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他們來了!”
“你哆嗦什么!老子沒看見火把的亮么?你踩了一溜腳印,想把他們引到這里來嗎?”年長的漢子低聲呵斥道:“到后面去,把氣喘勻了!二里外就能看到你狗肏的哈出的白氣!”
“不管發生什么事都閉緊你們的嘴巴!”說話的漢子手揣在懷里,用冰冷的眼神盯著他身后的人說到:“要是因為哪個雜種把人招來了,不管有意無意,莫怪老子不客氣!三刀六洞來不及,老子轉輪里的槍子兒也給他備上一顆!”
“十七······哥,”一個趴在漢子身旁的后生哆嗦著嘴,含含混混的問到:“要真抓回去了可咋辦?”
即便在這黢黑的夜里,說話的人也感覺到了有眼睛在惡毒的盯著他。
他張了張嘴,沒再說話。
沒有人答他的話。
風掀起地面的雪粒子,糊到趴著的人們的臉上、頭發上,然后又一路呼嘯而過。
“閉上鳥嘴就對了!”有人緊咬著稍一松就打顫的牙關,在后生腦后狠狠削了一巴掌。
“莫老二他們在哪里?”為頭的漢子問到。
“就在那幾塊石頭后面。”剛回來的人擠過來,抖抖索索伸出只手指,指著崖下遠處海灘上的幾塊裸露出的石頭說到。
風把地面的雪粒吹的亂飛,漢子趴在地上睜眼都費力。
“教不變的豬!”為首的漢子一拳砸在眼前的雪地上,“要他離灘涂遠一點,講不信!我們的帆收好沒有?”
“都卷好在腳底下崖縫里藏著,上面還鋪了層碎石!一準發現不了!”
“嗯。那就好!”為首的漢子翻轉身,往下滑了滑,對他身后的那一小群人說到:“回不回得了家,一半靠俺們自己,另一半就得指望關老爺保佑!保佑俺們弟兄有驚無險,度過這一劫。只要······”
“哥!你看!”一直趴在崖頭觀望,沒動換過位置的一個后生伸手拽了把他。
漢子翻過身爬上來,瞇著眼順著后生指的方向望過去。
幾十個火把出現在遠處,搖搖曳曳的往海灘而去。
“壞了!李世鴻自己都來了!”
“只好跟他們拼了!”一個聲音急促道。
“有跟他們拼命的勁,你還躲個啥?”
“嚷什么!”為頭的漢子一臉怒氣的低聲喝道:“哪個看不見!沒跑了!莫老二他們沒地方跑了!”
他話還沒說完,海灘上那幾塊大石頭后面就躥出十幾個黑影。緊接著那一堆火把之中便有七八支分離出來,快速沖那幾個人影撲過去。風把火吹得只剩了點藍色的苗,把人聲撕成碎屑吹過來零零散散幾片。只有跟下來的慘叫是清晰的。崖上的人眼睜睜看著那幾個人影被追來的騎兵搠翻在地。騎兵們下了馬,取刀就割了首級。
海水涌動著冰塊,仿佛是李世鴻在嘲笑。
崖上的人很多嚇得閉了眼。再睜眼時,那一大堆火把也到了崖下,把那幾塊大石頭團團圍了,從石頭后面押出二三十個人來。
“怎么這么多人?!”漢子回頭瞪著他身后的人,又驚又怒,“莫老二弄個啥?!怎么這么多人!難怪李世鴻會來!”
