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當兵的哈出一團白氣,用手肘捅了捅他的同伴。
“啥?!”他的同伴掀開一只暖耳。
“別說話!”他輕厲的說了一聲,然后自己趴到雪地上,側著腦袋,把一只耳朵差不多湊到了雪面上。
“這狗天氣!留神別把你那只耳朵給粘地上!”他同伴兩只手攏在棉襖袖子里抱著槍,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縮進棉殼里的樣子。
“別出聲!”那當兵的聽了一會兒,“是馬蹄聲,是馬蹄聲!還很多!準備鳴槍!”他自己從一棵半截的樹樁上解下匹老牝馬,把鹿砦挪開一條縫,又把鹿砦移了回去:“多叫些人來!俺去看看!”他看著自己同伴趔趔趄趄在往回跑,這才把槍往身后一背,一手揪住把馬鬃,兩手一撐,坐到了這匹光屁股牝馬的背上。
老牝馬煩躁的噴出一團團白氣,晃著腦袋磨蹭著不肯動,他坐在上面又打又踢,好話講盡,那馬的蹄子才往前晃。就這么晃出了幾十百把步,當兵的回身看了看,看到一線火把正往他的哨位移過去,他放下心來,把槍卸了,填了顆子彈進去,看著前方黑黝黝的夜幕,把槍口斜指向前方的天空,“啪!”響了一槍:“什么人在那邊!”
過了一小會兒,他前面的夜幕里有人扯著嗓子喊道:“俺們是廣武軍的人!”
“別再往前了!停下!都老實點!”當兵的又往槍膛里填了顆子彈,故意把槍栓拉得“喀拉”響:“過來一個人說話!”
他聽到夜暗里有匹馬往他小跑著過來,踩得雪“嘎吱嘎吱”響。
“別放馬跑!慢慢走!”他又喊道,“別想著動歪腦筋!”
“好小子!”
對面騎馬的倒也聽話,他明顯聽到馬沒再跑。
等到隱約見到人了,當兵的憑直覺感覺到是自己人,他放松了些,槍口往下放了放,卻還是指向對方。
對方的馬踏著快沒到馬膝的雪到了跟前。馬上的人禿著個腦袋,帽子也沒戴。
“啊呀!是閆總爺!”當兵的驚訝道,邊收了槍。
“恁認得俺?”閆武義挺詫異:“這是誰的防地?”
“嘿!你老跟著楊軍門一起的時候俺見過。”當兵的臉紅了,“這里是親慶軍張軍門的防地。”
閆武義再仔細看了看這當兵的,大概也就二十來歲的年紀。隱約的有些印象。他道:“唔~~是好像見過······你不應該是張光前的兵吧?”
“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當兵的靦腆的笑了笑:“俺是在章軍門那里聽用。要不怎么能見到你老呢!”
“哦!對對對!”閆武義這下想起來了,他笑起來:“小崽子!恁是叫個‘石頭’的,對不?嘿!好小子,今晚這一手漂亮!怎么?會真開槍么?”
那當兵的愣了一下,道:“會?!?
“要是一槍打中了老子,會難過么?”
當兵的看著他,道:“會。”
“好小子!難怪章軍門夸恁,說要薦恁去天津上武備學堂!是這么回事!幸好老子摘了風帽讓恁小子認了個全乎臉?!遍Z武義邊戴帽子邊撥過馬頭沖喊道:“喂!都過來吧!”
“這是哪里?”閆武義把自己捂嚴實了后問到。
“老爺溝?!?
“唉!老子這兩天在山里把腦仁兒都轉迷糊了。到蓋平防地還要走多久?”
當兵的小伙兒看了看閆武義,又靦腆的一笑,答到:“打兩鞭子準到?!?
“這么快?!是你這匹還是我這匹?”閆武義看著這孩子可愛,逗了逗他。
“瞧您!”小伙兒臉頰泛著紅,“這還能算是馬,它的魂還在打瞌睡呢!俺聽到你們來,騎著它走這幾步不知費了多大勁!”
“哈哈哈······”閆武義哈哈大笑,他轉身看了看,已經影影綽綽的看得到人了,便打了個響鞭:“喔~喔嚯~都跟上!到了家了!”
閆武義倒在自己的鋪上,狠命嗅了口身下干草散發的草香。那是楊壽山的親兵格外給他備的新草。
總的來說,他對自己這一趟還比較滿意——倒不是因為軍門夸了他幾句。那些話對他而言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幾件出發前打算要做的事基本都做到了。幾乎所有人都扯著脖子等待的答案他得到了——旅順的東洋人正在來的路上——雖然這個答案讓幾乎所有人都失望,但好歹是確定的。從樂觀的角度而言,這就算是壞到了底,不會再壞了。至于來多少人,他跟看鏡子一樣清楚。怎么應付那就由兩位軍門去傷腦筋罷。跟日本人交了回手,不但沒吃虧,還有小斬獲。雖說折了兩三個弟兄,還在賬簿里完全能承受的范圍,再說也是沒辦法的事。那些潰兵嘴巴里的三頭六臂跟他這兒不存在。再跟這些東洋人交手,他不會被嚇著。最主要,也是他最擔心的是在回來的山溝里轉不出來,讓那些矮腳鬼先到蓋平。那就真的惡心啦!閆武義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兩手襯著腦袋,就這么邊胡思亂想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閆武義突然覺得一陣劇烈的搖晃,天崩地裂般的還逃不掉。他一下子驚醒了。
“總爺!閆總爺!”當兵的還在晃他。
“你他娘的干啥!”閆武義猛一翻身,坐了起來:“瞎搖個啥!就是把老子搖散架,也落不出二兩銀子!”他弓著身子用手掌抵住眼睛又摁又揉,腳在地上趟蹭著尋自己那雙靴子,“啥事?”
