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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馬克·萊納斯是一個溫和的人,平常很少與人發生激烈爭執。他喜歡閱讀歷史類書籍,玩極限飛盤,運營著一家小型的慈善網站。作為一名科學家的兒子,馬克熱衷于環境保護。相比于奔走呼號的環保主義者,他更傾向于把自己的觀點寫下來。[1]

然而,1999年的一個夜晚,馬克一襲黑衣,手持砍刀,闖入了位于英格蘭東部自己家附近的一個農場。他用力揮舞著砍刀,砍斷一根又一根粗壯的玉米稈,仿佛在行俠仗義。

他利索地忙碌著,在揮舞著砍刀的同時還要多加小心,以免誤傷激進的同伴。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泥土和剛裂開的玉米稈的味道。中途他還時不時地停下來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鏡。

這種事件的發生是有緣由的。幾年前,馬克在英格蘭的一個海濱小鎮參加了一次聚會,那里聚集了像他一樣年輕的環保主義者。正是在那里,他知道了“基因工程”。一家名為孟山都的大型化學工業公司為了更好地培育作物,開始改變種子的基因。在馬克聽起來,這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它為什么要這么做?

當然是為了賺錢。這種經過生物工程改造的新作物擁有一種“超能力”,即使使用了孟山都自產的劇毒除草劑農達,它們仍能存活下來。

馬克向前傾了傾身體。他沒聽錯吧?孟山都正是那家協助生產橙劑的公司。橙劑是一種有毒的除草劑,曾被美軍用在越南戰場上。現在,這家公司顯然是在“創造”一個全新的生態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只有自家生產的“科幻種子”,才能經受住即將到來的毒藥風暴。

聽到這兒,馬克似乎明白了什么。當時關于牛海綿狀腦?。ㄋ追Q“瘋牛病”)的爭論正席卷英國。數千頭奶牛感染了致命的神經系統疾病。英國官員一直堅稱沒有證據表明食用污染牛肉會給人體帶來傷害。他們宣稱一切正常,生活繼續!然而,后來事實證明他們大錯特錯,人類變體病毒的出現似乎與牛肉制品有關。英國政府終于承認了錯誤。這次事件最終導致200多人喪生。

這證明了政府是不值得被信任的,尤其是在保護公眾免受大公司侵害的時候。而現在一切仿佛是昨日重現,一家大型跨國公司插手食品供應,將自然玩弄于股掌之上。

越是深入了解,馬克就越憤怒。他必須采取行動。于是他寫了一篇長文,較早地向世人警示轉基因作物的危害。他在《企業觀察》雜志中寫道:“在食品和化工領域跨國公司為追求更大利潤而開展的全球基因實驗中,我們——消費者——就是小白鼠。”[2]他警告道,如果跨國公司“成功迫使人們接受基因工程產品,那么地球上的生命軌跡可能會發生永久性改變”。

這種威脅確實存在,且迫在眉睫。“前路危險。”這篇文章令人信服,也激起了輿論。馬克開始不停地寫。隨后他參加了“凈化”活動,就像那晚在農場的活動一樣。

很久以后,馬克也會反思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瞄錯靶心的。他知道自己的出發點是好的。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孟山都,但在后來的過程中,他開始變得偏激。現在回想起來,馬克覺得震驚,但那都是后來的事了。

在農場的那天晚上,警察突然出現在開闊的田野間。馬克倒在地上,心臟在胸膛中怦怦直跳。他以前從未經歷過這種事。手電筒發出的光在田野上劃出一道弧線。他聽到警用對講機斷斷續續傳出的聲音,隨著他們逐漸靠近,還能聽到狗的喘息和嗚咽聲。躺在地上,他想起了以前聽說過的關于警犬的故事,它們被訓練得只要咬住人就不松口。他希望這都不是真的。

這時他才意識到這一切經歷多么奇怪?!拔乙恢弊窦o守法。你看,我戴著眼鏡,一點兒也不想被警棍打臉。我根本不喜歡對抗。”[3]然而就在此時此地,他正被警犬追著咬,眼鏡也被壓進翻起來的泥土中。