崖下的一片鬼哭狼嚎在風里抖得厲害。
追來的兵從跪在地上的人群里又拖出來兩三個,一個騎在馬上的人手一揮,便兩個帶一個,一個當兵的沖膝窩里踹了一腳,把人沖海重新跪好,一人引辮,另一個抽出了腰刀。
肖十七遠遠的看著騎在馬上的人一揮手,兩三顆黑咕隆咚的腦袋就從肩上掉了下去。引辮的兵手一松,腦袋滾到了地上。
“莫老二!這個蠢王八······”漢子一拳把地上的雪砸得蹦起來,一頭磕進了雪里。
“好呀!好呀!姓李的!你對自己人也下這樣的狠手呀!”他有氣無力,眼淚順著他的臉頰落進他的絡腮胡子里。
灘涂上幾個當兵的把葫蘆里的油往藏在石頭后面的那艘小漁船上潑,把船身潑了個遍,一點帶著火星的藍色火焰在夜空里劃過一道弧線落進了船艙。
火騰的著了起來。
立刻有兩三個人身上冒著火,鬼叫著從船艙里跳出來。守在船外那些個當兵的聽著他們的鬼哭狼嚎發出放肆的大笑,任由火焰把這兩三個人吞噬。直到有人抽出刀沖上前一刀一個把人砍翻在地。
“船老大,老魏!要到什么時候潮才漲得起來?”漢子抹了把臉上的雪,追道:“什么時候?!”
“今天二十六,將爺,要到亥時,”船老大戰戰兢兢回到:“亥時一準來。您別說話,您聽聽!”
“聽!聽個屁!他娘的除了風聲哪里還有什么別的!”漢子怒道:“錢老子給了,你說亥時就亥時。可要是亥時潮還沒來,別怪老子對你不客氣!”
“十七哥!你看!”有人捶鼓般拍他:“好像要走了!俺的個親娘菩薩!”
崖上伏著的人看著崖下面的兵提溜著砍下的腦袋的辮子一把擱馬鞍上拴了,抓到的人一溜一溜捆起來,串成串,繩子頭系在了馬上。騎兵們上了馬。
“將爺,你看!”船老大差點喊出聲來,“俺說什么來著!亥時一準來么!”
為頭的漢子往海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要不是船老大提醒,他壓根沒注意到水像是在追著灘涂上的人在跑,眼見得就快漫到崖下那群人腳邊了!他高興起來,巴掌著實拍在船老大肩上:“老魏,你放心!俺們是丘八,但不是壞人。只要把俺們送出去,俺保你家小子毛都不少一根的跟你回來,絕斷不了你家香火。我肖十七答應的,你看得到!”
“欸,欸。”船老大的兒子如今在人家手里,就等于卵子攥在了人手里。他一萬個不情愿,也只能“嘿嘿”干笑幾下應承。好在兒子就在眼睛里,看得見。
只求菩薩保佑!這些帶著槍的丘八說話真的算數。
火把和李世鴻的兵說話的聲音漸漸遠了,直到火把的光變成暗藍的天邊的一點紅色。直到夜空里最后一點火光也看不見,騎兵們粗野的狂笑也聽不見。
只有那艘可憐的船,孤零零在海灘上燃燒。
蕭十七和他的弟兄們才真正松了口氣。
崖下黑色的海水不斷推擠著白色的冰塊,發出越來越頻繁的“嘩啦嘩啦”的聲響。海水從冰塊下撲向灘涂,很快就把滲在沙灘里的血舔的一干二凈,只剩那些黑色的無頭尸推來搡去,一晃一晃的,很快也一并不見了。
“十七哥,船已經泡到水里了,俺們下去吧?”
“再等等。”漢子沒看說話的人,兩只眼睛只盯著官兵的去向。他很奇怪李世鴻怎么沒派幾個人繞到崖上看一圈?這一點都不費力啊!難道真的是關二爺保佑,菩薩顯靈?可別來個回馬槍!漢子心里放心不下。
“你們去,搭把手,幫魏老大把桅帆該支的支上。俺就下來。”
蕭十七打死也沒想過自己掄了二十年馬勺,到了成了逃兵。可他著實受不了關外的苦寒,最主要的,是不愿死在離家這么遠,變鬼都認不到回家路的地方。那些叫他“大哥”的人,和他并沒有靠得住的淵源。有幾個甚至在逃出來之前都沒見過面。只是和他一樣,想回家、不想死在關外的共同愿望,到蓋平后這個把月的謀劃里把他們湊到了一起。也僅僅是因為他能計劃出逃的路數,駕過船也有辦法弄到船,“大哥”這個名頭反正也無須大伙傷財割肉,大伙就擁戴他當了這個“大哥”。
看到莫老二他們被抓,說實話,他一點也不難過,甚至有些高興。
沒逮著他們,李世鴻決不會輕易放棄緝捕逃兵。哈!這些傻瓜!