當兵的已經把他那兩只靴子踢到了他跟前。
“嗚~~嗚~~”螺號在遠處的山包上響了起來,像兩頭沒睡好就被套上了鏵犁的牛。
“這是吹號?哪里在吹號?誰在吹號?為啥吹號?”他的腦子開始往現實的邊上湊。
“那些雜種來了。軍門叫你去呢!”
“哪些雜種?”
“嗨!還能有誰!東洋人來了!”
閆武義徹底醒過神來,他迅速把腳插進靴子,跑到臉盆邊掬了一抔水往臉上一澆,嚯!
“怎么就到了?這天還沒亮呢!”他掏出懷表看了眼,“娘的,老子才睡了這么會兒!”
當兵的樂了:“這么會兒?!總爺,你老這里的炭盆俺都給換了兩回!你老睡了兩天了!”
“啊?!”閆武義詫異自己居然會睡這么久。
“軍門來過,看你睡得得勁就走了。”
“你不叫我!”閆武義輕輕揪住當兵的耳朵晃了晃。
“軍門不讓。說讓你睡咧!”
“軍門在哪里?”
“去河邊了。”
“你把那大氅遞給俺,”閆武義穿戴齊整了,“然后去把那個剃頭匠給俺找來。”
“這么冷的天你老還剃什么頭喲!”
“小崽子懂什么!”閆武義笑了笑,“收拾干凈了,見著閻羅王他都得客氣三分。投胎的時候興許就給安排上個闊人家?!?
當兵的小伙兒也笑了。
楊壽山很好找。
閆武義朝著火把最多的半月形胸墻走去,楊壽山果然在那里。
“軍門!”閆武義站到楊壽山身后,恭敬的行了個揖禮。
“你來了。”楊壽山放下望遠鏡,轉過身:“睡結實了?”
“睡踏實了?!?
“醒了嗎?”
閆武義撓了撓耳朵根子,笑了笑。
“你看,”楊壽山說到:“前面山上派來的人說這些還是前鋒。他媽的,這千里鏡里黑漆麻烏的,啥也看不清!”
“大人,章軍門來了!”一個當兵的一路小跑到楊壽山跟前。
“哦!那正好!”
說著話章高元已經在幾支火把的簇擁下流星趕月般走了過來。
“老楊,怎么樣?嚯!小閆也在!”他眼光落到了閆武義身上,上下掃了兩眼,笑了笑道:“知道么,立功、殺頭只在一夜之間。你小子不愧是老楊帶出來的兵!回來得是時候,打完仗敘功的單子上老子一定把你往前面放!要是是今天回來的,老子可就要敲你的砂罐了!”
“你來的正好,”楊壽山道,“俺正想到前面山上看看親慶軍那些人怎么樣?!?
“好,好,我也有這個意思。那就辛苦老兄跑一趟!”章高元今天興致好像不錯,那雙仿佛是被踩進兩個深坑里的眼睛顯現出一種馬上要爬出來脫險的快活:“老宋總算舍得讓徐劍農南來了!那話怎么說來著?哦,不‘磨嘰’了!娘的!要快!非要快點才好!李世鴻出了個主意,我覺得可以。”他招了招手,一個當兵的便把地圖展開,他把圖鋪在一個彎下腰的當兵的背上。
“今天會是個硬仗。”章高元指著地圖道:“他帶他標下的人在海王寨后面的山上設伏,等正面打得激烈的時候,”章高元當年在淡水時也用側翼的襲擊擊潰過攻臺的法軍,“從龍王廟,”他手指在地圖上龍王廟的位置上掐出個指痕,“從側翼抄倭賊后路。必得奇效!可是李世鴻手頭騎兵太少,最主要的,臨時征來的牲口也來不及調教。老楊,我看本陣這邊我們有幾十騎往來傳令就盡夠了?!彼浑p眼睛緊盯著楊壽山,臉上泛著興奮的光,道:“老楊,把你這位愛將借我用一天吧!帶上他的人,和李世鴻一起干這件買賣。怎么樣?”
