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南北性格

亞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1955年12月1日，傍晚。

一輛公交車緩緩停靠在車站，一位從衣著上看約40歲的婦女走上車來。盡管這一整天她都在蒙哥馬利集市一家簡陋的地下裁縫店里彎著腰熨衣服，但此刻她站得筆直。她的腳水腫得厲害，肩膀也酸痛不已。她坐在黑人區的第一排，靜靜地看著公交車被涌上來的乘客塞滿。一切一如往常，直到司機要求她把座位讓給一個白種人。

這位黑人婦女輕啟雙唇，回應了一個詞，正是這個詞引發了20世紀最重要的人權保護運動，也正是這個詞讓美國開始了探索、進步的征程。

這個詞就是——“不”。

司機恐嚇她說，如果她不照做就要把她抓起來。

“隨你。”羅莎·帕克斯說道。

隨后一位警員到達現場，他責問帕克斯為什么拒絕讓座。

“憑什么我們就得聽任你們擺布？”帕克斯平靜地問道。

“我怎么知道？”警察說道，“可是法律就是法律，你觸犯了法律，就要坐牢。”

在帕克斯出庭并因擾亂治安而被定罪的那天下午，蒙哥馬利市權利促進協會（Montgomery Improvement Association）為帕克斯事件在霍爾特街浸信會教堂——鎮上最貧窮的地方——舉行了一次集會。當時有5 000人對帕克斯勇敢的行為表示支持，人越聚越多，直到擁擠的教堂再也容納不下了，其余的人就站在教堂外面，通過擴音器聆聽教堂里面的聲音。牧師馬丁·路德·金對著人群說道：“你們知道，我的朋友們，終有一天，人們再也忍受不了壓迫者鐵蹄的踐踏；終有一天，人們再也忍受不了被趕出生活中7月的燦爛陽光，在阿爾卑斯山11月刺骨的寒風中罰站。”

他贊揚了帕克斯的勇氣并擁抱了她。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她的出現就足以激勵那些躁動的人。權利促進協會發起的這次全市范圍的黑人抵制公交行動，持續了長達381天之久。黑人們每天徒步行走數千米去上班，或者搭陌生人的車，完全拒絕搭乘公交車。他們改寫了美國的歷史。

我一直想象羅莎·帕克斯應該是位高大而果敢的女性——一位會因公交車讓座而站起來反抗的女性。然而2005年，92歲的帕克斯女士去世的時候，訃告里卻說她是一個言語輕柔、待人親切且身材瘦小的女性。她“膽小而靦腆”，卻有著“雄獅般的勇氣”。在對她的評價中，較多的是類似“激進的謙遜”和“沉默的剛毅”之類的描述。可是，沉默卻剛毅的性格，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這些描述中暗含著太多意義。一個人如何做到既靦腆又勇敢呢？

帕克斯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性格中的這種矛盾，她給自傳取名為《沉默的力量》，正是這個題目讓我們更想挑戰之前的假設：為什么沉默就不能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呢？抑或有什么東西是沉默可以做到而被我們忽略的呢？

* * *

我們的人生受性格影響，如同受到性別和民族的影響一樣。性格中最為重要的一個方面被稱為“南北性格”，這種說法來自某位科學家對于內向和外向的分類，南和北正是內向、外向在性格頻譜中的位置。我們在這個統一的系統中所處的位置影響著我們對朋友和配偶的選擇，也影響著我們同他人交談的方式、消除個人差異的方式，甚至影響著我們示愛的方式。它還影響著我們對職業的選擇，以及能否在工作中取得成功。性格決定了我們會不會去鍛煉，敢不敢承認婚外情，在失眠的情況下身體機能如何，從所犯的錯誤中能得到多少教訓，在股票市場中會下多大的賭注，存在多大程度的延遲滿足需求，或者能否成為一名優秀的領導者，以及談論“如果”的可能性。它反映在我們的大腦通路、神經遞質和神經末梢中。如今，內向與外向研究成為人格心理學中最引人注目的課題，喚起了無數科學家的好奇心。

