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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文學史的兩個話題

葛兆光

文學史本質上并不屬于文學而屬于歷史學科,當年顧頡剛先生在《當代中國史學》一書就把文學史的寫作列為學史之一枝,介紹了胡適、鄭振鐸等人的成就。同樣,今天我們檢討文學史的研究,也應該聽一聽歷史學家的意見,特別是關于早期的中國文學史即涉及考古學者治學的領域,我們似乎更應當了解今天考古學的成就。

關于古代中國文學源流,過去的文學史對此通常是兩種處理方法。一種比較傳統,即按照舊觀念在傳世文獻中尋找依據,把文學起源看成一種由文字而文章的自然過程,一方面論述文字的產生,一方面引述神話傳說的記載,合起來把中國文學追溯到五經之前,甚至五帝時代,這是沿襲和接受舊的歷史學記載而來的說法。另一種是比較后起的方法,寫作文學史的人常常按照一種理論,比如文學起源于勞動的先行觀念,承認口頭文學是更重要的源頭,然后再在文獻中尋找證據,一般都說到《詩經》,最多在其他一些古代文獻中再找斷簡殘篇以證明古代流傳有勞動者的歌謠。其實,除了觀念方面的變化原因外,當時文學史家在討論文學起源時受到的影響主要來自歷史學的研究,羅根澤所謂“舊說的努力提前”和“新說的努力拉后”,其背后主要是當時史學界的“信古”、“疑古”辯論之影響。所以,文學史家關注歷史學的研究,是由來已久的事情。那么,我想,如今的文學史研究也應當注意史學界的研究特別是近來考古學界的成就。

比如1970年馬王堆帛書出土,其中有一篇《稱》,它來源不會很晚,大約在戰國中期,而《逸周書》中的一篇《周祝》則來源更早,大約要在西周時期。據李學勤先生《簡帛佚籍與學術史》的研究,這兩篇東西性質很接近,可能都是祝卜巫史一類人的作品,是集錄了很多類似于今天的格言、警句、秀語、妙詞,以備作文時使用的東西。他暗示,甚至連《老子》都有可能是這類集錄的文字。我還可以指出,今天可以看到的《韓非子》的《外儲說》,《淮南子》的《說林》、《說山》,也是這一類東西,也就是我們文學研究者很忽略的《兔園策》一流著述,其實,很多類書如《初學記》、《白氏六帖》就是這一類東西的孑遺,像李商隱、李賀大概平時都自己準備這種東西,只是他們不公之于眾罷了,把各種各樣的雋語佳句集中起來,有利于應付各種場合之需要。

那么,這一類東西在早期是用來做什么的?李學勤先生沒有繼續討論,只是點到即止地說了,它可能與《周禮》中所記的太?!傲o”有關,這使我們聯想到劉師培《文學出于巫祝之官說》中“六祝六辭”為“文章各體”之原始的說法。前兩年,鄧國光在《周禮六辭初探》中指出,太祝要懂得許多知識,如《國語·楚語》所說的什么“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而且太祝掌“六辭”,涉及各種文體,正如《周禮》鄭玄注引鄭眾所說,六辭都是“文雅辭命,難為者也”。那么,這類集合了很多雋語妙詞的東西,會不會就是太祝一類文化官員平時積累下來以備不虞之用的“兔園策”?當然,《周祝》也罷,《稱》也罷,《老子》也罷,《說山》也罷,它要比單純麗詞的《兔園策》高明得多。

《論語·憲問》中曾經說到,六辭之一的“命”是很難寫的,也是需要反復琢磨的,孔子說:“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而《儀禮·聘禮》中又說到,“辭無常,孫(遜)而說(悅),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茍足以達,義之至也”,辭多則史的“史”,鄭注說“史謂冊?!?,古代的祝史草辭大多是在祭祀、盟會、祈禳等儀式上應用。所謂“孫”,是在神靈之前的謙恭;所謂“說”,是使得神靈愉悅;所謂“修飾”、“潤色”,也是為了神靈閱讀時的喜歡;“辭多”而且要“達”,恐怕不能臨時匆匆撰寫,必須早有儲備?!抖Y記》的《表記》中說“情欲信,辭欲巧”,不只是人際交往,也是人神溝通的必要,那么,這類集錄的文字很可能就是“儲說”、“說山”,以便隨時取用,使辭既“巧”且“達”而“多”的東西。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關于文學史上源的一些看法是否應當重新考慮,比如說,自覺的文學是否最早來源于祝卜巫史之類文化人?是否很早人們就自覺意識到文詞需要修飾了?而修飾文詞是否最早是為了取悅于神,然后才意識到要取悅于人?