“李世鴻已經去了么?”楊壽山聽著章高元興致勃勃的介紹,從地圖上看,他看出章迂子顯然不只是想擋住這支日軍,而且還想吃掉它。楊壽山心里沒那么樂觀,也沒被章高元的興奮勁兒感染。不知怎么的,這次出來他一直沒產生出能打一場勝仗的亢奮。他的眼睛盡可能的在搖曳的火光里盯著地圖,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巴不得李世鴻那邊真能產生章高元期盼的效果,而他的注意力,始終在正面兵力能否撐得住防線,尤其是鳳凰山上的張光前部。
至于這時候突然就要把閆武義也派過去,事先連夢也沒給他報一個,他只在一瞬間產生了一些細微的不快,不過那都算不上什么問題。章高元的意圖,奇正之道么,楊壽山還是有理解力的,盡管他認為即便閆武義帶著人過去,騎兵湊一塊也不過二百多點。他是騎兵出身,這點人抄人家老巢,要冒相當的風險。章高元是實際的主將,主將的意志是不能輕易動搖的,除非自己有十足的理由。當然,這樣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這是他在湘軍系統里作戰多年養成的習慣。打仗便是如此,任你筭籌計盡,到頭來的結果絕大部分卻是運氣的青睞。
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何況章高元剛才還說到徐邦道的人馬正在趕來的路上。興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章高元對原來的部署做了調整。他把手里的鞭子反復捏了捏。
“中!海珊作戰經驗豐富。小閆,恁去了一定要聽他的指揮!”
“標下明白!”閆武義心里不情愿,他只想跟著他的老長官。
然而這是軍令。
“你去。別擔心。海珊雖是老人,卻是個厚道人?!闭赂咴獩]想到楊壽山這樣痛快把自己的體己交到自己手里。他那張臭了兩個月的臉今天難得,盡是笑容:“小閆,我老章可以給你拍個胸脯子,這絕對是個好差使!”
“去的時候不要圖省事?!睏顗凵綄﹂Z武義道:“走陣地后面。走城墻腳過去?!?
“嗻!”
“小閆,看你的了!”章高元親熱勁兒就像這凜冽寒風里的一團炭。
“標下明白。”閆武義行了個揖禮,去了。
“老楊,去視察一下親慶軍的陣地是完全應該的。”章高元顯出十分的親切,道:“我知道你對張仲明(張光前,字仲明)不放心??裳巯戮瓦@點料,扔了哪樣這鍋菜都做不成。有總比沒有強,這些人起碼還能站在墻子后面放放槍吧?先湊合著用,何況他們還有居高臨下的地勢呢!等徐劍農的人到了咱們就可以松口氣了。你說是么?”
“嗯。”楊壽山手里的馬鞭子在腿上敲了一鞭,苦笑著嘆了口氣。
“你們都叫我‘章迂子’,放心,我章高元沒那么不開竅。有來無回的話我不敢講,只要諸位遵令配合,讓這些矮腳鬼跨不過這條河,殺殺這幫王八的氣焰,我老章還是拿捏得住的!”
章高元的這番話讓楊壽山笑起來。他抹了抹眼角,說道:“老兄有如此把握那最好不過!俺就放心了。”
“好!”
楊壽山一個字的折扣都不打就接受了自己做出的一切安排,尤其是自己一說連小閆這樣不離左右的人都一并交出,這讓章高元既意外又高興也很感動。他突然想起來:“欸,人杰,你想讓李仁黨帶人回防,想得很周到。他動身了嗎?”
“前天就派人去了?!睏顗凵嚼兆×笋R,“這會應該在來的路上?!?
“嗯嗯,你看,那就好!只要扛到徐見農的隊伍到達,一定夠這幫雜種喝一壺了!”
“嗨!求老天爺的庇佑了!“楊壽山手招了招,腳跟一磕馬肚子,馬躥了出去。
“啪!啪啪!啪!啪啪啪!”
“聽見么?!”楊壽山大口哈著氣,大聲喊道:“山上這是交上火了?!快點!”
他在馬臀上打了一鞭子,馬發起狠來,踏出一溜雪塵。
河邊到山腳不算遠,楊壽山到山腳的時候槍聲停了。他把韁繩往親兵一甩,自己喘著氣往山包上爬了上去。
“大人!楊軍門來了!”親兵飛快地向張光前報告。
“他媽的!這個瘟神!這會兒跑過來干什么!”張光前把酒碗重重砸在案桌上,端起碗要了碗茶,把茶倒進嘴里,漱了漱口,把嘴里的茶水往地上一嗞,“快撤了!娘的!這是不放心老子呀!”
他才吩咐完,楊壽山也沒等通報,直接就進了帳。
“哎呀!我的楊哥!”張光前沒叫“軍門”,趨步走到楊壽山跟前,就像熟絡了幾十年的朋友,緊緊攥著楊壽山的手道:“怎么?聽到聲了?!哈哈,剛打退這幫王八,你就來了!”
楊壽山沒在意他說話,問到:“上來的多嗎?”
”嗨!“張光前端起茶又喝了個干凈,仗著點酒勁早把自己待罪的身份給忘了一干凈,“我的哥!這天都黑咕隆咚的,哪里看得清上來了多少人!只要有動靜,管他的娘!先一二三放他幾輪排槍再說,你說是不是?來人!添副碗筷來!軍門大人必定還沒過早呢!”