高度沖突

這是一本介紹一種神奇力量的書。這種力量煽動人們在文化爭端、政治爭斗或幫派仇殺中失去理智。這種力量使人們夜不能寐,深陷于與同事、兄弟姐妹或素未謀面的人之間的沖突。

高度沖突不同于良性沖突這種有益的摩擦。[4]良性沖突是好的沖突,它是推動我們變得更好的力量。好的沖突并不等于寬恕,它和妥協沒有任何關系。它同樣緊張而激烈,但在好的沖突中,我們可以保持自己的尊嚴。好的沖突不會帶來刻板的印象。我們始終相信沒有人能夠知曉一切問題的答案。人與人彼此相連。我們需要好的沖突來保護自己、促進了解和自我改善。當下,我們需要更多的良性沖突。

相比之下,當沖突變成一種善與惡的爭斗時,就會形成高度沖突。這種爭斗包括“我們”和“他們”兩個對立面。

在高度沖突中,以往的對戰規則已經不再適用。雙方每次相遇,不論是在現實場景還是虛擬場景中,都會使情況變得劍拔弩張。人與人的認知是不一樣的。我們越是肯定自己的優越性,就越不容易弄清楚對方在想什么。當雙方在現實中或新聞節目上互相針對時,當我們聽到對方口中狂熱、誤導或危險的言論時,我們或許會感到胸口緊繃,恐懼與憤怒一同涌上心頭。

耐人尋味的是,盡管雙方并未交換意見,彼此卻經常感受到相同的情緒。無論我們如何努力來結束沖突——在社交媒體上叫板某人或者向人力資源部門抱怨某位討厭的同事——都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高度沖突的影響。他們就是治療師口中的“高度沖突型人格”[5]。這些人總是急于指責他人,堅信自己是對的,對外時刻保持警惕。我們身邊幾乎都存在這樣的人。對他們來說,事情非黑即白,他們總是正確的一方。不過生活中絕大部分人并非如此,他們盡可能地避免高度沖突。然而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這種回避也會帶來問題。

最終,高度沖突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影響我們所有人。要么使自己陷入其中,要么眼睜睜看著我們關心的人或群體,乃至數代人受其所困。

在對不同地區進行的研究中,身陷高度沖突的人通常把沖突困境解釋為對方先發起攻擊,而自己只是做出正當回應。不管事實如何,雙方都確信自己的反應是防御性的。他們就像世仇一樣,細數對方的罪責,怒火一點即燃。

這是如何發生的呢?理論上講,大多數人都能意識到妖魔化手足或近鄰的危險。很少有人真正愿意永遠生活在與他人的緊張關系中。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激化沖突呢?為什么不能回到好的沖突中呢(即使我們很想)?

這是本書的第一個謎團。故事從北加州海岸的一個度假勝地開始。在那里我們將認識加里·弗里德曼,一位享譽世界的沖突調解專家。他決意從政,希望改善所在地區的政治環境。

我們先著眼于細微之處,觀察沖突從何處開始悄然升級,從不同的層面剖析問題?!拔覀兒退麄儭钡臎_突遠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它有根源,而這才是最耐人尋味的部分。所以說,“玉米地看起來不只是那片玉米地”,事件的背后另有其他原因。

之后我們來分析沖突是如何爆發的。為什么有些沖突一觸即發、迅速升級并持續影響數代人,而有些沖突在醞釀階段就完全消失了?我們將認識柯蒂斯·托勒,他曾經是一個黑幫頭目,與芝加哥的另一個幫派積怨多年。我們將通過他的故事了解是哪四種引燃器引爆了沖突。

我們的目的是更好地理解高度沖突,這樣當它出現時,我們就能識別出來。若是愿意,還能幫助自己或他人擺脫沖突。這就引出了最有趣的謎團。

人們確實能避免高度沖突。個人甚至整個群體能夠找到中斷沖突的方法,這不是輕易就能達成的,有一點很重要:他們不用放棄自己的信念,也不用違背內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相反,他們會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他們開始理解那些自己并不認同的觀念,就像第二語言學習者一樣,在不放棄母語的情況下學會傾聽對方的語言。這改變了一切,好奇心、人性、理智開始回歸。沖突變得必要且有益,而不僅僅是消耗。

從高度沖突向良性沖突的轉變是如何發生的?模式是什么?先發生什么?再發生什么?最后又發生什么?過程將會推進下去嗎?

