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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 塵煙破
  • 既零
  • 14704字
  • 2024-05-09 23:51:33

閆武義走到屋外,馬廄里已經(jīng)有手腳勤快勤快的兵在給馬刷身子,裝轡頭。還有幾個在劈柴、把鍋往火上坐,準備燒水。閆武義以一種滿意的神情看了一會兒這些在忙碌的士兵。

他看了看天,一層烏云像一鋪窮鬼家傳了幾代的被絮,露出的洞里顯出一點點灰藍的意思。看樣子天氣好不了。

他皺了皺眉,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抻了個十二分氣力的懶腰。

趁有個兵望了他一眼,他招了招手。

那個當兵的一溜小跑跑了過來。

“還有沒起么?叫那些懶鬼別磨蹭!”他吩咐道:“叫大伙都麻利點!叫金滿來。”

他自己進了門,從門角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大半潑在了臉上,余下的倒進嘴里咕嘟了幾下,嗞出了門外。

他正要披大氅的時候,倪老六端著個托盤擠進了門。三五個雞子兒,兩張新烙的餅、一碟大醬和幾根蔥,一碗重新煮過的昨晚上的剩肉把托盤擠得滿滿當當。

娘的!就沖這些吃的,這里也稱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老頭拿著勁把托盤輕輕放在炕桌上,道:“我去給將爺燙酒!”

閆武義笑著搖了搖手,把大氅往炕沿一撂:“酒就不要了。”

老頭兒沒爭,一臉笑模樣的腰一哈,唯唯著去了。

昨晚閆武義盡顧著說話喝酒,沒顧得上多吃東西。到現(xiàn)在覺著肚皮里都是水在晃。猛地,他腸胃像是被只手使著勁兒一抓,腸胃一下擠到了一起,一口酸水從喉嚨里涌上來。他趕緊喝了口熱粥,抓起張餅,撕了一瓣,把蔥在醬里蘸了蘸,把一些剩肉卷在餅里咬了一大口。

他腸胃一下緩過勁來。閆武義這才真嘗到烙餅那恰到好處的咸香。他把剩下的粥喝了,坐炕沿揉了揉剛平息的肚子,金滿和那個叫初十的向?qū)б磺耙缓螅瑤еL進來了。

“這伙計要來謝賞,求俺帶他來見您。”

穿著一身半舊不新棉衣褲的初十擠開金滿沖著閆武義就跪。閆武義打量了他一番,沖金滿道:“嗯!人靠衣裝馬靠金鞍,那是一點也不錯!起來!俺說話算數(shù),等到了牽馬嶺,俺還要為你請賞!”

初十那兩片嘴唇又跟進了蟲一般蠕動起來,他啥也沒說,磕了三個響頭,才站起身。

“恁還有事么?沒事恁先去,馬上要出發(fā)了。”

初十“誒”了一聲,又打個千,去了。

“坐。坐。”閆武義對金滿道。

金滿在他對面簽著身子在炕沿坐了下來。

“吃!”閆武義把托盤往金滿面前推了推,手里拿了兩個雞子兒在炕桌上敲了敲,揉搓了幾下,把皮剝了,兩口吃了一個。

“吃完你帶上他,再帶十個弟兄先走。”金滿卷餅夾蔥的功夫,閆武義對他說到,“俺總提著心。岔路要給俺留記號。”

“這粥您還喝不?”金滿嚼了口餅,問到。

閆武義示了下意,金滿把那只海碗拖到自己跟前,吸溜了一大口:“怎么?”

“這屯子有點內(nèi)容。”閆武義盯著金滿看了看,說到:“你看那馬廄里能拴多少馬?”

“啥?”

“這么個小個村子要這么大的牲口棚子做什么?”

金滿疑惑的看著閆武義。

“啊!”他一拍腦門,“胡子?!”

“哼。十有八九。不然哪哪都在鬧災,就他這屯子有酒有肉!”閆武義把個敲碎了殼的雞子遞到金滿面前,“俺們不熟本地,要多個心眼。只要不是動俺們的歪腦筋,不要輕易起沖突。”

“爺,恁是說打咱槍的主意?”

“嗯。”

“一些胡子罷了,他敢!”

“那可不好說。不能淡看了。”

金滿三兩口把手里的餅全送進了嘴里,把雞子剝了也塞進了嘴里,嚼得他太陽穴的青筋都爆出來了。直到嘴里騰出些空隙,他喝了兩口粥,翻了個白眼,打了個長嗝,拽袖子抹了把嘴:“行,爺,俺知道了。那俺去了!”

“不要跟俺離得太遠。要見不到俺影子,恁就停下來等。”閆武義揮了揮手。

閆武義再次跨出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發(fā)白了。云壓得很低,地上的雪反出一片慘白的亮。只有東方遠處云層下抹著細細的一縷有氣無力的紅。就像貧血的臉腮上擠出的一絲紅暈,游蕩在窮鬼鍋里膩手卻不養(yǎng)人的幾點油星。

“鬼天氣!”他攏了攏大氅。

當兵的早抓著馬籠頭列著隊嘰嘰喳喳在等他。

看得出昨晚睡挺好。

閆武義拿鞭子在腿側(cè)敲了敲,走向自己的馬。那馬看到主人打了個響鼻,一個當兵的揪著馬籠頭,把韁繩交到他手里。閆武義摸了摸馬臉頰,在馬脖子上著力拍了拍,馬安靜下來。他把韁繩扣在鞍鞒上,彎腰捉住馬鐙把腳放了進去,一片大雪花從他面前落下,掉到地上。

“他媽的!沒完了!”閆武義扳著鞍子看了眼天,一翻身上了馬。屁股坐穩(wěn)后他的眼睛把隊列掃了一遍,一撥馬頭,甩了個鞭花:“走!”那些兵跟著上了馬。馬在人的吆喝下打著旋,把地上的雪刨得亂飛。有幾匹馬同時擠到院門,把木頭架子擠得“嘎吱”的響。吃了頓好飯,睡了個囫圇覺,壞天氣影響不了當兵的好心情。他們吆喝著出了院子,催著馬邊走邊整好了隊,跟在閆武義后面上了往北的道。

“將爺······”倪老六和倪十一倆老頭早就候在路口。

“哦!大早上的,驚擾了!”閆武義一帶韁繩,馬停了下來,他拱了拱手:“俺軍務在身,要著急趕路,就不下馬了。謝過兩位款待。”

“哪里話!”倪老六仰著笑臉道:“將爺是個活菩薩般的人,小老兒生怕奉迎得不周到呢!”