“仲明如此醒惕,嬰守蓋平便是大幸?!睏顗凵侥睦镉信d趣跟張光前一起吃早飯!他強行壓住自己對張光前的反感,道:“早飯俺吃過了。還要去海珊(李世鴻字海珊)那邊看看。”他把張光前拉到一邊,背過帳里其他的軍人,道:“此次蓋平防御,貴部所守,雖有地理之優,實為全局之鈕,解則全局頓時糜爛。還望你老兄多多留意。萬勿松懈。酒還是留到打完仗再喝吧。這些東洋人鬼的很,拂曉將明未明,最須謹慎提防?!?
“放心吧!”張光前滿面泛著紅光,說話也有些把握不住。他揚著手大聲道:“請轉告鼎臣(章高元字鼎臣)軍門,罪員張光前必定死守此山,一雪前恥!這酒么,嘿嘿,是喝了些。實在是天太冷,山上又別無消遣,請兩位大人恕罪!”
“仲明,請你派個人,帶俺到前面轉一轉?!痹捳f到這份上,楊壽山不好再說什么,周旋了兩句便告辭出了帳。他帶著親兵在山上四處轉了轉,正值黎明前天最黑的時候,張光前沒給他布防圖,他無法完整看到張光前在山上的布防情況。好在整體還算安靜,他隨意走了一下,起碼表面上他沒什么可抱怨的。
楊壽山尋了棵大點的松樹,倚在樹旁,他正要抽出千里鏡,卻停下手,對帶他的那個哨官道:“恁的上山的時候章軍門和俺不是反復交代過,把恁的陣地前的樹木都砍掉嗎?!”
那個哨官低著頭,不敢回話。
“混賬!太混賬了!”楊壽山一拳砸在樹干上。大戰在即,他也沒別的辦法。
東洋人的火堆、火把星星點點從山下一直延伸到了熊岳。把這一路的天空都照的發紅。從火堆的分布看得出到山下的還只是前鋒,主力要到一線還要點時間。天亮前不太可能發動正式的進攻。
看著下面那些一條條游動的火龍,要是李世鴻和小閆他們這個時候沖出去掩殺一番,或許能有些效果······
不過正如小閆說的,這樣的天氣能跋涉這么遠還能部伍基本嚴整,這些雜種可不能小瞧。東洋人在山下的設陣離山腳還有些距離,剛才張光前的人放的那一陣槍這時候也突然讓他產生了些疑問。下面那些東洋人布陣還沒有完成就對這個小山頭發起攻擊······可是這個話不能隨便說。
“你回去轉告張仲明,說章提鎮和俺再次提醒他拂曉前一定要打起十分的精神!切切不可疏忽!”他囑咐送他下山的哨官,自顧自帶著馬弁下了山。
“瘸子,”楊壽山回到自己的大帳,從火盆上吊著的壺里倒了半碗熱水,把案子上瓷壺里的茶鹵倒了些沖在熱水里,在手里捂了捂,一口喝了,“恁聽俺的,和大和尚你們收拾收拾,這就走,去營口。我不留你們,這里肯定要打一場硬仗了?!?
他又看了看閆武義帶回來的那個和尚,道:“大和尚,本還想聽你說說東洋的風土人情,可眼下不成了。實在遺憾!不過俺們打完這一仗肯定也是要去營口的。到時候俺們再暢敘,好不好?”
“將軍太客氣了!”和尚打了個稽首,“僧志愚聽憑吩咐?!?
“好好!”楊壽山對潘盈九說到:“瘸子,趕緊收拾一下,別磨蹭,就走。俺派兩個人給你們。其余的等到營口再見時再說。”
“來人!”楊壽山喊道。
一個當兵的應聲進了帳。
“四麻子!今天是你跟我嗎?”楊壽山對他說到:“你去長夫那邊,說俺吩咐的,挑兩個好腳力和你同來。你和腳力就不要離開潘老爺,只管聽他吩咐。明白了嗎?”
“嗻!”當兵的去了。
“老潘,”楊壽山長嘆了口氣,兩只手搭在潘盈九肩上,“軍務在身,告個罪,就不奉陪了?!睏顗凵經_潘盈九和釋志愚和尚拳手揖了一揖,抬腳就往帳外走。
“人杰!”潘盈九一瘸一瘸追了兩步,一把捉住楊壽山的手,道:“老兄是一軍主將,越是硬仗,將軍者不可輕冒鋒鏑??!”
“恁!”楊壽山停住腳,欲言卻止,只是有些意味深長的看了看他,嘴角咧出一絲笑意,道:“俺明白?!?
“去!把俺黃馬褂拿上!”他對跟在身后的親兵說了聲,再沖兩位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帳里有個火盆,但不暖和。楊壽山走后,潘盈九躺在鋪板上像煎魚般翻來倒去了好幾回,最終一掀被子,坐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大帳里黑森森的環境后,潘盈九才隱約看到對面鋪板上和尚在眼觀鼻,鼻觀心的打坐。
“和尚,怎么?真定得住神?”
可是和尚沒理會他。
過了好一會才看見和尚抻腰、伸腿,開口說話:“檀越輾轉反側又有什么用呢?”
“你這和尚!”潘盈九笑了,“一點也不慈悲!”
“志愚聽檀越說話,卻是一片菩薩心腸?!焙蜕形⑿χ酒鹕韥?,掀開簾子,一直等在簾子外的冷風瞬間涌了進來,“而且口吻像極了一個人?!?