城鎮或者國家如何能夠阻止甚至粉碎大規模的高度沖突?為了找到答案,我們將認識來自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市的桑德拉·米萊娜·薇拉·布斯托斯,她曾是一名游擊隊員。她用一種正式、合法、可行的方式成功擺脫內戰。她知道如何幫助成千上萬的人完成這段旅程。

最后,我們將探討如何從源頭預防高度沖突。我們將回到美國紐約中央公園附近一座與眾不同的猶太教堂里,讓信徒們嘗試按照不同的方式處理沖突,信徒們會保留好奇心、堅定自己的信念,哪怕過程令他們感到不適也未曾放棄。我們還將跟隨這群猶太人從教堂前往密歇根州的鄉村,在特朗普的保守派支持者的家中度過三天,他們是當地鄉村的獄警。我們將看到這樣一種場景:兩個群體抑制了種族對抗的沖動,他們試圖維持良性沖突,而不是激化它。

高度沖突令人迷惑且充滿誤導性。如果我們不能學會識別它、掌控它、阻止它,遲早有一天會陷入沖突陷阱。未來,我們會被高度沖突迷惑雙眼,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已偏離正軌、制造矛盾,直至丟掉最珍貴的東西。

“看不見的手”

我的成長環境中充斥著諸多沖突,這些沖突并不極端。我享有充足的食物、愛和重新選擇的機會,但是我的媽媽卻飽受抑郁和焦慮的折磨。每次感受到威脅時,她就容易變得憤怒且抱怨重重。

因此,很多時候我都是坐在新澤西家中的樓梯上,一邊用手指在20世紀80年代的苔綠色地毯上比畫,一邊聽著父母吵架。我豎起耳朵聽吵架的內容,但其實主要是在分辨語氣。對于每次爭吵,我的父親難辭其咎,但我通常只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從樓上傳來。隨著音調越來越高,我的內心充滿了恐懼。

每次遇到這種情況,我的弟弟就會關上臥室房門,開始玩他的星球大戰玩具。這種做法很明智,相比之下我卻只想聽父母吵架。出于某種原因,我覺得我正在監視事情的發生,或者說正在監視沖突。也許這樣做能幫我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甚至可以阻止某些事情的發生。

長大后,我找到一份與觀察沖突有關的工作。作為《時代》雜志的記者,我報道過犯罪、災難、恐怖襲擊等各種人間苦難,后來轉行去報道教育新聞。雖然人們通常對美國的教育充滿溢美之詞,但其實這里的教育具有高度沖突性。(在我收到的所有惡意郵件中,唯一一個對我爆粗口的是一位老師,他回擊了我寫的一篇關于教育變革的文章。)

記者這個角色帶來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潛意識里我還是那個孩子,相信通過監視沖突可以保護自己和其他人,我絕不容許沖突逃離我的視線。

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后,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總體計劃失敗了。我無法預測沖突,甚至無法理解沖突,即便在我自己的國家也做不到。為什么這么多人對世界的認識會如此不同,且如此堅定自己的信念?超過半數的人認為反對黨成員不僅孤陋寡聞,而且令人害怕。[6]即使美國人在許多政策問題上能達成一致,但卻因為政見不同開始區別對待同類。據估計,3 800萬美國人因為這次選舉,最終與家人或朋友疏離。[7]

看起來好奇心已然泯滅。在這樣一個時代講故事還有什么意義呢?煞費苦心地報道和核實每一個細節,結果卻只是服務于一群畏畏縮縮的人嗎?三分之二的美國人表示,他們不太相信新聞媒體能全面、準確、公正地報道新聞。[8]許多人刻意回避新聞,因為報道太過負面。其他人則沉迷于此,因為新聞能激起憤怒。

有一段時間,我將此總結為美國社會特有的病態。也許這個國家的種族主義歷史與極端的經濟不平等造成了一場典型的政治兩極分化風暴,這是一部分原因,但這些問題并不僅僅出現在美國。

在其他國家,人們會因為難民、英國脫歐或能源價格問題上的分歧而從家庭聚餐上憤然離席。在阿根廷,90%的人認為他們的國家面臨分裂,甚至已經非常嚴重。[9]在挪威和丹麥,人們在如何對待野狼的問題上存在巨大分歧。在新西蘭,引起分歧的問題變成了貓(沒錯,就是貓?。?。在歐洲,有一半的人表示他們的社會不像10年前那么寬容。[10]“我們正在經歷一種永久性的憤怒,一種社會層面的憤怒,”德國總統弗蘭克——瓦爾特·施泰因邁爾說道,“德國人不會正常說話,德國人只會大喊大叫?!?span id="z8xlfl6" class="super">[11]

