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這斯文人就是嚼得細些!我們都是把人參果囫圇就吞下了肚的豬八戒!”李仁黨倏地站起身,“唉!老子······”他話還沒說完,“將爺!”帳外當兵的響亮的喊了一聲,打斷了李仁黨的話。
“什么事?”李仁黨不耐煩的厲聲呵斥道。
“將爺,”當兵的在帳外回道:“給大人們備下的飯送來了!”
“哎呀!你看看我!盡顧了嘴巴快活!”李仁黨猛一拍額,道:“快!快拿進來!”
帳外當兵的應了一聲,簾子被挑起一個角,兩個當兵的一邊一個,拎著口肉堆成了尖的帶耳熟鐵鍋子側著身在前,一個半老,身子有些佝僂的兵一手抱著壇酒,一手抓扣著幾副碗筷跟在后面一弓身也從掀起的簾縫里進了帳。
兩個當兵的把那口鐵鍋架到了火盆的架子上,反復挪了挪,把鍋支穩當了,告了退,出去了。抱酒的老兵一臉諂笑雞啄米一般算是打了招呼,他把酒放在火盆旁的地上,幾副碗筷倒讓他些許犯了些愁。他看了半天,也沒個合適擱碗筷的地方,正猶豫,“哎呀!劉嗲!你給我!”李仁黨一把從他手里將碗筷奪過來。
“哎呀!”潘盈九搓著手,眼里閃著光,臉上帶著笑:“這鍋肉!只好讓兩宮、朝廷、軍國大事先讓一讓了!”
“總有一天你會死在這張嘴巴上!”楊壽山大笑。
李仁黨抱著那一摞碗筷大笑:“瘸子,跟糧臺的人那么熟絡,還欠這一口!”
“你不曉得!”潘盈九來了勁,“講起來請吃的是參翅席。”
“這么高級你還想怎么樣?”
“唉!”潘盈九搖了搖手,“你這般只知道揀大塊肉吃的不懂。名頭、排場都到了,就是廚子的手藝!嗨!”潘盈九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翅子、海參,一個‘怒發沖冠’,一個是‘百折不回’,那雞么,稱得上‘年高德劭’。一只本該入口軟糯的燒鍋肘子,硬是做成了恃強拒捕······講起來也是高級的一桌席,我倒情愿這般吃一鍋燉的入味的肉不招人生氣!”
潘盈九話還沒說完,那個伙夫都笑得忘了形,叉住了腰。
李仁黨和楊壽山也笑得直跺腳。
叫劉嗲的老兵笑過后去尋了兩張條凳,邊抹著淚把凳子落在火盆邊,找了塊板子架在上面,從李仁黨手里接過碗,挨著個放在凳子上。
“這下可以了!”他麻利的作了個羅圈揖,“請大人慢用。小的給大人們炒些淮鹽,碾些辣椒面,這就去拿來!”
“還有辣子啊!那最好了!”潘盈九高興的嚷了起來:“這還算對得起我這樣的貴客!”
鍋里滿滿當當一鍋肉開始在牙白色的湯里咕嘟,肉香隨著熱氣在大帳里彌漫。李仁黨情不自禁抻了下脖頸,喉結在瘦脖子里咕嚕了一下,他看著鍋里說到:“劉嗲,這肚皮里缺油水缺的荒了,這點油水可治不了病!要你弄的豬頭豬腳你可別忘了!”
那個老兵揚著那張要開過身了的菊花一般的笑臉,回到:“幾位大人先將就這頓,小的那邊就弄!總要煨個整晚,省得它拒捕。幾位大人今晚隨便吃幾口暖和下身子睡個好覺,白天保管伺候大人們好好用頓飯!”
“這老家伙!”李仁黨笑了。
“好!好!”楊壽山被鍋里冒出熱氣熏得肚皮里不爭氣的發出幾聲響。他不自禁搓著手,眼睛卻沒再看其他的地方。
李仁黨沖那伙夫揮了揮手:“別在這里屎少屁多了,有東西就趕快去拿來!”
老劉識趣的打了個千,轉身去了。
潘盈九等老劉出了帳篷,笑著說:“恂如,你這個伙夫嘴巴真利索!”
“嘿!你莫淡看了他!在鄉下的時候紅白喜事開流水席都找他!在老家被惡人纏得呆不住,帶著老婆跑湖北投了我。等下你吃了就知道,在這荒山野嶺吃到老家的口味,你的福氣大!”李仁黨哈哈一笑,“可惜是這老小子個拿菜刀的命,殺雞到殺豬都是里手,只見不得殺人。要不哪里還在這里混!”
“來!來!趁熱!”作為地主的李仁黨一手拿著空碗,一雙筷子在另一只手里對著鍋雞啄米一般,“人杰兄!芝翁!不講客氣了!來,來,趁熱!動筷子!”
他瞅準一塊連骨的肋肉,把筷子順鍋邊插了下去,從下面把那塊肉一抄,肉被抄得立了起來,沖著楊壽山:“人杰兄!來!快!”