“哦!大和尚所指?”潘盈九兩只腳在鋪下的地上劃拉了幾下,碰到了自己那雙棉鞋。他佝下腰提上鞋絆,跟著和尚走出了大帳。
“于焉駕征車,于焉整行李。歡情自此終,愁緒從今起?;拇逵曷?,慎勿遲眠·····檀越可曾聽過?”
“他?哈哈哈哈······”潘盈九一想起在牽馬嶺的晚上自己還背了這一段,笑得直打跌:“你也背得出!”
“檀越那句‘將軍者越不可輕冒鋒鏑’與這位大人不是同道嗎?”和尚大笑起來。
“慚愧!眼看著老友在眼前以命相搏,心里忽生不安。既憂且懼!”潘盈九道。他和楊壽山因為同在西征湘軍里呆過,極為熟稔。然而年輕的時候他從沒產生過這樣的情愫。這回楊壽山和當年在西北的時候人是一個人,卻總他覺得有哪里不一樣,他說不上來。這次擔負關外作戰的這個淮軍跟他之前身處的西征軍也全然不一樣,譬如鵝、馬、羊挽車,一副各有步調的樣子。也許如此,潘盈九才對自己兩個朋友的命運不由得漸漸滋長出擔心。“我一個殘疾之人能有什么辦法!”潘盈九仰天嘆了口氣:“不過我已打定主意。凱旋自不必講,他們倘若······為朋友收尸裝殮我總還是可以做的?!?
“阿彌陀佛!”和尚也嘆了口氣,宣了聲佛號,像是自言自語說道:“這二位有檀越這么一位朋友,實在是幸運?!?
潘盈九沒注意和尚說的話,他沉吟了一下,說到:“和尚,一路往西便是去營口的大道,和尚若想直接去營口可直接去。你看,”潘盈九停了停,一指城西的一座小山,道:“那個山的山頂必然可以一瞰戰場。在下想邀和尚一同上山,不知和尚愿不愿意同往?”
“檀越相邀,志愚奉陪就是。”和尚笑了笑,“只怕到時候下邊熱鬧時,檀越又不能安坐于壁上了!”
潘盈九又沉默了一會兒。
“不安固然不安。命里注定,也是沒辦法的事?!迸擞乓呀浀搅丝熘烀哪昙o,要不是受這條腿拖累,他是絕不肯跟楊壽山道別,應承先去營口的。自從離開湖南老家隨劉錦棠赴陜甘,章句小楷、科場應試早就不是他所念。他欽敬左、劉欽敬得要死??墒菕行募毦康脑?,羨慕又好像更甚于欽敬——人家就有那樣的機會!他的內心其實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瀟灑。從來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心在廟堂而身處江湖之遠,瀟灑不過是一盅自醉的酒,一個生出虛幻的煙泡。他沒見過李鴻章,但是李鴻章那聯“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覓封侯”卻是毫厘無差的正中他的心尖尖上。楊壽山跟他道別那一下,他心里酸極了。一方面毫無疑問是朋友之情,另一方面·····嗨!若不是落下這殘疾!難道自己不能書生殺賊!就是死在戰場,難道自己會怕嗎?
功名之念,君國之思,攪在一起,讓他不得安生。好容易以為自己看開了,沒想到一看到別人披征袍,執號令,便又死灰復燃,五味雜陳。
天空清朗如水,綴著幾顆晶亮的星。
“和尚,要走就該動身了?!?
“老爺,”楊壽山派給潘盈九的那個兵走到潘盈九的身后,從身上解下一個皮匣子遞到潘盈久的手里:“軍門臨走時吩咐俺把這個給老爺帶上。”
“哦?”潘盈九接過來,撥開栓子一看,里面是具望遠鏡。
“檀越剛才心里必是激雷萬千,”和尚一笑:“看來那位楊將軍也早就算定足下必不肯輕易就回營口的?!?
潘盈九眼眶一下就濕了。他驚訝和尚的目力,低著頭把望遠鏡匣子的栓子重新插上,把匣子往自己身上一背,往地上狠狠摔了把鼻涕,也沒抬頭,順口就問當兵的道:“都收拾全了么?收拾全了我們就動身?!?
兩個人快到山腳的時候,東方的天際已呈現出一種明亮的青藍色。東邊遠處的群峰連成一片,掩在一片薄薄的霧靄里面。使得被擋在它身后的玫瑰色霞光顯得更加絢麗,不由得讓人贊嘆。
“什么人!”突然有人大喝。
心緒飄飛的潘盈九嚇了一跳。
“可是潘先生?”另一個聲音問到。
“正是潘盈九。”潘盈九趕緊回道。
“瞎嚷什么!”那個聲音對剛才大聲呵斥的那個道:“潘先生走路你看不出來嗎?”
這話惹得潘盈九和和尚他們幾個都笑了。
“潘先生不是去營口么?怎么來了這里?”
潘盈九走到跟前,才看清樹下站了幾個當兵的,跟他說話的正是早就跟著楊壽山走的那個。
“你們怎么在這里?”潘盈九心情一下子從思緒的泥沼里掙脫出來,“哎呀!”他緊了兩步湊到他認識的那個士兵跟前:“你們楊大人也在山上?”