閆武義笑道:“那就別過了!”

叫倪十一的老頭正想說句什么,閆武義兩只腳后跟早在馬肚窩磕了一下,馬已經(jīng)躥出去了。

離他百來步的地方橫著一群人。

那些人手里握著纓槍、砍刀、棍棒還有些連枷之類的農(nóng)具。金滿瞧了瞧,也有幾桿銃。盤子不小,總也有幾十人。

金滿勒住了馬。

那些人擋在了道上,卻沒幾個人注意到這些清軍。

金滿一條腿蹺在馬鞍橋上。那支溫徹斯特騎步槍橫搭在腿上,手摩挲著杠桿式槍機的銅護圈。他另一只手撐在腿上摸著下巴,定定的看著百步開外那群人。他的人也早就在他兩邊展開,槍都下了肩,搭在鞍鞒上。

他正猶豫是不是去看看這些鱉孫究竟在搞什么名堂的時候,卻看見那群人中有兩個正沖他連走帶跑的過來。

金滿他沖緊挨著他的一個兵一努嘴,那當兵的腳后跟輕輕一磕,手里的韁繩一帶,馬放了出去,在距金滿十來步的地方截住了來人。

“關(guān)里來的官軍?”一個把棉袍一角掖在扎腰里的中年漢子沖當兵的揖了一揖,問到。

“俺們是······”

“快帶俺見你們長官!”

當兵的氣焰被來人一下子壓住,竟乖乖的帶著來人到了金滿跟前。

“你是當官的?”

“俺們是正是奉守蓋平的官軍······”金滿支起了腰,手仍然槍脖頸上。

“掌家(原本都司、守備這個級別才稱“掌家”,到清晚期什長這類被稱為“掌家”,而都司、守備都帶了“爺”字。),他說他當家的想見俺們總爺。”

“當家的?哪個當家的?當誰的家?”

“鄉(xiāng)下人說話不知輕重。將爺莫怪!”那漢子明顯感受到了馬背上這位軍官的語氣,可是他也不驚不慌:“俺們都是附近討生活的弟兄,向來不與官府糾結(jié),也沒怕過官軍······”

“喲!”這漢子話回的不卑不亢,讓金滿很驚詫,“這是哪路被埋沒了的英雄!恁大口氣!”他那雙小眼睛乜斜了一眼那漢子,冷冷一笑。

那漢子也不在乎金滿的輕蔑,回道:“這位將爺不要誤會。倘是平常,俺們必是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俺行俺的獨木橋。誰也不妨著誰。只是今天,您看看這個······”他說著話手伸到懷里,掏出挺大一沓紙遞給金滿。

“這是什么?”

“您看看。”

金滿狐疑著接過手來,甫一展開,“開誠忠告十八省之豪杰”幾個粗壯大字金滿認得,一點困難都沒有。他接著看正文:先哲有言曰,’有德受命,有功受賞’。又曰:為命不于常。善者則得之,不善者則先哲有言曰失之。”里面的“之乎者也”幾個字金滿也都認得,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可只想告饒,抓不住。“滿清氏元塞外之一蠻族······”

“滿······清?咋?大清?”

那漢子乜斜了金滿一眼。

金滿只好硬著頭皮往下看。

“既非受命之德,又無功于中國。乘朱明之衰運,暴力劫奪,······今也,天定勝人之時且至焉!”

“說些啥名堂?”

他實在沒轍,干脆把紙往那人一扔:“恁大白話說給俺聽,啥意思?!”

“嘁!這是東洋人的檄文。”那漢子回到。

“哦!”金滿并不懂啥叫“檄文”,但他可不會露這個怯,“他寫個啥意思?”

那人被他氣笑了。道:“人東洋人說大清是趁前明內(nèi)亂竊國······”

“啥意思?!”吃了這么多年糧,這方面金滿很敏感,“好大的膽子!”

“您算是明白了!”

“東洋人寫的?”

“您還是跟俺去瞧瞧吧。俺們的人還圍著那只猴子呢!”

金滿叫了兩個兵,道:“你們快去,把這里的看見的稟報總爺,帶他趕緊來。”

“誒!等一下!”金滿對那人道:“把那張紙給俺。”

金滿把那張東洋人的露布疊了兩疊,對當兵的道:“交給總爺!”

“快走吧!”那漢子抓著金滿乘騎的轡頭不由分說就走。金滿拿捏著勁用鞭梢往他的手背敲了一下。那家伙手一縮,明白金滿沒真想揍他。道:“小的魯莽了······只是那賊厲害的緊,俺們兩個練家子弟兄都讓那雜種劈了。”

“哦!殺了人?!”金滿既驚訝也來了興趣,他一夾馬肚子,“去看看!”

人們圍成了個幾層人墻。

金滿在人墻外下了馬,把韁繩交給了當兵的,并且示意他們就在外面不要下馬。那漢子沒好氣的把人撥開,擠出條路讓金滿跟在他身后從人群里擠了進去。

人墻里十來步的空地上兩個人在對峙。

一個粗壯漢子在一具仆尸旁半舉著一把看上去挺沉的闊口大刀,手指在刀柄上松松緊緊的拿捏。他對面那個小個子論個兒簡直都不能提,跟那漢子對著面,跟只小雞兒似的。任誰一看都會覺著對面那漢子是在欺負人。可是金滿一看到他架勢就知道不是善茬。

小個兒那雙眼睛沉靜、冷酷,一看便知道是個狠角色。他身上肉不多但很結(jié)實。這可以從他手臂線條分明的肌肉就看得出來。他的刀沒有鐔,而他握刀的方式也很獨特,他沖左側(cè)身,刀尖指著左側(cè)身后的地面,左手握著刀柄,柄首藏在窩著的右手掌心里。

兩個人面對面死盯著對方,腳在雪地上一寸一寸的挪。那小個兒狡猾得很——他正一步步把他對面的大漢誘到正對太陽的方向。

“大個兒死定了。”

“哎呀!那是俺當家的!”那人著急道,“俺要他不要急著動手!讓他等著俺的!”

