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4章

  • 塵煙破
  • 既零
  • 9973字
  • 2024-05-12 04:42:09

“老爺······”老吳把棉簾才掀開一個角,氤氳在屋里的一股異香散了戲般從掀起的棉簾縫里涌了出來。

老吳拽著袖口擋了下嘴鼻,回頭把腦袋留在簾子外憋著勁兒閉住嘴巴咳了下,對跟在身后一個穿得鼓鼓囊囊的后生手一壓,輕聲峻語道:“候這兒?!弊约貉还?,探身逆著涌出的香氣鉆進了屋。那后生停了腳,哈著手站在棉簾外邊。

煙房里煙霧繚繞,更顯得昏昏暗暗。尋常人便是把眼睛抻得再大,屋里是個什么樣子,別說看個細致,就是個看個大概方位,那也要花些功夫。老吳臉剛進了屋,早就預備足了的笑容就開花一般到了臉上??催@一屋子煙,聞著一屋子滿滿當當的香味,憑他的經驗,怎么著也吃了好幾筒。他放了心,覺著自己時間拿捏得剛好。等眼睛完全適應了屋里的光線,才看得清朝南煙榻上隔著一張煙幾一躺一倚坐兩個人。其實他就是閉著眼不看,也知道榻上是個啥樣兒。只有一段木墩般身軀上裹著的綢緞在煙燈慵懶的照映下閃爍著游離的光。煙幾另一邊,臉對著門倚坐的是個身材發胖,身段卻感覺很柔軟的女人。她把打好的煙泡用簽子裝到男人煙槍的斗門上的時候,趁著煙燈那一點光亮看了眼老吳,就當沒這個人一般,給榻上的男人裝上煙后繼續用那支張三泮制的煙簽子在玉板上熟練的打著下一個煙泡。

老吳恨得牙癢癢,可他不敢表現出一點點不樂意,不愉快。

老吳沒出聲,用只有鴨子才走得出的步伐甩著手緊趕了兩步,走到臥著的男人身旁,躬著身。女人用眼角又瞟了他一眼,從男人手里拿過煙槍,把剛打好的泡裝了上去,老吳這才彎下腰,半捂著嘴,湊到男人耳邊。

男人并沒什么反應,仍然側著身子,接過女人遞來的槍,湊在燈上吸了幾口,吐出一團煙霧來。女人已經將下一個泡打得又小又緊,只等那男人抽完再給裝上去。

男人就這么連著抽了好幾筒,嘴里擠出個“嗯”來,才把煙槍遞給女人,坐起身。

“哎······”男人接過女人遞到手上的茶碗,呡了一口,在嘴里“咕嚕咕?!睅紫?,老吳眼疾手快,把痰盂端了,那男的身子往前稍稍一傾,把水吐了:“梅姐!抽幾筒你打的煙泡兒比喝參湯都提精神些!咋的?剛才說可旺回來了?”

“回來了?!崩蠀枪斯?

“哦!老吳!”男人似乎才意識到老吳的存在,“人呢?”

“在外頭候著呢?!崩蠀枪ЧЬ淳吹幕氐馈?

“還不帶他進來,杵在外面干嗎?怪冷的!”那男人抻了個懶腰,“你也真是!”

“是是!”老吳諂笑著喏喏連聲,他哈著腰退到簾子旁一挑簾:“進來吧!哎!把腳跺跺!別把一腳泥湯帶屋里了!”

“你羅嗦什么!還不讓他進屋!”

那后生把頭上的狗皮帽子摘在手里,用力在地上跺了跺,手一撩,進了屋。

老吳把這后生引到胖男人跟前,后生一躬身,叫了聲:“老爺!”

“哎呀!倆月了吧!”那男人看了眼后生:“去這么久!聽說旅順那邊······唉!俺天天擔著心!”

“老爺!”那后生眼眶邊激出些淚光來:“差點就回不來了!”