楊壽山放下碗,他干脆把筷子也撂在碗邊,直接伸手抵住肉的骨頭把兒在鍋里扶住了,吹了兩口氣,捏住骨頭把兒拎了起來,拿碗接了,湊到嘴邊。他歪著腦袋把立在碗里的肉窸嗦著呲牙試咬了好幾下。肉很燙,他兩個手指跳舞般觸捏著碗里的肉,轉著圈吹氣,齜著門牙撕咬下一塊肉來。
“好,好,正所謂耙頭不如手快!”
潘盈九也扔了筷子。
李仁黨又讓了塊好肉給過他,然后用湯勺往碗里舀了兩勺湯,也不顧忌滾燙,只管小口順著碗邊嘬飲起來。
“恂如還是在家的習慣,硬要先喝口滾燙的湯!”潘盈九沒急著吃肉,而是左右廂看了看,尋了尋,便拿起起先喝油茶的碗盞用自己的衣襟連碗底抹擦了幾下。
“這瘸子!”李仁黨笑著說,“還是一絲不肯將就!”
“這你就不曉得了,”潘盈九將放在身邊的那壇酒淺淺的倒了些在碗里,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呷了一口,一咂嘴:“油水氣會壞了酒味的嘛!”
“啊呀!哈哈!媽媽的!這酒!厲害!”
“快把碗拿來!”潘盈九招了招手,李仁黨和嘴里還叼著肉塊的楊壽山都把自己的碗盞遞了過去。潘盈九用衣角把碗都抹了抹,在條凳上一字排開,抱著酒壇子把酒緩緩倒進碗里,只倒了小半碗,便把盞遞還了倆人,招呼道:“兩位將軍,旗鼓猶在眼前,干戈不得韜刃,斯乃波揚洪烈,立功垂名之秋也!一口吧!”
楊壽山噙著一半還在嘴巴外面的肉,慌忙端起碗盞,笑著含糊道:“俺聽懂了個對折!”
三人的碗盞高低碰在了一起,一揚脖兒喝了個亮底。
“大纛獨當風,瑟瑟無可依。子弟行且遠,遙遙失根基······”潘盈九端著空盞吟道。
“老潘,這首擬古有建安遺味,哎!”李仁黨把盞里的幾滴殘酒一甩,長嘆了一聲,道:“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若不是度過苦寒,哪里體會這個’哀’字入骨呢!”
“寫景能使人入境,正是謝靈運高明處。”潘盈九嘆道。“哎!人杰,你還記得以前在天山北麓遇到的那些蒙古人么!傍水而坐,馬奶酒喝足了就一人唱眾人和,我不是跟你說過么!正合先秦、漢魏古風······”
“扯那么遠!你還沒喝兩口呢!怎么?”李仁黨挑著眼看著潘盈九,“就上頭了?”
潘盈九說得興起,把坐在暗影里的楊壽山的興致也煽起來了。
“不是俺一矛刺死了那頭野牦牛,恁喝的上那頓酒?”楊壽山年輕的時候公文讀寫都是個問題。更不懂詩,不知道謝靈運是何許人。那些與他毫無關系。不過年輕時候的狂放、快活,如今都成了鎖在箱子底,輕易不拿出來的舊事。
“是的,是的!”潘盈九舉起自己的酒盞往楊壽山的碗上碰了碰,一股子親熱勁:“恂如,你是不知道,我是個沒見過啥世面的就不說了,就是那些天天把屁股釘在馬背上的韃子,都被他那一矛震撼了!只那一矛,他楊人杰從此在天山南北有了名號!我呢,混了個醉飽!”
楊壽山很高興別人還記得自己當年的風頭,他端著酒慢慢的呷,臉上雖然沒表現出來,心里卻得意的要命。
只是快活從來都短暫。
那時候多痛快,如今就有多難受。
楊壽山的情緒突然一跌,生出些傷感。他把嘴里的肉和著酒吞下了肚里,帶著些愧笑把手繃直了,用力張開又抓攏,說到:“老了。看俺的手!肉端上來之前,俺手一直在抖。只想著有口什么能先吞進肚皮里。起先整個人都心浮氣躁。恁瞧,吃上口肉,立刻就好了!”
“哎!哎!”李仁黨沖楊壽山作了個長揖,一迭聲道,“都怪我!都怪我!”
“哦?!怎么?人杰,你怎么沾了這氣血虧的毛病?”潘盈九把自己的話頭勒住了。他停下來,端詳著楊壽山。
“唉!大約是前些年隨勤果公治河落下的。”楊壽山眼神在潘盈九臉上飛快的停了一下,一笑,放下碗筷,“具體說不上什么時候,突然就犯,一犯就發狂般的想吃,隨便吃點什么馬上就好。”
“氣血虧!你莫聽瘸子裝神弄鬼,”李仁黨大笑,“又不是娘們!這么粗壯條漢子,說半天就是個餓病!這方子我給你開。身上隨時放兩個你們河南人說的烙饃,包好!”
“哈哈哈!你個老東西!”潘盈九笑得前仰后合,“你就是撞在樹上的那只兔子。說的是不差!不過跟娘們有什么關系!你不知道那滋味,發作起來人要散了架一般,難受的狠!”