“恁不捆著他!”金滿白了他一眼,他往身邊看了看,從旁邊一個看熱鬧的漢子手里搶過一根齊眉白蠟桿。

金滿下巴朝那小個兒一揚,“你當家的只要往前一動,準被劈成兩瓣兒。”

“唉!”帶他來的那人急了。

“用一下。”金滿的巴掌在那人臉頰上拍了拍,拎著白蠟桿往場子里走去,他回頭笑了笑:“告訴你那當家的,他的命是俺救下的!”

小個子注意力只在對手身上,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他穩(wěn)操勝券和對增加一具尸體毫不在意的冷漠。他的對手卻在挺冷的天氣里腦門上滿是細密的汗珠。

金滿提著白蠟桿左右揮了揮,很稱手。

他旁邊看到了這個軍官的人都以一種詫異的眼神看著他。

金滿往場中走去,只一躥,沒有任何征兆,手里的白蠟桿向那小個兒的腳踝凌厲掃去。小個子猝不及防,聽到風聲時腳踝骨已經(jīng)被打了個正著,他的臉瞬間成了一團被抓皺的紙,連喊都沒喊的出來就倒在了地上,刀丟在一旁,身子弓得像只被釣起的蝦,抱成一團直打滾。

那一刻大當家的也愣住了,這個結(jié)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金滿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雪,拿棍子捅了捅地上那家伙。

“中!”

金滿循聲望了過去,卻看見閆武義帶著兩個兵站在了人群里。

“咋樣?”

金滿朝正在雪地里打滾的家伙看了眼:“嘿!好了也該是個鐵拐李。”

握著闊口刀的漢子真正一口氣松了下來。他覺著自己身子有些發(fā)軟,把刀往雪地里一插,兩只手柱在了刀柄上。他臉上閃爍著一些掩藏不住的惱羞成怒,可連話都沒說。

導致大當家差點翻船的,都因為今早上二哥帶著個弟兄遇著這么個外鄉(xiāng)人。都因為那點掌控感帶來的快感。

遇著眼生的盤詰一番,要么弄幾個孝敬,起碼也看個低眉順眼,這是這片土地上握著點權(quán)把子的人完全正常的思路。

二當家不識字,卻是個機靈人。他的弟兄在那人身上沒摸著現(xiàn)錢,卻摸出一沓紙。一看這外鄉(xiāng)人說的話怪里怪氣,還有幾張圈圈點點的,他不傻,恰好又認得“倪家窩棚”幾個字。聽說正打跟東洋人著仗呢,立刻起了疑心。

“寧波人?寧波是哪里?”二當家的土生土長,長這么大沒跟南方人你打過交道,哪里知道“寧波”!

小個兒的神色倒是鎮(zhèn)定,只是瞎話騙不過二哥這樣認死理的大聰明。幾年來從上海到漢口都不曾露出破綻,小個兒自認為自己已經(jīng)與大清國的人一般無二了。可是大清的大,遠非他一個島民所能理解,他對清國的北方完全陌生,恰好他撞上的這兩位對大清的南方完全沒概念。而這兩位卻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就是命。

“叫馬秀才來!”二當家吩咐一個弟兄。

二哥和另外一個弟兄一個擋了來路,一個攔了去路。

眼見有人離開,小個兒就明白事情要糟。

他走不成反倒不著急了,干脆屈身把背籠從身上卸下來,往前走了兩步,把柱杖放在身邊,腿一屈,眼睛也不看人,長跪在雪地上。

兩個胡子沒見識過這樣的,也沒當回事。

二哥的弟兄地頭蛇當慣了,對小個兒的舉動沒放在心上。他只是循例要去翻翻背籠,沒想到剛走近,冷不丁卻被什么東西撞到下巴,撞得他眼睛里盡是星星。星星還沒全散,就見得一道寒光,他驚得眼睛都快擠出了眼眶,剛才的白天突然就全黑了。他覺得身體里有什么熱的東西噴濺了出去,就再沒了任何知覺。

咋?

連他剛飛出皮囊的魂魄都沒弄清咋回事。

二哥愣在了當場。

很快,他就被這種冒犯引起的憤怒吞沒,他揮刀徑直撲向那小個兒······

然而在他的大哥和弟兄還沒來得及趕到,更沒看清楚咋回事,他的血就從脖頸噴濺而出,遠遠的大當家只看著他兄弟像一只展著翅豎在地上的大鳥定定的僵在那里,身子木偶般晃了晃,仆在了地上。等他趕到時,二當家血已經(jīng)汩汩的在雪地上洇出一片紅色。

絕大多數(shù)人都被沒看清楚的那一下子和二當家的血鎮(zhèn)住了。大伙憑本能圍住了小個兒,憑本能,誰也沒敢逼太近。

大當家的很躊躇。就這么會功夫,他兩個弟兄就跟他陰陽兩隔了。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沒少說起殺人。

他們也殺過人。

可他沒見過這樣殺人。

就像雷突然劈在腳跟前。

只一閃,兩條命就這么的沒了。

方圓二百里地,大狗子可是唾沫能當釘子的角色。

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有自知。

他知道,這回遇上了硬茬。

他也知道,眼下大家伙在看著他呢!