老吳又湊到胖男人耳朵跟前嘀咕了兩句。

“嗨!我這會兒不見他你還不明白嗎?!”胖男人臉上露出幾分不耐煩:“你帶他去吃飯,去翠云樓過夜,總之不要他掏一個大子兒。明天再帶他來。俺看你也是豬油蒙了心,這點子事還要來問三問四!”

老吳陪著笑,一疊聲說著“是”。臨了又在胖男人耳朵邊嘀咕了兩句。

“你告訴他,他還別在老爺我這里抬下巴甩腔子!笑話!英國人怎么了?告訴他,總理衙門(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簡稱)怕他,老子可不怕!他的時間是時間,老爺的時間也是時間。”胖男人話里有點脾氣了,對老吳道:“他要不情愿等,就叫他回營口去吧!你就這么告訴他!笑話!”

后生趁他們說話的當兒,暗自呼吸了幾回,原本發酸的鼻尖松放些了,總算沒讓已經到眼眶的淚溢出來。他從脖子上把圍脖給解了下來。

“哎!這些東洋人!”胖男人嘴唇翕動了一下,“老吳,給可旺搬把凳子!坐下說!坐下說?!?

老吳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縷不情愿,他跟了東家這么多年,東家也沒賞他在跟前有個座兒呢!這小崽子!他心里怨曲屈,手腳卻沒敢不動,搬了張圓凳塞在了后生身后,道:“老爺”他故意用了個“請”,而且把這個字提的重些,“你坐咧!”

后生聽出點音來,忙道:“怎么好!·····”

“這孩子,坐你的!”胖女人冷冷的瞟了老吳一眼,對后生急切道:“怎么?遭了大罪了?”

胖女人兩句問話,差點又把那后生的眼淚給惹了出來。

女人遞了盞茶給后生,后生望了望她,見女人神色溫和地看著他,后生這才一口氣把茶水喝了,穩了穩神,帶著些些受寵若驚的靦腆連聲道了謝。女人臉上露出一縷笑。

“老爺,”后生抹了抹嘴,從懷里掏出個布包:“俺都帶回來了?!?

男人接過來倚在枕頭上,湊著煙燈把布包打開一看:“怎么?沒見著人?”

“票子和信,一樣沒落······”后生沖著那女人:“姨,能,能再給俺喝口茶嗎?”

梅姐抿嘴一笑,拎起壺又給后生倒了一碗。

“哦?不應該呀!”胖男人看了看屋里擺著的那張圓桌,又把眼光回到后生:“可旺,這么說,那些謠言是真的啰?”

“啥謠言?”可旺接住梅姐遞給他的茶水,牛飲而盡。

“那個叫詹森的英國人告訴老爺,”梅姐又給他續了一碗水,“說······”

“說日本人把旅順城里殺了一遍?!迸帜腥吮孔镜膹拈缴险酒鹕?,走到圓桌前把桌上的一大張紙拿起來回到榻邊,遞給梅姐:“你給念念?!?

“這么黑的亮還叫人家念!”梅姐湊著煙燈的那點亮邊看邊讀:“我軍所敵清國軍隊而已。至爾農商民無辜······毫不加害,卻撫恤之如慈母視子······”

“你看!”胖男人把手搭在煙幾上,“說的王師一般!不應該呀······”

“怎么?那個英國佬也趕上了?!哪是啥謠言!千真萬確!這破紙上的字半個也信不得!”可旺一口喝干了茶水,眼眶里的淚水又漲了起來,倒仿佛是那碗茶沒落進肚里。后生摁在膝蓋上的兩只手青筋都暴出來了,在微微的發抖:“那些死人俺是親眼見,要不日本人埋尸填土缺人手,老爺!”后生沒忍住,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俺可見不著你老了!”

胖男人聽到后生說的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饒是他見過許多場面,又吃了十來筒煙,精神足,也被撞得心里、腦子里一時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眼睛轉向梅姐,卻看到梅姐也在看著他。

“梅姐,”胖男人醒過神來,道:“你去趟廚房,給可旺弄點吃的······”

“我還是帶他去廚房吃吧?!?