而他不是傻瓜。
回家!這些個眼睛只看得到鼻頭上酒瘡的鄉巴佬!逃兵跑回家,剛撿了命又得寸進尺尋思過安穩日子!想得倒挺美。那不是自己把七斤半往衙門的刀口下送嗎?還不如死在這里!
他知道說不服那些人。他連試一下的興趣都沒有。
為了活命,或者講為了自己認為的最安全的見解,這一部分人可以輕易要了另一部分人的命,相反也如此。這一點也包括他自己。他知道,他這個“大哥”不過是個隨時可以踢翻,臨時瓦合,隨時瓦解的瓦罐。不過話說回來,只要腳沒離開這鬼地方,還沒踏上能脫離這片苦海的,硬梆梆的土地,這些人的希望就得在他身上。
這才是關鍵所在。
他這就讓說話的分量不一般。
出逃前他打定了主意:只要上了岸,他就去上海。肖十七的腦殼里比那些當兵前沒見過世面的人明白得多——這回當逃兵和平常可不一樣,這是臨陣脫逃,海捕文書很快就會到各自的老家——家是肯定回不得,這回跑路是當名副其實的喪家犬。
不過就是這樣,也比把命丟在天寒地凍的關外強。
早聽說上海已經成了個遍地金銀的花花世界,兩淮的老鄉多。自己到這份上了,爛命一條,沒什么豁不出去的。舍得一身剮,沒準還能過幾天快活日子。再有點運氣,搞不好立個字頭撈幾把釅的也不是不可能。籬笆還得三根樁,他打算帶幾個跟自己走得近,自己說話能釘釘的弟兄跟自己一起,闖闖那個花花世界。
唉!沒想到關鍵時候莫老二竟是這么個慫包!
“老魏,”漢子回過頭對船老大道:“這涌冰不會把船撞出窟窿來吧?”
“別瞎說!冰還沒堆起來,小心點,還算不得什么。出去了就不怕了。”正起身準備往下出溜的船老大的臉上輕松了些。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腳又停了下來,道:“將爺,要走這會兒就該走了。”
“哦,哦!好!”漢子看了看他,“俺跟著就來!”
等到那漢子脫了靴子,跨著冰冷的海水來到船邊的時候,船將將的有點漂的意思了。大伙兒踩著冰合力把船拼命往海中間推。
幾個人把他拽上了搖搖晃晃的船。
“這會兒別使傻力氣!”船老大吼道:“等下了海,有你們使勁兒的時候!”
潮水夾著的碎冰把這艘漁船擠撞得“砰砰”響,一開始讓船上的人心都揪出汁來。等船變得平穩些的時候,那些怕得一直貼著舷側蜷著的逃兵再往舷外一看,船已經漂在了海上。
海冰沒那么多了,人們也習慣了那低沉的“砰砰”聲。只有魏老大還會隨著撞響看一下被撞的地方。
“將爺,現在叫你的弟兄使把氣力吧!”船老大邊鼓弄桅帆的繩索,邊對漢子嚷:“把俺兒子帶過來!幫俺收帆!今晚的風打西邊來,麻煩得很!不使把子力氣會把俺們吹到旅順去!怪事!今晚這船重的很!”
“都聽到了吧!船頂著風!”那漢子也嚷:“這可不是惜力氣的時候!今晚出不了這個灣,明天一準就得做淹死鬼了!老子喊號子,大伙兒賣把子力氣!”
