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賭協議”典型仲裁案例與實務精要
- 劉曉春主編
- 9670字
- 2023-04-21 19:18:01
案例2 與目標公司對賭的效力認定
仲裁要點: 對賭協議的效力根據回購義務對象不同而有所不同,在《九民紀要》發布前,仲裁庭通常認定以目標公司為回購義務對象的對賭條款無效,以目標公司股東為回購義務對象的對賭條款有效。
一、案情概要
2014年1月22 日,申請人(A 公司)與第一被申請人(目標公司 B 公司)、第二被申請人(目標公司股東C)、第三被申請人(目標公司股東D,以上三名被申請人以下合稱“被申請人” )及案外人E簽訂2014年《增資協議》:被申請人基于對第一被申請人前景的預測,提出第一被申請人初始估值為1億元;申請人向第一被申請人增資1000萬元,獲得公司10%的股權;第一被申請人以2018年1月30日前實現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為目標。2015年4月15日,根據第一被申請人實際經營發展需要,申請人與被申請人及案外人E又簽訂了新一輪的增資協議,目標仍然為第一被申請人于2018年1月30日前實現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此次投資,申請人向第一被申請人增資5106.3830萬元,獲得公司15.4%的股權。
2015年《增資協議》“贖回”部分約定:“1.當出現以下情況時,A公司有權要求管理團隊股東或公司回購A公司所持有的全部公司股權(或股份):a.不論任何主觀或客觀原因,公司不能在2018年1月30日前實現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或出售……2.本協議項下的股權(股份)回購價格應按以下兩者孰高者確定:a.按照本協議第三條規定的A公司的全部出資額及自從實際繳納出資日起至管理團隊股東或公司實際支付回購價款之日止,按照每年12%計算利息(單利)……或b.回購時A公司所持有股權(或股份)所對應公司經審計的凈資產。”
前述兩次《增資協議》簽訂后,申請人均依約按期向第一被申請人出資,履行了合同約定的義務;而第一被申請人沒有達到第一次增資協議約定的業績及利潤目標,且至2018年1月未實現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的目標,并違反多項合同義務。經申請人與第二被申請人、第三被申請人多次磋商無果,第二被申請人明確表示公司無法達到上市的目標,也不愿意依據合同約定履行回購義務。
申請人于2019年3月26日向深圳國際仲裁院申請仲裁并提出如下仲裁請求:
1. 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共同支付申請人第一期股權回購款本金1000萬元,并支付該款相應利息(利息按每年12%的標準計算,自2014年1月22日起計至實際付清回購款項之日止,暫計至2018年10月29日,利息為5803333.33元),第一被申請人對第二被申請人、第三被申請人的付款義務承擔連帶責任。
2. 被申請人連帶支付申請人第二期股權回購款本金5106.3830萬元,并支付該款相應利息(利息按每年12%的標準計算,自2015年4月15日起計至實際付清回購款項之日止,暫計至2018年10月29日,利息為22008511. 59元)。
3. 被申請人連帶支付申請人違約金50萬元。
4. 被申請人共同承擔本案仲裁費、保全費、律師費等費用。
二、當事人主張
(一)關于回購義務主體的認定
申請人主張,根據《增資協議》的約定,當出現相應的情況時,申請人有權要求管理團隊股東或公司回購申請人所持有的全部公司股權(或股份),故本案中回購義務的主體應當是三名被申請人,其中管理團隊股東指的是第二、第三被申請人,目標公司即為第一被申請人。
被申請人主張,第一被申請人不是適格主體,而第二、第三被申請人不是約定的回購義務主體。
(二)關于回購條款的法律效力認定
申請人主張,2015年《增資協議》中的贖回條款體現了雙方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且不違反相關法律法規,應當認定為有效。
被申請人主張,2015年《增資協議》約定的第一被申請人與申請人的回購條款,因違反有限責任制度、構成抽逃出資、損害債權人利益等,應當認定為無效條款。至于第二、第三被申請人與申請人的回購條款,因申請人提供的證據存在重大疑問,不能認定其具有合法效力。