“怎么?怕可旺在這里吃的不自在?”胖男人道:“不會的。他不是老吳,只會做出副雌像。你沒聽他叫你什么?這娃子有分寸。再說我還有事著急問他呢!哦!回來的時候燙兩壺酒來?!?

“您說了算。”似乎是要化解一下屋子里的沉悶,梅姐微微一笑,“這孩子有口福,廚房有現成的醬肘子,還說留一個明天吃呢!可巧了!”

“姨!”后生剛要說話。

“不要給他拿肉!”黃勝春喊到。

“咋?”梅姐腳一停。

“哦!俺明白?!彼蝗幌肫鹉莻€英國人剛回來時見到肉時的樣子,一挑簾,去了。

“旺子,怎么?南邊已經壞透了么?”胖男人等梅姐一走便問到。

“老爺,加上俺,”可旺回道:“俺敢說,城里活不出一百口人來?!?

“老天!”胖男人在額頭上拍出一記脆響,“鬼也!詹森是個西洋人逃出來都是天大的僥幸,你是怎么逃出來的哦!”

“俺虧得還沒進到城里。”可旺拽著袖子把淚痕抹了,說到:“俺還沒到水師營,就聽著那些山上山下鳴槍放炮。有往北走的人告訴俺,說日本人跟清軍打起來了。俺進也不是,那會兒一下也沒想到往回走。于是尋了個日后容易尋到的僻靜處,找了個石頭縫,把帶的傘拆了,把傘紙包了老爺您讓俺帶給龔道臺的東西,塞進石頭縫里掩埋上,做了記號。這些事做完,俺歇了口氣,想去路上看看情況,還沒到大路邊,遠遠就聽著人喊馬叫。俺趴在路邊一看,很快零零散散幾個當兵的一邊跑一邊把身上的槍、纏頭、腰帶、號褂扯下來統統往地上扔。俺的個天爺!只一眨眼的功夫,跟變戲法一般,許多的兵!一下子全變出來了,沒人照應的牲口一樣發了狂的跑,漫山遍野······”

可旺起身從煙幾上拿起那把瓷茶壺,搖了搖,勉強還能往自己碗里滴出小半碗,他一口氣喝干了:“俺一看都是當兵的,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哪敢跟他們攪到一起!于是回到俺藏東西的地方,想著等路上清靜了再走。這么著再加上太陽一曬,俺就打了瞌睡······等俺睜開眼,幾個穿黑衣服的人拿著槍圍住了俺,把俺兩只手反復看了又看,后來才聽說握過槍的手瞞不過他們。俺就這么著被帶進了城······”

“唉!后來呢?”胖男人道。

“······老爺,俺······”可旺看著他的老爺,看了半天,兩股淚攔都攔不住隨著“哇”一聲又涌了出來:“老爺······沒活人······”

“唉!怎么會這般殺人!”胖男人臉變得蒼白。他站起身,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莫不是大清的報應來了?!”

“老爺,您說什么?”

“旺子,你年輕,”胖男人一只手按在后生的肩上,似乎猶豫了一下,道:“當年大清得國,遇到不肯投降的,以屠城立威。我知道揚州三屠,嘉定十屠這樣的事以后,真是想都不敢想!沒想到自己活著的時候竟然會遇上!造孽!真是報應??!嗨!說來說去,遭殃倒霉的,從來都是小民百姓?!?

黃勝春的話在可旺心里還泛不起多大漣漪。他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遭遇里。

大清怎么得國,對可旺而言毫無意義。他打娘胎里出來,天下就是大清的。不需要他去理解啥,跟著照做就行,也是唯一的生存方式。大清兩百年來的歷史已經用館閣體謄寫在了一張精白紙上,連多余的墨點都不能、也不會有。可旺這樣的草民,也早已潛移默化到聽到“皇帝”兩個字除了兩只膝蓋馬上做好往地上跪的準備外想不起別的。

