興奮:“恕標(biāo)下講得直,按章迂子那一套,在下雖是個副將銜,說白了也不過是個營官。盡管有看法,也不能輕易動搖軍門的決心。他姓徐的也不是個白師傅(湖南俚語,不懂行謂之白師傅。)真能再帶來一兩千人槍,何不安排他守城?!大清河有老章,城里有姓徐的,要真是這樣,蓋平這條防線那真可如老章那句話,絕垮不了!哎!只是呢,要來就要快點!這么長的戰(zhàn)線,臨時抱佛腳可不行!”

“恂如兄這話講得大氣!”潘盈九打心里喜歡李仁黨這種臨事不計較個人利害的態(tài)度,但他一拍大腿揶揄道:“可惜做東的不是你,這就要看老章的悟性了!”

“還缺一捺。”楊壽山無奈一笑。

“怎么?”

“章迂子還在其次。等大石橋(當(dāng)時宋慶駐在大石橋,正在謀劃和依克唐阿南北夾攻被日軍占領(lǐng)的海城,解除日軍對龍興之地的威脅。而宋慶又覺得自己的兵力不敷使用,因此對徐邦道拱衛(wèi)軍的使用舉棋不定。)那邊想好這一捺怎么寫,”潘盈九面露譏色,“怕是要找不到紙落筆了!”

“老頭兒那里······”主帥宋慶這年已經(jīng)七十六歲,尤其他轄下的軍隊各有淵源,新到關(guān)外的章高元、楊壽山對他能不能指揮得動都在觀望。楊壽山腦子里在權(quán)衡。

“要不,”李仁黨抬頭道:“人杰兄,要不,從我這里先抽五百人回去。真的!前次的攻擊倭賊不過是妄圖用奇,打了一仗,鉆罅蹈隙既未得手,標(biāo)下認(rèn)為倭賊不大會再次對牽馬嶺下功夫。再說放這么多兵在這里,糧草供應(yīng)也是個問題。我看牽馬嶺只需留一小部分作為監(jiān)視就夠了。”

楊壽山?jīng)]有作聲。他的手指在杉木椅子的邊上輕輕的掄扣著。

早在這之前,收容旅順潰兵之后,章高元就輕描淡寫跟他說起,打算上稟帖給宋慶,請求把旅順敗逃回來的張光前和他的五營人馬先不后送營口重整,暫時留下,以備防守。他看著章高元,他當(dāng)然不贊成這個做法,但他明白章高元的想法。最要命的,還把張光前和他的人安排在他防守的這一段。第一次見到張光前,那張圓而且已經(jīng)有些松垮的臉和那雙保養(yǎng)得細(xì)嫩白凈的手也足以讓他對這個人心生厭惡。更何況他還蓄上了指甲!很難想象面前這樣一個貨色,當(dāng)年竟也是淮軍的一員驍將!楊壽山心里明白,老章有給機(jī)會讓張仲明戴罪立功的想法。整個防線缺人手是不爭的事實。張仲明手下是有兩三千人槍,看上去可以大大緩解人手不足。這也是章高元可以堂而皇之,明面上無可辯駁的理由。何況章高元以征求的口吻對他道:“不放在正面,把他放在翼側(cè),夾在你和福字營之間,當(dāng)個站在墻后面的稻草人總可以吧?”

“唉!”楊壽山暗自嘆了口氣,當(dāng)時不好再說什么。

“那哪里是什么稻草人!”潘盈九對他嚷道:“早成驚弓,豈能再聽弦聲?還不如扎些稻草人呢!”

“你看!老潘的針最能扎出血來!”李仁黨的手在腿上重重一擊。

瘸子說得對。可有什么辦法?

