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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古堡

金牛街道辦事處防汛辦的座機電話響個不停,15個社區都在報告同一件事,淹水。街道辦副主任新華的手機也響個不停,曙光社區賴主任反映金汁河的水已經漲起來了。新華是金牛街道最年輕的副主任,剛剛三十一歲。

“通知水務局,馬上開閘放水!”新華命令防汛辦小李立即給官渡區水務局打電話。

金汁河有一段是暗河,有一段是明河,在金牛轄區是一條明河,在張家廟匯入明通河。金汁河與明通河的交匯處有一個小型泄洪閘,歸官渡區水務局管理。

金汁河已經從原先的灌溉河變成了如今的排污河。大雨滂沱,漫漲的雨水夾雜著污水一齊翻涌出來。河道兩岸成片新栽的樹林已成為一個個露天廁所。金汁河河床中的石堤,并沒有把農藥水和灌溉水分開,堤內外流淌著的都是同樣顏色的黑水。

“水務局讓我們去幾個人,說是他們人手不夠,守泄洪閘的劉師已經在那里等著了。”小劉向新華報告。

“叫上曙光社區的賴主任和許俊。”

新華和小李開車先到了曙光社區,賴主任和許俊已經打著傘等在社區門口,上了車,賴主任遞給新華一支香煙。新華點著香煙猛吸了一口,“雨連著下,最怕漲水了!”

“把泄洪閘打開后應該會好一點。”賴主任說。

車很快開到了泄洪閘,幾個人進了閘門控制室,除了一個老人,沒見劉師在那里。

“劉師傅不在嗎?”許俊問那位老人。

“他老婆癲癇病發了,他剛才趕回家去了。”老人說。

“您是?”許俊以前沒見過他。

“我在這周圍住著,和老劉認識,他讓我幫他盯著這里。”

“你會操作泄洪閘嗎?”賴主任問。

“這個泄洪閘已經壞了好久了,要開閘門,必須人下去抬。”

“怎么不修修?”新華以前和水務局的人打過交道,感覺他們做事拖拖拉拉。

“這誰知道?”

“水流這么急,誰敢下去啊?”許俊是曙光社區的綜治委員,防汛抗旱都歸他管,他也是這幾位當中級別最低的人,如果要下去抬閘,他是理所應當的人選,“再說了,我們下去也不會抬啊!”

“先出去看看情況再說。”

大家跟著新華來到了閘口。一個銹跡斑斑,長寬各有一米五的鐵質閘門堵在了金汁河和明通河的中間,兩側分別是黃色的明通河和黑色的金汁河,兩條河組成了一個“丁”字。

新華蹙著眉頭,想著用什么工具可以將閘門抬升起來。

“我下去試試,我知道怎么抬。”老人對新華說,老人似乎也看出來新華是這四個人的頭兒。

“老人家,您歲數這么大了,恐怕不行,再說您是普通居民,也不是水務局的工作人員,萬一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設想啊!”新華聽說老人說他住在附近,以為老人是旁邊鐵路小區的居民。

“沒事,我以前下去過,知道閘口的銷子在哪,你們從控制室找根安全繩,我系在腰上,另一頭綁在樹上,很安全的。”

四個人的眼睛齊刷刷望著老人,老人奮不顧身的勇氣似乎感染了他們。

“新副,讓他試試吧。”賴主任說。

“好吧,那您可要小心。”

許俊找來了安全繩,老人把衣服脫了,只穿著短褲。老人把安全繩系好,便很利落地跳進了金汁河,河水不算深,剛剛沒過了老人的胸口,老人在閘口摸索了兩下,便找到插銷,往上一抬,閘門便自己緩緩升了起來,伴隨著鉸鏈的咔咔聲。老人回轉身,雙手撐在岸墻上沿,幾個人看著老人上岸有一些吃力,便讓老人伸出手,把老人拽了上來。

閘門還在慢慢抬升,半分鐘的樣子,閘門升到了最高位。隨著閘門的升起,金汁河的黑水像是電影院散場的觀眾,魚貫而出,黑水與黃水交匯在了一起,很快干流便將支流吞沒。金汁河的水位緩緩下降,幾分鐘后,河水已經回落到堤岸以下,乖乖地沿著河道前行。