船上的人在魏老大的指揮下手忙腳亂了一陣,船雖然走得不快,到底也沒由著風吹了。
有人生了個火盆,這使得很多人跟群雞一般瑟縮著簇擁在火盆四周,再沒了在陸地上時張牙舞爪的勁兒。
魏老大在船上到處轉,和他兒子忙前忙后。
“爹!爹!你看!”他兒子在船頭突然叫他:“前面好像有東西!”
所有的人都彈起了身,朝魏老大兒子望過去。
魏老大攀著一切可以抓到手里的東西,趔趄著大步沖到他兒子旁邊,朝他兒子指的方向看。
船頭的前面像是從海面頂著天起了一道黑色的墻。
他費勁的睜著眼珠子想看看他兒子到底看到了什么。
“停!停!快停!”他突然喊起來:“把帆收了!”
他打了他兒子一個巴掌:“你狗肏的!長了雙啥屄眼?!這么近才叫俺?!”
那半大的孩子被這突然的一巴掌打得一點聲也沒出。
“船!一艘大船。”魏老大用一支篙干撐著大船的船身,對跟過來的肖十七輕聲道:“連燈也不點一盞。肏他娘的!”
“大船?“
“大船!你馬上就看到了。”魏老大說道:“真大!”
肖十七昂著頭看了半天,才在漆黑的夜里辨出一個影影綽綽,比夜色黑得更徹底的巨大輪廓。這么黑介的海上停著這么一艘黑咕隆咚的大船,他心里不覺生出一層毛,讓他抓不住,撓不著。
“劃近點!”蕭十七低聲厲喝的時候覺得發出的聲音把自己的頭皮都震得發麻。
“什么人?”突然頭上傳來一聲喝,嚇得肖十七他們差點丟了魂。
肖十七抬頭一看,那艘大船上不知什么時候探出一支火把來。
“是人!肏你的娘!”肖十七一聽不是當兵的口氣,他松了口氣:“什么人?”
“哦!是中國人!”大船上說話的人似乎松了口氣,“娘的!”
船上蕩下一副繩梯來。
“上來兩個人!”大船上舉火把的人喊道。
肖十七回頭看了看他的人,好像沒有主動愿意和他一起上去的。
“這些個慫包!”肖十七心里一聲冷笑。他看了看這些人,沖一個家伙一揚下巴:“火燒鬼,敢嗎?”
“哦”一個半邊臉猙獰皺巴的大個兒從人群里擠出來,“聽你的。”
肖十七扥了扥大船上垂下來的繩梯,手里一使力,腳一蹬,爬了上去。
大船上早有人等著,架著他和火燒鬼跨到甲板上。
還沒等他兩個站穩腳,剛才還架著他們的人便開始在他們身上摸索起來。
“想都別想!”肖十七猛地一甩,從懷里掏出把短槍對著拿火把的漢子。
“算了。”主艙露出一縷昏黃的光里一個個頭不高的人影沉聲說到:“不是東洋人就好。帶他們進來,大人有話問他。”
說完那一縷黃色的光瞬間就沒了。舉火把的漢子沒再讓人硬來,手卻仍舊伸向肖十七。蕭十七看了眼那人,沒說話,把揣著的那支短槍交到了他手上。
圍著蕭十七和火燒臉的幾個人把他們簇擁到主艙外,拿火把的那人將火把交給身邊人拿著,自己把主艙的簾子一挑,頭沖兩個人一擺:“進去吧。”
怪不得從外面看一團黢黑,這船艙艙壁都被厚尼遮得嚴嚴實實,一絲光也休想透出去。這船艙也是蕭十七見過的最豪華的船艙。里面的家具他叫不出名兒,但一看就知道,都是高級貨。頂頭神龕里供奉的菩薩在艙頂燈籠的照耀下金色格外招眼睛。他來不及仔細瞧個遍,就被帶到一個坐在硬木椅子上的人跟前。
“爾等是什么人?”端坐在硬木椅子上的那個人問到。
蕭十七看不清那人的模樣,聽到他說話心里卻是一喜——那是一口官話。然而說的話里有他熟悉的淮安話尾子。他正琢磨該如何回話呢,起先那個說話的漢子卻對他喝道:“發什么愣!還不趕緊回大人問話!”