“老潘說到點子上了!那滋味!找郎中煎湯藥,俺是好的時候不記得,來煞的時候又找不到。”
“這病沒哪個郎中能治。”潘盈九呷了口酒,“你就聽恂如的,再備幾塊糖,無礙!”
“俺最不好吃甜。”
“這病用糖有奇效。”
“你看!”楊壽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湯,笑道:“這還真是報應。長這么大,除了西瓜,俺就不咋碰甜的東西,如今卻偏要甜食來治!”
“我拍胸脯!立竿見影!當不成良相,給楊胡子把個脈,做回良醫還是過得去的。”潘盈九看了看兩位,臉上泛出一縷狡黠的笑。
“哎!要不是合肥比你早一腳跟了曾侯,”李仁黨也狡笑道:“說不定今天的‘傅相’就姓潘了。”
“虧我遠道來看你!拿錐子把我的臠心當鞋底子戳!”潘盈九搖頭一嘆,“要真是那樣的光景,哼!你這個湘南佬!老子高興了便賞你個差使,想要個一鎮總兵的實缺,嘿嘿,那就看你曉不曉事,羅拐摸的老子舒不舒服(拍馬屁的湖南說法)!”
“對了!”李仁黨傾身在潘盈九肩上拍了一下,“見面光顧著高興,忘了問你怎么到了人杰兄那里?你不是要去入峴帥的幕嗎,怎么又轉到了關外,來嚇老子一跳?!”
“哎呀!這就一兩句話說不過來了!你先讓我吃兩口!”潘盈九說完,手在碗里撥弄了兩下,挑了塊瘦肉多的肋肉,捏起來吮了吮汁,斜著淺咬了一口,撕下一小塊肉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另一只手把排骨的那截一抵,啃了起來。
“哪里有個斯文人的樣子!”楊壽山笑道:“這要去江南入兩江總督衙門的幕,這個鬼樣子,哪個夫子肯跟他坐在一桌!”
“我知道你是擠兌我。不過你老楊說的也對。”潘盈九索性牙齒鉗住肉一拽,邊哈著氣就把整塊肉拖進了嘴里,他大嚼了幾口,端起酒碗就口酒吞了,又把光骨頭的骨髓汁兒給吮叫出聲來,才道:“老子也這么想。一天到晚跟那些酸鬼抬頭低頭的多難受!所以這就來看你們來了!”
楊壽山、李仁黨兩人互看了一眼,又撞上了潘盈九那一臉得色,大笑起來,在各自杯中再添滿,三只碗碰了碰,喝了一個滿杯。
“我逗留京師時,”潘盈九說:“聽聞朝廷讓張南皮(張之洞)去湘鄉召毅帥進京,預備開復,讓他赴遼東總帥前敵。我還在發夢天,高興得得不的!做官我是不想了,”他摸了摸自己那條瘸腿,“能再跟著毅帥做番事業,這輩子也算值得。沒想到毅帥才接旨就病歿了(劉錦棠接旨后尚未來得及動身,就病死在湘鄉縣城。)。唉!”他在大腿上捶了一拳,“我是不敢想也不敢講,這兆頭可······”潘盈九看了看兩個人,壓低了聲道:“他媽的,難道這回大清······”
他眼睛在兩人臉上又轉了個圈,沒說下去。
“怎么?!”楊壽山夾著的筷子一跌,腿便慌得一夾,手往下一撈,既沒夾住也沒撈著,筷子還是掉到了地上,他伸手在地上摸索,眼睛卻看著潘盈九:“劉毅帥死了?!怎么之前沒聽恁說起?”
“我要早跟你說,”潘盈九把碗放到身邊的條凳上一摁,手指輕輕掐了掐,道:“就會忍不住把剛才的閑話一并說出來。那是大營,比不得恂如這里。”
“同治十三年,”楊壽山抓扣著酒碗,食指在碗邊彈動,“俺隨勤果公赴哈密前在安西見過一次毅帥。光緒二年在古城又見過一次。正值春寒料峭,毅帥把他的一件狼皮大氅遞給了俺。俺正驚愕,他啥也沒說,指了指俺身上那身結了板的羊皮襖。唉!”楊壽山喃喃嘆到,“俺雖不直屬毅帥麾下,也算沾過毅帥袍澤厚誼。真是想不到!”他在膝蓋上拍了一巴掌,“那件大氅今后就是個念想了。小閆出發前俺還把它借給了他,等小閆回來時,要好生收起來······”
楊壽山說話的時候,潘盈九無意間看到李仁黨默不作聲在一旁用中指沿著酒盞的邊畫著圈。劉錦棠和西征湘軍的話題把這個今晚的地主不知不覺冷落在一旁。何況他知道,李仁黨深悔當年沒有改投到左宗棠的麾下。
“都怪我!老楊,”他打著哈哈,“好容易恂如請你我打回牙祭,我兩個把地主一并當了涼菜!”