唉!他心里想,難道俺不知道寧可要稻草人,起碼不會跑!這樣的驚弓之鳥越多,關(guān)鍵時候越是添亂,是個隨時會引發(fā)動搖的麻煩。哪里敢指望他們呢!只是他楊壽山要是把這話明說了,那就等于把章高元頂在了墻上。眼瞅著就要開戰(zhàn)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于公于私,他都絕開不得這個口。

剛才李恂如的話觸動了他,在椅子邊上掄扣的手指漸停了下來,兩只手捉住了椅子邊的木條。他心里有一絲蠢動,不過那還只是一點將破未破,還沒法掐的尖芽,還不能成形成勢。他對李仁黨的提議沒有表態(tài)。

自他到廣武軍以后,楊壽山和廣武軍的老人都處得還有模有樣,但是以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并未認(rèn)真討論過作戰(zhàn)的問題。這回是他差不多第一次從李仁黨的嘴里聽到他關(guān)于作戰(zhàn)方面的看法,而且不多的幾句話里既有站得住腳的見解,又胸襟開闊誠懇。楊壽山也愿意開誠布公作一次深談。

可是······

他把手放到火上翻轉(zhuǎn)的烤,烤得手背燙的痛了,他把手收回來搓了搓,在腿上重重一拍。

“嗯!今晚沒別人,說的話只留在此帳中,無需忌憚。有什么想法只管痛快講。”楊壽山面色沉靜而且溫和,兩眼注視著李仁黨說到:“恂如,之前一直都在搬磚砌墻,鬼混唐朝,未曾想過還能再上沙場。這次出關(guān),你來牽馬嶺之前就該找你好好聊聊戰(zhàn)事,聽聽你這位老將的意見。是俺疏忽怠慢,俺不找借口。今晚上請你這個當(dāng)老哥的暢言,俺也保證不藏不掖,直抒心意。”

“嗨!哪里話!”李仁黨心里一熱,卻顯出些不好意思的靦腆。他笑了笑,恢復(fù)了那種下級對上級,偏裨對主將的態(tài)度:“軍門是隨文襄公和劉毅帥征戰(zhàn)過的人,盈九兄也是屢參機(jī)要。標(biāo)下位不過偏裨,也從未見過那般的大場面,于局面本不該置喙,干擾決斷,只管唯馬首是瞻,附驥尾略有騰達(dá)就是造化······”

“好么!這老雜毛不怕酸出一碗陳醋來!”正烤著火的潘盈九聽到李仁黨的說話,以詫異的眼神飛快的看了眼他。他一下子就嗅到了李仁黨話里的味兒。是啊!廣武軍是他的老部隊,不是陳士杰歸隱,由他統(tǒng)帶此軍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顗凵揭粊恚m上下和睦,然如今到了臨戰(zhàn),親生子由他人使喚總不是人那樣愉快。潘盈九趕忙把頭低了下去,差點笑出聲。

“老潘,”好在楊壽山?jīng)]在意,伸手往潘盈九的腿上一拍,“恂如老哥說的對,你不是殺豬匠,卻也過屠門無數(shù)。聽說從前毅帥最稀罕你那不裝正經(jīng)的肚皮里的花花點子。俺自然比不得大帥,可是俺也稀罕!別舍不得!有話俺們往敞亮了說。”

“行!行!”潘盈九一扯眉毛,把剛才一直憋著的笑索性放聲笑了出來:“這里我是最不怕的。大不了你二位把我老潘轟走了事!”

“怎么會!”楊壽山很高興,情緒也高漲起來:“只有你!到底曉得俺們這些丘八的脾氣!”他沖著李仁黨說到:“恂如兄!你知道的,俺來廣武軍后,可沒拿你當(dāng)部下!是當(dāng)你老大哥的!要是這回打贏了,你怎么恭維,俺也消受!可是眼下不成,心里虛呀!”

“那好。”李仁黨被楊壽山這么一說,心里那些疙瘩被撫平了許多。他擔(dān)心蓋平的防守,更為廣武軍的命運(yùn)懸心。他緩了緩,收拾了笑容,“那標(biāo)下就再多說上幾句。人杰兄你聽聽有沒有道理,可不可行。不周冒昧的地方,你只當(dāng)是個屁,放了算了!”

“都說俺們弟兄今晚暢談,不講那些偽文!”楊壽山道,“你講!你講!”