可旺不大明白老爺說的意思。

但他會恭恭敬敬聽著老爺往下說。

黃勝春突然扯到大清的蛋,一是旅順的慘禍讓他聯想到早些時候去茶館喝茶時,一個半熟不熟的人偷偷給他的一個抄本。當他要當場翻開時,那人的手在他手上摁了摁。

回到家一翻開,里面竟是關于嘉定三屠、揚州十日的內容。這之前他可聽都沒聽說過這么血腥的事!可以說他長這么大從來沒如此震驚過!然而他不是傻瓜。以他的經驗,書上描述的,不像是無端編造。從此這兩件慘事長久的壓抑在他心里。他沒敢再跟那個人打交道,但自己卻擺脫不了這個夢魘。

沒想到自己會在現實中聽到這樣的慘禍,而且是自己最信任的伙計嘴里說出來的!人真的會這樣的殘忍!這讓他頭皮發麻,可奇怪的是他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興奮;二是自從知道那些事后,雖然在外面他從來不敢亂說,可又總有一種要一吐為快的欲望。無論從哪個方面講,可旺都是個合適的聽眾。

他今天不去見那個英國人是對的。殺一殺那藍眼睛的傲氣僅僅是其一??墒茄笕耸掷锬切〇|西,他有直覺的興趣卻一時不知道拿在手里作什么用,誰來用。他想到過老吳——伺候人還過得去,做這樣的事,那還還差得遠——他轉念就把這個人從腦子里抹去了。

經營這么多年,這個時候手里卻沒個讓自己敢于托付的人,這讓向來驕傲得黃勝春有些神傷。

可旺在這個時候回來,遇到這么大的變故還能全須全尾、把自己托付的東西完好無損帶回來,就憑這點,黃勝春也要高看這孩子一眼。

這孩子成嗎?

黃勝春來回踱了兩步。

他在暗處里看著這后生。

個頭不高,身子肩寬背闊的卻還顯得結實,有幾分漢子的模樣。

話又說回來,即便自己覺得滿意了,這孩子明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嗎?即便明白了,他肯不肯干呢?手下有人,手里有槍,從來都是這片土地最有分量又最招忌致命的事。不到如今這天時地利的湊到了一起,黃勝春還沒想過人呢!他中舉之后仗著家底厚,兩次進京下場,可均不能售。再一染上大煙,很快就難舍難離。即便是進場前過足癮,到里面別說坐幾天,就是一天下來對他已是巨大的折磨。他也就懶得再考了??墒沁@樣一來,與中進士光耀門楣的期盼就越來越遠。關里那些湘淮籍人士以軍功獲用的路子有時把他那點功名心勾了起來,有時候讓他饞得捶膝,卻恨沒那樣的好機會。可旺帶回來的消息讓他思忖著興許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要未雨綢繆。

他胡思亂想一通后,竟不知覺間摸出些方向,于是有了些躁動。

“旺子,”黃勝春背在身后的兩只手用力捏了捏,踱回到煙榻邊,坐了下來:“那個英國佬又來了,知道嗎?”

“剛聽您和老吳說呢!”可旺看著他,回道:“他又在倒他那些印度煙么?”

“不。印度煙土雖然貴,但用得起的沒幾個。他不是傻瓜。帶些給我是給我防痢疾罷了(有大煙癮的人大多大便干燥,最怕瀉肚子。一瀉肚子往往成不治之癥。如果馬上吸上兩筒印度人頭土,立刻止瀉。煙禁森嚴之后,印度人頭土極難獲得,以至常常有價無市。)。這回他跟了艘美國船打東邊,從美利堅來。”黃勝春那雙胖手在腿上摩挲了幾下,一拍:“這事連老吳也沒跟他說過。你這趟差雖然沒見著龔大人,事情卻辦得漂亮。可以稱得上有勇有謀。老爺我覺得能跟你說說。”

老爺平日對他可以,可也從沒用這樣商量的口氣跟他說過話。受寵會讓人產生甜美的錯覺,可聰明人卻會因此馬上警惕的感覺到危險。可旺吃不準老爺這碗甜漿里還裝著啥。

“老爺,您這么夸俺,”可旺看了看黃勝春,“俺可接不住。”

“哈哈哈!老爺我幾時信口胡說過?”黃勝春手指在煙幾上彈了幾下,“我跟你講,你剛才給我說起旅順的事,讓我決定了吃下詹森手里的東西······”

外面的房門“咯吱一聲”,又“咯吱”了一聲。

“啥?”