這些科學家在新科技的幫助下已然有了一些令人興奮的發現，但這只是一個漫長而傳奇的傳承的一部分。自從內向和外向有記錄以來，詩人和哲學家就開始致力于思考二者的關系。這兩種性格在《圣經》以及希臘和羅馬醫生的著作中都曾出現過，有的進化心理學家稱，關于這兩種性格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更為久遠的歲月。連動物王國中都會存在“內向者”和“外向者”之分，正如我們所見，從果蠅到翻車魚再到獼猴，這兩種性格都存在著。如同世界上其他互為補充的分類方式一樣，例如男性與女性、東方與西方、自由派與保守派，如果沒有內向和外向這兩種性格的存在，對于人類而言，上述分類的可辨識性就會大大降低。

我們來對比一下羅莎·帕克斯與馬丁·路德·金：一位令人敬佩的演說家在種族隔離的公交車上拒絕為白人讓座，與一個溫和又沉默寡言的女性做出這樣勇敢的事情相比，其影響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但帕克斯沒有激發大眾的本領，即便她想站起來反抗，宣稱她有一個自由的夢想，效果又能怎樣呢？而在馬丁·路德·金的幫助下，顯然，她已經不需要這樣做了。

如今，我們對性格做出了清晰明確的劃分。我們被告知，好的性格就是要勇敢、快樂、善于交際。美國人自視外向，而這意味著美國人已經丟失了對自己真實的評價。調查顯示，有1/3~1/2的美國人具有內向的性格傾向——換句話說，在美國，每兩三個人中間就會有一個性格內向的人（鑒于美國被譽為最外向的國家，其他地區的數據定然要高于美國）；即使你本身不是一個內向的人，你身邊也一定有一個內向的人。

如果這些數據讓你感到驚訝，那是因為有很多人有意無意裝出一副外向的樣子。隱秘的內向者是不會被輕易察覺的，在操場上、在高中生的更衣室里、在美國公司的走廊里，他們都不會被發現。有些人甚至被自己蒙蔽了，直到某些變故出現——解雇、空巢期、遺產繼承，這些事情的發生讓他們被迫從一種固定的生活模式中脫離出來，從而反思自己的天性。當你和你的朋友或相識之人談論本書的主題時，你會發現，那些看似最不內向的人卻認為自己是內向者。

如此多的內向者會逃避自己的內向性格，這其實很容易理解。我們生活在一個我姑且稱之為外向理想型（Extrovert Ideal）的價值體系中，幾乎每個人都堅信最理想的自我狀態是善于交際、健談的，即使是在聚光燈下也應談笑自如。典型的外向者更喜歡行動而非觀望，喜歡冒險而非計劃，喜歡肯定而非懷疑。對于這類人而言，也許男性喜歡速戰速決，即使他們知道那樣做存在著極大的出錯風險；而女性，則可能在小組協作中很好地完成工作，并且與組員相處得很融洽。我們也許會覺得我們的評價標準因人而異，然而在通常情況下，我們往往會更喜歡這樣一種性格——一種相處起來讓我們覺得很舒服的性格。當然，我們可以接受那些在車庫里開公司并進行創造性活動的天才特立獨行，但他們只是例外，并非常態，而且我們的容忍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些人是否富有或者是否擁有這樣做的特權。

內向，以及它的“親戚”們——敏感、嚴肅以及靦腆，在當今社會都被看成一種次等的性格，一種介乎失望和病態之間的狀態。內向者生活在外向理想型的影響之下，就如同女性在一個男性主導的社會價值形態下所處的位置一樣，內向的價值被大大低估了。不可否認，外向者確實有著巨大的人格魅力，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在與這類人相處的時候，大部分情況下我們是處于從屬地位的。

很多研究都涉及外向理想型，然而這些研究都沒有對這類性格做明確的定義或歸類。舉個例子，健談的人通常被認為聰慧、長相姣好、為人有趣，而且更容易被人們當成朋友的不二人選。語速和音量也是很重要的因素：我們通常認為語速快的人相比慢言慢語的人能力更強而且更討人喜歡。在小組中，這種思維慣性同樣存在。研究發現，許多人認為，那些健談的人比安靜的人更聰明一些，即使侃侃而談的天賦與擁有好想法之間并沒有任何聯系。甚至“內向”這個詞聽起來都帶有一絲貶義。心理學家羅莉·海爾格的一項研究發現，內向者總是能生動地描述自己的外貌（比如藍綠色的眼睛、異國情調、高顴骨），可是一旦讓他們描述內向者的普遍特征時，他們描繪出的形象卻索然無味且令人生厭（例如笨拙、中性色、皮膚問題等）。