動手會沒命。不動手,那些弟兄眼里不會再有他這個大哥。

他從來沒這么恨過他這個二弟。

可眼下自己沒點表示是萬萬不能的。

大狗子到底是江湖的好漢。他手一伸,在弟兄手里接過了刀跳進了圈子里。

他沒像老二那般毛躁,并沒急著進招,只是舞著大刀立了個門戶。

大狗子舞刀的時候就拿定了主意:對方不動他也不動。

當年贏了二當家的當上大哥,手頭贏得僥幸,而最重要的,是他身后有個倪家窩棚,能養(yǎng)得起百把號人。

直撲上去,結(jié)果不僅僅是露丑。

他只要感覺到對方有一點點不安分,便把手中的片刀在胸前畫符般舞出兩三個刀花。在他那些弟兄看來,大哥表現(xiàn)得胸有成竹。符合他們心目中高手相對時的模樣。

正在進退兩難耗著的時候殺出金滿這么個程咬金,小個兒往地上一滾,他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顆驚悸的臠心卻立馬跌回了肚皮。不過當著這么多弟兄的面被金滿搶了風頭,忿怒馬上涌到了他臉上。暗算人的小人!他不齒這樣的作為。

哦!竟然來了這么多兵!

手里都是沒見過的新式洋槍,不是蓋平城里下鄉(xiāng)的緝捕可比。大狗子大當家的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只好杵在原地。

“打一棍子,記一輩子。狗崽子!手挺黑!”閆武義笑了笑,朝身后一招手:“去,綁了!”

兩個兵拎著索子跑到那小個兒身邊,一腳踢開了他的杖劍,不由分說把那小個兒臉朝地仆地上摁住,反剪了兩只手,將兩只手腕并在一起,捆豬般捆了,結(jié)了個結(jié),一扽。那家伙也沒法打滾了,只在那里吱哇的叫。一個當兵的解下小個兒的纏腰,撕了塊布捏住他腮幫子強行塞進了他嘴里,再用纏布繞兩圈綁了,這才兩個人把他一提,朝閆武義和金滿走過來。

“拎出去。叫黑皮看好了。把他的家伙什給俺瞧瞧”閆武義把那柄杖劍拿手里反復看了看,抽出劍身又瞧了瞧,“好玩意兒!”

“你老看看這個。”金滿從懷里掏出那張露布。

閆武義展開后快速過了一遍。

“娘的!東洋人真鬼!”

“上面寫的啥意思?”金滿問。

“別問了。”閆武義瞥了他一眼,把紙順著折縫原樣疊好遞給金滿:“別弄丟了。拿回去讓軍門和潘先生瞧瞧。”

“小姓馬。”金滿和閆武義說著話的當間,帶金滿過來的那個人站到了他們面前,沖金滿和閆武義揖了一揖,“那邊是俺大當家的。”

“大當家?”閆武義一皺眉,“你們是?”

“將爺不用誤會。”姓馬的那位就像之前不被金滿嚇到一般,也沒有被閆武義的冷厲嚇到,他又揖了一揖:“關(guān)外不比內(nèi)地。俺們也不過是混口飯吃······”他低頭想了想,“您昨晚住的倪家窩棚那是俺舅家。那么多逃荒找飯吃的的,倘沒俺們,指望官府,這百十里地面怕是連粒谷子也留不下,更別說弄口酒了。”

他說著話,眼睛快速的望了眼馬背上的兩人。

金滿一下子想起出門前閆武義的交代,心里佩服閆武義心思縝密。他不由得看了看閆武義。

“你們這綹子多少伙計?”閆武義沒有露出一點驚訝,仿佛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

金滿沖著馬秀才道:“這才是真正的將爺!你要好生回話。”

“是。”馬秀才以既輕且快的不屑看了金滿一眼,對閆武義一揖:“俺們這綹子人數(shù)并不固定。去年多些。有二三百。可哪有那么多嚼谷呢!后來走了些。如今留下的,都是認得著的鄉(xiāng)親。”他指了指那拄著刀的漢子。

“是倪家窩棚那兩溜炕怕住不下吧?”閆武義說到。

馬秀才一笑,沖閆武義深深一揖:“將爺說笑了。”他沖拄著刀的漢子一笑:“不瞞您說,俺大當家的正是倪家的人。”

“俺猜到了。”馬秀才的回答實在又有分寸,閆武義也笑了笑。

馬秀才告了個罪,走過去把大當家的拽了過來,給閆武義和金滿見了禮,他特別指著金滿跟大當家的說到:“今天多虧餓了這位軍爺。當家的,這位是防守蓋平城的將爺。”

馬秀才的話讓大狗子覺得自己那點肥瘦全在人眼里,也沒什么抹不開的了。大當家的也不再矯情,“唉”了一聲,重新對金滿行了一禮。

“你們今日捕捉倭賊奸細,”閆武義看了看這漢子,他覺著還算看得過去,又回頭看了看那具仆尸,“雖在草莽,卻是為朝廷立了功。很難得。捕獲倭賊奸細朝廷有賞格。人俺帶走,賞銀俺先給恁。”說著話,閆武義從懷里掏出一張五十兩官票遞給大當家的,接著道:“回營后俺再為恁的請賞,為死者請恤。”

“好肉爛在鍋里。俺們不傻!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么!”

“好肉爛在鍋里!哈哈哈!是的是的!哈哈哈!”閆武義大笑,“這話說得透亮!朝廷有恩賞下來,”他看了眼大當家的,“俺會派人告訴倪家窩棚那兩個老頭。”

大當家的和馬秀才護著閆武義和金滿擠出人群,把兩位一直送到他們的馬旁邊。

閆武義揪著一綹馬鬃,一只腳踏在馬鐙里,卻沒急著上馬,而是回身看了看,對大當家的道:“俺瞧著恁身膀子還成。拜個正經(jīng)師傅。”他看了看大狗子抱著的那柄大刀,“這家伙亮出來,是要喝血的。”

大當家的臉一紅,閆武義已經(jīng)跨坐到了馬背上。

“走!”

馬晃了晃脖頸,當兵的跟著動起來。

“!欸,怎么向?qū)Ф甲叩胶竺嫒チ耍磕憬谐跏麄儍蓚€到前面來。”

金滿側(cè)轉(zhuǎn)身,對后面的士兵吩咐道:“去,叫向?qū)У角懊鎭恚 ?