肖十七盯了他一眼,拿定了主意,故意用一口清江浦的土話回到:“標下等是落了難的淮軍。”
“哦?落了難的淮軍!”坐在椅子上的人稍稍挪了下屁股,他突然大笑起來,背著光的身子似乎前傾了一下,道:“沒聽說這陣子還有落了難的淮軍!你是淮安人?”
“回大人的話,標下老家正在運河邊的清江浦。”
“哦?哦!站起身回話。”那當官的好像看了眼身邊的漢子,“沒想到在這海天之間還能遇上鄉親!旅順的兵?”
“不······不是······”蕭十七有點窘。
“哦。”那當官的只是輕輕“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敢問上官高姓······”蕭十七試水燙不燙手一般問到。
“放肆!”他話還沒說完,當官的身邊那條漢子便刀截般打斷了他:“這是從五品銜,臺嚴衢道,輪船招商局委員吉大人。高姓大名是你隨便可以問的嗎?”
蕭十七豁出去了一般定睛一看,果然,那當官的穿的不是便服,帽子上真還綴著個亮閃閃水晶呢!
他腦子里在琢磨,膝蓋自己卻打了個彎,一條腿已經跪倒在地上,說不得,人情做到底,他嘴里唱到:“標下給大人請安!”
“起來回話吧。”坐在椅子上的吉大人流露出遇到懂事的鄉親自然而然生發出的高興,“雖然位有尊卑,你我不在統屬,又是鄉親,不必生分!”
“老顧,在外面都不容易,何況眼下!莫難為他!”吉大人對身邊那個漢子說到:“給他搬把椅子來!坐下說話!”
等蕭十七把屁股放到凳子邊上,吉大人便問到:“你們幾個人?怎么夤夜出海?”
蕭十七手摳著膝蓋,想來想去決定不撒這個謊,于是道:“回大人的話,不瞞大人,標下帶著些弟兄,都是逃兵。”他偷偷看了眼那位大人,覺著他并沒有異樣,便接著說:“標下并非怕死之輩,只是著實不知自己身死于事有什么好處,不愿死在連個認尸的都沒有的關外荒野······”
“唔······”那個吉大人沒駁斥他,而是問到:“那怎么打算?”
“大多數弟兄只想回家。”蕭十七忍不住又偷偷瞟了眼這位大人:“我么,想······我想去上海。”
“哦?!”
蕭十七感覺姓吉的大人在看著他,他只是打算賭一把,把意思說明白了,便把自己那顆腦袋垂埋到胸口里去。
“這個節骨眼當逃兵還想回家,得非睡語乎?!”吉大人輕輕感嘆了一聲,接著問到:“以前去過上海?”
“沒,沒有。只是聽說那里兩淮的人多,打算去撞撞運氣。反正家一時半會俺是不會回的,也回不去。”
“嗯,嗯。你倒是個明白人。”吉大人打量著面前這個老鄉,被蓬草一般的亂發覆蓋著的是顆又方又大的腦袋。方口大耳,面相看上去倒還不錯。他扳在桌邊的手指彈了彈:“滬上魚龍同池,華洋雜處,你靠什么立足呢?”
“大人!”主艙的厚尼夾板簾子被挑起來,一個人急步走到那個吉大人跟前,在他耳邊耳語了兩句。
“你去把他帶進來吧。”吉大人說到。
很快,那個男子把人帶了進來。蕭十七一看,卻是漁船的魏老大。他正納悶這家伙要干什么,魏老大一眼也看見了他,先開了口:“將爺,不是賤民要糊弄將爺您,船上將爺您的弟兄都可以作證,俺的船不知甚時候被撞了個洞,洞在底艙,眼下水都漫出來了才發現!他們正忙著往外舀水咧!”
“怎么?!”蕭十七惱起來竟忘了上手還坐著位大人,搶道:“你他娘的不讓人堵漏,上來干什么?!”
