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jīng)》是偉大的地理志
《山海經(jīng)》所記錄的地理范圍究竟有多大?這個問題看似不大,卻在學界引出一場曠日持久的爭論,直到今天都沒有定論。學者的觀點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是華夏論,也就是說,它代表了整個華夏地區(qū),即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第二是區(qū)域論,就是它描述了中國的某個局部地區(qū);第三是世界論,認為它的涉及范圍超越了近代民族國家的想象性邊界,而覆蓋了全球。[10]
區(qū)域論認為,《山海經(jīng)》所描述的,只是古代中國的某個局部區(qū)域。比如,第一種著名的說法是山東說,它認為《山海經(jīng)》記錄的是夏代中國的山川風貌,其范圍大概以今山東省為中心,屬于齊魯文化的一部分;第二種是湖北說,即認為《山海經(jīng)》記錄的是上古湖北的山脈、河流和物產(chǎn);第三種是云南說,部分云南籍學者認為,《山海經(jīng)》描述了云南西部的地理特征,甚至把《舊約》里所說的伊甸園也定位到古云南區(qū)域;第四種是四川說,主要由四川籍學者提出,他們堅持認為,《山海經(jīng)》是由居住于蜀地的楚國貴族后裔,綜合古代歷史文獻來編撰的,在戰(zhàn)國初期或中期,這些文獻被集結成了以《山海經(jīng)》之名流傳后世的著作。這種地域化的“鄉(xiāng)學主義”心態(tài),非常耐人尋味,因為每個地域的研究者,都希望《山海經(jīng)》僅屬于自己的故鄉(xiāng)。
所謂世界論,就是把《山海經(jīng)》放入全球地理的視野中,持守這種觀點的,既有中國學者,也有西方學者。中國學者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章太炎,章太炎很早就發(fā)表《法顯發(fā)現(xiàn)西半球說》,開了中國學者探討這個問題的先河。此后,學者衛(wèi)聚賢也提出,殷商被滅以后,部分族人逃到美洲,而《山海經(jīng)》這樣的文獻,可能就記載了一些美洲特有的動植物和礦物。作家兼學者蘇雪林也認為,《山海經(jīng)》所描述的海,實際上是指黑海、里海、阿拉伯海、印度海、地中海,她斷定此書是描述阿拉伯海與阿拉伯半島地區(qū)的地理書,而作者則來自古巴比倫,在戰(zhàn)國時期由波斯學者攜來中國。
以上是1949年前部分中國學者的看法,20世紀50年代以后,還有一些學者(如凌純聲)認為,《山海經(jīng)》是以中國為中心,東及西太平洋,南至南海諸島,西抵亞洲西南,北迄西伯利亞的一本古亞洲地志。
一些西方學者也持這類觀點。法國學者維寧(Edward Payson Vining)就認為,《山海經(jīng)》中有部分記錄是圍繞科羅拉多大峽谷而展開的,它敘述了包括北美洲、中美洲和墨西哥灣地區(qū)在內(nèi)的美洲地理。
美國芝加哥的古代史學者亨莉埃特·默茨(Henrietta Mertz),二戰(zhàn)期間曾擔任過美國政府加密機構的密碼破譯者。她運用密碼學技術,試圖證明《荷馬史詩》里描述的奧德修斯和阿爾戈英雄的遠征記并非神話,他們前往的金羊毛所在地,就在南美洲的蒂瓦納科(Tihuanaco)。
不僅如此,她還根據(jù)有限的《山海經(jīng)》英文譯本,按照三華里折合一英里的方式,實地考察了四條美洲山脈,發(fā)現(xiàn)《大荒東經(jīng)》及《東山經(jīng)》等章節(jié)記錄的山脈,跟北美洲地圖上的各山峰之間,有著驚人的對應關系。她把這些奇妙的發(fā)現(xiàn)繪成地圖,寫了一本十分有趣的“《山海經(jīng)》學”專著——《幾近退色的記錄》(Pale Ink)。
默茨認為,《山海經(jīng)》相當精確地描寫了美國內(nèi)華達山脈的黑曜石和金塊、舊金山灣的海豹以及會裝死的美洲負鼠(opossum)。試舉一例,《大荒東經(jīng)》里的第一句話是,“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意即東海之外有一個巨大的裂谷,那里是“少昊”的國家。“少昊”就是朝陽神,或者直接指早晨的太陽。默茨認為,此處所說的就是科羅拉多大峽谷,“壑”即峽谷,“少昊”在此是一個隱喻,指太陽升起的地方。她甚至認為“扶桑”指的就是玉米,是一種中美洲特有的農(nóng)作物。[11]
