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神話密碼
- 朱大可
- 2745字
- 2023-06-08 11:58:05
文明等級與華夏中心情結(jié)
前面提到了《山海經(jīng)》博物志的四重主題,分別是蛇典、巫典、藥典(食典)和礦典。我們已經(jīng)注意到,在《山海經(jīng)》里,除了石頭,任何生物都是可以食用的,哪怕它本身就是吃人的妖魔鬼怪。《山海經(jīng)》暴露了當時華夏民族的某種狩獵本性,盡管它的成書年代據(jù)說最早是在西周。西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城市,掌握了青銅器的鑄造技術,并且已使用文字,這是殷商時代已經(jīng)完成的文明進程。按照衡量文明發(fā)展的考古學標準,在《山海經(jīng)》的成書年代,華夏民族早已進入文明周期。
但奇怪的是,《山海經(jīng)》其書,對文明本身視而不見,對城市生活置之不理,反而對那些野蠻世界里可以捕殺和食用的生物興趣盎然。這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我們不妨認為這是某種獵奇心理作祟,另外,它也揭示了《山海經(jīng)》的精神特征,那就是先秦文明對自身成就的驕傲。作為一部以地理學敘事為綱的博物志,《山海經(jīng)》同樣把人類納入了它的記錄范圍。從這個意義上講,它事實上還具有民族志的特征,這就是我們下面要講述的主題。
《山海經(jīng)》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華夏中心主義的某種雛形,它的地理學的核心部分,是由齊國和燕國這些國家構成的,在它的外圍還有如下幾個主要圈層:
第一,處于文明邊緣的民族,比如匈奴、東胡、犬戎、肅慎、朝鮮、三苗。
第二,處于地理邊緣的國族,比如大夏、豎沙、居繇、大月支。
第三,處于種族邊緣的民族,也就是在人體學的層面上,它們發(fā)生了某種變形,比如反踵國、交脛國、柔利國、反舌國、三首國等等,后面我們會講到,這些國家都是真實存在的。
第四,處于傳說邊緣的民族。換言之,指那些超越了人類生物屬性的神話民族,比如羽民國,國民的身上長有翅膀,以及能夠吐火的、皮膚黧黑的厭火國人。還有一個無啟國,它類似于不死國,因為不死,所以它就不需要繁殖后代,因此無啟(啟就是后代)。
不難看到,在華夏中心主義的引力作用下,《山海經(jīng)》里出現(xiàn)了一種遞減原則。也就是說,與位居文明中心的華夏之間的空間距離越大,那里的生物或居民的非人化程度就越高,甚或出于感情的緣故,而產(chǎn)生了某種認知的變形。比如,直接造成西周覆滅的犬戎族人,在《大荒北經(jīng)》這個小分冊當中,居然被描寫成了“狀如犬,人面獸身”的形象。不言而喻,這正是文明對所謂“蠻族”的傲慢與偏見。正是這種文化情感上的褊狹,形成了我們對敵對民族的詆毀性陳述。
在《山海經(jīng)》里,我們剛才提到,有三個特別重要的國家,分別叫反踵國、交脛國和柔利國,他們屬于那些“種族邊緣的民族”。《山海經(jīng)》所說的“反踵”是什么意思呢?即它的國民“兩足皆支”,此謂“反踵”。“踵”,在古漢語中就是腳跟之意。有一種插圖,上面描繪的“反踵”狀態(tài),是走路時腳跟朝前。但“反踵”狀態(tài)可以用另一種圖式加以合理解釋,那就是腳后跟朝上,而不是朝后,這同樣是一種“反”,卻表達了盤坐的姿勢,也就是說,是兩腿屈膝交疊而坐,腳掌朝上。毫無疑問,這應該就是練習瑜伽的姿態(tài)。
《山海經(jīng)》還描寫了一個國家叫“柔利國”,說他們“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意思就是,他們的膝蓋是反過來的,腳是彎曲朝上的。“居上”跟“反踵”的意思相仿,指其腳底向上翻過來。關于柔利國還有另一條記錄,叫作“牛黎之國”,實際上是柔利國的另一個發(fā)音。“有人無骨,儋耳之子”,即那國的居民,身子柔軟無骨,而且耳朵非常大。這種描述,進一步把瑜伽術跟大耳朵,還有柔軟無骨的修煉特征,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揭示了具有高德大能的修士和僧人的基本特征。在我們的記憶當中,有一個非常值得敬重的人物,那就是老子,他自命為李耳,而且還加上一個字號叫老聃,這個“聃”,就是大耳朵的意思。這種描述讓我們觸摸到一個修煉瑜伽術的國家,它不在華夏地區(qū),而是在更遙遠的印度和尼泊爾一帶。