然而，我們在不假思索宣揚外向理想型的同時也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很多偉大的思想、藝術作品還有發明——從進化論，到凡·高的《向日葵》，再到個人電腦——都來自安靜而理智的人，他們知道如何與自己靈魂深處的思想交流，并在那個安靜的世界里發現寶藏。試想，如果沒有這些內向者，我們生活的世界將不會有：

正如科技新聞記者威妮弗雷德·加拉格爾在報道中所寫的：“有的人并非一受到外界刺激就匆忙反應，而是先有定力地仔細探察一番。這種性格之所以受人稱頌，是對科學和藝術崇拜的結果。要知道質能方程或者《失樂園》絕不是由社交狂創作出來的。”即使是在一些內向性不明顯的領域，如金融、政治甚至行動主義，許多偉大的飛躍也是由那些內向者實現的。在本書中，我們會看到許多這樣的人物，如埃莉諾·羅斯福、阿爾·戈爾、沃倫·巴菲特、甘地，以及羅莎·帕克斯，他們的成就并非刻意而為，而恰恰是受益于他們內斂的性格。

然而，正如本書將進一步探討的，那些當代社會最重要的慣例，許多都是專門為那些喜歡集體項目和高強度刺激的人而設計的。對孩子們來說，越來越多的學校將課桌按照豆莢狀排列，以為這樣可以更好地培養孩子的小組學習能力，而研究顯示，多數老師認為那些優秀的學生應該是外向的。在我們常看的電視節目里，主角都不是那些“鄰家的孩子”，比如《脫線家族》里的辛迪·布雷迪和《反斗小寶貝》中的比弗·克利弗，而是那些性格外向的搖滾明星或網絡直播主持，比如漢娜·蒙塔娜和《愛卡莉》中的卡莉·謝伊。即使是由美國公共廣播公司（PBS）贊助制作，為學前兒童樹立的榜樣——科學小子西德，也是一個和伙伴們跳著舞開始每天學校生活的孩子。（“看我的舞姿！我是個搖滾巨星！”）

作為成年人，我們之中的許多人都在為那些秉承團隊協作精神的機構工作，那里的辦公室沒有任何隔斷，那里的價值觀是人際關系高于一切。為了推進我們的事業，我們不得不在公司的期許下，在大庭廣眾之下不遺余力地提高自我價值。那些得到資助的科學家往往都是自信的，也許可以說是自負的；那些能夠讓自己的作品掛在當代博物館墻壁上的藝術家，往往也都在藝廊開幕時有過令人印象深刻的舉止；那些作品得以發表的作家——即便是那些曾經被認為是淡泊名利的隱士——現在也都是由出版商認可，會口若懸河發表演說的人。（如果我不能說服我的出版商，證明我作為一個偽裝外向者完全能夠做到提高本書的銷量，那你們就看不到本書了。）

如果你是一個內向的人，你應該知道對沉默的偏見往往會引發嚴重的精神痛楚。如果你是個孩子，你也許會在無意間聽到父母因為你的羞澀而必須向他人道歉。（“你怎么就不能更像個肯尼迪男孩呢？”一個我多次采訪過的男孩經常被他的糊涂父母這樣教訓。）或者在學校里經常有人要你“從你的殼里爬出來”——這種刺耳的表述方式難免忽略了一點：一些動物天生就要隨時隨地背著防護殼，對于一些人而言亦然。“那些從小就在我耳邊縈繞的評價始終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們說我懶、笨、慢、悶，”一個名叫“內向撤退”的電子郵件列表中的成員寫道，“直到我足夠成熟，我才認清我只不過是比較內向，那是我的一部分，之前對我的種種假設其實都是不對的。我多么希望那個時候我能夠證明這些，然后讓別人改變這種偏見。”

即使你是個成年人，你也可能會因為想讀一本好書而謝絕一個晚宴邀請，從而感到內疚和痛苦；或者你更喜歡一個人去餐館吃飯，因而不用擔心自己的打扮會給同行的人丟臉；或者常常有人對你說“你腦子里裝的東西太多了”——這是一種對表現得沉默和深沉之人的不滿。