“放肆!”吉大人身邊的漢子還沒等蕭十七話音落地,喝斥道:“什么東西!敢在大人面前大呼小叫,出言不遜!”
“啊!”蕭十七慌忙往地上一跪,“實在是關系標下弟兄小命,求大人恕標下無狀!”
“嗯,起來吧。”吉大人對領魏老大進艙的漢子說到:“老徐,你去他船上看看情況如何,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吧。回來告訴我。”
“大人,這······”蕭十七陪著小心道:“怎么敢勞動大人的臂膀······”
“哈!”吉大人冷笑了一聲,“你倒是會打官腔。是不放心我的人吧?”
“標下豈敢······”蕭十七忙不迭應道。
“敢就是瞎了你的狗眼。告訴你,老徐沒到穿孿襠褲的年齡就跟著下南洋往來販米,幾千上萬石的船在他手里都是兒戲一般,別說你們一條破漁船了!”他看了眼叫老顧的漢子,道:“你把這當兵的家伙給我瞧瞧。”
老顧從懷里摸出那把短槍,雙手遞給了姓吉的大人。
“嗬嗬!”吉大人把槍在手里顛來倒去看了兩回,又看了眼老顧:“記得么?旗記鐵廠那個美國佬送我的那兩支,可不和這支一樣么!”
“正是。”老顧垂著手一頷首道:“一模一樣。史密斯牌轉輪槍。”
“這么好的槍怎么會在你手上?”吉大人打量著蕭十七。
“唔~回稟大人,”蕭十七打定主意不編別的理由,也來不及,便回到:“這是收容旅順潰兵時,標下在他們一個營官手里用五兩銀子加一把短刀換的。”
“你的那些人都把槍帶出來了?”
還沒等蕭十七回話,主艙的簾子又掀了起來,一陣冷風把主艙里的燈籠和里面的火吹得直晃。老徐帶了魏老大進來。
“在下去看了,他們那船洞不算大。可要是想下海,那可夠嗆。何況還要過海到山東!”他看了眼魏老大,“那一整塊舷板只要一個涌浪或者再被塊冰碰那么一下,就會碎成好幾截,那一邊就會變成個大窟窿。一船人統統得下水。依在下看,盡快找個地方靠岸或者找地方擱淺才是正經。”
“靠岸?!”蕭十七還沒開口,跟著他上來的火燒鬼不管不顧嚷了聲,“想都別想!就是做淹死鬼,也不能回去!”
現在找個地方靠岸或者擱淺,對于他和那條漁船上的人而言都是投死,想都不愿想。莫老二的下場他們還存在腦子里。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結果。他心里急得不得了,眼里滿是期待的望著蕭十七。他看到蕭十七額頭上竟然沁出了汗珠子。
“除了你,你的弟兄還帶了槍嗎?”吉大人開了口。
“還有幾條長槍和幾百發子彈。”
“本觀察指條路給你和你的弟兄。你回船上去,說我說的,本觀察這條船可以帶你們一程。但是槍支、刀劍一應長短兵器都要交出來,上岸之前歸我的人保管。你們自己商量好了就告訴老顧。你去吧。”
“你運氣好!遇上我們大人是菩薩心腸!”蕭十七跨過船舷,一只腳落在繩梯上的時候,老顧對他說到。
肖十七沒回話,看了眼老顧,一溜下了繩梯,和火燒鬼下到漁船上,把吉大人的話跟弟兄復述了一遍。
這群人炸了鍋。
“下面爭得很厲害。”老顧亦步亦趨跟在吉大人身后。
“那當然。要這些人交出他們以為可以保命的家伙,豈能不爭吵!唉!軍人如此惜命,真覺可恨!”
“那大人還許他坐我們的船去上海?”
“可也可憐!唉!慈不掌兵。家大人給我算了個靈八字,只好如此了”吉觀察緩緩踱到靠漁船一側的船舷旁停了腳,探身往下看了看手指在船舷的木頭上拍了拍,打著拖腔感嘆了一聲。
“這些人運氣好,這回算是遇上菩薩了!”