當然優兔、臉書和推特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它們助長了無休止的沖突循環。媒體追求轟動效應,將憤怒轉化為利潤。注意力經濟放任人性中惡的本能,從中獲取豐厚的回報。在電視和網絡上,一群憤怒的人迎面而來,慫恿、煽動人們的情緒。

所有這些都是重要的因素,但僅有這些解釋還是不夠充分。很多人并未在社交媒體上花太多時間,他們也與別人激烈爭吵。當然還有其他的可能,比如一些尚未可知的原因。

因此我試著去尋找遺漏了什么。從盧旺達、哥倫比亞到以色列,我與不同地方發生不同類型激烈沖突的人待在一起。我完成了80個小時的沖突調解培訓,主要關注人際沖突,如離婚案件、職場紛爭、撫養權爭奪等。我開始看到人們在截然不同的沖突中相似的行為。

五年后,我得出了結論。許多因素促成了當前的局面,其中很多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自動化、全球化、市場監管不力以及快速的社會變革引發了一輪又一輪的焦慮和猜疑。這種擔憂讓政客、行業專家和黨派很容易利用實際存在的社會分歧,包括各類偏見。

但是還有另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就像地球引力一樣對其他事物產生吸引。當超過臨界點時,沖突自身就會失控。爆發爭端的初始原因和誘發因素逐漸被人們淡忘,對抗的動態模式占據上風。醫療政策或移民問題背后真正的意見分歧已不再重要,沖突變成了現實。高度沖突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看不見的手”。

逃避沖突

20世紀30年代,亞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城建造了一個名為橡樹公園的公共娛樂場所。公園建有一個安裝了現代化過濾系統的大型游泳池和一個供低齡兒童玩耍的小型淺水池。公園里有6個紅土網球場和旋轉木馬,還有一個動物園,里面有熊、短吻鱷和猴子。這里可以說是城市中的童話世界。

但在蒙哥馬利甚至整個美國,一直以來都存在“我們和他們”的對抗,這種高度沖突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橡樹公園僅允許白人進入。

1957年秋,一個名叫馬克·吉爾摩的年輕黑人男子下班后抄近路穿過橡樹公園回家,他因違反種族隔離政策被逮捕。當他在法庭上質疑這一政策時,一位聯邦法官裁定該市的白人專用政策違憲。所有市民都為修建公園支付了費用,包括黑人納稅人,所以公園必須對所有人開放。

這是平等和正義的巨大勝利,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但是接下來發生了什么?該市非但沒有進行調整,反而關閉了所有公園。如果沒有黑人,白人就無法游泳,那人們干脆就不游了。橡樹公園的游泳池被排干和填平,熊、短吻鱷和猴子被贈送或出售,游泳池再也沒有重新開放過。所有人都輸了,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12]

這是一種典型的高度沖突。每一次嘗試改善似乎都使事情變得更糟,損失在不斷增加。

好的沖突至關重要。沒有它,生活會變得更糟。它就像火,為人們提供生存的熱量,照亮人們所犯的錯誤,保護自己免受捕食者的侵害。人們需要吵得人仰馬翻的市政會議、緊張的約會晚餐、抗議和罷工,以及委員會和咨詢工作室的激烈爭吵。任何心理學家都會告訴你,那些試圖在生活中避免一切沖突、從不爭吵或抱怨的人遲早會崩潰。沒有沖突的生活就像生活中沒有愛,變得冰冷直至無法忍受。但如果沖突升級為高度沖突,它可能會走向毀滅,這一點區別很重要。

我一生都在觀察沖突,但像大多數記者一樣,我忽略了沖突的根源,這也是最耐人尋味的部分,它能夠揭露事情的真相。我開始意識到政治兩極分化并不是一個特殊的問題。在各種高度沖突中,從鄰里糾紛到離婚訴訟再到罷工,人們的行為都非常相似。

高度沖突具有迷惑性。在理解這一點之前,人與人之間的分歧會變得更大且不可避免。惡劣的爭執會誤導并驅使人們做出違背自己最大利益的行為。人們在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了這一點,一旦人們陷入這樣的沖突,視野就會變得狹隘。事情被簡單化,甚至過于簡單。我們自認為是在根據自己的意志行事——基于確鑿的事實和根深蒂固的價值觀做出判斷。但真的是這樣嗎?