“快搭把手!”梅姐喊到。

可旺趕忙站起身去到簾子旁,把棉簾子撩了起來。

“吃,吃!先吃!”黃勝春一迭聲道:“先把肚皮喂飽再說!”

“菜包飯!”梅姐一笑,從提盒里把碗碟、酒壺、酒盅布在那張小圓桌上:“聽姨的,喝兩盅!”

“給我也倒上?!秉S勝春道。

“來!旺子,”黃勝春站起身,踱到圓桌邊,在包了軟墊的鼓墩上坐了,“沒外人,別慎著了!吃!”

可旺從榻旁的凳子起了身,也來到桌子邊。

“能擔得起事的漢子了,不拘著。??!”黃勝春臉上一團春風。說也奇怪,他吃煙也好些年頭了,臉上卻不大看得出尋常煙鬼臉上那副敗相:“坐下吃!”

梅姐點了支洋蠟,用晶亮透明的洋玻璃罩罩了,屋里幾個人眉眼頓時清晰起來。

“你也來坐?!秉S勝春招呼正要轉身出去的梅姐。

“還是你們聊。”梅姐笑了笑,“俺一個女人家,不合適?!?

“嘖!”黃勝春皺眉一嗔:“什么話!黃家有啥事瞞過你?旺子打小就在我這兒,自己孩子一般,不是外人!一起!”

“行行行!”梅姐笑著,“你就是缺個斟酒的人!”

“旺子,給你姨拿張凳!”

梅姐在兩個男人中間坐下來,用白菜葉子把炒的幾樣小菜和飯卷了個滿滿當當遞給可旺??赏s緊兩手接了,看了看黃勝春。

“吃!看我干什么!趕緊吃!”

可旺這才饑狼餓虎的把手里的飯往嘴里塞。

梅姐給兩個男人面前的酒盅里斟滿了酒,給自己的杯里也斟了一杯。

“老爺,”可旺幾下把手里的菜包全塞進了嘴里,抹了把嘴:“俺吃好了?!?

黃勝春詫異地看著他,道:“就吃飽了?!再吃一個!”

“俺先墊下肚子就可以了。您還是先把要俺去做什么先給說了吧?!笨赏粗耙贿@飯吃不踏實?!?

“哈哈哈,我就說么!也好!”黃勝春哈哈一笑,把面前的酒盅端了起來:“旺子,這么糟的情況你還能全須全尾的回來,老爺真得高看你一眼。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為這個,老爺我也要賀你一賀。把杯子端起來,咱爺倆先喝了它!”

可旺看著自己老爺一仰脖兒喝凈了,也學著樣兒把一盅酒全倒進了嘴里。酒溫溫的反倒殺去了些辛辣。喝進喉嚨的滋味比溫暖又還要熱一點,落到肚子里暖暖烘烘。很奇妙。

黃勝春放下杯子,看了眼可旺:“黃水洼子那地方你還有印象么?”

“您說的是山里頭那片洼地?老爺,咋?”可旺當然知道那地方,幾片沼澤圍著的那么塊干地。夏天蚊蟲多得能把人分著吃了??赡鞘屈S家剛到關外時的立足之地,一直留在手上,如今有個十來戶人家租種了些地,也沒正經跟他們算過租子。前幾年他還去收過些苞谷、鈴鐺麥,這兩年連那點租子都懶得收了。咋?眼見入冬了,難道老爺又要派自己去那里?去做啥?不是說正找人賣了它嗎?可即便要派自己走這么一趟,也犯不上讓自己和老爺坐一桌喝酒呀!可旺心里電光火石間動了許多心思,仍然沒尋出個合適的答案。

“老爺您找著人接手了?”他試探著問。

黃勝春埋著下巴搖了搖手:“不,不?,F在不做這個打算了。”

梅姐給他碟子里夾箸子菜,也往可旺的碟子里夾了些:“旺子,吃點東西。邊吃邊聊?!?

