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研究意義、內容與觀點

1.1 研究緣起

過去這些年，學術界對“中國經濟奇跡”發生的原因和各方面影響因素的探討似乎大多集中于政府治理之外的領域，如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鄉鎮企業、產權改革、對外開放、外國直接投資、技術進步、對外直接投資等。同時，在學術界或者社會上往往具有一種“政府管得越少越好”或者“小政府、大社會”的普遍傾向，并傾向于認為中國之所以能取得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經濟奇跡”，是因為我們采取了這樣或者那樣具體的改革措施。比如，在傳統的經濟增長模型中，一國的經濟增長似乎只取決于諸如勞動力、資本投入以及相應的技術進步等硬條件，而與這些要素背后更廣闊的市場環境、改革與政府的支持、相應的公共服務提升、基礎設施改善、營商環境改善、誠信體系建設等軟條件沒有太大的關系。即使過去幾十年，學術界有關中國經濟增長的認識進一步深化，深入到諸如技術進步、創新、人力資本、集聚、營商環境、法治建設、誠信體系建設等方面，但學術界乃至社會上有關“中國經濟奇跡”中政府治理作用的全面理解，在當前仍然是十分欠缺或者說非常不全面的。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主要可以歸納為兩方面：

第一，過去40多年中國的改革開放，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漸進學習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更多扮演的是學生而不是老師的角色。在改革開放之初，無論在領導人、企業家，還是普通老百姓的心中，恐怕都沒有一個完全清晰的“改革路線圖”，也沒有任何現成的理論或者先進改革國家的類似經驗提供指導或者借鑒。韓國、新加坡和中國香港地區、中國臺灣地區即所謂的亞洲“四小龍”雖然給了中國大陸一些啟迪，但改革卻依然沒有一個現成的例子可供參考。在這種情況下，中國過去40多年的改革開放在很多時候，都表現為一種“邊改革、邊試點、邊學習、邊推廣”的試驗過程，而不是那種“預先有頂層設計，而后有目標地推動”的改革過程。如果說中國是過去40多年中那個最好學的“優等生”的話，那么很顯然，美國、德國、英國、法國等發達國家及其所代表的成熟市場經濟體，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這個最好學的“優等生”的直接或間接的“老師”。因此，這樣看來，過去40多年，中國所依據和學習的各種“教材”或者“藍本”幾乎都來自西方。

除此之外，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出國留學的人數呈幾何式增長，其中不少人學成回國，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發展的最初推動者、贊成者和倡導者。那些最初推動、贊成和倡導改革開放的人，無論是政府官員、經濟學家、企業家，還是其他社會成功人士，往往都是那些受過西方文化熏陶和歷練的留學歸國人員或者有一定海歸經歷的人員。在這種情境下，毫無疑問，無論是理論界、政策界，還是社會中，都普遍接受西方那種流行了上百年的新古典經濟學理論背后的基本假設，即“政府越小越好”，或者“小政府、大社會才是最美好社會”的預言，而對那些支持政府作用，或者贊成政府監管、政府干預與產業政策的觀點和學者，都有一種天然的排斥、敬而遠之或者拒絕的心理。

第二，中國社會并不是一個類似于新加坡那樣的地域狹小、文化積淀時間相對較短的完全外向型社會；相反，改革開放以來的40多年只不過是那個具有兩千年歷史積淀和綿長文化傳統，特別是長期具有大一統、中央集權傳統的社會的一個瞬間而已。在這種背景下，人們對集權政府過多干預所導致的歷史悲劇還有很多尚未褪去的記憶。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最初二十多年。那時，受制于西方國家針對中國的全面封鎖、貿易禁運以及各種意識形態的圍追堵截，中國不得不復制和移植了蘇聯的那種全面計劃治理模式，其結果是，全社會的生產、分配、運輸與消費幾乎全由政府包辦。與此同時，人民的生活水平卻并沒有出現如政府和人們預期那樣的快速增長，國力也沒有快速強盛。相反，人民生活水平停滯不前，社會、經濟、政治曾一度陷入動亂乃至崩潰的邊緣。很顯然，這種源于強勢政府、全面干預和計劃掌控的種種負面影響，再次刷新了全社會對政府作用的負面印象。因此，當時的中國社會內外普遍抱有一種對市場經濟的濃濃期待。

在這樣的情境下，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的市場化改革應運而生。與此前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推進的放松管制、強化市場作用的各方面改革先后取得了非常不錯的經濟績效，讓一個瀕于破產的大國在短短40多年間躍升為全球GDP排名第二的最大發展中國家，并讓那個排名第一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美國感到不小的壓力。這種改革后的“中國經濟奇跡”與改革前疲態不斷、波折不斷的經濟發展之間的巨大反差，更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人們對政府負面作用的情緒化認識，使得全社會充滿了一種日益重視市場、不斷弱化政府作用的普遍觀點和情緒。因此，在這種情形下，討論“中國經濟奇跡”中的政府治理作用，很可能會被冠以各種不受歡迎的稱呼，甚至還可能被扣上各種各樣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