自我懷疑

故事回到英格蘭,在那個漆黑的夜晚,警犬沒有發現躺在田野里的馬克。他及時逃脫了,用盡全力翻過一道帶刺的鐵絲防護網,跑到附近的灌木叢里躲到天亮。

后來,馬克繼續以各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對轉基因作物。2001年,馬克走進牛津的一家邊界書店,把他從超市買的一塊海綿蛋糕扔向與他意見相左的丹麥統計學教授的臉上。[13]教授正在宣傳他的書,書中詳細說明為什么自己放棄了一些極端的環保主義觀點。

“這是送給你那些環境相關的言論的,簡直是胡說八道!”馬克喊道,音調高得反常。

當時的場面非常尷尬。出乎意料的是,統計學教授默默地擦去一臉的奶油,等待宣講會開始的聽眾們則一臉迷惑地盯著馬克。

馬克在簽售桌旁繞來繞去,奇怪為什么沒有保安把他拖走。他本來沒打算發表演講,現在只能硬著頭皮臨場發揮了。

“你在氣候變化問題上撒了謊,”馬克說,“這就是你沾沾自喜的下場?!?/p>

幾分鐘后,馬克終于被請了出去,這讓他松了一口氣。他感到非常尷尬。他不喜歡當面對質,但他仍然相信自己在為“氣候正義”而戰。

這種方式的確奏效!隨著時間的流逝,馬克的同伴們取得了一系列驚人的勝利。歐洲、亞洲、非洲和澳大利亞的政府在他這樣的環保主義者的勸說下,禁止了大多數轉基因作物。這是他一生中經歷過的最具影響力的抗議活動之一。

然而,有時候馬克也會自我懷疑。有一次,他在倫敦參與組織的抗議活動升級為暴亂,窗戶被砸碎,9名警察受傷。之后,當他的同伴們在酒吧慶祝時,他感到內心不安。

馬克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他參與這場“戰斗”是為了保護環境,幫助最脆弱的普通人。他勇敢地面對大公司,公正地要求追究它們的責任。然而,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在同時發生。

2002年,一場嚴重的干旱和饑荒席卷了整個非洲,數百萬人挨餓。但贊比亞政府卻拒絕進口任何轉基因玉米,理由是這種糧食存在風險。[14]事實上,贊比亞人多年來一直食用這種玉米,美國人更是如此。但是現在,在最需要它的時候,玉米卻被認定是不健康的。在高度沖突中,馬克和他的同伴們推動很多人反對轉基因作物,而這只是基于很少的科學依據,可是現在人們卻在面臨饑荒的威脅。

時任贊比亞總統利維·姆瓦納瓦薩說:“不能僅僅因為我的人民在挨餓,我就給他們毒藥,給他們本質上會危害他們健康的食物。”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開始運回援助的糧食,這造成一場災難。贊比亞領導人對外國援助的不信任有著長期且復雜的根源,但是像馬克這樣的激進分子領導的活動卻使糟糕的處境變得更糟。

多年來,馬克一直在逃避內心的疑問。人天生擅長逃避。當新的科學研究表明轉基因作物也有可能是安全的,甚至可以拯救生命時,人們總是有理由對此不屑一顧,這不是什么難事。

直到人們發現并非如此。

現實世界的沖突

我們得承認高度沖突是有用的。它賦予生命意義,這是好的方面。但如今,高度沖突已經達到臨界點。一次又一次,人類文明所面臨的問題似乎因為高度沖突變得更糟而不是更好。

我們這個時代的挑戰是動員大部分人在不喪失人性的前提下進行變革。這不僅是出于道德方面的考慮,更是因為只有這樣做才奏效。持久的變化以及深入人心的變革,只有在壓力和良性沖突共同作用的前提下才能實現。二者都很重要,這就是為什么在歷史長河中非暴力運動的成功概率是暴力運動的兩倍還多。[15]

高度沖突并不總是暴力的,但是它極其容易爆發。它很容易演變成暴力,從而導致反對派以更多的暴力作為回應,造成傷害不斷升級。最能改善局面的人逃離了現場,接下來將由極端分子掌控局面。

任何培養“我們對抗他們”思維的現代運動,無論是否使用暴力,都可以說是從內部進行自我摧毀。高度沖突無法包容差異性。顯然,將世界分為善與惡是狹隘且有局限性的,它阻斷了人們攜手解決棘手問題的可能性。