“這件事,”黃勝春揀了塊干豆腐放進了嘴里,細細嚼著,把筷子擱下了,手肘撐在桌面上,身子稍稍往前一傾,道:“今晚老爺我說的話,入了你們的耳朵,可要把好門!”他掃了可旺和梅姐一眼,繼續說到:“詹森這次跟的船,本是為淮軍走私軍火。原本要到天津交接,結果遇上了日本人的巡邏艦,還挨了幾炮,打死了幾個船員。溜到旅順就呆了嘆口氣的功夫,換上面英國旗就出港了。恰好詹森上了岸,沒趕上船。旺子,你邊吃邊聽我講?!?

梅姐又多夾了兩箸子菜布到可旺碟子里。可旺聳肩豁嘴,連著聲說“不敢”,梅姐笑著道:“喲!老爺!您瞧!這孩子!唇邊開始長胡髭了!”

“哦!還真是!旺子,今年有二十了吧?”

“回老爺的話,俺是光緒五年生人,屬龍。過完年就二十了?!?

“嗯嗯,別說!之前沒在意,還有點男子漢模樣了!”黃勝春臉上帶著笑:“到這個年齡,也該做點事了。老爺我有心栽培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瞧老爺您說的!”可旺靦腆的笑了笑:“但憑老爺吩咐,俺去做就是了!”

“旺子!這可不是一般的事。”黃勝春下巴稍稍一提,乜斜著可旺,道:“不是老爺我吩咐一聲你照辦就能做成做好的。你現在這個年齡,正是人生第一個關鍵。老爺講的話,你要仔細聽,聽仔細?!?

“是。”

“詹森搭的船開走了,他從旅順跑出來了,在你之前已經跟我說過旅順的事。”黃勝春兩根手指反復把幾根胡髭捋直了又放開,“他那口中國話我也聽不太明白,我當時也總覺得不太會,所以沒放在心上。詹森惦記我手里的皮子,聽他的意思,他在營口還有長短槍百來支,子彈也有一兩萬發。他想用這些跟我把今年的皮子交割了。老爺我原本想著要他那些槍彈作什么用?可是又總有些冥冥中的緣故讓我沒有直接拒了他。直到你回來,我才恍然。”他把筷子往筷托上重重一擺,“旺子,這是啥?亂世將至呀!讓我下了決心!旅順這樣的堅城竟然一日棄守,說明什么?”

黃勝春盯著可旺。

“啥?”可旺看著他老爺,虛聲虛氣答到,“打不贏?”

“我就說這孩子!行!”黃勝春眉頭一松,沖梅姐一笑:“別看開到關外來的官軍拿的都是洋槍洋炮,骨子里其實跟當年八旗、綠營一樣,不過是烏龜換了個王八的殼。大清打不打得贏不好說,起碼在這塊,它大概贏不了。”

“您老是說······”可旺有點疑惑的看著他的老爺。

“你說,不用吞吞吐吐,你說!”黃勝春以一種鼓勵的姿態看著他。

“咱搬到黃水洼子去?”可旺怯怯的試探著。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秉S勝春的眸子在燭光映襯下閃出些亮來:“不過旺子,不是搬過去。而是要練團!”他的手指關節在桌子邊叩了幾叩。

“練團不是易事。關外不比內地。內地那些大族、世家方圓一兩百里樹大根深,牽涉深廣,有事能一呼百應。關外連我們算上,多是討生活的新民,有利則趨,無利則避,互無牽羈,攏不起的一盤散沙罷了。”

黃勝春看著可旺,仿佛是面對一面鏡子在觀察自己說話的效果。

他見可旺明顯的是在認真聽他說,便繼續道:“那些綹子,多是些鼠目寸光,打家劫舍的烏合之眾,又沒有智慮深遠的人率領,只會戕害地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老爺我要說練團,說起來還有些托大。黃水洼子偏于一隅,以前看多不順眼,眼下再看,三面被沼澤所圍,進出一途。真是祖上有德,沒比它更好避亂的地方了。眼下局勢不明,老爺我眼下要你做兩件事:一是趁這個時候把這塊地方收拾得住得下人。趁這次災荒,招集流亡,把地給他們種又要拿得住這些人;二是把詹森的那批槍彈盡快運過去,挑選些精干的后生——不要多——一二十個就夠了,學打槍騎馬?!?