“可不!”當兵的樂了:“河這邊就這么個高點的地方。楊軍門和章軍門都在上面。俺去通報!”
“不用。我自己上去。”
“那可不成!”當兵的回答得既快速又堅決。
當兵的反應讓潘盈九驚詫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鎮靜下來:“你說得對。我跟著你,一起上去?!?
“潘先生!”章高元最先看見他,臉上既驚訝又帶著些快活:“你怎么在這里!”
章高元這副面目潘盈九甚是詫異。
楊壽山聞聲放下了手里的望遠鏡,循聲看過來。潘盈九正一副氣喘吁吁的狼狽模樣爬上山來。
“你來干什么?怎么沒去營口?”楊壽山先是驚愕繼而冷口冷面。
“嘿!”潘盈九撐著那只瘸腿的膝蓋走完最后一步,大口喘著氣站定了,臉上堆著笑:“我可不是追著你屁股來的!城外就此一處高地,大家英雄,不意所見略同!不信你問和尚!”
“哎!你這個人!真是難纏!”楊壽山有點真生氣了,“打仗不是兒戲,你那只······”
“算了!算了!”章高元截住了楊壽山的話,“來都來了,就讓他在這里看吧?!彼戳搜叟擞牛恍Γ骸翱纯蠢险麓蚱鹫虂頃粫饶切┖先瞬?!”
“軍門大人從哪里說起!”潘盈九把曳在腰間的衣襟放下,他極力克制自己被刺激起來的氣性:“那都是陳芝麻爛谷子了。章將軍是打敗過法夷的名將,天下盡知。在下先預祝將軍今天旗開得勝!”他又看了眼楊壽山,見他沒搭理自己,便道:“不能親眼看著你們痛擊這些東洋賊,我沒法走。只要沒死,打折了那條腿都算我自己的。大不了去做個四輪推車,買把鵝毛扇子。”
楊壽山沒忍住,笑起來,對著章高元說到:“你看看!你看這個瘸子是不是討厭!”
“是個晴天就好了?!?
“唉!你抬頭看看!”楊壽山長嘆了口氣。
不知什么時候一大片彤云像鋪絮被般鋪了大半個天空,只在頭頂的縫隙里能看到一縷藍色。
“他娘的!”潘盈九不禁也罵了句,“來之前還天青氣朗,變這么快!”
“嘿!潘拐子!跟你有沒有關系?”章高元又看了眼天,笑道:“不過沒關系。反正打仗就是他娘的昏天黑地!”
“軍門!”章高元的親兵指著南邊喊到:“你看!”
嚯!日本人已經把隊伍展開,一個方塊一個方塊的,在雪地里像十幾枚棋子一樣動起來了。
“嚯!這么早!這些個猛滋!”章高元舉起望遠鏡,邊看邊道:“早起的蟲子還不見得誰吃呢!”
章高元知道,當這些黑色的方塊拉長的時候,進攻馬上就會開始。
山頂上變得安靜起來,風把大人們頭上的翎子吹得像一只只掃把。
“老楊,咱下去吧?!?
楊壽山抬頭看了看天,道:“下去吧。馬上要開始了。”
“東邊你多看著些。”章高元道:“這幫猛滋要是這樣打,今天要讓他們頭破血流!”
“俺知道?!?
“人杰······”潘盈九想說什么,楊壽山搖了搖手,沒讓他說出來。
“章大人,”潘盈九對章高元說到:“后面沒留隊人么?”
章高元舉著望遠鏡沒看他,眉頭皺了皺。
“嘭!”腳下一聲沉悶的響,隨著一聲只有熟悉的人才聽得出的炮彈刺破空氣的聲音,“啪!”的在天上炸裂,日軍隊列的前方天空里現出一團濃煙,像在一張深藍色的粗麻紙上洇了一團墨。
“娘的!怎么就打開花彈!”章高元心疼那幾十發本打算留在最關鍵時候用的開花炮彈,他嘴里恨恨地罵道:“還打得這么近!”
“奉先(嵩武軍親兵營營官張奉先)!你去看看是哪個敗家子,過后老子請他吃炒肉!”
“嗻!”張奉先轉身偷偷一笑,去了。
“算了!俺也下去!這些個王八羔子!只要不盯著他們,還不知道會整出什么鬼!”章高元收了望遠鏡,跟上張奉先。
“潘先生,”章高元沖和尚也點了下頭,“你們就在這里,聽我的,除了往營口方向,哪里都不要去。大石橋那邊也在準備打一場大仗,沒有一粒子彈不咬肉,開不得玩笑!”
他邊說著話,帶著張奉先和幾個親兵腳也不停就下去了。
“哎!就是給我一哨人,”潘盈九吁了口氣,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跺了幾下,沖和尚笑笑,瘸著條腿往章高元和楊壽山剛才站的位置走過去:“也強過這咸吃蘿卜操淡心!和尚,回營口后你給在下也剃度了,只要你大和尚不嫌棄,在下愿做大和尚的徒弟,從此不問世事算了!”