新冠肺炎疫情把這一教訓深刻地詮釋了出來。2019年12月31日,中國向世界衛生組織報告了湖北省武漢市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兩周后,一名華盛頓州公民從武漢返回美國,抵達機場時沒有出現任何癥狀。四天后,他尋求治療,被確診為新冠病毒感染者。

2020年3月1日,紐約發布首例確診病例。但此時,病毒已經在這座城市悄然傳播了數周甚至數月,主要是通過來自歐洲而不是中國的旅行者。在第一例病毒檢測陽性結果出來之前,估計已經有11 000名紐約人感染了這種病毒。[16]

到4月底,全球經濟陷入停滯,超過2 600萬美國人申請了失業救濟。當時,全世界有300多萬人確診。

一夜之間,人類受到共同的敵人——一種傳染性很強的新型病毒的威脅。這提供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機會,人們可以不分黨派、種族或國籍,攜手共同應對。[17]

在世界各地,尤其是在兩極分化的國家,大多數人確實是這樣做的。2021年3月下旬,90%的美國人相信“我們可以共同面對這一切”,占比高于2018年秋季的63%。美國參議院以96票贊成、0票反對的表決結果通過了一項大規模的聯邦經濟刺激法案。而在一個月前,達成這樣的共識是難以想象的。

人們天生就會把世界分成“我們”和“他們”,也天生就會在某些條件下擴大“我們”的定義。像流行病這樣的巨大沖擊,可以在一夜之間把“我們”擴大至整個人類。

但是人們很難抗拒高度沖突,對于那些已經在持續的高度沖突中獲得巨大能量和利益的人來說尤其如此。在以印度教教徒為主的印度,新聞媒體開始指責穆斯林傳播新冠病毒,因為早期疫情的暴發可以追溯到伊斯蘭教傳教團的一次集會。“新冠圣戰”[18]這個詞開始在推特上傳播起來。

特朗普把疫情歸罪于中國,他指責中國在疫情暴發之初隱瞞了相關信息。隨后,他將矛頭指向世界衛生組織,宣布美國將撤回資金并切斷與該組織的聯系,原因是該組織對疫情的應對遲緩。[19]

但大流行是全球性緊急事件。疫情防控需要協作,責備只會適得其反。在毒燎虐焰中切斷對全球唯一的“流感消防隊”的資金資助,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突然之間,世界衛生組織和白宮的重要官員開始關心政治,而不是公共衛生。

疫情防控期間,成千上萬的美國學校出于政治而非科學防疫的原因讓學校復課或關停。[20]兒童和家庭遭受不必要的痛苦,那些本來不必失去生命的人就此逝去。高度沖突很難被打破。但在現代社會,“我們”和“他們”之間幾乎沒有明確的界限,這種沖突陷阱會帶來自我毀滅。今天,疫情可以在不到一天半的時間,從一個偏遠的村莊傳播到世界上任何一個主要城市。[21]1980年至2013年,有記錄的傳染病暴發次數為12 012次,影響到4 400萬人和幾乎每個國家,這些都發生在新冠病毒大流行之前。[22]世界一半以上的人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這使病毒很容易傳播。即使我們設法保護自己的身體健康,全球經濟也會像網絡一樣維系著我們,交織著我們的未來。

“群體間的對立和仇恨并非什么新鮮事?!毙睦韺W家戈登·奧爾波特(Gordon Allport)在他的經典著作《偏見的本質》(1954年出版)前言中寫道:“新鮮的是,科技拉近了群體之間的距離,使它們的關系無法維持原本舒適的狀態……我們還未學會如何調整自身的心智和道德以適應這種關系?!?span id="zvoapuv" class="super">[23]

人類彼此相連。這是我們必須適應的,也是這個時代的主要挑戰。我們要為良性沖突而不是高度沖突建立體制和社會制度,要解決問題而不是區別對待同類。我們知道這樣做的可行性,因為世界各地的人們已經或多或少在努力了,我們拭目以待。

2020年5月25日,一名46歲的黑人男子喬治·弗洛伊德被明尼阿波利斯市的一名白人警察殺害,盡管弗洛伊德反復哀求他已經無法呼吸,白人警察仍跪壓在弗洛伊德的身上長達9分鐘。[24]這起白人警察殺害黑人案的大部分過程被拍攝下來,從明尼阿波利斯傳到世界各地并激起了強烈抗議。此次抗議規模之大,為關于種族、正義和重大政策變革的嚴肅對話創造了歷史契機。在許多地方,沖突雖然激烈,但也是良性的。