李仁黨摸著下巴沉默了片刻,說:“標(biāo)下以為,以當(dāng)下形勢,皖人不可恃,也不能寄望于皖人!迄今十余年以淮勇當(dāng)經(jīng)制,既拱衛(wèi)京畿,又充東南壁壘。他淮勇打的,多是半吊子的仗。為什么這么說?在我尼看,一是靠著傅相舍得掏銀子買洋械,一是硬仗靠的是洋人。除剿逆之外,都是前面作勢要打,后面已經(jīng)忙著談。這些年養(yǎng)尊處優(yōu)而暮氣漸深,安徽人嗜利哪個不知?心思都花在這上面,打個屌!葉志超、衛(wèi)汝貴哪個敢講他們不是叫得響的貨色?怎么會到這個地步?中國之將,只要幾年不經(jīng)戰(zhàn)陣,必然孳生暮氣。合肥整軍廿年,到頭來呢?平壤一潰,你看!這個仗打下去,還要殺一大批!像張仲明這樣的角色,唉!老子真的······”

李仁黨狠狠捶了下腿。

大帳里片刻的沉靜之后,潘盈九先開了腔:“人杰,小閆什么時候回?”

“明天吧,明天肯定回來了。”楊壽山回道。

“那小子現(xiàn)在會在哪里呢?”潘盈九食指扣在下巴上,拿拇指緩緩的撩著下巴底緣的胡髭,“唉!”

“你別亂想。沒事的。”楊壽山說到,“俺派他出去,其實還有一個想法。如果旅順賊尚未北上,俺就想跟老章商量,是否可以將防線推到熊岳這個兩山之間的狹窄處。一解防線疏松之困。”

“你看!人杰兄!”李仁黨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赤著腳兩步跨到自己那張條案前翻出一張地圖拿過來重新坐下,他把地圖在自己腿上展開,指著熊岳的位置:“除了守城,標(biāo)下也這樣打算過!”

潘盈九把身子傾著,仔細(xì)盯著地圖看了看,看著看著,他翹起半個屁股,整個上半身都斜湊了過來,拿手指在地圖上跨了兩跨,又坐了回去,反復(fù)捋著胡髭,沒出聲。

“怎么?”李仁黨和楊壽山不約而同對望了一眼,齊聲問到。

潘盈九看了看李仁黨,既像是問又像是自語到:“恂如兄這西洋輿圖繪得精細(xì)。我聽說去年蘆臺鎮(zhèn)聶功亭軍門隨勘界大臣出關(guān)時,帶了天津武備學(xué)堂的學(xué)生沿路測繪地圖,今年春上才返回關(guān)內(nèi)······嗯,不可能······即便繪圖已經(jīng)刊行,章、楊尚且未得,恂如,你怎么會有如此精細(xì)的輿圖?”

“你先看清楚!”李仁黨臉上現(xiàn)出些得色,“看看抬頭!”

“東洋人的?!”潘盈九一抬眼,看了看李仁黨。

“正是!”李仁黨答到,“在死尸身上翻到的。這些個王八!真不敢小瞧他們!我尼還在找向?qū)|問西問的時候,人家連沿路幾個屯子幾間屋子,屯子朝北還是向南,長什么樣子,山多高,水在哪里拐彎,仔仔細(xì)細(xì),清清楚楚!這幫忘八肏的!”

“那些先不說他。瘸子,”楊壽山說到,“恁剛才想說個啥?”

“嗯嗯,那是閑篇,有空再聊。”

“我以為,幸虧你沒找章迂子說這個事。”他兩根手指把嘴角的幾根胡須搓來搓去,“更不能報到大石橋那邊去。”他停了一下,虛著眼摸了摸胡子,說到:“我想那可能不僅會貼個冷屁股,還要被申斥······”

“哦?!”楊壽山萬沒想到潘盈九會在這里澆他一瓢冷水。

“不怕你見怪。”潘盈九沖楊壽山一拱手,“我說出來你聽聽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你說!你說!”楊壽山摁在腿上的手暗暗地來回捏著。

“恂如,”潘盈九抬臉望了眼李仁黨。

“怎么?”李仁黨的眼珠子在火光映照下直往外凸,仿佛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擠出眼眶,他道:“你說么!”