她還認為,《東山經(jīng)》中記錄的被稱為“犰狳”的動物,就是會裝死的美洲負鼠。《山海經(jīng)》描寫它形似兔子,嘴巴像鳥一樣尖,眼睛像貓頭鷹一樣黑,尾巴像蛇一樣細,一見人就裝死。這可以說是精確地描寫了美洲負鼠的長相,分毫不差。
更有意思的是,這段描述后面又還加了一句:“見則螽蝗為敗。”“螽”是螽蟲,“蝗”是飛蝗,實際上指的是同一種生物,即蝗蟲。“為敗”,通常釋作“為害”,其實不妨解釋成“為其所敗”,也就是被它所消滅。因為美洲負鼠以昆蟲為食,專吃這些蟲子,所以當它們大量出現(xiàn)的時候,蝗蟲就被消滅得干干凈凈了。
默茨深感驚訝的是,在跟《東山經(jīng)》“余峨之山”對應的一個叫作藥弓嶺(Medicine Bow Peak)的地方,剛好出產(chǎn)負鼠,而且還有摧毀牧草的蝗蟲出沒。兩者之間幾乎嚴密對應。[12]
默茨的研究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謎團,那就是她很難解釋:中國人是憑借什么技術來精密勘探美洲大地的?他們不遠萬里調(diào)研美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回答這些問題,她的研究就無法令人信服。
地理學方面的另一場爭論在于,中國人是否“發(fā)現(xiàn)”過美洲?公元前11世紀,周朝軍隊消滅了殷商,末代國王帝辛自焚。此時有一支殷商軍隊,它的統(tǒng)帥叫作攸侯喜,他率領的一個十五萬人的軍團,突然間全部失蹤,下落不明,成為殷周史上的千古疑案。以衛(wèi)聚賢為代表的部分學者堅持認為,他們乘船逃到了美洲,成為那里的居民。這個說法得到了部分人的贊同。從這一方面來看,殷商文化,或者說,華夏文化和印第安文化之間,似乎存在一些耐人尋味的對應關系。[13]
第一,相似的多日和射日神話。許多美洲印第安民族中,都流傳著天上有多個太陽的神話,由于太陽肆虐,造成災難,所以要將它們射下來。這類神話酷似中國的大羿射日。在另一則印第安神話中,天上曾經(jīng)有十個太陽,后來,天狗吃掉了九個,只剩現(xiàn)存的一個。這個神話與中國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的傳說也基本吻合。[14]
第二,相似的玉石崇拜。美洲各地的印第安文化遺址出土過大量玉器,顯示歷史上的印第安人長期保持著玉石崇拜的習俗,在世界各民族當中,只有中國人擁有相同的玉石崇拜傳統(tǒng)。
第三,共同的雨神崇拜。長著翅膀的羽蛇神,在瑪雅神話里是專門帶來雨季的神,跟播種、收獲、五谷豐登有關,為人類帶來豐收。而中國人稱雨神為應龍,這是一種長著翅膀的龍蛇。《大荒東經(jīng)》中提到應龍居住在南極,當年應黃帝之請,殺掉了叛亂的蚩尤,還殺掉了夸父,因此得罪了天帝。可見他原來是天神,“不得復上”,就是不得再回到天上去了。這段文字接著說道,“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意即他由于不能回到天上,所以不能行使行雨的職責,從而導致“下數(shù)旱”。《大荒北經(jīng)》又說,“應龍已殺蚩尤,又殺夸父,乃去南方處之,故南方多雨”,再次說明他是專司降雨的神祇。
第四,共同的日神崇拜。在印加帝國著名建筑太陽門上,雕刻著日神的形象,它的頭部是方的,眼睛是怒睜的,頭上戴有四面發(fā)散的羽狀帽冠,并且兩手向外伸出,握著某種棍狀物體。而在良渚文化遺址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把梳子,它的背面刻著一個方頭圓眼的太陽神像,戴有向四面發(fā)散的羽狀帽冠,并且兩手向外伸出,只是棍狀物變成了一些裝飾性的流線體。[15]這兩件來自不同時空的雕刻作品,表達了共同的圖像學特征,這絕非偶然,而必定是文化傳播的結果。
所有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揭示了《山海經(jīng)》的世界地理志本性。它記載的事物遍及世界各地,向我們描述了上古時代的全球化景觀。而這必定是那些辛勤的移民、商人和旅行者的集體記憶的結晶。在后面的神話講述中,我們還會反復應用它所提供的資訊。毫無疑問,《山海經(jīng)》中棲居著中華神話最偉大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