(三)關于回購條款成就與否的認定
申請人主張,第一被申請人未能按期實現上市目標,回購條款的條件已經成就。
被申請人主張,申請人的行為對第一被申請人的業績產生重大影響,不能僅以相關業績目標未實現而要求被申請人承擔責任。
(四)關于回購條款的責任承擔方式
申請人主張,針對第一期股權回購款,第二、第三被申請人應當承擔付款責任,而第一被申請人承擔連帶付款責任;針對第二期股權回購款,被申請人應當一并承擔連帶付款責任。
被申請人主張,其無須承擔回購條款約定的相關付款責任。
(五)關于違約金的負擔問題
申請人主張,被申請人的行為已經構成違約,應當按照合同約定承擔違約金責任。
被申請人主張,未完成上市計劃和未達到業績要求不屬于違約,而是屬于合同約定的條件成就,因此被申請人不應當承擔違約金責任。
三、仲裁庭認定的事實
1. 2014年1月22日,申請人與被申請人及案外人E簽訂2014年《增資協議》,其中“贖回”部分約定:“1.當出現以下情況時,投資方有權要求公司回購投資方所持有的全部公司股份:a.不論任何主觀或客觀原因,公司不能在2018年1月30日前實現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或出售,該等原因包括但不限于公司經營業績方面不具備上市條件,或由于公司歷史沿革方面的不規范未能實現上市或出售目標,或由于參與公司經營的原股東存在過錯、經營失誤等原因造成公司無法上市或出售……5.公司及管理團隊股東在此共同連帶保證:如果投資方根據本條第1款要求公司或創建人回購其持有的公司全部或部分股份,公司及管理團隊股東應促使公司的董事會、股東大會同意該股份的回購或轉讓,在相應的董事會和股東大會上投票同意,并簽署一切必需簽署的法律文件。” 其中“違約責任和賠償”部分約定: “……2. 違約救濟:(1)違約方應當負責賠償其違約行為給守約方造成的損失,以使守約方恢復到該違約事件不發生的情形下守約方可以達到的狀態。(2)除本協議另有約定外,公司或原股東發生本協議項下違約事件的,投資方可以選擇:①單方面書面通知公司或原股東解除本協議,并由公司或原股東就因其違約行為造成的投資方全部經濟損失(包括但不限于按照同期貸款利率計算的利息損失、訴訟費、調查費、合理律師費等)進行賠償;或者②要求公司或原股東繼續履行本協議,同時向投資方支付違約金50萬元,造成投資方超出該違約金部分的損失,由公司或原股東另行賠償。”
2. 2015年4月15日,申請人與被申請人及案外人E簽訂2015年《增資協議》,其中“投資金額和股權比例”部分約定:“A公司投資金額為5106.3830萬元,增加6%的公司股權,即完成增資后A公司持有15.4%的公司股權……”
其中“贖回”部分約定:“1.當出現以下情況時,A公司有權要求管理團隊股東或公司回購A公司所持有的全部公司股權(或股份):a.不論任何主觀或客觀原因,公司不能在2018年1月30日前實現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或出售,該等原因包括但不限于公司經營業績方面不具備上市條件,或由于公司歷史沿革方面的不規范未能實現上市或出售目標,或由于參與公司經營的原股東存在過錯、經營失誤等原因造成公司無法上市或出售……”“贖回”部分還約定:“……2.本協議項下的股權(股份)回購價格應按以下兩者孰高者確定:a.按照本協議第三條規定的A公司的全部出資額及自從實際繳納出資日起至管理團隊股東或公司實際支付回購價款之日止,按照每年12%計算利息(單利)[但應扣除A公司已取得的紅利(如有)];或b.回購時A公司所持有股權(或股份)所對應公司經審計的凈資產……”
其中“特別條款”部分約定:“……3.各方于2014年1月22日簽署《增資協議》于本協議簽署之日自動終止,且本協議將取代各方(或任何一方)之前就本協議項下的任何事宜而達成的所有協議或安排,該等協議或安排(若有)將在本協議簽署日期失效。”
“違約責任和賠償”部分約定:“違約方應當負責賠償其違約行為給守約方造成的損失,以使守約方恢復到該違約事件不發生的情形下守約方可以達到的狀態。”
3. 截至2018年1月30日,第一被申請人未能實現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或出售。
4. 2018年9月29日,申請人向被申請人寄送《律師函》,要求被申請人按照合同約定履行股權回購義務,但該函件未能有效送達。
5. 2014年1月24日,申請人向第一被申請人賬戶匯付600萬元;2014年4月1 日,申請人向第一被申請人賬戶匯付 400 萬元;2015 年 4 月 24日,申請人向第一被申請人賬戶匯付400萬元;2015年5月7日,申請人向第一被申請人賬戶匯付47063830元。