“瘸子,你又拐著彎罵老子!”李仁黨回過神來,道:“我就那樣小肚雞腸?!正在聽二位說的話咧。不過說實話,我的確羨慕你兩個這輩子能跟這樣的人物去打回仗······”
李仁黨的話像生了雙腳,漸漸就沒影了。他的眼睛既沒看潘盈九,也沒對著楊壽山,只是直勾勾盯著前方,像是在目送自己的話音遠去。
“唉!”等過了那么一小會兒,李仁黨臉上浸出一絲帶著些自嘲和無奈的苦笑,先仰天發出一聲長嘆,“按說端了這碗飯,里面裝多裝少都得認,不該有太多抱怨。我只是,只是遺憾生在桂陽,不生在湘鄉。嗨!要是能在左、劉這樣的麾下萬里遠征,”他激動起來,眼里燃起一團火光,“只要一次!媽媽的,死而無憾了!看看老子!打了大半輩子仗大半輩子都在湖廣打圈圈,當個看門狗都轉不過身,他娘的!要不是這次來關外,差點要以泥瓦匠的面目在硬板床上挺尸了!”
李仁黨嘴巴里說不抱怨,但漚在肚皮里的怨氣就像太陽底下的漚糞池,一旦那層曬硬了的殼不小心被捅破,那股漚氣那里攔得住,不沖出來才怪。
“那些事莫去扯它了。”潘盈九拍了拍李仁黨的膝蓋,“講多了心里還不痛快。”
陳士杰帶著這批弟兄從戎,在位時不能使廣武軍枝繁葉茂,未免遺憾。李仁黨不經意間迸出的這些話,在潘盈九看來,恰是他這位比自己長了好幾歲的朋友骨子里未泯的血性,他尤其喜歡那股自己少年時便熟悉的的天真氣。何況李仁黨的話也敲擊著他自己藏在心底里,不肯輕易示人的那點心思。
“恂如,我的老哥!這話上半截你算是說對了!”他笑了笑,“后半截么,當了幾年泥瓦匠,卻不能全怪你那位老長官,修膠澳不見得就是壞事。沒有勤果公和合肥相國聯銜的折子,你的屁股挪不了。要是不去膠澳,你不照樣每天點了卯以后盯著大海出神嗎?(光緒十七年,張曜以山東為北洋門戶,力主,且說服李鴻章在膠州灣設炮臺,以每年山東海防捐全部用作經費,兵力在山東本省抽調。六月,李、張聯銜上奏獲準。最后選中青島這個當時的小漁村。)有些話真講不得,別看膠澳眼下不過一漁村,未著眼旅順時,旅順又何嘗不如此呢?宋慶當年不也就是修炮臺么!”
“唉!話倒是這個話。這個旅順是個怎么回事?吹的那么響,卻是個豆腐渣!”
“說實話,俺一直就很想看看它長成個什么模樣。哎呀!這次出關本是接防旅順,”楊壽山眼一鼓,一努嘴,在腿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原以為會開個洋葷,坐回大洋船,再看看旅順這個洋景致。結果俺們還是坐方艄的命,也沒得著水師的福,還得偷偷摸摸的沿著岸走!”
“嗨呀!你看!”李仁黨嗓門大起來,他也大笑:“我還以為就只我沒如這個意,肚皮里憋著混賬氣!”
“當年打長毛平捻子,還不是泥腳桿子打泥腳桿子,說到底是同類相殘,這樣的仗打了千百年,的確沒什么意思。孫武子講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說實話,沒隨毅帥之前,這幾句背得滾瓜爛熟的話,其實很難韻到滋味。跟隨毅帥入疆,才領會到絕妙!你問問人杰,他雖是援師,從陜甘一直去到南疆卻一直是毅帥指揮之下。這許多仗,是不是我說的這個味道?那滋味!你講的的確沒錯,能在劉毅帥麾下作戰,作為武人,真可以說無憾!”
潘盈九的話撓得李仁黨心里直哼哼。
李仁黨很盼望潘盈九把這個話題講下去,而他打算一字不捺的把潘盈九說的一切根括進耳朵,連整帶屑全掃到心里,跟心里面藏了許久又斑駁的景象作一番印證、比對。潘盈九所說的,大多和他之前的設想湊不到一起。但只要某個小小的細節恰巧和心里面曾經出現的某個畫面正好對上,他就暗暗的把撐在腿上,拳著的拇指在食指上掄得嘎嘎響。這一切思緒像被風吹出來的紙片在他腦子里上下飛舞。快慢不定,游移旋轉,攪得他不能平靜。李仁黨五臟六肺里泛起一陣酸熱,接著就開了鍋一般翻涌起來,他暗里強咽了幾口翻到喉嚨要沖到口腔的酸水,憋著氣才勉強按捺下去。
“你講,講講!”
楊壽山瞥了眼李仁黨,看他聽得專注,便也不攔著,嘴角極輕微的揚了一下,以一笑回應潘盈九。
潘盈九接著說道:“別的不說。恂如,你是懂門道的,一聽便知。我們由玉門開往去哈密,有一點要先跟你說,你才明白。出玉門,由安西入疆,到哈密之前是千里戈壁。取水不比內地,全靠途中極少的幾處綠洲,而水量有限易竭。俺們還未到玉門的時候,毅帥早已把沿路綠洲之間距離和水源的水量能提供多少人馬飲用,摸得清清楚楚,俺們每撥發出多少人,都以這個為依據。不是我老潘替毅帥吹噓,今天淮軍里從李合肥而下,有一個算一個,只這一點,哪個做得到?”