但并非每個地方都是如此。在一些地方,人們也會對警察和他人實施暴力行為。在某些城市,警察對和平示威者使用催淚瓦斯和武器,某些政客妖魔化抗議者,一些活動家詆毀警察肆意妄為、有失公正。至少有十幾個美國人在騷亂中喪生,其中大多數人死于槍擊。[25]暴力導致人們用更多的暴力來回應,這在高度沖突中經常發生。

再舉一個例子,即2020年的美國總統選舉。2021年1月6日,一群特朗普的支持者沖進國會大廈。很難預測這個飽受疫情摧殘的國家能否在新的總統班底的領導下團結起來。如果高度沖突延續下去,每一次的極端暴力行為都將引發下一輪更激烈的沖突。

重新理解沖突

2008年的一個夏日,《衛報》請馬克·萊納斯寫一篇關于轉基因作物的快訊,他之前已經多次撰寫過此類文章。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完成了這篇文章,警告說轉基因抗除草劑作物(“超級雜草”)、細菌或病毒可能會“猖獗蔓延”[26],污染其他領域,這是他之前提出過的觀點。

文章發表后,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翻了翻評論,感到忐忑不安。有人吐槽說馬克根本沒有“科學常識”,這種批評帶給他前所未有的刺痛感。

馬克決定為自己辯護,他開始四處尋找證據來支持他的結論。他一頁又一頁地翻看期刊和書籍,看得越多,心跳越快。他找不到任何可用的信息。迄今為止,科學證據并不能支持他的擔憂和長期以來的主張。相反,他看到一個不同的觀點。在某些情況下,轉基因作物有利于降低對環境的傷害。它們不需要太多的殺蟲劑,因為它們可以抵御害蟲。在種植轉基因作物的國家,殺蟲劑的使用量下降約30%,這個比例是非常大的。

凡事不能一概而論,孟山都和其他公司的確有過錯,在推廣轉基因作物的過程中,它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非但不用破壞地球,反而可以帶來助益。馬克現在覺得,多年來他懷揣美好的愿景,卻有可能阻止了非洲和歐洲取得進步。

馬克靠在座位上,突然感到心頭發緊。這種感覺不僅來自認知的顛覆,更像是俯身于深淵之上?!拔业氖澜缬^出現了裂痕,我不知道換個角度會看到什么?!?/p>

曾有許多人指責馬克無視科學。多年來,他一直駁斥科學家的觀點。這一次并沒有新的事實,但是為什么情況與往日不同呢?

不出所料,一連串的經歷改變了馬克的執念,也開闊了他的思路。他無法再堅持過去的觀點。五年后,在英格蘭召開的一場集會上,馬克站在成千上萬的聽眾面前發表了一場令人銘記于心的演講?!案魑粍拙?,女士們,先生們,首先我要向你們道歉,”他說,“我在此鄭重聲明,真誠地為多年來一直反對轉基因作物而道歉。”[27]

馬克知道自己會緊張,他事先把演講的每一個字都寫下來了。每隔十秒,他就抬起頭來,透過眼鏡與觀眾眼神交流。

“我同樣感到抱歉的是,”他接著說,“我協助妖魔化了一項重要的技術,它本可以并且應該被用來造福地球。”

這并不意味著背叛。馬克依然致力于應對氣候變化和抵制大公司的剝削。“這并不是說我不再相信氣候變化,”他告訴我,“而是我開始意識到,我們采取的方式成效甚微?!痹谘葜v結束后,他寫了三本關于氣候變化的書。但是從那天起,他變得更加深思熟慮且精確嚴謹。他繼續公開批評企業和政客,只是少了以往的輕蔑。當他從高度沖突中解脫出來后,他變得更加高效。他不再浪費大量時間與那些和他有著相同目標的人為敵。

像馬克這樣的人,我在這本書中還會提到。他們能夠識別高度沖突的迷惑性,了解沖突的代價,并知曉如何掙脫束縛。

要想適應現代社會并穩步提升,我們需要了解沖突的機制。面對高度沖突,我們需要深入一步,才能看到它呈現的事實的輪廓。這樣我們就能認識到它是如何扭曲我們的視角,想象出另一種生活的。