另外還有一個“交脛國”,“為人交脛”,就是兩條腿互相交叉。這看起來是對腿部反常姿態(tài)的描述,與其說是某種生理病態(tài),不如說是對瑜伽修行者盤坐姿勢的精準描述:屈膝,大腿交叉,腳底朝上。
先秦時代的印度與中國,曾經(jīng)是一個文化共同體,在當時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的層面上,兩者之間有過親密的交流和對話。
值得注意的是,在那個年代,曾出現(xiàn)過充滿戲劇性的“三棵樹現(xiàn)象”:
第一棵樹叫菩提樹,在樹底下盤坐的是釋迦牟尼。他在那樹下見證了無上正等正覺,實現(xiàn)了“成道”的偉大理想。
第二棵樹叫李樹,在那樹下盤坐的,是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6]
第三棵樹叫娑羅樹,在樹下盤坐的是另一個偉人,中國人可能對他并不熟悉,他的名字叫大雄,是耆那教的教主,被弟子們尊稱為摩訶毗羅,也即“偉大英雄”之意,簡稱大雄。這種娑羅樹比較奇特,是一種高大的蕨類植物。
三位圣人分別在三棵大樹下,通過盤坐,獲得了一種精神層面上的重生。他們的盤坐圖式幾乎一模一樣。三棵樹就是三個搖籃,分別孕育了三位圣人和三種偉大的教義,我稱之為神樹下的盤坐效應。
這種宗教學上的偶合現(xiàn)象從何而來?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應當把記憶拉回公元前600年前后,也就是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那時的中國正處于春秋時期,而印度則被婆羅門教所統(tǒng)治。祭司們制定了無比繁雜的法典,叫作《摩奴法典》,里面對人的生活方式有著極其瑣細的規(guī)定。其中有一條特別引人注目——一個人如果過了五十歲,頭上長出白發(fā),臉上布滿皺紋,那他就必須放棄一切社會資源,離家出走,隱居山林。這其實是古印度社會處理老齡化問題的一種特殊方式,美其名曰“修煉”,看起來十分人性化。[7]
這位老人離家出走后去到哪里呢?當然,他會無奈地走進樹林,成為“林居者”,即居住在樹林里的人,去找一棵合適的大樹,然后坐在樹底下,以“反足”和“交脛”的姿勢修煉,直到老死為止。這就是所謂“林居者”的特點。
然而有趣的是,當時的印度各地興起了一個叛教運動,稱為沙門運動,那是一群從事宗教變革的修士,他們要革除婆羅門教的繁文縟節(jié),去尋找全新的真理。[8]釋迦牟尼是其中的一位,他二十九歲就出家修行(還有一種說法是二十五歲),按照常人的看法,這個年齡正是成家立業(yè)、服務社會的大好時光,而他居然離家出走,棄絕一切社會責任,這無疑是嚴重的離經(jīng)叛道行為。
老子的情況則恰巧相反。跟釋迦牟尼不同,他五十歲以后才出家修行。因此道典《神仙傳》說他“生而白首”,也就是說,他“出生”的時候,就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9]這看起來完全不合常理,所以歷代學者都質(zhì)疑這個陳述,認為它不過是一種來自道教的神話敘事而已。
但如果我們把這個“生”視為一種隱喻,那么一切疑問就迎刃而解了:老子的“生”不是肉體的誕生,而是在修煉中實現(xiàn)的一次精神重生。換句話說,他獲得世界真理的時刻,已在五十歲以上,所以才會滿頭華發(fā)。
《山海經(jīng)》對于反踵國、交脛國、柔利國的記載,粗略地描繪了包括沙門修士在內(nèi)的瑜伽術士的模糊身影,記錄了這個亞洲鄰國的文化和哲學特色。我們要贊美這部偉大的典籍,它保存了上古歷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