“現在學打槍,老爺,”可旺一聽樂了,“怕是晚了些吧!再說,哪個會呢?!”

“怎么會晚!告訴你,一定比你學的那些拳棒容易得多。這就是洋人厲害之處——能循序漸進,易見實效。你先跟著詹森學!”黃勝春摸了摸胡髭,“打它一兩千發子彈,你要還摸不透手里的家伙,那就是老爺我瞎了眼!”

“老爺,您還別嚇唬俺!”老爺的設想刺激了可旺,他變得興奮起來。他兩條腿在桌子底下快速地抖動。

“旺子,有愿望又不服輸,當然是好事。可是不要腦子發熱,尤其不可視為容易。”黃勝春說到:“你要記住,老爺一家以后能不能吃上口安穩飯,與你能不能擔起這副擔子關系大焉!”

“老爺,梅姨,”可旺放下筷子說到:“你們先寬坐,俺去去就回。”

可旺撩開簾子出來,把門一推,一股清冷的空氣迎面砸在他臉上。他跨出門檻,趕緊把門給閉上了。老爺今晚對他所做和所說,再加上兩盅酒,讓他覺得自己由里到外到處都暖烘烘的。他能識幾個字,沒怎么讀過書。可是年輕人的野心,可旺一點也不比別人少。院子里的冷空氣沒讓他覺得冷,反而是一種透著清涼的舒坦。

他的手搓弄著耳垂,站在雪地里跺著腳。自打給老爺當差,算是靠著了棵大樹,吃喝不愁還能得幾個小錢,他很知足了,沒想過旁的??衫蠣斀裢砀v的,似乎讓他看到一片他從未見過的天地。這讓他興奮。這些年西到營口,東到岫巖,北到奉天他都熟。仗著自小練的拳棒,尤其是那一手通臂拳,使出來連好多老師傅都豎大拇哥。他產生了些幻想,這種幻想催促他認定眼下就是一個“寧有種乎”的機會。

“你覺得這孩子怎么樣?”黃勝春瞟了梅姐一眼。

“老爺問俺這話如果是因為幾分得意,”梅姐眼一挑,看著這張現在被燭光映得發紅的胖臉,拿起自己的酒盅在黃勝春面前的杯沿輕輕碰了一下,一笑:“那俺就先道個喜。老爺的眼光必是不差的。只是那個洋人肯去那山溝溝里么?”

“哈哈哈哈!在理!是這話!不過你不了解洋人?!泵方氵@番恭維讓黃勝春一下來了興致。他拿起酒杯也在梅姐的酒杯沿上輕輕碰了一下,喝了個滿杯:“洋人嗜利,能為爭利吃苦。何況眼下他也沒地方可去。唉!嘆自己將老,恨膝下無兒呀!”

“那還不容易!”梅姐眼睛往簾子那邊看了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秉S勝春乜斜著梅姐,一笑,道:“樹人還需十年期,現在還不到念這篇經的時候。此所謂‘力不達則不逮,過猶不及’是也?!?

“老爺,”梅姐嫵媚的笑了一下,“俺的意思老爺未必明了?!?

“哦?”

“孫猴子腦袋上要沒那道箍,能護佑唐僧去到西天么?”

“哈哈哈哈,”黃勝春伸出胖手在梅姐豐腴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下:“你這個話說得極是!只是先要知道是不是只孫猴子吧!”

門響了一聲,緊接著簾子被挑起,可旺那張毛茸茸的臉探了進來。

“掉茅坑里了?”

梅姐一笑。

“老爺,瞧您說的!”可旺靦腆一笑:“俺又沒去茅房。只是在院子里站了會兒?!?