很快,初十和另外那個向?qū)Т咧唑呞s了上來。

“初十,你看俺們還要多久能到牽馬嶺?”閆武義問到。

初十想了一下,“走得快,今晚下半夜能到大清河,過河便是牽馬嶺。”

“嗯嗯。那俺知道了。”閆武義沖他笑了笑,“你們兩個走前面吧。金滿,給幾個兵叫黑皮跟他們走前面。”

兩個向?qū)嶂\繩“得兒得兒”的呼著走騾,走騾在閆武義前面旋了半圈,一擰身子加快了腳走了幾步,馱著兩個向?qū)皠澙鋈チ恕?

閆武義把馬撥到路邊,勒住了馬。他從鞍袋里把繳獲的那把東洋人的杖刀拿了出來,抽出刀舉著反復看了一會兒。等看到那個東洋細作的時候,他讓押兵把他騎的牲口牽了出來。

那東洋人袖子撕了一半,剛才的歇斯底里耗盡了他的氣力,讓他兩眼癡茫,跟根蹋秧般佝著腰坐在牲口背上。閆武義看了看,他小腿上給上了樹枝削成的夾棍。

“怎么樣?”閆武義對看押他的兵努了努嘴,那當兵的告訴他,已經(jīng)給這家伙上了白藥。

“還有白藥?”閆武義看了眼東洋人,“要用這么好的藥嗎?”

“大匣子說金滿那一下大概把這雜種的骨頭打碎了。”當兵的回到。

“這狗日的!就會下死手!”

閆武義冷不丁問那東洋人:“會中國話?”

那東洋人嘴里塞著東西,沒看他,只使勁兒扭動身體掙扎。

“俺們爺問你的話,你好生回答!”看押他的兵沖他背上就是一槍托。

那家伙只是扭,沒出任何動靜。

“你他娘的!還挺犟!”那當兵的又舉起了步槍。

“欸!算了。”閆武義揚了揚下巴,制止了他,對那個東洋人說到:“嫌綁得緊?”

那東洋人看著他,不扭了,點點頭。

“恁沒看過《白門樓》,”閆武義調(diào)侃到:“縛虎焉能不緊嘛!”

他讓那東洋人背過身,這家伙倒也留著條長辮子。閆武義用暗勁兒拽了下,他娘的!竟然是真的!他看了看綁繩,東洋人兩只手掌都呈紫色了。

“想松快點俺成全恁,”閆武義從靴頁子里踅摸出匕首,往繩子上的死結(jié)割了一刀,繩子捆得扎實,割開了一股,綁的繩子卻一點也沒覺著松動。“要是想動點別的歪腦筋······”他捉著東洋人的一只腕子,一邊把刀刃貼著肉插了進去從里面撬了一下,“這黑皮!扎真緊!”他嘴一歪,卯足了勁兒一挑:“可沒你的好。行了!”那東洋人的手松開了,他把兩只手移到身前,等到手腕有血色了,才把兩只手腕搓了又搓。

閆武義拽住東洋人腦后的蓄辮,喝道:“別動!”閆武義刀背都觸在后脖頸了,手卻停了下來,“沒這條辮子,在大清國你活不成。恁還留著這條辮子,也活不成。”他手里的刀一挑,東洋人那條辮子齊耳根斷了。閆武義把匕首插回到靴頁子里。

那東洋人把布頭從嘴里挖出來,等口氣喘勻,牙關(guān)也活泛了,他沖閆武義抱拳揖了一揖。用南方口音的漢語說了聲“謝謝”。

“娘的!還真是那么回事!”閆武義一笑。

“朝廷早就頒發(fā)了賞格。”閆武義用眼角余光掃了東洋人一眼,以一種聽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說到:“恁好大的膽。”

“知道。”緩過勁來的東洋人眼神不再像起先那么萎靡,反而有些凜然:“我不是第一個。之前在你們在金州的守將就斬殺了我們?nèi)齻€諜員(注:他指的是所謂的“三崎事件”,“三崎”即是山崎羔三郎、鐘崎三郎和藤崎秀三名日軍諜報人員,在日軍花園口登陸之前執(zhí)行偵察清軍布防時被捕,在金州處斬。日軍后來將之作為借口之一,在攻克旅順后實施屠城。)。”

閆武義“哦”了一聲,他挺欣賞這個東洋人的膽識。乜斜了這個東洋人一眼,道:“恁的口氣好像他們還不該殺?難道貴國對奸細會客氣嗎?”

“我國遵守文明國家簽訂的《日內(nèi)瓦公約》。”那個東洋人臉上顯出明顯的傲慢。

“哦。”閆武義又“哦”了一聲。他聽都沒聽說過這什么公約,這幾個字應該長什么樣兒在他腦子里也沒有任何印象,也不明白是個啥意思。不過他沒打算讓東洋人看出來,電閃之間他決定跟這家伙玩一回比誰膽子大:“條約里對你這樣的奸細有優(yōu)待的說法嗎?”

這一下倒是問著了。的確,他也只是聽說過這份東西,他也只是籠統(tǒng)的知道戰(zhàn)俘會受到優(yōu)待。僅此而已。這個清國人說的也沒錯,間諜算不算戰(zhàn)俘,在不在條約保護的范圍之內(nèi),他可沒把握。即便是自詡已入文明國家行列的日本,如果抓獲敵國間諜,處死幾乎也是一定的結(jié)果。何況他知道清國并不是該條約的締約國,更何況他知道旅順事件后,清國人對日本人的仇恨大大增加了。東洋人一下子結(jié)了舌。

“我國一切都按條約明文施行······”他含含糊糊的回了一句。

閆武義可不傻!他立馬就聽出敢情這混蛋起了個高調(diào)自己卻唱不上去!

閆武義明白自己占了上風。

“只要你安分,俺擔保,”閆武義心里像投出了個六六大順,微笑著道:“這一路你盡可放心,沒人敢動你的歪腦筋。路上無甚消遣,恁又會說中國話,就跟俺說說話吧!”

那個東洋人沉默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

“如何稱呼?”