“你呀!上海呆久了,過慣了舒服日子。”吉大人輕笑了一下,“行船走馬三分險,何況這是浩渺無涯的海上。豈能毫無惻隱之心!老徐最明白。唉!連龔照玙(甲午戰爭時旅順事實上的最高負責人,在日軍進攻旅順之前雇民船逃回關內。)都便服私逃。朝廷恩德不厚,何以激其忠義?既然非兇頑奸惡,螻蟻尚且偷生,不好過于責怪這些人。何況他們都帶著槍彈,斷不可使之絕望而生異想。”
“大人真是燭照。”
“唉!亂之將生,各有其難。多行一善也算是多積陰德吧。”
這時老徐走了過來,一拱手,道:“大人,起東北風了。”
“哦!好!好!那好!”吉大人搓了搓手,對老顧說到:“問問他們,拿出個準主意沒有!要他們快點!咱們可不能多等。”
“在下去艙里上柱香。”老徐一拱手,一雙赤腳踩得甲板“嘎吱嘎吱”響的先去了。
“喂!你們!”老顧站在船舷邊探出半個身子,對下面的漁船喊到:“有個準主意沒有?我家大人可沒工夫陪你們耗!”
那小漁船里突然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兒,一個人喊到:“大伙兒只想回山東,不想去上海!”
“肏你的媽!你亂喊什么!”下面有人緊跟著就罵到。
“錢老子出了,命也被豁出去了,老子就是要回山東!”起先喊話的那個也不示弱,“那個要去什么上海!”
“他媽的!”老顧罵道:“你們那破船再多走兩步都困難還想去山東!叫花子嫌飯餿!隨便你們,我們可沒工夫等你們!”
“船上的大爺說的在理。總要有個地方先落了腳!”
“都是你這個雜種!”嚷著要回山東的那個突然把槍卸到手里,冷不丁一槍托搗在船老大老魏的腹部,老魏猝不及防,被這一槍托搗得悶聲蹲了下去。
“肏你的娘!發什么瘋!”蕭十七兩步撲到那人跟前,一把抱住那人。那人既沒想到也沒反應過來,蕭十七已經一手抓住他手里的槍管往上一抬,野獸般咬住了他的耳朵,那人痛得殺豬般叫卻動彈不得,他像頭發了瘋的熊,卻被蕭十七制住。肖十七猛一仰首,把他半拉耳朵給撕了下來,他把嘴里帶著血的半拉耳朵往甲板一啐:“好話聽不進!婊子養的!把他捆了,丟海里!讓這雜種醒醒腦殼!還得了!槍全都給老子交到火燒鬼手里!”蕭十七抹了抹嘴,吐了口嘴里的血沫子,一臉猙獰:“還有那個雜種要顯狠?!”
漁船上幾乎所有人都被他的舉動震住了。
人群里一時沒什么人再說話,一個個把槍和腰帶上的子彈盒解下扔在火燒臉跟前,他走過去一把把魏老大扶了起來。蕭十七從懷里摸出一個皮袋子遞到魏老大手里,魏老大從袋子里錢幣的聲音里明顯感覺到他的手在顫。蕭十七極力控制住自己,道:“伙計,我說話算話。”他硬梆梆的看了眼魏老大身邊那個嚇得有些愣神的半大小子,“之前多有得罪,那也是沒辦法。我姓蕭的給你賠個罪。這百來個鷹洋,一點意思。你收下。算是謝你的!”
“夠辣。但是還講道理。這個人還不那么差。”吉觀察輕輕拍著船舷輕笑道:“告訴他們,要回山東的,到上海后本觀察負責他們回去的盤纏。”
“大人,您也太······嗨!”
“不要啰嗦,把我的話傳下去。”
漁船上又安靜了那么一會兒,然后一個人喊道:“上面的是顧爺么?勞您駕,放索子下來吧,把槍先弄上去!”