和尚笑了笑,道:“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小閆跟貧僧講起,有個潘先生把出家人分成了幾類。說得有意思······”
“嗯?”潘盈九只稍稍愣了一下,禁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個小閆!連這也跟你講了?!”
“檀越這般剃度,是算怨僧,還是算憤僧呢?”
“連你這個出家人也不給我留點慈悲心!”潘盈久手里的拐杖雞搗米一般跺著地,“和尚這是誅我的心??!”
和尚只是看著他笑。
“檀越一腔入世的抱負,心緒不平就要遁世,此不為徹悟之道。志愚知檀越不會真往世外?!?
“聽小閆說大和尚是湘人?”
“俗家湘鄉?!?
“嘿!那沒什么口音了!”潘盈九道。
“快三十年了,未曾聽過,也難有機會說鄉音,”和尚笑了笑,“如今突然遇到老鄉,要說回家鄉話反而變得不自然了?!?
“大和尚不必勉強?!迸擞判χ溃骸叭缃翊蠛蜕械目谝衾镎阋魟龠^湘音了。”
“是的,是的。志愚的師父便是浙江人,朝夕聽從教誨,不知覺間被師父浸染了。”和尚笑道。
“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陣不甚齊整的排槍聲打斷了兩人的閑聊?!芭?!”潘盈九撥開皮匣上的銷子,取出望遠鏡,手縮在袖子里把望遠鏡舉到眼前,循聲往山下望去。
“和尚!你看!”他把望遠鏡遞給和尚。
天色不好。能見度不高。加上施放排槍散出的硝煙彌漫在空氣里,鏡子里的景象呈現得斷斷續續。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日本人結成的那些黑色方塊在軍官指揮刀的指揮下展開成一條條的黑線,像波浪一樣朝清軍陣地漫過來。
“啪~啪啪~啪啪啪啪~”又是一陣排槍打進冷冽的空氣里,風把硝煙吹散后,能看見最前面那條黑線斷了一兩處。
“放得太早了?!焙蜕蟹路鹪谧匝宰哉Z。
揮舞的軍刀在閃耀,黑線沒有停下,斷處很快在前進的過程中又接起來,再一步步往前逼······
又一陣槍響,一陣硝煙,這回黑線斷裂的口子更大,站在隊列側邊拿指揮刀的也有一兩個仆倒在地。
槍越發的響個不停。
“東洋人就打算這樣硬上嗎?”和尚道,“剛才那位章軍門該真高興了?!?
幾輪排槍后,前進中的黑線已經變得不齊整,遠遠望過去,就像白棉布上挑開的黑線頭。有軍官提著刀在隊列前來回跑,不過這次那條黑線不像之前那樣很快接起來,而是猶豫著踟躕不前。槍聲密集的地方,還有成片的人撲倒在地上。
河這邊這時排槍打得越來越齊整。
那條黑線最終連河邊都沒碰到,在幾個弓著腰在行列前來回穿梭的軍官指揮下,像一線退潮時的黑色波峰,往出發陣位退去。
“哈!哈哈!”潘盈九把拐杖往雪地上一跺,一臉興奮的望向和尚:“這就回去了?!章迂子這下屁股后面那根尾巴又要翹到天上去了!”
和尚沒說話,只是站在他身旁安靜的看。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嘿嘿!”潘盈九興奮得一臉通紅,嘴里念叨著,“再這樣搞兩回還不潰師才怪!”
“檀越可見轍亂旗靡?”
“哦!對對!我看看!”興奮之下潘盈九顯然忘了曹劌觀察逃敵那一節。他從和尚手里搶過望遠鏡,邊看邊道:“只要我巋然不撼動,這些背時鬼遲早會轍亂旗靡的!”
“那!那!”潘盈九無法按捺自己,他再次把望遠鏡塞到和尚手里,手筆直的指向前方:“和尚你看!看見龍旗了么?看見了么?”
和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搜尋著。
“嗨!章迂子這回有牛吹了!他娘的!讓他賭中了!”潘盈九把英式拐杖掛在臂彎里,一手搭在和尚肩上,指著他剛指的方向:“和尚,那是小閆他們!往龍王廟去抄那些雜種的后路咧!”
天氣真討厭!
從山上往下看,總有一叢白茫茫的霧氣穿梭在戰場上。
那面黃龍旗只一閃,便消失在連綿的山影里了。
“什么樣的統帥就有什么樣的兵。果然。”
那一臉的興奮仿佛在潘盈九臉上被勒住了,他愣了一下,聽得出和尚話中有話,便問到:“和尚此言有深意也!可否說出來讓瘸子長長見識?”
和尚輕輕一笑,道:“是僧志愚出口不慎,讓檀越多心了。”
“不,不,”潘盈九道:“在下雖未及相詢,但是小閆說和尚曾經也是楚軍中一員,過后才出的家。在下是同治九年劉忠壯(劉松山,劉錦棠的叔叔。)戰歿后隨劉毅帥(劉錦棠,字毅齋)去的河西。這么算來,拋開老鄉不講,和尚與在下也有淵源。這里就你我兩個閑人,說話出君之嘴,入在下耳,何不痛快的說一通呢?”
