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體論:原初生成與現代嬗變
- 姚愛斌
- 3572字
- 2023-04-21 18:37:57
第四節
“空文”與“潤色”:兩漢“文章”觀的基本傾向
時至漢代,以大一統帝國為基礎,在歷代帝王的倡導和推動下,辭賦寫作大盛;同時應帝國政事和民間倫常之需,奏議、詔策、章表、書序、銘箴、碑誄等各體文章寫作日繁,文章作者日眾。“文”之實踐層面的這些變化反映在文論概念層面,即是表示言辭的“文章”概念從先秦以來廣義外飾的“文章”概念中分化出來,“文章”概念開始明確而普遍地指稱各類文辭寫作之“文”。如劉向《說苑·貴德》篇:“是以百王尊之(按指孔子),志士法焉,誦其文章,傳今不絕,德及之也。”[71]《說苑·臣術》篇:“四曰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反言易辭,而成文章,內離骨肉之親,外妒亂朝廷。如此者,讒臣也。”[72]其《晏子敘錄》:“晏子蓋短,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之義。”[73]《漢書·楊胡朱梅云傳》:“夫以四海之廣,士民之數,能言之類至眾多也。然其俊杰指世陳政,言成文章,質之先圣而不繆,施之當世合時務,若此者,亦亡幾人。”[74]《漢書·揚雄傳》:“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借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75]《后漢書·楊李翟應霍爰徐列傳》:“其見《漢書》二十五,《漢記》四,皆刪敘潤色,以全本體。其二十六,博采古今之瑰瑋之士,文章煥炳,德義可觀。”[76]這些記載和表述都明確稱各類以文辭寫就的作品為“文章”,且其外延非常廣泛,包括孔子整理的儒家經典,《晏子》一類的子書,《漢書》《漢記》之類的史著,揚雄《長楊賦》之類的辭賦,指陳世政的政論之文等。
東漢班固《漢書》的多篇志、傳中,對西漢“文章”創作的繁盛狀況有更集中完整的記錄和評述。如《漢書·地理志》:
《漢書·揚雄傳》:
《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
從《漢書》中有關“文章”的這幾則文獻可以看出:第一,先秦時期整體泛化的“文章”觀念在漢代出現了明顯分化,一方面是作為先秦時期“文章”之核心的儒家傳統典籍如《易》《詩》《書》《禮》《春秋》等被歸入“儒術”名下,一方面則是原來廣義的“文章”一詞開始普遍用于專指漢代辭賦家創作的“文辭”類作品。從更深層的概念表意機制來看,“文章”概念外延的這一時代性轉移又是符合其內在規定性的——“文章”一詞在具體使用中總是傾向于指稱那些相對而言更復雜、更繁復的事物形式和結構,因此,當那些遠比先秦典籍繁復富麗的辭賦類作品在漢代大量出現時,自然會成為“文章”概念新的主要所指。
第二,“文章”概念在漢代出現分化并轉向專指的現實基礎,是漢代各體文章尤其是辭賦類文章寫作的繁盛和壯大,文辭寫作及其作者群體成為漢代出現的一種突出的具有標志意義的文化現象。《漢書》將“文章”與“儒雅”“定令”等并列,表明“文章”寫作已被視為與“儒雅”“篤行”“質直”“推賢”“定令”“滑稽”“應對”等有所區別的一項獨特的能力、品質和專長。事實上,漢代的很多“文章”家的確像揚雄那樣對文章寫作有著非常自覺的意識和實踐,或致力于借文章顯于當時,或追求以文章名于后世,學習和寫作“文章”不再是孔子所說的“行有余力”時所為之末事,而是成為值得付諸全部精神和生命的終生志業。