寄希望于對手終能醒悟是徒勞的,這只會讓你更加心灰意冷。計較對方的過錯容易讓人成癮,沉迷于下一屆選舉只是一種拖延戰術。呼吁人們放下憎恨、施以仁愛是行不通的。被卷入高度沖突的人即便內心充滿仇恨,他們也不會承認,他們堅信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

憎恨是一種難以被忽視的情感,但它只是外在表現,沖突才是內在原因。高度沖突是一個系統,而不是一種感覺。


[1]關于馬克的故事,細節來自我和其他記者對他的采訪。我也參考了多年來他寫的作品,尤其推薦他在2018年寫的《科學的種子》(Seeds of Science)。這本書講述他自己的故事,解釋了曾被誤解的轉基因生物科學。我很感謝馬克不僅有勇氣重新看待自己的想法,而且能公開談論自己的轉變。

[2]Lynas,Seeds of Science.

[3]Storr, “Mark Lynas: Truth, Treachery and GM Food.”

[4]在傳統的家庭調解中,“高度沖突”一詞常用來形容特別難相處的人或者特別難處理的事,比如離婚案。本書將“高度沖突”定義為名詞,指的是不斷激化直至崩潰的沖突系統。一些高度沖突會被貼上“頑固沖突”的標簽,研究人員用它指代延續數代仍無法解決的暴力沖突,但本書的高度沖突比頑固沖突更常見。它不需要延續數代,也不需要暴力(盡管它很容易激發暴力)。了解更多關于高度沖突的研究,參見Bar-Tal, Intractable Conflicts, and Coleman, The Five Percent: Finding Solutions to Seemingly Impossible Conflicts。

[5]在一項對商界領袖的調查中,90%的人表示他們在職業生涯中不得不面對“有毒的”高度沖突型人格。Kusy and Holloway,Toxic Workplace!

[6]Pew Research Center, “Partisanship and Political Animosity in 2016.”

[7]這是根據大選后路透社和益普索進行的民意調查得出的估計值。在對6 426人進行的調查中,16%的人表示他們已經因為選舉不再與家人或朋友交談。由此推斷,美國成年人口的16%約為3 800萬。Whitesides, “From Disputes to a Breakup: Wounds Still Raw After U.S. Election.”

[8]Swift, “Americans’ Trust in Mass Media Sinks to New Low.”

[9]Kaur-Ballagan et al., “BBC Global Survey: A World Divided?”

[10]同上。

[11]這句話出自2018年我在柏林參加Zeit Online組織的“My Country Talks”活動時在現場聽到的演講。

[12]有關橡樹公園的更多信息,請查看Heather McGhee精彩的TED演講“Racism Has a Cost for Everyone” and Merriman,“Gilmore v. City of Mont-gomery”。

[13]關于海綿蛋糕事件的更多信息,請查看YouTube. The professor, Bj?rn Lomborg,was promoting his book The Skeptical Environmentalist。馬克后來為此事道歉了。

[14]Paarlberg,Starved for Science.

[15]非暴力運動包括抵制、罷工、抗議等,它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它們吸引了大量的追隨者,有足夠多的人對權力持續施加有意義的壓力。Chenoweth and Stephan,Why Civil Resistance Works.

[16]Carey and Glanz, “Hidden Outbreaks Spread Through U.S. Cities Far Earlier than Americans Knew, Estimates Say.”

[17]More in Common and YouGov, “COVID 19:Polarization and the Pandemic.”

[18]Sahoo, “India: Infections, Islamophobia, and Intensifying Societal Polarization.”

[19]BBC News, “Coronavirus: Trump's WHO De-funding ‘As Dangerous as It Sounds.’ ”

[20]Hartney and Finger “, Politics, Markets, and Pandemics.”

[21]World Economic Forum, “Outbreak Readiness and Business Impact.”

[22]Smith et al., “Global Rise in Human Infectious Disease Outbreaks.”

[23]Allport,The Nature of Prejudice.

[24]Fernandez and Burch, “George Floyd, from ‘I Want toTouch the World’ to ‘I Can't Breathe.’ ”

[25]截至本書寫完時,死亡數據還難以確定。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們很難判斷槍擊事件是否與抗議活動有關,相信更確切的數字很快會出現。參見“Nearly a Dozen Deaths Tied to Continuing Unrest in U.S”。

[26]Lynas, “GM Won’t Yield a Harvest for the World.”

[27]Lynas, “Lecture to Oxford Farming Conf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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