6. 某會計師事務所對第一被申請人2017年的財務報表實施審計,并于2018年6月19日出具無法表示意見的審計報告。
四、仲裁庭意見
(一)關于回購義務主體的認定
仲裁庭認為,2014年《增資協議》雖約定回購義務的主體是第一被申請人,但該協議已因為2015年《增資協議》中“特別條款”的約定而失效,本案中回購義務的主體認定應當以2015年《增資協議》為準,回購義務主體為第一、第二、第三被申請人。
(二)關于回購條款的法律效力認定
仲裁庭認為,本案中回購義務主體為三名被申請人,回購條款的效力需要根據回購義務主體不同而有所區別:
1. 以第一被申請人為義務主體的回購條款無效
申請人已通過增資行為成為第一被申請人的股東,申請人作為投資人要求第一被申請人履行回購義務,實質上是投資人與公司進行對賭,其法律效力不能予以認可:
(1)違反《公司法》相關基本原則。《公司法》第3條規定:“公司是企業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公司以其全部財產對公司的債務承擔責任。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東以其認購的股份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第20條第1款規定:“公司股東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和公司章程,依法行使股東權利,不得濫用股東權利損害公司或者其他股東的利益;不得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損害公司債權人的利益。”第35條規定:“公司成立后,股東不得抽逃出資。”上述規范對于公司的獨立法人地位、股東的有限責任、公司債權人保護以及公司資本維持原則作出明確要求。申請人主張第一被申請人履行回購義務,相關權利義務發生在公司與公司股東之間,對公司作為獨立法人的權益產生直接影響。且第一被申請人履行合同義務的資金來源是公司資本,存在對資本維持原則的違反。同時,公司債權人的信賴基礎是公司資本,第一被申請人履行回購義務的行為構成對公司債權人信賴利益的侵害。
(2)違反《公司法》關于股份回購的規定。《公司法》第142條對公司可以回購股份的情形進行了明確的列舉性規定,且未設定兜底性條款,而2015年《增資協議》中約定的回購情形并不屬于法定范圍。第一被申請人若履行回購義務,則違反法律的強制性規定,根據《合同法》第52條第(五)項的規定,應當認定為無效。
2. 以第二、第三被申請人為義務主體的回購條款有效
申請人已通過增資行為成為第一被申請人的股東,申請人作為投資人要求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履行回購義務,實質上是投資人與公司股東進行對賭,其法律效力應予認可:
(1)回購條款具有真實性。被申請人認為2015年《增資協議》具有重大疑問,因此其中的回購條款不能作為申請人的主張依據。根據雙方當事人提供證據的證明力綜合判斷,仲裁庭采信申請人提交的2015年《增資協議》為真實協議。
(2)回購條款具有合法性。申請人主張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履行回購義務,相關權利義務發生在公司內部各股東之間,對公司作為獨立法人的權益并不產生直接影響。且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履行合同義務的資金來源不是公司資本,不存在對資本維持原則的違反。同時,公司債權人的信賴基礎是公司資本,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履行回購義務的行為也不構成對公司債權人信賴利益的侵害。
綜上,以第一被申請人為義務主體的回購條款無效,而以第二、第三被申請人為義務主體的回購條款有效。
(三)關于回購條款成就與否的認定
仲裁庭認為,根據合同雙方在2015年《增資協議》中“贖回”部分的約定,若第一被申請人未能在約定時間前實現首發上市或出售,則觸發回購義務條款。第一被申請人既未能按期實現合同約定的上市目標,且該目標未能實現并非由于申請人的不正當行為,則回購條件已經成就。申請人提起仲裁等行為即使對第一被申請人的業績有所影響,也是申請人正當行使權利的體現,被申請人不能據此認定回購條件未成就。