“大熊鵬(日語發(fā)音)。”

“什么?”閆武義完全沒聽懂。

那個東洋人又重復了一遍。閆武義仍然一頭霧水。

“能寫出來嗎?”閆武義問到。

東洋人點了點頭。

閆武義從懷里摸出墨盒和紙筆遞了過去。

東洋人熟練的咬著銅筆帽,一松嘴,落在手里,把筆尖放嘴里潤了潤,在閆武義遞給他的本子上一筆一劃寫下“大熊鵬”三個字,遞回給了閆武義。

“哈哈哈哈······”閆武義看著紙上這三個字,眉毛一揚,又瞅了瞅這個東洋人,在馬背上笑得彎腰拍腿:“一個猴模樣,偏叫個大熊鵬!”

那東洋人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一張黑瘦的臉都漲得發(fā)紫了。本來無精打采的眼睛突然惡狠狠地盯著閆武義,唾沫橫飛的說了一串日語。閆武義不知道這家伙說些什么,只看著這個傻瓜突然莫名其妙的發(fā)瘋。

“是的,夷人說我們是猴子,你們清國人也說我們是猴子!可就是我們這些猴子把你們這些清國豬打得站不住腳!”

他突然沖閆武義發(fā)狂般喊道。

“肏你的娘!”閆武義大怒,抬手就是一鞭子劈頭打了過去,“給恁臉了!恁狗日的罵誰是豬!”

東洋人也不躲,迎著鞭子面目猙獰的大聲道:“打吧!清國豬!你們清國人都是些說話不算數(shù)的混蛋······”說得著急時,接了一大串日本話。

閆武義猛然想起自己剛才還對這個東洋鬼子擔過保,不會有人動他。倒是自己一生氣給忘了!

“算了!”閆武義收了鞭子,繃著副臭臉喝到:“都在矮檐下了,嘴巴還他娘的找不自在!”

東洋人一臉的不服氣,但也無可奈何。倆人陷入一陣沉默。

“你們東洋人也寫漢字?”還是閆武義打破了沉寂。

那個東洋人點了點頭:“讀過書的都能使用漢字。”

“這是你們誰寫的?”閆武義掏出那張日本人的露布問到。

“哦!我軍的露布!我不知道誰寫的。”東洋人看了他一眼,回到。

“娘賣屄的有意思!踹了人家的門,”閆武義瞅了眼這個鬼子,看了看插在鞍袋里這東洋人的刀,道:“倒把自己當成了扶弱鋤強的好漢!”他又把那杖刀連鞘拿出來,拔出刀舉在眼前反復看了幾遍,不由得贊道:“不過話說回來,恁這柄劍,心思真是巧妙!”

“八嘎吶!”東洋人臉上又被一團憤懣之氣扭成了一團:“要不是你的手下偷襲,今天休想抓住我!”

“恁說啥?”閆武義乜斜著東洋人,道:“還休想抓到恁?恁他娘的是真不知恩報德!恁就該給我那伙計磕三個響頭!不是他打那一棍子,今天恁必定被斬成七八截!虎落平原,五尺童子揮桿能驅(qū)。不懂嗎?狗日的!真不識好歹!”

“是把好刀!真漂亮!比俺見過的俄國刀都好得多!”閆武義揮了兩揮,覺得劍身太直而柄的尺寸礙事兒,道:“就是劍身太直,不趁手。”

“那當然。”東洋人變得平和的聲調(diào)里溢出一絲驕傲:“西洋所倚仗的是槍船炮之力,他們的刀劍粗笨不堪,我國維新以前的武士對他們的刀劍評價就不高。這柄劍不是給騎兵用的。直劍身是為了便于隱藏。劍柄短于一般的刀劍。但為了保證劈斬的力道,仍然保留了雙手持握的尺寸。你們,”他沖著閆武義的馬努了努嘴,“當然不趁手。”

“是的。是的。”閆武義說著話用自己習慣的方式把那柄劍插回去,把自己的腰刀抽了出來,“還是俺這個用起趁手!”

東洋人看他插回杖劍的姿勢,做了個手勢,說到:“不不,你不了解。我做給你看!”

閆武義猶豫了一下,把杖劍從插著騎槍的鞍袋里拿出來遞了過去。

拿到劍的東洋人眼里閃耀著光芒。他左手往暗簧上一碰,刀出了一寸,他看了看正盯著他動作的閆武義,緩緩抽刀出了鞘。

東洋人拿刀在陽光里緩緩做了個劈斬,凝神看了看刀,一翻刀身,刀貼著鞘刀尖觸到左手手指,刀從手的縫隙先徐后疾,利索的入了鞘。他重復了一次,再次看了看閆武義,把刀遞給了他。

“哦!”閆武義非常欣賞東洋人入鞘的動作,不由得嘆了一聲。他愉快的把劍接過來,學著東洋人的樣完成了一次拔刀和收刀。看到閆武義收了刀手指竟然安然無恙,東洋人眼神里流露出帶著一絲內(nèi)行的贊許。

“這柄劍,”閆武義端詳著手里的杖劍說到:“用起來確實能出其不意。嗯,如果是步戰(zhàn),俺想劈斬的效果比俺這把腰刀肯定好得多。能造出這種劍的人,必定對殺戮見識極深。只是······”閆武義突然意識到,這種刀劍必定價值昂貴,使用的人也一定珍愛有加。

“剛剛那一場,”閆武義看著劍,“那大漢如果用他的大刀劈下,恁這柄劍八成擋不住。”

大熊鵬極輕蔑的哼了一聲,道:“他刀一舉起來就成了尸體。”

“怎么?!”金滿的馬走到東洋人的后頭,帶著一臉不解的怒氣猛的伸手在東洋人后腦勺上狠狠給了一巴掌,“怎么給這雜種松了?”