當然，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詞是專門給這類人的——思想者。

* * *

我親眼見過，對于內向的人來說，對自己的才能樹立正確認知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而當真正去做的時候，他們又是多么強大。十余年的時間里，我教過各種各樣的人談判技巧，包括律師、大學生、對沖基金經理以及已婚夫婦。當然，這些技巧涵蓋了所有的基本知識：如何為一場談判做準備，何時做第一次報價，以及當對方說“要么接受要么走人”時該怎么做。客戶也會要求我幫助他們分析自己的性格，以讓其最大限度地發揮優勢。

我最早的客戶是一位名叫勞拉的年輕女士。她是華爾街的一名律師，既沉默又愛做白日夢，但更令她煩惱的是她對聚光燈的恐懼和對于攻擊性言辭的厭惡。她曾經希望通過哈佛大學法學院的嚴酷考驗來克服自己的這種心理，因為哈佛大學法學院把課堂搬到了巨大的圓形競技場上，可是那個地方實在太讓她緊張了，她最終還是當了逃兵。如今，她在現實世界里依然不確定自己能否像她的客戶期待的那樣，強勢地代表他們進行談判。

在工作的頭三年，因為還是個新人，所以勞拉并沒有真刀真槍地上陣，也就沒有機會去檢驗自己的能力。但是有一天，她上面的高級律師去度假了，只留下勞拉一人負責一項重要的談判。客戶是一家南美洲的制造公司，該公司拖欠銀行貸款并希望能夠重新洽談合同條款；而坐在談判桌另一端的，則是一個借貸財團的銀行家們。

勞拉真想藏到談判桌底下，雖然她已經習慣了去克服這樣的沖動。勞拉知道自己在博弈，可她真的很緊張，她坐在主座上，兩旁是她的客戶：法律總顧問坐在一側，高級財務人員在另一側。他們恰好是勞拉最喜歡的一類客戶：舉止高雅而言語輕柔，這與她的公司通常代表的那種唯我獨尊的客戶全然不同。過去，勞拉曾為一場揚基隊比賽做過一次法律顧問，也曾為她的妹妹做過一次手袋購物的財務顧問。如今，這種舒適的戶外活動——恰恰是勞拉最享受其中的一種社交活動——已經遙遠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了。桌子的另一端坐著9位心懷不滿的投資銀行家，他們身著考究的西裝，腳蹬昂貴的皮鞋，帶著他們的律師和一個方下巴的精神飽滿的女人。顯然，這個女人有著絕對的自信，她發表了一番令人印象頗深的演說，影射勞拉的客戶是多么幸運，因為他們只需要遵守銀行家們制定的條款就可以了——她稱這是一個非常慷慨的提案。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等待勞拉的回應，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于是她只得靜靜地坐在那里，眨著眼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她的客戶們都已經有點兒坐不住了。勞拉又一次陷入了那個熟悉的思維怪圈：“要處理這樣的事情，我太不善言辭了，太缺乏氣勢了，太愚鈍了。”她想象著有個八面玲瓏的人來處理這樣的狀況：那個人應該勇敢、圓滑，可以在這張談判桌上給對方強有力的回擊。上中學的時候，這個人應該和勞拉不同，他會被形容為“外向的”，那是一種對中學生而言最高的嘉獎，甚至高過說一個女孩漂亮或者稱贊一個男孩健壯。勞拉告訴自己只需要熬過這一天就好了，第二天她就會去換一份工作。

然后勞拉想起了我一遍又一遍對她講過的話：她是一個內向的人，因此她在談判中有著獨一無二的力量——也許不太明顯，卻同樣強大。她也許比別人準備得更充分，她有著內斂而無比堅定的說話風格，她很少會不假思索地開口說話。作為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她同樣可以處在一個強有力甚至帶有攻擊性的位置上，來完成一次完美的談判。她擁有提問的主動權，要問很多問題并認真地聆聽對方的答復，無論你是什么性格，這一點在一場談判中都至關重要。

終于，勞拉開口了。

“讓我們回到上一步。您給出這個數目的依據是什么？”她問道。

“那如果我們以這種方式來構建貸款項目，您覺得可行嗎？”

“那這樣呢？”

“其他的方式呢？”

起初勞拉的問題都是試探性的。但她逐步深入，層層逼近，問題越問越有分量，讓人們明顯感覺到她做足了功課。她始終保持著自己特有的風格，從來沒有提高嗓門或者失去風度。每一次銀行家們提出一項似乎不可動搖的主張時，勞拉總是努力把它變成有建設性的問題：“您覺得這是唯一的途徑嗎？如果我們采取不同的方式呢？”