老人用綠色的背心簡單擦拭了一下身體,便直接穿起襯衣和褲子。老人將背心的水擰干,搭在了自己肩上,手里提著一雙鞋后幫被踩塌了的解放鞋。

“把鞋穿上吧,和我們去辦事處吃工作餐。”新華看著被馴服的金汁河,心里的喜悅之情油然而生,終于可以交差了。

“不穿了,我習慣了。”老人將控制室的門帶上,便獨自頂著一塊塑料布走了。

新華剛才心里著急,也顧不得仔細端詳老人的容貌,此時望著老人遠去的背影,想喊老人一聲,卻又沒有喊出口。老人的背影清瘦但結實,小腿有鉆石型的肌肉,腳后跟的老繭像是被煙熏過的樹皮,看著不像是城市小區的居民,更像是剛從地頭拔完蘿卜的農民,只是走路有一點跛腳。

新華沒有注意,老人去的方向不是鐵路小區,而是河岸邊的小樹林。

周五,新華開著他那輛藍灰色的比亞迪F0從街道辦的大門駛出,在下班前媳婦打電話給他,說今晚老同學一家要來家里做客,讓他買幾樣新鮮的小菜。新華琢磨去王大橋菜市場買還是去金馬小街買,菜市場的菜品種齊全,但多半是凌晨菜販子批發來的菜,價格貴不新鮮,金馬小街的菜是周圍菜農直接挑來賣的,菜價低還新鮮。權衡再三,新華決定去金馬小街轉轉,到了十字路口,新華一把右轉方向,向金馬小街駛去。

新華在街口停好車,在后備箱翻出一個半舊的環保袋,便開始像一個普通市民一樣逛菜市街了。街兩側的菜農多半都是挑著擔子來賣的,每家至多有三個品種,有的只賣一樣。新華順著小街見什么菜好,價格合適,便挑了買來,也不還價,也不會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從街尾走到街頭。他見一個老婦人的西紅柿新鮮,買了一斤,西紅柿個頭不大,屁股窩窩周圍還泛著綠色,他拿了一張百元鈔票遞給老婦人,老婦人將鈔票對著太陽看了半天,又用手摩挲了半天,終于找給新華一沓皺皺巴巴的零錢。

新華又往前走,看到右手邊的小油菜不錯,油菜葉上掛著亮晶晶的露珠,葉片上有大大小小的蟲洞,應該是剛從地里拔出來,正好家里還有香菇,可以做一道自己拿手的香菇燒油菜。

“師傅,油菜怎么賣?”新華問穿白襯衣的菜農,菜農蹲在地上,勾著頭將小油菜一堆堆碼好,脖子彎著,露出領口黑色的一圈污漬。褲腳卷起在膝蓋上面,露出黝黑的皮膚。

“一堆三塊。”菜農也不抬頭,在一塊油布上認真地整理他的菜。

“要一堆吧。”新華盤算一堆剛好可以炒一盤。

穿白襯衣的菜農不像別家都準備了厚厚一摞一次性塑料袋,掛在筐上,隨用隨取,而是從一個裝滿一團一團小塑料袋的大塑料袋里翻出一團來,撐開袋口將一堆小油菜一把把放進去,他放得很仔細,頭尾交錯,一把不壓著一把,放好了,菜農抬起頭遞給冉俊凱。新華從剛才老婦人找給他的一沓皺巴巴的零錢當中抽出三張一塊的,遞給菜農。

正在他們完成交易的瞬間,新華突然眼前一亮。

“師傅,你不是那天幫我們抬閘門的老人家嗎?”

穿白襯衣的菜農也突然想起來,對面站著的這位是兩周前去閘口的那四位“公家人”之中的一位,四個人中有一個胖的,一個瘦的,一個戴眼鏡的,一個不胖不瘦的。對面這位正是那個不胖不瘦的。

“哦,是啊。”

“你在周圍村子里種菜啊?”

“嗯,這個嘛,呵呵,不多,一點點。”老人的回答吱吱嗚嗚。

“你天天都出來擺攤嗎?”

“也不是。”老人又再次低下頭去。

從老人躲閃的眼神中,新華似乎覺察到了什么,本來還想和老人多攀談幾句,見老人又低下頭去,新華便不再追問。

“那您忙著,改天再聊。”

“是啦,是啦。”

新華將塑料袋放進環保袋里,繼續朝街尾走,一路又買了兩樣,洋絲瓜和茄子。滿載而歸的他折頭返回街口停車場,路過剛才老人的攤位,卻不見了老人,油布換作一個裝滿水豆腐的鐵桶,一個年輕的婦女坐在鐵通邊上。