“哎!是的!是的!”楊壽山在自己腿上拍了一巴掌,停頓了一下,“老潘這話說的絕不是吹牛!這樣講,沒去過的人很難感受。只有去過一次,不服不行!”
“人杰兄,”潘盈九笑道:“你這個話,稱得上中節!既然兩位大人頗有興致,在下便多講幾句,當作扯談。怎么樣?”
“嗨!屎少屁多!什么時候你要講話還有哪個攔得住?說嘛!”李仁黨巴不得他多講一些。
“你講,你講!”楊壽山說著話,拿筷子在燉鍋里翻了翻,尋出一塊帶著油的肉夾到碗里,“只要你肯講,俺和恂如聽你說書!”
“那好!”潘盈九開懷一笑,說:“正是楊胡子說的那樣,西征的事真的只有親歷,不然很難說得清。之所以說了幾句,只是今日關外情形讓我在心里不禁和當年做了個比較。我在京師的時候,聽過幾首詩。多的我也沒記住,起頭一首的氣勢把我震住了;丈夫只手把吳鉤,義氣高于百丈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覓封侯。”
“你這個人討厭!把胃口吊起來又去扯什么詩!”李仁黨能讀幾句書,只是年輕時屁股坐不住,混了個生員,不耐煩念那些消食經。太平軍興,陳士杰募勇保境,他抬屁股就去了。這下聽到老友吟哦,借著暢飲的輕松愉快,跟在后面也輕聲念了一遍,如魚躍水般激起了自己那一番久抑的豪情,便道:“好大的口氣!不過大話好說,做起來就不是那么回事嘍!哪個寫的?”
“莫急。”潘盈九沖他一笑,一只手做了個輕輕下壓的手勢,“之所以記誦這首詩,在下只是冒昧把此公和他的同輩人物私下比較一回。不見得多準,更不敢公示。跟兩位胡扯幾句當作消夜。”
“哎呀~”李仁黨一摸額,“我硬是個蠢卵!你狗咬尾巴轉來轉去!我猜出你說的是誰了!這個時候還會說哪個?!天津城里那個大腦殼!是么?”
“正是!正是!”潘盈九望著兩只腳箕張的腳趾頭笑了笑。
“正是合肥年輕時候寫的。有辛稼軒夜里看劍的氣勢吧?”潘盈九收起烤的干燥暖和的腳,把手里的筷子在木板上頓了頓,架到碗上,兩只手互相捏了捏,說:“······歡情自此終,愁緒從今起。荒村雨露,幸勿遲眠。野店風霜,何妨晏起。自去扶持,人誰料理·····哈哈哈哈······”
潘盈九背誦到韻味處,呷了口酒,情不自禁大笑起來:“你二位天天泡軍營,溫柔綿軟,你儂我儂的調調,怕是不太能理會。”
“恁咋說兩句又轉個彎的?咋還唱出戲文了呢!”楊壽山在張曜麾下時,隨著張曜識了些字,勉強可以囫圇看個公文。但是剛才潘盈九念的這幾句,他用自己的豫東話默默念了遍,跟戲詞似的還挺好聽。
“兩位老兄可知,這是傅相大人少年時舊作。《西廂》之味芬馥,說少年風流,又絕非虛言。”潘盈九手摸著腳笑道:“你看有味不?前面的詩隱然風雷激蕩。再讀這幾句,分明是個溫柔浪漫!如此變化成趣,激雷背后竟是一片婉轉心思。我想,要是跟這個人在一起,必定會覺得他溫柔、有趣,喜歡上他吧。”
“嘿嘿!”
“恂如,你笑什么?”潘盈九詫異道。
“嘿嘿······你說你的!接著說么!”李仁黨臉上帶些詭譎的看著他,“有味!”
“你這個老家伙,不會在憋壞屁了吧?”潘盈九看著他那副臉。
“哎呀!你看你!心虛什么!”李仁黨大笑起來,“你那腦殼里都是算盤珠子,哪個在你面前抖機靈!”
楊壽山也說到:“老潘你說個話咋老喘呢!就不能一氣說下去?急得俺耳朵眼里都浸出汗了!”
“哎呀!我就是這把嘴,喝上幾口就管不住!”
“這又不是第一回。也不會是最后一回。你就是想說!”李仁黨大笑,“怪到酒身上!”
“嘿!今晚的閑話,是出我的嘴,入二位的耳,哪里起哪里止。不比兩位是官身,在下不過一野鶴,無多顧忌,只講感受。要是話失了分寸,或有沖撞,還望二位勿驚勿怪,擔待則個!”
“恁也是!話說得跳來跳去,干啥?誰稀罕?有高論就說,再喝兩輪,只怕俺兩個還沒氣力聽咧!”楊壽山接住了話茬,笑著沖李仁黨說:“恂如,你聽出來了吧?他想圖嘴巴快活,又怕俺們的嘴巴跟他一樣松,被傅相捉將去打他的板子!”他看回潘盈九,開心的說:“瞧恁那點心思!把恁賣了能換幾個賞錢?”