就像關于談判的教科書里所說的那樣，勞拉用簡單的詢問扭轉了劍拔弩張的氣氛。銀行家們被迫停止了自顧自的演說，失去了主導地位，而勞拉一度覺得無藥可救的場面也有了轉圜，他們開始了一場切實的洽談。

接下來是進一步的探討，但依然沒有定論。其中一位銀行家氣憤不已，把手里的資料摔在桌子上，然后轉身大步走出了房間。勞拉全然忽略了這一幕，其實是因為她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事后，有人告訴她在關鍵時刻，她運用了博弈中所謂的“談判柔術”；然而她知道，她僅僅是表現出了一個內向者在喧鬧的世界里最本性的東西。

最終雙方達成了協議。銀行家們離開了大廈，勞拉的客戶們直奔機場，而勞拉則回到家里，抱著一本書蜷縮起來，試圖忘掉這一天的緊張情緒。

第二天早晨，銀行家們的首席律師——那個神采奕奕、有著剛毅下巴的女人，打算聘請勞拉去工作。“我從來沒有見過誰能夠在同一時刻表現得既溫和又堅毅。”她說道。又過了一天，銀行的董事也聯系了勞拉，詢問她所在的律師事務所今后能否代表他們公司完成談判協商等事宜。他說：“我們需要這樣不帶有自我意識的人來幫助我們完成交易。”

勞拉通過堅持自己溫和的處事方式，為她的事務所建立了眾多新的業務關系，也為自己開拓了新的業務。提高嗓門和敲桌子這樣的行為在她身上變得完全沒有必要。

如今，勞拉很清楚自己內向的性格是她至關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她自己也開始欣然接受這種本能的反應。那個一直回蕩在她腦海里責備自己太過沉悶低調的聲音漸遠漸弱，勞拉知道在她需要的時候她完全可以做得和別人一樣好。

* * *

在我將勞拉歸于內向者這一類時，我是什么意思呢？當我著手寫作本書的時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學者們是如何定義內向和外向性格的。我了解到，影響甚遠的心理學家卡爾·榮格于1921年出版了一部重磅心理學著作——《心理類型》，書中將內向與外向作為人類性格的中心建構。榮格說，內向者往往被內心世界的想法和感受所吸引，而外向者則傾向于關注人們外部的生活及活動；內向者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他們之于身邊事物的意義上，而外向者則會投身到事件當中；內向者會在他們獨處的時候為自己充電，而外向者則會在社交活動滿足不了自身需求的時候為自己充電。如果你曾經參加過邁爾斯–布里格斯人格測試——一個基于榮格的理念，并為多數大學和《財富》世界100強公司所采用的測試體系——你就一定會對這些概念有所了解。

然而，當代學者對這個問題又持什么觀點呢？我在前人的研究中并沒有發現對于內向和外向的通用定義，甚至都沒有統一的諸如“卷發”或是“16歲”這樣明確的分類方式，每個人的定義都顯得模糊不清。比如，大五人格心理學流派（該流派認為人的性格可以歸結為五個主要的特征）對于內向者的定義不是內心活動豐富的一類人，而是缺乏某種自信特質和社交能力的人。每一個花了大量時間來印證究竟哪一種描述更為準確的心理學家，幾乎都對內向者和外向者的定義各持己見。有的心理學家認為榮格的理念已經過時了，有的又覺得榮格是唯一了解其真諦的人。

即便如此，當代心理學家在某些要點上意見基本一致，例如，他們普遍認為內向者和外向者在激勵體系中所需要的外界刺激程度不同。內向者會覺得適量的刺激是“恰到好處”的，就像是和一個親密的朋友在一起呷了一口紅酒，或者解了一道填字題，抑或是讀了一本書；而外向者則更傾向于帶有沖擊性的刺激，比如結識新的朋友、陡坡滑雪或開啟立體聲。人格心理學家戴維·溫特在解釋典型的內向者為什么在度假時寧愿在沙灘上讀書也不愿參加一場郵輪派對時說：“所有人都會是強烈的刺激源，他們可能會引起內向者情緒上的受威脅感、恐懼、逃避和愛意。和100本書、100顆沙礫相比，100個人可能引起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