新華將環保袋放進后備箱,用收納箱抵住,免得車跑起來搖搖晃晃。

新華接到曙光社區聯防隊員報告,說上午在金汁河小樹林里巡邏時,發現有一個隱蔽的窩棚,窩棚里睡著一個老人,周圍還開墾出一片菜地。新華不由得聯想起抬閘門的老人。

防汛辦的公車被小李開去機場接街道辦主任了,新華只好開著自己的F0去小樹林,他一直認為公車改革是遲早的事,將來每月會有一筆交通補貼來解決“私車公用”的問題。

小樹林是金汁河河岸與周轉房小區院墻之間的一條沿河綠化帶,綠化帶的兩端用鐵絲網圍起,不允許行人進出,一方面是解決“露天廁所”的問題,一方面是怕流浪乞討人員在里面安營扎寨。

周轉房是當年在修建官房小區的時候,為解決周圍失地農民的過渡問題,臨時建蓋的一排簡易四層小樓,只通電,未通水,至今沒有產權證等正規手續,屬于街道辦資產。官房小區交房后,失地農民紛紛搬出了周轉房,街道辦將空出來的房子租給農民工等進城務工人員。

因為拉著鐵絲網,聯防隊員并沒有進去巡邏,后有周轉房里的居民反應有野貓在小樹林里搭窩,在發情期一宿一宿叫喚,吵得一排周轉房的居民無法入睡,建議徹底鏟除。聯防隊員便翻過鐵絲網找貓窩,沒想到除了貓窩還有人窩。

新華翻過鐵絲網,隔著小樹林密密的雜樹和灌木,看不見里面有違章建筑,他又往里面走了三十多米,隱約可以看見油布遮蓋的屋頂,這塊油布似曾相識。

又往前走了十米,一個由廢木板、廢門板、爛大衣柜組成的多邊形建筑躍然眼前。一個灰色的門簾搭在用竹竿做成的門楣上。廢木板上印著“小心輕放”的黑字,和一個玻璃高腳杯的圖案。小木屋的邊上用空心磚砌起了一個小型的灶臺,灶臺上支著一口黢黑的鐵鍋。

小木屋的后面是一小片菜地,綠油油水嫩嫩的小油菜整齊地呈多路縱隊排開,四周一圈蓮花白卷曲著葉子將小油菜圍在當心。澆菜的塑料桶里有半桶水,水的顏色和金汁河水的顏色相比清澈很多,一個塑料水瓢懶洋洋地飄在水面上。

新華揭開門簾,走了進去,小木屋里支著一張床,床單因多年未洗而顯出一個人形,床上散落著一副撲克,床腳堆放著男人的衣服,床頭柜是一個裝尿不濕的紙箱,紙箱上放著一個沒有電池的半導體收音機,床邊凌亂地堆放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一個洋瓷碗里還有吃剩的半條魚。小木屋里因為擺滿了東西而無處下腳。一把竹藤小椅子是小木屋里唯一件像樣的家具。

新華把藤椅搬了出來,坐在上面,點起一支煙,等著小木屋的主人歸來。望著平靜流淌的金汁河,新華想起了那個暴雨滂沱的下午,厚厚的云層遮天蔽日,下午的光線就像是傍晚。

幾只野貓從新華身邊躥過,像是幾道閃電,和那天下午的閃電一樣。

等了一個小時,新華小臂的皮膚上留下了藤椅編織的紋路,他實在等不住了,將一地的煙蒂用腳撮成一堆,從口袋里翻出一團衛生紙,將煙蒂包起來,把藤椅放好,邁著失望的腳步離開了小木屋。

新華后來又去了一次小木屋,木屋里仍沒有人,金馬小街也沒有老人的身影。

新華向街道辦主要領導匯報了小木屋的事情。

“干脆強行拆除。”街道辦主任發話。

“我再去一次,看看老人在不在,建議摸清情況再拆。”新華覺得先見到老人后更穩妥一些。

新華選擇了上午去,他翻過鐵絲網,遠遠看到菜地里有人,那熟悉的白襯衣,背對著自己蹴在地里,傍邊堆著一堆爛菜。

老人嘴里念叨著:“不操心,養不活啊,養不活。”

“大爺,你回來了?”新華喊了一聲。

老人一驚,單手下意識地扶在地上,雙膝差點跪下。老人扭頭一看,知道是那個年輕后生來了。

“大爺,我來了兩次了,您都不在。”

“我知道你要來。”老人說話直來直去。

“您躲出去了嗎?”

“嗯。”

“為啥呢?”