“就是!”李仁黨沖潘盈九笑道:“都知道你在說的哪個,痛快點,講!”
“說幾句合肥相國不重要,”潘盈九努力跟酒勁兒對抗,他搖了搖手,“他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這個氣量必定是有的。他即便聽到,且不說他本人不會跟我這樣的山野蠢夫計較,何況我老潘對他的評價未出情理。比起京城那些齜著牙,只等他倒地的貨色仁義不知多少倍!”潘盈九咂了咂嘴,手指在胡髭上一抹,把胡髭梢上的殘酒珠子彈飛了,手指捻著胡髭梢,說:“可怕那些合肥門外倚門待食,耳朵又尖,手里還握著刀把子的,聽個風吹草動就能拿人頭去拍馬屁換肉吃的角色。我這七斤半落地,還要給合肥多加上條殺賢的罪名,我絕不忍心。”
“哈哈哈~他媽的!他倒先給自己上了個‘賢’的謚!來來來,把塊好肉你!”李仁黨笑得像串珠子落到了水磨磚地上,他用短刀在鍋里揀了方好肉,送到潘盈九的碗里,“我跟老楊,”他馬上糾正道:“哦,不,軍門和我,尤其是我,別說京城,就是蓋平城,也難得聽到。我這兩個多月跟面壁的和尚沒什么分別。你路子野,腦殼又聰明,還扭捏鋪墊什么!只管往痛快了說!我們只當是個樂子,保證全爛肚皮里,一點氣味也不會讓它跑出這個大帳去的!”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顧亭林隨口說的屁話,真是害死人。”潘盈九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抓起李仁黨遞到他碗里的肉撕了一塊下來。
“從北京城到關外,前幾天幫你們去糧臺交涉餉械到起先在恂如這里看到的、聽到的,我就是想~~”酒勁在身體里發力開脹,自己有些控制不住,腦子里潮水般涌動,舌頭也開始偶爾不聽調派,他想斂氣屏神控制住說話的條理,“這場仗到底是誰在跟誰打?哪個才是哪個的敵人?東洋人還是北京城里的那些人?”
“恁說的啥意思?”楊壽山身子往前微微一傾。
潘盈九打了個酒嗝,酒帶著肉汁往上翻了下,他嘴輕微的一鼓,一抻脖把那點從喉嚨里翻出來的玩意兒又咽了回去。
他張嘴長長吁了口酒氣。
“這酒真有勁。我腦子還清醒,可是有點把不住舌頭。只能由著話頭說,兩位老兄也就那么一聽,好不好?”
“嗯嗯,扯卵談么,隨便講。”
潘盈九把他之前在北京的見聞揀記得的大概說了一回,道:“你們看,”潘盈九伸出只手指往天上指了指,“他懵懂無知也就算了,這翁師傅和那些御史,究竟要唱哪出呢!”他彎下腰,兩只手緊緊握著自己兩只暖和過來了的腳,“我其實還挺同情合肥的。”
“他雖然位高權重,然而畢竟是外臣。這么多年能在中樞拿捏分寸,進退有據,謂之精妙絕非過格恭維。以在下看,中興名臣里,興許只有胡文忠(胡林翼,謚文忠)能做得到。左文襄、彭剛直(彭玉麟,謚剛直)在這方面,連后背都看不到。便是他老師曾文正公,在長袖善舞方面,怕也要道聲慚愧。”
“我不是打你的岔,”潘盈九說的內容真是聳人聽聞,李仁黨拿著酒碗卻沒往嘴邊去,“你的意思是朝廷要老李的好看?可是太后不是一直護著他嗎?”
“天心莫測。”潘盈九眼睛往上看了看,道:“何況老太太歸了政。不然這仗怕還打不起來呢。”他把嘴湊到木板上的酒碗邊啜吸了一口,“前向老李的那個清流女婿被下了嚴旨斥歸。你們知道么?”
“他斥他的,關俺們啥事!”楊壽山不大關心這些。他本來豎著耳朵等了半天,好容易等著潘盈九說到正題了,北京城里的那些人和事離他太遠,他聽著失了大半的興趣。
“哦?”李仁黨道,“有點意思。要老李的好看,這板子最后又落在張佩綸的屁股上,這個滿哥也是八字沒生好!”
“你看!”潘盈九拍了一巴掌,“你就聽懂了!”
“細致點,說細致點!”楊壽山那個腦袋搞不清這里面的玄機,他聽得云里霧里的有點急,道:“讓俺也知道咋回事!”
“老楊,你是副直腸子。”李仁黨笑道:“這還不明白嗎?真正跟東洋人在打的誰?不就是李合肥嗎?朝廷一邊要老李出人出力在前面打仗,一邊拿點小時把他女婿趕出去,娘的,還不明白,這不是打狗給主人看嗎?這樣的皇帝,哪個······”
“誒!”潘盈九一擺手,攔住了他,“就怕你這樣!”
“不過話講回來。甘蔗沒有兩頭甜。將兵、兵事,我認為都不是老李所擅長。我為什么先念他兩首玩意?他太聰明,又多浪漫。太聰明的人,易為利變,少沉著;能看得遠,但難專注堅持。順的時候易驕,遇挫的時候易沮。見事易為形所迷惑而難把握本質。所以承平時敷衍周旋都不在話下,可是遇到眼下這樣的局面,他就連左文襄一個小手指都不如了!”