本想著回答閆武義的東洋人一回頭,帶著再次被偷襲的惱怒惡狠狠盯著他。

“欸!”閆武義輕蔑地看了看金滿,呵斥道:“別丟自己的格!各為其主,他已經(jīng)是俘虜了,不要難為他。”

金滿又瞪了東洋人一眼,悻悻的把馬撥到閆武義這一邊。

“你不是個正派人!”大熊鵬那張臉又變得猙獰,飛著唾沫的嚷道:“堂堂正正的打一場,你不是對手!”

“老子現(xiàn)在就劈了你!”金滿說著話手就把刀抽出了一截,“個狗肏的!”

“欸!撿了屎還往嘴巴里放?!”閆武義來了脾氣,“動不動就摸刀子!嘴巴上的胡髭都長硬了,人還輕得像根毛!”

“爺······”

“行了!”閆武義不耐煩的把手一揚,“可殺不可辱,不懂嗎?”

“約束不嚴,請包涵。”閆武義對大熊鵬一拱手,對金滿瞪了一眼:“回營之前,他由你照應。”

“我在清國呆了六七年,”大熊鵬看了眼金滿,道:“在權(quán)勢面前沒自己,稍握權(quán)力無他人。你們清國生存法則,我毫不奇怪。貴官這樣的,算得異類。”

“哈哈哈,得了,恁也別蹬鼻子上臉!都說東洋人詭詐善辯,果不其然!聽著都是好話,其實沒個好屁!”閆武義大笑,“不過這話不好聽卻也實在。稍握權(quán)力無他人!講得好!他偷襲了恁,恁日本人偷襲了大清。咬起別人來都他娘輕巧!恁的在旅順呢(閆武義指的是日軍攻下旅順后屠城。)?”

馬搖著脖子,掛鈴在冷天里顯得特別清脆。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大熊鵬兩手緊扣在鞍鞒上,那氣力差不多要把鞍鞒都給捏細了。本就像被殺豬匠剔干凈了肉的臉如今像是絞成了一塊皺皺巴巴的抹布。

“行了!”閆武義輕蔑的看了看這個臉總在猙獰和溫和之間瞬間轉(zhuǎn)換,陰晴不定的傻炮仗:“自己一褲襠屎,還他娘憋著屁罵別人!笑話!怎么?你鬼鬼祟祟在大清國到處躥,是老子們請來的稀客?要能好好說話俺們就說話,不能,”閆武義眉毛一抬,“俺馬上就讓人給你歸原。”

東洋人那股子氣又泄了下去,背也弓了。

“矮檐之下,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這道理還要教嗎?贏兩場小仗瞧你們張狂得!”閆武義停了一下,說到,“當年長毛占了半個中國,不比你們狂得多?怎么的?不還是痛剿盡凈了嗎?”

“哈哈哈!八嘎!”東洋人仰天一嗤,道:“貴官竟然拿我堂堂帝國跟你們的反賊相比?真是不倫不類!”

閆武義也沒在意他那副樣子,只是對金滿把手往他懷里指了指。金滿從懷里把那些露布掏出來遞給了他。

“俺是個武夫。”閆武義抓著那張露布揚了揚,那張紙在風里瑟瑟的往他手上巴。他另一只手夾住另一個紙角:“別的不知道,就憑這個,你們就是一路貨。絕冤枉不了你們。有德受命!這是你們配講的話?這不是反詞是什么?我大清雖有好生之德,然而這張紙里憑哪一句你都是凌遲的罪!還要到京師找皇帝問罪,不知死的家伙!北京城是你說進就能進的嗎!”

凌遲!大熊鵬沒有親眼見過。但他在清國混了四五年,知道什么是凌遲。一想到是把肉碎割,他心里就不自禁打了個寒顫。這些野蠻的清國奴!清國奴!他心里像養(yǎng)了條發(fā)了狂的狗。可這個清國的軍官說的沒錯,都在矮檐下了,跟他們斗氣,讓自己的處境更糟糕有什么好呢!以他在清國的經(jīng)驗,清國人只要表面順從他們,還是很好相處,甚至慷慨大方的。何況這個軍官并不像那些魚魯不分、狐假虎威的蠢貨,還講幾分道理。

一部分是被俘前被帝國教育磨礪得閃閃發(fā)亮旭日勛章般驕傲的自尊心;然而現(xiàn)在躲都躲不開,避無可避的,是被俘后對前途叵測的擔憂。剛才那個軍官提到凌遲,啊!是的,他聽說過。肉被一片一片從活人身上剝下來!想想都可怕!他心里像水面游離融聚的油漬。哪一片都看得到,哪一片也抓不準。被俘前在清國活動時幻想過的悲壯結(jié)局,經(jīng)常把自己激動得熱淚盈眶,當時幻想的為帝國獻身的幻景榮光在現(xiàn)實的生死面前也變得黯淡。他第一次隱約的意識到,大熊鵬在被綁住的那一霎那,才真正意識到戰(zhàn)爭會把人煎熬得滋滋響。

“你們會怎樣對我?”他突然直直的看著閆武義,梗著嗓子問到。

“嗯?!”閆武義被大熊鵬的突然提問問得酒到嘴邊了都沒進得了嘴,幾滴酒落在唇邊的,“你說啥?拿你怎么辦?”他這才一仰脖,把剛才沒來及進口的酒倒進嘴里,說到:“那是軍門大人的事,俺怎么知道!”

“安分點,沒準賞你個全尸!”金滿把馬擠到閆武義和東洋人中間,借著夾馬肚的時候,把腳蹬子故意磕了下東洋人那只傷腳。

大熊鵬痛得冷汗都沁了出來,但他這回沒怒,只是咬著牙關(guān)捱住了。

“啊!沒想到會死在清國!”他的臉又皺成了一團,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沒想到!”

“得了!”閆武義看著他有些好笑又不知為何從心底里生出一絲憐憫,他把酒葫蘆遞給東洋人:“這碗飯吃了這么久還在乎生死?多想無益。來吧!喝幾口就不胡思亂想了!”