(四)關于回購條款的責任承擔方式
仲裁庭認為,按照2015年《增資協議》“贖回”部分和“特別條款”部分的約定,回購義務主體是第一、第二、第三被申請人。以第一被申請人為義務主體的回購條款既然已經被認定為無效,則第一被申請人不承擔相關付款責任。申請人雖主張第一被申請人基于擔保責任需承擔付款義務,但第一被申請人在該協議“贖回”部分所進行的共同連帶保證,只是設定第一被申請人配合回購的義務,而不是直接設定第一被申請人對回購義務的擔保責任。因此,申請人這一主張缺乏合同依據。另外,以第二、第三被申請人為義務主體的回購條款有效,雖然申請人主張權利的《律師函》未能有效送達,但申請人提起仲裁視同于權利主張行為,第二、第三被申請人作為共同的有效回購義務主體,應當依約共同履行相關付款義務。綜上,申請人關于請求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履行股權回購義務的仲裁請求部分應予支持。
(五)關于違約金的負擔問題
仲裁庭認為,關于回購款項的具體計算問題雙方在2015年《增資協議》中已有明確約定,相關金額以兩項計算標準中高者為準。鑒于第一被申請人的經營現狀,無法對其實施有效的審計程序,故經審計的凈資產數額無法確定。在這一情況下,只能根據增資額與利息費用累加數確定相關回購款金額。
五、裁決結果
1. 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共同支付申請人第一期股權回購款本金1000萬元,并支付相應利息[以600萬元為基數,自2014年1月24日起計至實際付清回購款項之日止,按照年利率12%(單利)確定的利息;以及以400萬元為基數,自2014年4月1日起計至實際付清回購款項之日止,按照年利率12% (單利)確定的利息]。
2. 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共同支付申請人第二期股權回購款本金5106.3830萬元,并支付相應利息[以400萬元為基數,自2015年4月24日起計至實際付清回購款項之日止,按照年利率12%(單利)確定的利息;以及以47063830元為基數,自2015年5月7日起計至實際付清回購款項之日止,按照年利率12%(單利)確定的利息]。
3. 第二、第三被申請人向申請人支付保全費、律師費、仲裁費。
4. 駁回申請人的其他仲裁請求。
六、評析
本案涉及多個法律爭點,因篇幅有限,下文僅對回購條款的法律效力這一爭點進行相關評析。
(一)關于對賭協議效力認定的不同觀點
《九民紀要》就對賭協議作出了如下定義:“實踐中俗稱的‘對賭協議’,又稱估值調整協議,是指投資方與融資方在達成股權性融資協議時,為解決交易雙方對目標公司未來發展的不確定性、信息不對稱以及代理成本而設計的包含了股權回購、金錢補償等對未來目標公司的估值進行調整的協議。”
本案中,雙方當事人之間簽訂的《增資協議》約定,不論任何主觀或客觀原因,第一被申請人不能在2018年1月30日前實現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或出售,申請人有權要求被申請人回購申請人所持有的全部公司股權(或股份)。這屬于典型的股權回購型對賭協議,即在對賭條件(本案中為上市)沒有實現的情況下,投資方即申請人有權按合同約定請求第一被申請人即目標公司回購其持有的股權。
實務界與理論界對于與目標公司進行的對賭協議之效力存在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對賭協議使得投資方規避風險,無論何種情況均可以獲得相對固定的收益,會導致公司債權人、公司本身的損失,故與目標公司對賭無效,與公司股東對賭有效。1 這也是本案中仲裁庭的觀點,仲裁庭認為,與目標公司對賭的回購條款因違反《公司法》第3條、第20條、第35條、第142條的規定而無效。這一觀點沿襲了最高人民法院經典案例“海富案”的裁判思路,該案判決書中認定與目標公司對賭因違反資本維持原則而無效。資本維持原則旨在調和股東和債權人之間的利益沖突,約束公司和股東將經營風險轉嫁給債權人的行為2,此種觀點較為保守地保護公司債權人的利益,而認定與目標公司的對賭協議無效。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投資方與目標公司的對賭協議如無其他法定無效事由,則應認定為有效,因為此種協議并未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效力性強制性規定。3 雖有“海富案”在前,但是學界對于效力的討論仍未停止,進而引發了司法裁判理念的轉變。《九民紀要》第5條規定,對于不存在法定無效事由而當事人主張對賭協議無效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將資本維持原則和禁止抽逃出資的規定與合同效力問題剝離開來處理,在投資方請求回購股權時,才啟動審查減資程序是否完成來處理當事人的請求,這反映了人民法院對于合同效力的態度是盡量使合同有效,這與《民法典》的精神是一致的。