“老潘,恁看這關外局面會咋樣?”
“眼下可沒人說的準。”潘盈九道:“要是能熬得過這個冬天,或許······”
“嗯,俺也覺得!”楊壽山搶過話來,臉上顯出幾分凝重,“水師俺不敢講。陸師咋說當年也是跟法夷幾番交過手的,說打了個平手不為過吧?俺就不信東洋人能比法夷還厲害?”
“講老實的,我也這樣看。”李仁黨望著盆里灰紅色的燃炭,“前陣子跟他們交手,雖然小勝,但我承認,他們的訓練、士氣是要好過我們。不過沒到不能一戰的地步。我想只要能相持時日,起碼在陸地上,我是有信心的。”
“惟愿,惟愿如此。”潘盈九道:“要是中樞那些大腦殼也跟二位一樣想,那才真叫有點希望呢!”
“不想打贏,難道還想打輸?!”
“你看!”潘盈九看了眼李仁黨,一笑:“楊胡子,我曉得你一心想得個大鎮總兵的實缺。不過依我看,你沒爬到那個位置,或許是你的造化、福分!”
“咋?”
“咋什么!你沒看見衛汝貴、葉志超嗎?葉大呆子且不說他,衛汝貴作為老李手下本就稀缺的驍將,不也作了替死鬼嗎?”潘盈九的酒勁上了頭,說話有點亂,也越發不拘,“老李的心里大概也揪著痛吧。可他會把衛達三的死當作政爭的一個不得已的犧牲看。這是他作為統帥最糟糕的地方!為將帥者失重,三軍則輕死。曾文正募勇,曉之以義;合肥建軍,動之以利。曾文正馭將,重和衷共濟;合肥馭將,則以間離為得意。這恰好是合肥治軍不如文正,征戰更難望文襄項背處!”潘盈九對他們那位如天上懸月般的上司的評價,讓楊壽山、李仁黨心里如投石沉湖,激出水花、漣漪把那個自己并不熟悉的滿月砸揉成了碎片。
“哎呀!”潘盈九把碗里剩下的一小塊肉放嘴里嚼了幾下就著口酒吞了,繃直了身子抻了個懶腰,炭火把他的臉映得跟猴子屁股一般。他咂了咂嘴,大喝道:“痛快!痛快!”
“嗯,今晚沒白請你!喋!等下把那匹哈拉尼往火邊上一鋪,再給你鋪兩張皮子,你坐不穩了就往上面一滾,保證讓你老人家睡個囫圇暖和覺!”李仁黨看了看潘盈九,沖楊壽山擠了擠眼,說:“盈九,當年你信都沒把我一個就隨劉錦棠去了西北,我們沒再見過面。人杰兄遷調山東后,你和他也好多年沒見過。唉!再要能這樣全無拘束的暢飲暢談,不知又是什么時候!”
“恂如這話說的讓俺感慨!”楊壽山一笑,端起酒碗,說:“盈九,還能么?再干一碗?”
“好!真的,沒見你們的時候,不提倒無所謂,一想起,就越發的想!”潘盈九放穩了屁股,話跟著從嘴里像裹了層漿一般滾了出來。他的手要去撐那塊木板,李仁黨趕緊一只手捉住了他那只手:“你老人家莫拆臺,撐我,撐我。”
潘盈九空著的手抓在李仁黨手上,另一只手把碗盞伸了出去,早等著的兩只碗盞湊了過來,碗撞在了一起。
“動問兩位,”潘盈九低頭張嘴,舌頭抵住上顎吐了口酒氣,把空了的碗盞放回到身邊的條凳上,抬頭把眉毛一揚:“局面如此,可有打算?”
這句話正好砸在李仁黨和楊壽山的心坎上。
潘盈九拋出的話沒有馬上得到回應。
他在嘴里打了個彈舌,發出一聲脆響。
“唉!怎么講起!”良久,楊壽山一抬眼,先開口:“俺不怕恁笑,”他把著碗,手指在碗里畫著圈,“好在是固守,能以靜制動。唉!別的就不去多想了。”
“我不比老楊。”李仁黨示意二人把碗盞放下,抱著酒甕往條凳上的三只碗里篩酒。
“我半碗就夠了。”潘盈九抬手攔了攔,“我差不多到量了。只能陪你們慢慢喝。”
李仁黨手一松,還是給他倒了一滿碗。
“在蓋平這里,章迂子和他都是大腦殼。有操不完的心。我埋進土里之前還能開個洋葷,跟東洋人打上一仗,還打贏了,我很知足!最后會打成什么樣子,我操不起那么多心,好也罷,壞也罷,反正將軍難免陣前亡。嘿!既無需馬革裹尸、也不用槥櫝入殮,媽媽的!嘭!被一粒子彈迎面打中,死得干凈利索,老子不冤!”他把斟滿的酒遞到楊壽山手里,又將另一碗遞給潘盈九,“人杰兄,喏,當著潘瘸子的面,今天我放句話,砸粒釘子。人杰兄,殺賊不該惜命,我這條老命交代在這里沒什么不心甘。這一仗總之我貼著你來,保管你如臂使指。”
楊壽山萬沒想到李仁黨會說出這話,這意味著老頭把命都交到了自己手里。楊壽山心里猛然一熱,鼻頭一酸。他低下頭咬著牙關皺了皺鼻子,對李仁黨舉起酒:“俺敬恁!”