東洋人沒說話,定定的看了下閆武義,從他手里接過葫蘆。老實講,大熊鵬不是很愛喝酒,量也窄。有次回到設(shè)在上海的日清貿(mào)易研究所(當時日本在華設(shè)置的間諜機構(gòu)之一,大熊鵬畢業(yè)于此處。)述職,荒尾精(十九世紀后期駐中國的主要間諜人員)宴請他們這些一線諜員,只兩合,他便無法控制自己,鬧了許多笑話。雖說在中國待了好幾年,他極少沾酒,這種中國北方的燒酒更是碰都沒碰過。

大熊鵬猶豫著把葫蘆湊到嘴邊,一股說不出的烈酒氣味順著他鼻子就鉆了進去,嗆得他迅速把葫蘆拿開,干嘔了一聲。他又看了看閆武義,絕不能讓這個清國人小看了自己!這個清國人那掛著笑的臉讓他橫下心,一仰脖頸,猛地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這口酒進了嘴巴大熊鵬后悔都來不及,原本還有些涼的酒被口腔里的溫度一激,往喉嚨里一路點火燃燒下去。半口酒入了肚,半口從大熊鵬的鼻子里搶了出來,嗆得他眼淚、鼻涕、口水全混到了一塊兒。

“娘的!全讓恁給糟蹋了!”閆武義哈哈大笑,把酒葫蘆從大熊鵬手里奪了過來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大口,咂了砸嘴:“牛皮吹上了天!就這副憨慫樣子還要打去京師!”

“你給我!”東洋人用力把臉抹了一把,沖閆武義喊到:“我能喝!”

“狗崽子!還逞強!”金滿一臉輕蔑的笑。

“算了,算了!”閆武義道,“別糟蹋俺的酒!”

“請給我!”東洋人太陽穴上的青筋都在跳:“這回我一定喝下去!”

閆武義樂了,他道:“能行嗎?”

大熊鵬低著頭,他害怕被人瞧不起甚于咽下難喝的清國白酒。不能輸給清國人!他的臉上再次抽搐起來:“我一定喝下去!”

“可別勉強!”閆武義猜著八九成,端出一副視之蔑如的表情逗著他。

東洋人的手伸得硬梆梆的:“請給我!”

“要是為了賭氣,那可犯不上!”閆武義帶著詭笑看了金滿一眼,把酒葫蘆遞給了東洋人。

大熊沒把酒直接往嘴里倒,而是兩手把葫蘆端在面前,看上去神色凝重,仔細點看又有些走了神一般。

他胯下的牲口搖晃了幾下脖子,他才活了過來,深咽了兩口唾沫,把葫蘆嘴湊到嘴邊,停了一下,一仰脖,喉結(jié)一動一皺眉,喝進去一大口。他兩只手電擊了一般從嘴邊挪開了葫蘆,喉嚨里涌動了一下,嘴里馬上就會“哇”的一聲時,兩片嘴唇卻拼了命維持,那張臉憋得通紅,硬抻著的脖頸上青筋都爆出來了,喉結(jié)上下掙扎了幾回,又咽了回去。

閆武義哈哈大笑,從懷里踅摸出一個紙包,揀塊膘厚的冷肉邊笑邊遞了過去。

東洋人擰著眉,一雙充血的眼睛恨恨的看了他一眼,抓過肉來一把塞進嘴里。

油脂滋潤了被烈酒灼傷的喉管子到腸子的所有地方。

大熊鵬緩過勁來。

他突然覺得身上不再冷得發(fā)緊,嘿嘿,變熱和了。這讓他對清國這種烈酒生出一絲好感。那塊肉是他吃過最好吃的肉!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又把葫蘆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酒快速的滑下喉嚨,這回沒那么糟了。

“行!”閆武義笑著:“這點酒就喝出副生死的模樣,還想在大清國混!還得了!”

“我喝過你們的黃酒,”大熊鵬抹了抹眼睛,“比這個好喝多了!”

“嘿嘿!”閆武義一歪腦袋沖著金滿:“他倒喝的講究!”閆武義把酒葫蘆從東洋人手里拿回來,道:“還看不上咱的燒刀子!”

“喂!你們這兩個清國奴······人!”閆武義話還沒落音,東洋人的舌頭像是嘴里被絆了一下,他伸著食指倏的往天上一指,嚷到:“······賭五十文!再給我一塊那樣的肉,我還能喝一大口!”

“這矮腳鬼!”閆武義看著金滿大笑。

金滿也笑了:“他娘的小氣鬼!幾十個大子兒哪個跟你賭!”

“五十文!(大熊鵬說的“五十文”是日元,當時一日元相當于1.5克純金,價值高過金滿以為的銅板)”東洋人在身上左摸右摸摸出枚銀幣嚷道:“傻瓜!”

“哪個蠢豬搜的身?!”閆武義笑著道,邊伸手把那枚銀幣奪了過來:“讓俺看看!”

他一只手把酒葫蘆遞給了東洋人:“喂!酒可以喝,翻了可沒人招呼你!”

“哈!還敢說你們不是些反賊!寫的都是俺們大清的字樣!”閆武義把那枚銀幣反復的看,他用手指摩挲著銀幣上的鑄字,很驚訝寫的都是漢文:“大日本!大個毬,他媽的!”

東洋人拿著酒葫蘆沒理會兩個清國人的說話,這燒酒的滋味的確讓他有些怕到心跳,但喝到肚子里過后那種暖烘烘往全身彌漫的感覺在大冷天又著實勾人。剛剛那口酒下了肚以后他腦子稍稍有些暈,又產(chǎn)生了那種自己有些控制不住的大膽,他很想笑,不過目前還控制得住。至于要打賭再喝兩口,他自己也說不上為什么。就這么著,酒在自己手里。

他有些猶豫,也有些沖動。

“喂!”他喊道:“肉!”

閆武義一看就知道他酒在往上走。只是笑笑,把紙包攤在腿上,任那東洋人自己揀。

東洋人看了一下,抓了塊剛才那般肥瘦的就塞進了嘴。他往嘴里倒了口酒,立刻就像有只手揪住了他的眉頭,擰到了一塊兒,半天才舒展開,把葫蘆還給了閆武義。

“瞧這屌樣!”閆武義自己喝了口,把酒遞給了金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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