“要是以純粹陸戰(zhàn)而言,兩位老兄必不會錯的。”潘盈九兩只手在火上轉(zhuǎn)著,目光落在地圖上,一笑:“我覺得在這一點上,章高元比二位想得遠(yuǎn)。還是那句話,能渡海奔襲京津,就不能登陸營口?單看蓋平地形的確不如熊岳。但是要守護(hù)大石橋,宋老頭和他選擇蓋平確實是有眼光的。”

李仁黨聽著潘盈九說話,眼睛也跟到地圖上。

“嗨!”他猛一拍大腿。

楊壽山也韻過神來,半天作聲不得。

“宋慶駐防旅順有年,對遼東形勝必是了然于胸,自不必說,鐵艦不止在炮利,更在其可以將利炮、便宜士兵轉(zhuǎn)運(yùn)。”潘盈九看了眼李仁黨,見他沒啥反應(yīng),便接著說了下去:“以關(guān)外諸軍的局面,就像當(dāng)年兩宋對遼金鐵馬,只有猬集,或能應(yīng)對。章高元在臺灣和法夷交過手,見識過船舶之利。要真把防線設(shè)在熊岳······間隙太大,斷后之苦,恂如,你是湘軍老麻雀了,李續(xù)賓的三河之?dāng)≡撀犝f過吧!”

“唉!老子!”李仁黨在自己已經(jīng)長出半寸發(fā)茬的天靈蓋拍了一巴掌,一笑,道:“你說得對!我他媽的······”

楊壽山的手順臉頰上來回蹭了幾下,反著的手指插進(jìn)臉頰上濃密的胡髭中緩緩揪扥了幾下。

潘盈九沒再說話,在沉默中看看這他。

“瘸子,是這個道理。”過了那么一小會功夫,楊壽山摸著已經(jīng)長出發(fā)茬的腦門,嘟著嘴,眼睛一鼓,自嘲道:“慚愧!這兩年天天的擱海邊上呆著,天天的對著海,也沒瞧出這么個名堂來。唉!······是······俺欠了考慮。”他本想說“一語驚醒夢中人”,卻忘了幾個字,湊不齊一句囫圇句子,便改了口:“真虧得你提醒!”

“哈哈,好東西啊!”潘盈九把地圖交回到李仁黨手里,端起茶盞湊到嘴邊,緩緩把最后那點嘬吸干凈,也拿手指在碗里一剜,把殘存的那點油茶攏到一起,搜刮到了嘴里。他把碗順手放在自己身側(cè)的地上,沖楊壽山說到:“人杰,怪不得你和恂如!不要說二位,就是劉毅帥來,怕一時也難將海陸放到一起考慮。幾十年征戰(zhàn)俱在內(nèi)陸腹地,慮不及此實屬正常。自道光朝英夷啟釁以來,天朝屢為洋人所敗,一日數(shù)驚。每嘆船、槍、炮不如人而不窮究海道往來之利,運(yùn)輸之速,洋人每每師至,能勝則戰(zhàn)而勝之,不能勝則另辟戰(zhàn)場,鉆罅蹈隙。敗衄之由也。合肥效法西洋迄今,經(jīng)營新式水師、陸師,然而他也不能出此窠巢。中國之人視海洋畏途,既不能為又不屑為,合肥以騎將馭海軍,加之時時以不肖之心待人,香港撤旗(1890年2月,北洋艦隊南下避寒,瑯威理、劉步蟾和林泰增率三艦開到香港做維護(hù)。三月,“定遠(yuǎn)”艦管帶劉步蟾突然降下提督旗,升總兵旗。瑯威理問他為何換旗?劉步蟾回答,提督不在,條例規(guī)定不能用提督旗。瑯威理辯道:“丁提督不在,我是副職仍在艦上。”官司打到李鴻章處,鴻章以劉步蟾為是。瑯威理提請辭職,照允。這就是當(dāng)時著名的“撤旗事件”的梗概。),此種弱枝之法,平時固然能收強(qiáng)干之效。可到底練不出西洋那般的海軍!水師不能控扼洋面,賊則易縱船運(yùn)之便,任意擇口而入。我中國防不勝防,處處守處處落下風(fēng),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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