李仁黨也把酒喝了。
潘盈九嘴巴張了張,被李仁黨的話攔掉了:“瘸子,你我少年相識,你翹屁股我就知道你干稀。不要講俗氣話。我還是那句話,中國之兵,只要有個幾年不經戰陣,必定暮氣孳生。就跟長毛起事的時候一樣,必要死上一大批人之后,才能漸漸轉變頹勢。如今還是這樣。我有我的命,就是這樣。”
“好!好!”潘盈九赧然一笑,雙手舉起自己那碗酒喝了一口,紅著一張五官漫開的臉道:“老子哪里也不去,陪你們。”
李仁黨大笑:“我死之后,路過經由,若不以斗酒只雞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
“嗯嗯,橋玄遺囑。那時候只想吃回雞時的戲謔之言,老哥你還記得!”潘盈九的語氣里透著只有心靈親近才能體會得到的喜悅。
“酒入杯中恨無肉,書里秋高馬肥后。
看他烹羊還炙餅,鑊湯翻騰如勾捉。
少著鹽豉多蘸醬,恍握匕箸欲下手。
睜眼卻是南柯夢,浸壇蘿卜權著數。”
李仁黨一笑,舔了舔兩個齙牙,“做學問我屁股少肉,坐不住,記性我可不差!”
“這首《冬夜夢羔羊醇酒歌》打油歸打油,但還真的韻味!”潘盈九帶著笑,斜瞇著眼,“不知何人所作?”
“你看看!”李仁黨黠笑著望了下楊壽山,說到:“最不要臉了!”
楊壽山被這兩人的快活感染,眉眼舒展的坐在一邊,由著兩個故友之間久抑的感情橫沖直撞。
他把酒端在嘴邊,卻沒有喝。
他跟入了定一樣。
入嵩武軍后頭次聽著上千匹馬奔跑時由遠及近,滾雷般的蹄聲,面對捻子騎兵沖擊,啊!——那時候怕么?他記不清了——他已經很久沒去想過生死了,也沒當回事。他只記得西征的時候騎兵布陣對沖前他就會變得興奮,滿臉潮紅,眼眶濕潤,身子暗暗發抖,某種任何其他事情無法替代的快感急速在心里膨脹。
他楊壽山一開始并不把普遍身材矮小精瘦的湖南人放在眼里。直到和那些湘軍一起打過幾仗以后,他才見識到這些外表不出眾的湘軍體內的那股經得起折騰,輕易不垮的蠻狠勁,也意識到只憑個人勇力不能判定一支軍隊的實力。今晚李仁黨說的話讓他突然感慨莫名,他的思緒一下子飛回到在西北的日子,這會兒連營帳里散發出的氣味都和當年好像一模一樣。
他心里產生一種無法言道,卻又非常熟悉、親近的感覺。
他瞥了眼碗里的酒,一口干了。
“恂如,”他哈了哈氣,“俺想你的想法應該能行。”
“我什么想法?”正處于有些亢奮的李仁黨一時不知道楊壽山說的是哪一部分。
“你不是想把人調回一部分嗎!”楊壽山說。
“嗨!你看!”李仁黨把胡子揪著一轉,說:“我就知道你老兄準能想明白!蓋平缺人手,還把我這里千把號人晾山上喝西北風,這算盤也打得太爛了!我的意思并非直接補充到蓋平正面·····”
“你看!”他把地圖從身邊的氈毯上撿起,湊近地圖只稍稍找了一下,食指戳在地圖上,說:“牽馬嶺留三百來人盡夠。大隊回收到簸箕溝到半截溝一帶。”他抬眼看了下楊壽山,接著說:“牽馬嶺扼住的通道,兵力展不開。東洋人吃過虧后不太會再下大本錢硬攻。劃不來。”他手指向半截溝東口一小塊寬敞點的地方,用期待肯定的眼神看了看楊壽山,說:“章高元實在不放心,我不必回到蓋平,只在這里!”他又抬眼看了下楊壽山,眼里因為掩飾不住的得意而顯得精光閃爍,手指在地圖上簸箕溝對面一塊高地掐出了一道痕,“還是那句話,我不信東洋人還會從牽馬嶺過來。即便來,標下這把鎖也能鎖住這扇門。蓋平如果需要,我也可以隨時增援。”
李仁黨說完一臉得色看著楊壽山。
楊壽山的手緩慢、反復的捋胡髭,半閉著眼聽李仁黨把話說完。
“中!有道理!”楊壽山眼一睜,興奮的搓了把手,“恂如,等小閆他們回來,俺也有意再給他添些人手,想的和你老兄差不多——萬一膠著時當奇兵使用。你先做好準備。回去俺就把這個意思跟老章通通氣,他八成沒理由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