其實考古的發現對文學史的啟發絕不止于此。比如已經公布的臨沂漢簡《唐革(勒)》和還沒有公布的戰國楚簡《蘭賦》(擬名)等等,就為辭賦的溯源尋流提供了依據;又比如甘肅放馬灘一號墓秦簡《墓主記》,據李學勤先生的分析,就是一篇基本成形的志怪小說,“故事中主人本不應死,被司命遣回人間,復活后講述了死時在另一個世界的種種見聞”,這對中國小說史的研究無疑是有啟發意義的,它并不僅僅是一份普通的文獻;再比如近年在連云港出土的漢簡中有一篇《神烏傅(賦)》,其中純粹動物寓言的形式和關于“死生有期,各不同時”的嘆息,似乎可以給研究漢代文學與思想的學者以一份很可深入分析的文本。我們常常沿用古人的話說“文史一家”,但是自從文學與歷史在近代被分為兩個學科,研究者似乎成了各管一段的鐵路警察,學生在大學也被分成了各有課程的兩個系,文學與歷史真的還能彼此攜手么?文學史研究與寫作真的還能關心考古的新發現么?

最近大陸文學史研究界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話題,就是過去所傳司空圖《詩品》是否明代人偽作,因為五代宋元各種文獻從未有過記載或征引。關于這個問題的是非,還可以討論,但這一問題的提起,讓我產生兩個聯想。

首先,是關于中國古代文學史文獻考辨的“立場”或者說是“態度”。過去,雖然也有無征不信、孤證不立的說法,崔述《考信錄》雖然也很有些全面確認史料資格的意思,但是大體上對于上古文獻還是相信的,所以過去才有一些文學史著作追溯堯、舜甚至五帝,就是說,這種態度是,在史料沒有被“證偽”之前,先相信了再說,但是后來古史辨興,疑古風起,所謂“科學”的歷史方法就使文學史家采取了另一種態度,即胡適“截斷眾流”,凡沒有被證實的史料都不采用,也就是說,有疑則闕疑,把可疑的文獻先擱置起來,先懷疑了再說。前一種態度仿佛法律上的“無罪推定”,它的好處是可以盡可能地運用文獻,不是因噎廢食,以一些疑問而廢棄史料,將來一一再作甄別;后一種態度仿佛法律上的“有罪推定”,它的好處是可以使論述可靠,不至于因為摻入可疑的史料而影響結論,等證實之后再一一采納。但是,它們又各有各的缺點,從相信出發的文獻學方法有可能誤信,從懷疑出發的文獻學方法又可能誤疑,過去上溯五帝渺茫時代的文學史現在證明它有問題了,但過去把所有各種文獻一概置于被審訊位置的文學史就沒有問題么?近來的考古發現在大陸引起一種“走出疑古時代”的說法,引出重新確認一些被“證偽”文獻的合法身份的“平反”風氣,那么,對于《二十四詩品》的問題我們應當采取什么態度?因為沒有直接的證偽材料而暫時把它當做唐代文學思想史料,是從相信出發對待文獻;因為宋元文獻無引征的緣故把它當做“偽作”,是從懷疑出發對待文獻。關于《二十四詩品》,現在還不能說真偽已經確定,那么是先放進文學史還是先剔出文學史?這里所涉及的絕不是僅僅一個《二十四詩品》的問題。

其次,假定說《詩品》真是一個明代人的偽作,那么我們過去看上去很成體系很有邏輯的文學思想史脈絡就突然缺了一節,好像本來構想的一座長橋突然斷了一節,那么,常常被視作有“來源”、有“繼承”、有“影響”的邏輯鏈條如何重續?其實所謂文學史的線索、脈絡,常常是寫文學史的人,為了處理文學歷史時主觀構造的一種歷時性的觀念性的東西,而很多觀念又常常來自其他的一些人的解釋、敘述、選擇。我覺得很多今天我們文學史的一些寫法就是來自明清人的,比如說唐代詩人的等級高低、詩歌的風格特征、文學的時代背景,有多少是今天寫文學史的人自己琢磨出來的,有多少是受了明清人的暗示、啟發甚至誤導?恐怕現在還不清楚。我希望有人能告訴我們,今天的文學史家的結論中有多少明清人遺留下來的東西?近來,國內學者提倡學術史研究,其實目的之一也就是為了搞清學術的積累情況,梳理觀念的沿襲傳承。那么,像《二十四詩品》這樣的,由明清人給我們文學史家造成的誤會——如果它真是偽作的話——是否還不少呢?而作為今天的文學史研究者,是否還有一個工作要做,那就是清理一下過去的文學史中有多少是“層層積累”的觀念。

(刊登時間:1997年3月24日。作者系復旦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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