(二)對本案對賭協議效力認定的評析
與目標公司股東的對賭協議應認定為有效,在學術界與司法實踐中并無爭議,此處不再贅述。關于與目標公司的對賭協議,本案仲裁庭認為是無效的,理由有二:一是違反了《公司法》第3條、第20條、第35條的基本原則;二是違反了《公司法》第142條關于股份回購的規定。本案仲裁庭認定對賭協議效力無效的理由是遞進式的,其一,仲裁庭認為對賭協議違反了《公司法》第3條、第20條、第35條的基本原則,是指與目標公司的對賭協議構成了對公司法規定的不得抽逃出資、資本維持等基本原則的違反,其內在邏輯在于認為對賭協議因違反《合同法》第52條第(五)項規定的“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而導致合同無效。其二,仲裁庭認為與目標公司的對賭協議違反了《公司法》第142條關于股份回購的規定,即目標公司未完成減資程序無法履行其股份回購義務,這是認為實際履行層面會違反《公司法》的規定。對于仲裁庭的兩條理由逐一評析如下:
1. 對于“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認定
對于以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為由認定合同無效的問題,《九民紀要》中指出,前述“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應明確限制在效力性強制性規定的范圍內,而區分效力性規定或是管理性規定需要考察規范對象,需要進行法益衡量。4 第一,關于對賭協議的內容并非法律法規所禁止的,《公司法》并不禁止對賭行為本身。履行行為可能會導致違反《公司法》資本維持原則、股權回購規定的情形發生,然而這不應當是裁判者在認定合同效力時考慮的因素,不能僅因履行行為的或然性可能而認定合同無效。第二,認定對賭協議有效后,目標公司即應對投資人所持股權進行回購。如果目標公司按照《公司法》的規定完成了回購等相關法定程序,則不會產生違反《公司法》的情況。換言之,資本維持原則導致一時履行不能,并不影響債務的發生,更不應據此否定合同的效力。5
綜上,筆者認為,從《合同法》第52條第(五)項之視角來看,與目標公司的對賭協議不宜直接被認定為無效。
2. 對賭協議的效力與資本維持原則
《公司法》第20條第1款規定:“公司股東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和公司章程,依法行使股東權利,不得濫用股東權利損害公司或者其他股東的利益;不得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損害公司債權人的利益。”第35條規定:“公司成立后,股東不得抽逃出資。”仲裁庭認為:第一,目標公司對投資者的股權回購會對公司作為獨立法人的權益產生直接影響。第二,目標公司履行合同義務的資金來源是公司資本,會違反資本維持原則。第三,因案外人的債權人對公司資本具有信賴基礎,目標公司履行回購義務的行為會侵害公司債權人的信賴利益。
公司資本維持原則指的是公司應當維持與公司資本總額相當的資產,在公司存續過程中,應當至少維持相當于資本額度之財產。6 仲裁庭同時提及《公司法》第142條對公司可以回購股份的情形進行了明確規定,嚴格限制公司回購股份也是資本維持原則的體現,實際上就是嚴格限制股東獲取投資回報的權利。7 前述論證了《公司法》關于抽逃出資、股權回購的規定為何不宜作為阻卻對賭協議生效的效力性規定,在認定對賭協議有效的情況下,裁判人員不可避免地需要處理在履行對賭協議中可能產生的抽逃出資問題,以及如何實際履行股權回購的問題。
首先,不宜一刀切地認為股權回購必然導致對資本維持原則的違反,公司與股東之間是可以進行正常經濟來往的。投資人與目標公司簽訂對賭協議是當事人之間的意思自治行為,也是公平合理的符合市場交易的行為。若達成對賭目標,公司獲得發展期間關鍵的高溢價的投資款;若未達成對賭目標,公司則回購股權。對于正常的市場交易行為,不能僅因為公司對賭對象具有股東身份,就認定該種行為會侵害公司的利益。8 其次,在一個號稱“逆轉”“海富案”的某對賭協議仲裁案件中,當期公司利潤額大于對賭協議約定的支付給投資者的補償款,則此時對賭協議的履行并不導致對資本維持原則的違反。9