“怕你們把我送到救助站。”

“您是操心你的小油菜,又回來了嗎?”

“嗯。”

“這幾天您睡在哪里?”

“天橋下面。”

“大爺,還沒吃早點吧,我給您帶了燒餌塊和紫米粥,還熱著呢。”新華在來的路上特意去一家叫“鳳英”的燒餌塊小排檔,買了一個裹著油條抹著甜面醬的燒餌塊。

新華把早點遞到老人手里,老人猶豫了一下,接過早點,蹴在金汁河邊,吃起來。

“大爺,您是哪里人?”

老人咽了一口紫米粥,“不瞞你說,我是嵩明人,實在沒有辦法了,才來這里,我知道你們有辦法查到。”

“你的兒女呢?”

“我有兒子,他以前找過我,我不想回去,我就直接告訴你吧,其實我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老人的一句話叫新華這個在社會洪流中洗禮過的自認為有一定閱歷的人也一時摸不著頭腦。

“為什么這么說呢?”

“我姓陶,六十五歲了,十五年前,我在昆明打工,被老鄉騙去搞直銷,說是能賺大錢,其實是傳銷,進了那個窩子,想要出來是不可能了,自己打工積攢的幾千塊錢投進去,就像是竹簍打水,沒臉見人,幾年沒回去,老家的派出所已經把我死亡注銷了。”

“那你是怎么出來的呢?”

“剛開始不想出來,在里面的時候經常會做一些夢,一陣狂風把無數的錢朝我吹過來,錢多的我都拿不過來。后來慢慢清醒了,覺得得跑,一次米吃完了,我出去買米,就再也沒回去。”

“你以前在村子里做些什么呢?”

“我是獨生子,在嵩明的一個農田里長大的。我媽媽是個廚師,所以我很小就學會了做飯。我幫家里收莊稼,也在村里的生產隊當廚子。我24歲結婚,幾年后有了個兒子,后來有兩個孫子啦。我們種了小麥、玉米還有其他莊稼。我們自己蓋的房子,有三間屋。后院里還養了些雞、狗,還有豬。后來大家都去城里打工,都說城里的錢好掙,我一直覺得要活到老,干到老,不能給孩子添負擔。”

“你在哪里打工呢?”

“剛開始沒來城里,給鄉里一個老板放羊,每天下午四五點鐘,我要趕著一百多只羊去南坡吃草,羊圈和南坡中間橫穿一條柏油馬路,一次我趕著羊過馬路的時候,路上有卡車按喇叭,羊群開始亂竄,勁兒太大,我拽著一只壯羊,我沒有那么大力量控制繩子,結果,就被拽趴下了。受了傷,老板付了一點醫藥費,就再不管我了。摔了這一次后,腿腳就不好使了,在灶臺前站五分鐘都站不住,自己也想干一些輕省的活,后來鬼迷心竅,去了傳銷窩子。”

“你逃出來后,怎么生活的呢?”

“身份證被他們壓著,我也找不到工作,剛開始我睡在小西門橋下面的地上,早上五、六點起,然后開始往西北方向走,靠攢瓶子賣給回收站,每個月有五六百塊的收入,晚上又回到橋下面,一般午夜才睡。我也討過錢,一天能討到20到30塊,一次,一個外國女人居然給了我100塊。”老人說著,笑了起來,“一般人通常給我5毛或者1塊。外國人給的都是5塊、10塊。我自己花的很少,每天在吃飯上超不過2塊、3塊的。我都吃些粥、饅頭,把錢攢下來。有一次,我花7塊錢買了一雙鞋,就是這一雙解放鞋,一直穿到現在。”

“你為什么不去救助站呢?”

“有一次,我被他們接走了,那地方有點像是流浪者的監獄。然后把你遣送回鄉。我待了12天,在那有吃的,住的也挺好。那個大樓里大概能住500人,每間屋子都有12張床。床很舒服。我們能吃到饅頭、米飯和蔬菜,只有法定節日才有肉吃。至于娛樂設施嘛,那里有個撲克牌桌。我在那的時候和別的流浪者靠打牌來打發時間。”

“你還想不想回家呢?”

“也想,只是覺得丟人,還是讓他們覺得我死了好。”

“我們街道辦派人送你回去,你愿意嗎?”

老人遲疑了半晌,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

“我知道你們遲早是要拆我這個棚子的。”說完,老人呆呆地望著金汁河,不再言語。

幾天后,新華和另外兩位同事,提著街道辦買的日用品,和老人一起,開著車一路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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