許多心理學家同樣認為，內向者和外向者的心理機制有所不同。外向者傾向于“速戰速決”。他們習慣迅速做決定（有時是沖動的），而且更適合處理復雜的和帶有冒險性質的任務，他們享受這種為了獎賞（如金錢和地位）而“追逐的快感”。

內向者在處理問題時，步調更緩慢而且更具有目的性。他們更喜歡在一段時間內致力于一件事情，認為這樣也許會更好地發揮專注的力量。這類人往往在面對金錢和名利的誘惑時表現得相對淡泊。

我們的性格也決定了我們的社交風格。外向者往往會為晚宴帶來活力，會在你講笑話時哈哈大笑。他們基本都很自信，領導能力強，是公司迫切需要的人才。他們講話時經常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他們更喜歡訴說而非傾聽，很少會有語塞的情況出現，偶爾也會講話不經過大腦。他們可以從容處理沖突，卻對孤獨無能為力。

相反，內向者可能有很強的社交能力，喜歡參加派對和商務會議，然而過不多久他們就開始希望能在家里穿著睡衣走來走去。他們寧愿把這些社交精力花在自己親密的朋友、同事和家人身上。他們是很好的傾聽者，開口前必三思，甚至經常會覺得自己筆頭上的功夫要遠遠好過口頭。他們討厭沖突。有的內向者會對簡短的對話感到恐懼，而對于深入的交談卻能收放自如。

有些關于內向者的觀點則是錯誤的，比如“內向者”這個詞并不等同于隱士或者厭世者。內向者可能會有隱遁或者厭世的情緒，但大多數內向者是絕對友善的。英語中最讓人覺得溫馨的短語之一是“Only connect!”（唯有聯結）——這句話就出自性格內斂的福斯特的小說《霍華德莊園》，這部書講述了一個如何實現“人類之大愛”的故事。

內向的人并不一定是羞澀的。羞澀是對缺乏社會認同或者被羞辱的恐懼心理，而內向是一種對于平和環境的偏好。羞澀是一種固有的痛苦，而內向不是。人們混淆這兩個概念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兩者之間常常會有重疊（即使心理學家對于兩者交叉的程度仍有爭議）。有的心理學家用由橫軸和縱軸構成的圖表來表示這兩種性格傾向，橫軸表示內向–外向的頻譜，縱軸表示焦慮–穩定的頻譜。根據這個模型，你最終會得到4個象限的性格類型：冷靜外向型、焦慮（或沖動）外向型、冷靜內向型，以及焦慮（或沖動）內向型。換句話說，你可能是一個羞澀的外向者，就像有著極為耀眼的性格卻怯場到會暈倒的芭芭拉·史翠珊；或者你可能是一個毫不怯場的內向者，就像據說不愛交際卻不為他人意見所左右的比爾·蓋茨。

你當然也可能會是一個既羞澀又內向的人：T.S.艾略特就是這種內向者的代表，他在代表作《荒原》中寫道，他可以“給你看那一把塵土里的恐懼”。許多害羞的人變得內向，從某種程度上講是由于社交讓他們焦慮，因而內向是他們為此尋找的庇護所。而有些內向者表現得羞澀，部分是由于他們接收到的信息反饋反映出他們的偏好存在差異，部分則是源于他們的心理因素，正如我們所見，這種心理因素會迫使他們退出高刺激環境。

羞澀和內向兩者之間除了這些不同之處，還有一些深刻的共同點。一個羞澀的外向者和一個冷靜的內向者在一場商務會議上保持沉默的精神狀態也許原因截然不同——羞澀的人是怯于開口，內向者則只是因為身處過激的環境——然而在外人看來，這兩者的表現沒有任何差別。同時，從對這兩類人的研究中我們也可以發現，人們對最高地位的推崇，讓我們對很多美好、充滿智慧的事情視而不見。基于不同的原因，羞澀的人和內向的人可能會選擇做一些幕后的工作，比如發明、科研、救死扶傷或者擔任一些低調的領導工作。這些都不是人們一般概念中的主角，但是扮演這些角色的人依然可以成為人們學習的楷模。