“哦?怎么?”黃勝春猜到這孩子大概是去想這事了。他以前還真沒注意到可旺身上還有這么一種資質。他越發看好這孩子了。他問道:“在院子里呆著干嗎?還嫌不冷?”

“老爺,”可旺重新在凳子上坐下,“這件事您交給了俺,俺應該不會讓您失望。不過······”

“你說,你說?!?

“既是老爺交給俺,那黃水洼子那邊的人和事就得完全由俺拿主意。俺只聽老爺您的調派,別人不能插手?!?

“嗯。都在范圍?!?

“還有,要請老爺翻漿(東北地區春季多雨,泥濘嚴重,當地人稱為‘翻漿’。)過后把峪口外大塊地也拿下來。”

“哦?”黃勝春站起身走了兩步,在暗處看了看可旺的背影,“為什么?”

“老爺,您看是不是這么個理。俺是這么尋思的,”可旺說到:“大塊地臨河,灌溉就不成問題。既然招集流民耕種,索性多耕多種也就多收;黃水洼子位置太偏,只經營那一塊地方,幾乎沒有余地,倒像是把自己關在了里面。俺想在峪口之外再經營起兩三個莊子,莊子都用一個‘黃’字在當中,使那些流民既有依附,又讓他們知道吃的誰家飯。平時收的糧食都交到黃水洼子,黃水洼子就只需要囤糧、養團丁。要是局面不好,俺們可以退到黃水洼子,還可以依靠峪口外的莊子打探消息?!?

“原來劉項不讀書??磥磉@話還真是!”黃勝春心里一揪,這娃子,真沒看出來!他來回急踱了兩步,回到桌邊坐下來,道:“好孩子!有副好腦袋瓜!你有個準主意,老爺我真放得心了。就這么的。黃水洼子那邊由你去經營,除重要的事要先報我知道,怎么做,老爺我不掣肘。只一點,絕不可張揚招搖。峪口外的想法好,但怎么把握,你要仔細?!?

“老爺,最后這點您盡可放心。取租適度,手里又有刀把子,俺尋思應該是把握得住的。”

“你還知道恩威并施!”黃勝春大笑:“好!好!所謂‘多算勝’也!原以為門下盡是老吳這樣的,沒想到竟有一錐破囊!今晚你好好睡一覺,明天你來,咱們爺們再合計合計,挑幾個你用得上的就出發!”

“老爺,那大概不成。”可旺答到:“您看俺倆月了沒著過家,總得給俺幾天,俺不能大冬天把俺娘也帶到山里面去。俺得先把她安頓好了?!?

“嗨!是是!說著話把這么重要的事給忘了!也好,眼瞅著過年了,干脆把年過了。至于你老娘,”黃勝春笑著看了眼梅姐:“那邊弄好之前,只管交給你姨。你還不放心她嗎?一準讓你娘吃的是肉,穿的是綢緞,睡的是熱炕!”

“這些事你們男子漢就不必操心了?!泵方爿笭栆恍?,可旺從沒見過這個女人笑起來還真好看。梅姐看了看黃勝春,繼續說道:“趕明兒俺就讓人收拾間明凈屋子,干脆把老太太搬進來住。早晚有人,也方便伺候。您看呢,老爺?”

“就這么的!”

“那成!”可旺端起自己的酒盅,把杯中酒喝見了底,“老爺,俺把家里安頓了就動身!”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文山县| 葫芦岛市| 凤冈县| 故城县| 拜城县| 饶平县| 白银市| 临邑县| 黑水县| 曲阳县| 大港区| 江山市| 桂林市| 合阳县| 图木舒克市| 汉阴县| 西城区| 斗六市| 扎赉特旗| 凯里市| 金昌市| 永修县| 华安县| 高安市| 兴隆县| 金平| 调兵山市| 家居| 遵化市| 平昌县| 崇仁县| 温泉县| 田东县| 庐江县| 崇文区| 台前县| 阿尔山市| 施秉县| 外汇| 海丰县| 会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