“唉!阿彌陀佛!總是心塵不泯的罪過!”和尚合十宣了聲佛號。
潘盈九抿嘴一笑。
“也罷。聊聊就聊聊?!焙蜕锌戳怂谎?,也一笑,道:“日本自明治維新以降,去中學而全然西化,對西洋政治、軍事背后的思想形成的了解、學習,早已勝我多矣!對西洋器械、訓練和戰法,已有相當的根基。你剛才看的,不過是東洋人的試探而已。此戰東洋人挾連克重鎮、要塞之威,甘冒風寒而來,不只戰意正濃,對清軍戰法、戰力必定有了一個估值。表面上冒酷寒遠途而來,象是犯了兵家大忌,然而日本人嗜賭,有贏面時敢以身家相搏。而從李相固知湘軍之所以能戰,全在‘先為不可勝’,在‘站墻子’。然而淮軍臨敵時卻不肯在砌墻挖溝這種笨事情上下功夫。野戰不如人時,下笨功夫、堅毅勝于智計的事,這一點曾文正公看得最透徹,也在這方面發揮得淋漓盡致。可是他的這個學生太聰明,聰明人喜歡用聰明人,下面的人也聰明,都好打便宜仗。不肯在‘先為不可勝’上面下功夫。打起來必然僥幸多于籌算了。僧志愚在山上看了他們的布防,雖然冰面不利進攻,然而如此單薄的一條線,只要哪里······嗯,說實話,遠不能樂觀?!?
潘盈九兩只手躲在袖子里撐著拐杖,撅著嘴沒吱聲。
“還有最要緊的······”和尚看了看潘盈九的樣子,他把話收住了。
“和尚,”潘盈九見他停了下來,催促道:“你只管說,我一直在聽咧!”
“最要緊的,”和尚笑笑:“你在湘軍中也待過不少時日,看出兩軍除明面上的外還有什么不同么?”
“這個······”潘盈九摸著下巴,以狐疑的眼神望向和尚:“和尚所指······?”
“你在河西的時候負責什么?”
“在下在糧臺掌書記?!?
“哦,哈哈哈,”和尚大笑起來,“那這個問題就著實難為你了?!?
“愿聞其詳。愿聞其詳。”潘盈九也不看戰場了,臉上帶著謙恭的神色看著和尚。
“我一說,你必能想到?!焙蜕械溃骸皬那昂ê忠恚?、曾、左在湖南以外征戰,必有專門人員在湖南募勇、練勇,一旦練成便直接輸送前方補充各營隊。各營營官打起仗來不擔心打完仗自己成了光棍漢??墒悄憧础ぁぁぁぁぁぁ?
“哎呀!大和尚真是燭照!”潘盈九激動得跛著只腳在雪地里轉了兩圈,道:“這真是指尖剛好摁在了臭蟲背上!”他又轉了一圈,“我說呢!我說他們怎么那么多計算呢!哎呀!是的!是的!哪個的人打光了或者損失太大,也不要說他頭頂上的頂子有多紅,他就成了個孤家寡人!之前劉盛休的銘軍(銘軍本是劉銘傳的基本部隊,他跟李鴻章有協議,這支部隊只能由劉姓人掌控。甲午戰爭期間,銘軍由劉盛休統帶支援平壤,劉盛休出工不出力,李鴻章也拿他沒辦法。)不就如此么!那是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老本呢!”
“以志愚陋見,合肥聰明遠過他的老師,雄心也遠過他的老師,”和尚笑笑,“曾文正剿平長毛是用‘拙’,左文襄平定西北,你身與其役,仔細想來,哪一回不是功夫下在功夫之外,然后才談立功么?難道不也是落在一個‘拙’上么?道家所謂‘大巧若拙’??磥砝钕喙珮訕佣纪娴棉D,卻沒學到他老師的真諦?!?
“大和尚講得有道理!”潘盈九手掌撐在拐杖柄上摩挲了片刻,“不瞞大和尚,本以為毅帥受詔總統關外,在下欲再附驥尾,在麾下謀一幕僚職位。哪料他郎家未動而薨。這就是在下的命。這次出關,雖是為了會友,然而私心更多是想看看淮軍怎樣打仗。在下不敢言淮軍不能戰,然而看來看去,從糧臺供應、練勇到各軍關系,嘿!若無比較,真不知差別如此之大?!?
“然而不能因此說合肥不能擔艱巨,只是我以為軍事非他所長。兩淮山頭林立,各自早成氣候,積不相能。合肥不過為一平衡各方后所推戴的盟主罷了。如此,他也無法像他老師或者左文襄公那般對各路勢力如臂使指了。敷衍固能光鮮一時,倘此役不能······”和尚沒說下去,看了看天,“阿彌陀佛!李相公幾十年英名,怕就要毀于此役。”
“嘟~~嘀嘀嘟~~”山下河對面遠處東洋人把洋喇叭吹的嘹亮,連站在山頭的這兩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潘盈九拿起望遠鏡看過去,東洋人的隊形已經整理好,又一次開始了進攻,一橫列、一橫列往嵩武軍陣地上涌。
“惟愿!”潘盈九袖子里的手攥得死死的,嘴里那些細碎一出嘴便被風吹得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