* * *

如果你還不清楚自己究竟處在內向–外向頻譜的哪個位置，這里為你提供一種自測方式。根據你的實際情況，用“是”或“否”來回答每個問題。（這是一個非正式的測試，不是有科學理論依據的性格測試。這些問題只是根據當代心理學家對于內向者性格特征的共識而設計出來的。）

對于上述問題，你的答案中“是”越多，你就越有可能是個內向的人。如果你發現你的答案中“是”與“否”出現的頻率相當，你就可能是個中間性格的人——是的，這種情況確實存在。

但是即使每一個問題的答案都預示著你是一個內向者或者外向者，也并不能表明在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下你的行為都是可預測的。我們不能斷言每一個內向者都是書呆子，或者說每一個外向者都會在派對上把自己打扮得夸張另類，就像我們不能說所有的女人天生就是和事佬，而男人天生就喜歡身體接觸類運動。就像榮格的那個恰到好處的比喻一樣：“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內向者，也不存在絕對的外向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個人，那他必然是在瘋人院里。”

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們都是極其復雜的個體，更重要的是，這個世界上存在各種各樣的內向者和外向者。內向與外向的傾向與我們其他的性格特征及個人經歷相互作用，從而產生了各種性格迥異的人。因此，如果你是個有文藝范兒的美國青年，而你的父親卻希望你能像你愛拼搶的哥哥們那樣參加橄欖球隊，那你的這種內向就與假如你是個經商的芬蘭人，而你的父母卻是燈塔看守人的內向截然不同。（芬蘭人是一個以內向性格著名的民族。有這樣一個關于芬蘭人的笑話：你怎么知道某個芬蘭人對你有意思呢？很簡單，只要他不是盯著自己的鞋子看而是在看你的鞋子，那就是了。）

很多內向者同樣也是高敏感人士，這聽起來似乎還挺有詩意的，而這卻是心理學術語。如果你是敏感類型的人，那你會比普通人更容易被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或者一句措辭優美的話、某種特別善良的行為感動得一塌糊涂。也許你會比別人更容易對暴力和丑聞義憤填膺，而且你應該會是一個暗室不欺的人。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許別人會說你很害羞；在要被別人評價，比如要公開演講或者進行第一次約會時，你會覺得異常緊張。在后文中我們將探討為什么這些看起來毫無關聯的特征可以屬于同一個人，為什么這樣一個人總是內向的。（沒有人能確切了解有多少內向者屬于高度敏感的類型，但我們得知70%的高敏感人士都是內向的，而其余30%的人做事也不能一氣呵成，需要一些放松的喘息機會。）

這種復雜性意味著你在本書中讀到的所有東西都不一定完全適合你，即使你覺得你是一個純粹的內向者。比如，我們會花些時間來探討羞澀和敏感的問題，但這些特征可能在你身上都沒有體現。這很正常，你只需要采納那些適合你的，剩下的可以用來改善你與他人的關系。

說了這么多，但在本書里我們不會在定義上太過嚴苛。嚴格地對術語進行界定，對于那些在研究過程中需要嚴格區分內向與其他性格特征（如羞澀）的學者而言是至關重要的。但在本書中，我們會把重點放在審視自我上而不是研究成果上。如今，神經科專家也帶著大腦掃描儀加入了心理學研究的行列，在此基礎上，心理學家們極具啟發性的洞見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感觀——當然還有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他們在解答這樣的疑問：為什么有些人很健談，而其他人卻只是默默地斟酌詞句？為什么有些人可以在工作中埋頭苦干，而有的人卻在忙著組織辦公室生日派對？為什么有的人喜歡舞權弄勢，而有的人卻既不喜歡當領導者也不愿意服從？內向者能成為領導者嗎？我們的文化對外向的偏好究竟是由自然規律決定的，還是社會因素決定了這一切？從進化論的角度看，內向必然有其作為性格特征存在的理由，那么這個理由是什么呢？如果你是一個內向的人，那你是打算順其自然，還是希望像勞拉在談判席上那樣給自己展示的機會呢？

這些問題的答案也許會讓你感到錯愕。

如果你從本書中只能得到一點啟示，那我希望這一點新的感受就是你有做你自己的權利。我可以以我個人的名義向你保證，這個觀點將會成為改變你命運的影響因素。還記得我之前講過的我的第一個客戶嗎？我叫她勞拉是為了保護她的身份。

其實，那是一個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的第一個客戶，其實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