第三,揚雄分別以《易》為“經”文之典范、《論語》為“傳”文之典范、《倉頡》為“史篇”之典范、《虞箴》為“箴”文之典范、《離騷》為“賦”之典范、相如文為“辭”之典范,擬撰和創作了《太玄》《法言》《訓纂》《州箴》《反離騷》及《羽獵賦》《甘泉賦》等各類文章,表明其文章寫作實際上已有了非常自覺的“文體”類型的區分意識(盡管還未出現明確的“文體”概念)。再對照《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中的詩賦分類及《后漢書·文苑傳》中所列的書、銘、誄、吊、贊、頌、連珠、碑、策、箴、論、箋、奏、書、令、檄、謁文等各類文體之名[80],可知在以“文體”(或“體”)概念為核心的“文體”論產生之前的漢代,各類文體寫作已經成為普遍事實。
盡管已經出現了專擅文章之士,盡管文章寫作尤其是辭賦寫作已是規模極大、類型眾多,盡管比較狹義的“文章”概念已被普遍使用,而且盡管今人可以據此對漢代文學史的意義作出高度評價,但這一切文學史現象仍然都還是在“文章”之名下發生的,仍然體現了“文章”觀念的一些基本規定。反映在漢代文論層面上,仍如先秦時期的文章論那樣突出“文章”自身的文采形式特征,特重“文章”對社會事物尤其是漢帝國功業的潤飾功能,強調“文章”在政治教化領域中的揄揚諷喻功能,而尚未形成對各類文章自身內在本體結構的自覺認識和理論總結。相關觀點要言之有二:一曰“空文”說。如司馬遷《報任安書》:
李善《文選》注云:
又《史記·太史公自序》引上大夫壺遂言:
又《史記·日者列傳》載西漢卜者司馬季主評當世所謂“賢者”之行:
又《鹽鐵論·非鞅》:
稱“文章”為“空文”是相對于“得(到)任用”(入仕)而言,是相對于“處實而效功”而言,這是西漢前期社會階層價值觀在文章觀中的直接體現。漢高祖劉邦“馬上得天下”,本不待見以文為業的儒生。漢武帝時期,對外逐匈奴,拓疆土,用兵不斷,武人多以軍功加官晉爵,恩蔭子孫;對內則重用能吏,拔擢實才;與此同時,又尊儒術,興文學,好文章,培養了一個專事文職的士人階層。前一類武人或能吏往往胸無點墨,目不識丁,但執掌實權,精于實務;后一類文士雖腹笥五經,下筆琳瑯,卻位屬侍從,處類俳優,不僅容易招致前者的輕慢和譏嘲,而且他們自己也往往以此自卑、自嘲。“空文”一說即是西漢文士這種社會地位和心態的自我寫照,它以一種極端自謙而夸張的修辭將西漢文章寫作的依附性和從屬性凸顯了出來。
二曰“潤色”說。班固《兩都賦序》:
在這里,“言語侍從”所作的辭賦之“文章”與廣義的禮樂之“文章”被同一視之,皆屬于漢帝國偉業的“潤色”。這種“文章”觀承自先秦而變本加厲,在恢復傳統禮樂制度之外又有了一支由“言語侍從”組成的、數量可觀的專業“文章”制作隊伍。言語文辭本有的自由表現功能,讓這些“言語侍從”將狹義“文章”的“潤色”功能發揮到極致,“假象”與“逸詞”共篇,“辯言”與“麗靡”一體。
漢代的文章“潤色”說是既有“文章”觀念自身發展到極致和頂峰的產物,是“文章”概念所蘊含的“事物本體之外飾”這一內在規定性充分而集中的展開。在先秦儒家“人文”系統中,“文”即已有內外、主次等層次之分。如在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這“孔門四科”中,前三科俱為實行實功,而作為文獻(實為三代文章)之學的“文學”乃居于其末。漢代之狹義“文章”,是廣義“文章”進一步分化和分工的產物:一方面出現了一批專事文辭寫作的文士(如司馬相如、枚乘、東方朔等),與那些從事實務、屢建軍功之士形成了鮮明對照;一方面出現了大量鋪張揚厲、閎衍侈麗的辭賦作品,片面而極端地發展了文辭的形式之美和潤飾之功,使“文章”愈加背離屬于其自身本體的內在完整性。于是,當漢代“文章”實踐在辭賦寫作中登峰造極時,“文章”的外飾功能也在漢代的辭賦論中被空前鮮明而集中地闡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