“這就對了嘛!合肥對洋械孜孜追求凡廿年,而用魚魯不分之將馭此懵天黑地之兵,不敗已是萬幸,豈堪望其戰而勝也!槍彈上來后就叫他們上船吧。”吉觀察聽出是蕭十七,他說完話便往艙里去了,正遇上老徐上完香出來。
“老徐,起碇吧。趁著離天亮還有點時間。趕緊動身。遇上日本兵船可就麻煩了。”
“大人說的是。”
升到桅頂的篾帆被強勁的東北風吹得“啪啪”的響。只一會兒就脹滿了。小船上的人除了魏老大父子倆,也都上了大船,老徐讓人吊了塊扎實的木板下到漁船上,老魏沖他拱手作了個揖,老徐點點頭,收了繩梯。
“皆大歡喜。”蕭十七嘴角一揚,對火燒鬼說到。
“什么皆大歡喜?”
“肏!”蕭十七看都沒看火燒鬼,他用食指的指甲扣著門牙縫,眼睛望著漸漸離得遠了的小漁船。
等船上的人把蕭十七的同伴領走,他一個人來到主艙外大聲唱名,等到艙內傳進,他整了整衣服,打簾子進了去,見到吉觀察便單膝跪下,說了一堆感激的話。
“我不要你的感恩戴德。”吉觀察嘴角揚了揚,搖了搖手:“只有兩句話相送:軍人不肯舍命報國,何以自安?此去或能僥幸活命,以后在江湖之遠,何以自處?望足下細思。”
“大人!”蕭十七噗通雙膝跪在了地上,道:“大人于標下等有救命之恩。按理說標下幾句沒什么接不住的。大人責標下忠義有虧,標下不能不服。然而標下也聽說‘父慈子孝’,未聞父不慈而子能孝的。”
“你混賬!敢這樣跟大人說話!”
“讓他說。”吉觀察眉頭只稍微一皺,攔住了老顧,道:“你起來說話。這話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蕭十七爬起身,用一口淮南土話回道:“以前的賬就不算了。別的也不講了,只說我們十月出關,到年底了連件厚點的棉衣都不給我們,聽從糧臺回來的人說,要我們找山東要!你老講,這十冬臘月了,晚上還要睡在外面,哪個不是娘生父母養的!只我們要受這份鳥氣?!標下這些丘八雖然沒讀過幾句孔孟,卻也不是不知人之常情。您看看標下的弟兄,哪個不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可總要有個盼頭!忠義兩個字從說書的嘴巴里出來最容易,真要跟標下們那般待上幾天,怕也要叫起撞天屈,罵他的娘呢!”
吉星沒說話,手藏在馬蹄袖里反復彈著。
“你老人家是睡熱炕的不知道屋子外面冷!打仗最多也就是個死,要不是漚了這口氣,哪個憨雜種愿意搭上條命尋條破船往海里奔?”
艙外響起打更聲。
“過了子時了嗎?”吉觀察看了眼老顧。
“回大人的話,過了。”
“太晚了。”吉觀察把茶端了起來,“老顧,你帶他去下面艙房尋個鋪位,先去歇息吧。”
“大人!”
吉星點點頭,道:“去吧。”
“哦!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老顧摸了摸鐵壺,水還很溫。他給自己倒了半碗白水,分兩口喝了,道:“大人,小的看死這家伙不是個安分善良之輩!”
“安分善良?”吉星乜斜了他一眼,“你是開玩笑還是真糊涂?”
“你老看他說話!”老顧抹了抹嘴,“好家伙!父不慈子便不能孝!什么話!”
“跟我這么多年,”吉觀察突然對這個跟了他幾年的遠親生出一絲嫌棄,覺得他有些面目可憎。他本想說“他說錯了嗎?”但他改了口,道:“依你呢?”
“這還了得,這不是大逆不道嗎!掌他的嘴都是輕的!”
吉觀察看著老顧,腦子里陡然閃過一腳把他踹下海的惡念。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他兀自一莞爾,皮笑肉不笑的對他說到:“鋪好床,你也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