在裁判實踐中,認定合同效力應位于履行義務之前,不能本末倒置地在認定合同效力時考慮當事人的履行行為可能會違反公司法基本原則而認定合同無效,亦不宜用一個或然性的結果來否定合同效力。
3. 對賭協議的履行
《九民紀要》提出,投資方請求目標公司回購股權的,目標公司未完成減資程序的,人民法院應當駁回其訴訟請求。《九民紀要》已經考慮到了對賭“賭輸”后目標公司實際履行可能產生的情形,這樣處理當事人的請求體現了《公司法》第35條不得抽逃出資的立法精神,凸顯了對公司債權人利益的保護。10 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是資本維持原則的應有之意,因公司有限責任制度,使得如何協調債權人與股東、公司的利益沖突問題成為核心問題。11 因對賭協議效力問題涉及合同法和公司法交叉的難題,《九民紀要》的思路是將管制從合同效力方面抽離,放置到履行過程中,使得公司法的有關規定不干預合同的生效,但是阻礙義務的履行。12 那么,將減資作為股權回購的必要前置程序,若目標公司不配合完成減資程序,可能導致投資方的合同目的落空。13 此時,即使合同被認定有效,但是投資人權益仍無法得到保障。對此,筆者認為,既然《九民紀要》已經規定減資程序為必要的前置程序,雙方當事人應當在協商對賭協議的過程中予以充分考慮,并設置更為合理可行的交易安排。
(三)結語
雙方當事人基于一致提交仲裁的意思表示而產生仲裁案件,仲裁協議作為雙方當事人意思自治的體現,使得仲裁機構享有對案件的管轄權,也應更為尊重雙方當事人對于簽訂合同的一致意思表示,不宜簡單地認定合同無效。投資方和目標公司之間存在不對稱的信息導致投資方對目標公司估值困難,而對賭協議創新性的交易安排可以解決目標公司融資困難的問題,其商業作用是值得肯定的。仲裁從其起源來看,亦是服務于商事領域,給商事糾紛提供一種更為高效、便捷的解決方式,故仲裁在價值取向上也應考慮到商人對利益的追求。14 當事人選擇仲裁這種糾紛解決方式,仲裁庭在裁決過程中考慮當事人的商事利益追求也是仲裁的應有之義。與目標公司的對賭協議只要不違背法律的強制性規定,其效力應當得到肯定。
(本案例由深圳國際仲裁院蘇泉編撰)
1 參見宋毅、王苗苗:《對賭協議的效力認定》,載《人民司法》2018年第16期。
2 參見王軍:《中國公司法》(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58頁。
3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114頁。
4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245—246頁。
5 參見賀劍:《對賭協議何以履行不能? ——一個公司法與民法的交叉研究》,載《法學家》2021年第1期。
6 參見施天濤:《公司法論》(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168頁。
7 參見朱慈蘊:《中國公司資本制度體系化再造之思考》,載《法律科學》2021年第3期。
8 參見陶修明:《投資對賭協議糾紛裁判處理的定性和定量問題分析》,載《北京仲裁》2020年第1期。
9 參見劉燕:《對賭協議與公司法資本管制:美國實踐及其啟示》,載《環球法律評論》2016年第3期。
10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117頁。
11 參見劉燕:《“對賭協議”的裁判路徑及政策選擇——基于PE/VC與公司對賭場景的分析》,載《法學研究》2020年第2期。
12 參見吳飛飛:《論股權轉讓合同解除規則的體系不一致缺陷與治愈——指導案例67號組織法裁判規則反思》,載《政治與法律》2021年第7期。
13 參見廖煒冕:《對賭失敗后的公司訴訟及其法律適用》,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16期。
14 參見劉曉紅、馮碩:《論國際商事仲裁中機構管理權與意思自治的沖突與協調——以快速仲裁程序中強制條款的適用為視角》,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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