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胃袋
- 懦夫新華
- 喝茶讀書
- 8029字
- 2023-03-28 22:36:53
新華是個保安,也是個酒鬼。我還沒來得及認識他,他就死了。我很難過,沉重的痛楚一陣陣刺入我的胃袋,我知道這是為什么。
周副總親自招他進來。他和新華第一次喝酒,是在年會上。
年會的聚餐很神奇,可以解決一年中懸而未決的事情,可以化解大大小小的誤會,大家把酒言歡,都付笑談。年會是全體員工對工作積累的濃縮與升華,是情感醞釀的奔突與發展,它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不受制度與紀律的界定。
新華和另外幾個保安坐一桌,周副總坐隔壁桌。
距離2018年還有兩天,作為聯合體投標的我們院和設計公司在四季度拿到了一個三億多的項目。現如今,在設計行業的寒冬,能簽訂這個大單,猶如在汪洋中抓到了一個救生圈。設計院,這個體制內的單位,有著廣袤的土地,但卻被炎炎的烈日烘烤著,它渴望細雨的滋潤,渴望涼意的撫育。它需要一個合作伙伴,需要一個有資質和能力的公司一起吃下這個項目。項目還只是一張白紙,但描繪它的筆已經準備好。我們院以前和這家公司合作過,期間,兩個單位起過爭端,鬧過摩擦,在尋找,傷害,背離之后,為了共同的利益,還能走到一起,這是一種勇氣。明年兩家幾百口人的活路就靠這個項目了。
周副總注意到隔壁桌的新華有點奇怪,空著的右手不停地顫抖,就像劇烈的咳嗽引起的痙攣。周副總問旁邊的人,“他有慢性病嗎?入職的時候可沒有發現?。 北粏柕娜瞬恢涝撊绾位卮稹G『靡慌杂幸粋€熟悉新華情況的人,笑瞇瞇地說,“他那是饞酒,一喝酒就好了!”
無酒不成席,吃的差不多,大家就放開喝了。領導那桌,從職位大小依次開始敬酒,一輪下來,250毫升的分酒器見了底,其他的員工桌,大家碰了三次,一瓶白酒就見了底。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開始自由活動,串起了場子,你來我往,稱兄道弟,每個人都變成了意見領袖。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領導才會放下官架子,員工也沒有職位高低。
量大者吆三呵五,量小者爛醉如泥。新華屬于量大的。周副總主動坐到了新華身邊,看到新華在幾杯酒下肚后,手果然不抖了。新華主動向周副總敬酒,感謝周副總慧眼識珠。他說自己這輩子最快樂的兩件事,一是和領導聊天,二是給媳婦錢。最痛苦的兩件事,一是用微信,二是聽媳婦罵孩子。新華也不忘贊美周副總兩句,“不容易??!最后一個季度能接到這個大單,您勞苦功高,勞苦功高!”
新華重復著恭維周副總的話。周副總看著阿布抬起就喝,喝完就倒,倒滿再喝,像一只知了在看不見的樹葉間不厭其煩地長吟短唱。
突然,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另一只手平平地壓在腰的位置?!爸芨笨偅竽患?,您一定要答應我?!?
周副總從新華的沖動中感到一種積郁長久的念頭,這念頭一直悶在新華心里,與陽光和空氣隔絕?!皠e說求,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會盡力幫你?!?
“我想調成白班?!?
“夜班干得好好的,咋個要改成白班?”
“我閨女考上了林草局的公務員,要去東川,晚上媳婦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新華的語氣中蹦跳著燦爛,似乎他體內的酒精在微微燃燒。
周副總想不到新華還有個這么有出息的女兒,突然一下子覺得,在命運面前,他和新華是平等的。“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兄弟,那現在,就讓我們好兄弟干一杯吧!”
新華不等周副總和他碰杯,仰起脖子就喝光了杯子里還剩的酒。新華放下酒杯,唱起了所有人都聽不懂的彝族酒歌。一首唱罷,新華喝半杯酒,再換一首,歌與酒賡續進行。
周副總見新華總是騎著一輛爛車上班,便把自己包里的一個袖珍打氣泵送給了新華。這小小的饋贈,讓新華又多喝了幾杯。
年會尾聲,新華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周副總委托他的駕駛員劉毅磊和辦公室馬俊送新華回去。
原本好好的天氣,突然下起了暴雨,雨下得很大,雷電交加,無風,雨水像繩子一樣直。
送醉如爛泥的同事回家,劉毅磊和馬俊原本期待著新華媳婦的感激和謝語,但迎來的除了噴火的眼睛,還有掃射的語言,“為哪你們好好的?為哪就他喝醉了?為哪你們要勸他喝?為哪你們不勸他別喝?是不是你們壓他酒?是不是你們合起伙來治他?你們是不是成心的?你們還好意思送他回來?”
脾氣火爆的劉毅磊本來就被亂雨澆了個透心涼,這下可好,新華的媳婦在陰沉的天空中又鼓動起了她黑色的翅膀。劉毅磊看著新華媳婦下巴上淡紅色的粉刺,罪惡的聯想使濕漉漉的面龐不自覺地險惡起來?!拔艺f大嫂,說話要講良心,我是駕駛員,怎么能喝酒?我說我今天連桌子都沒上,你咯信?”說著,劉毅磊松開了攙著新華的手,新華的整個重量都掛在了瘦弱的馬俊身上,馬俊也對新華媳婦的出言不遜感到憂憤莫名。
“賣賣,反正都是你們這幫人,抽著他喝酒,把他往死里灌,你以為我不知道?”
劉毅磊的憤怒一直潛滋暗長,但老天爺卻先他一步爆發了,栗子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撒落在車上、路上和房頂上,頓時把萬物變得珠光寶氣。
“你上面頂著的是腦袋還是糞瓢???會說人話嗎?”劉毅磊就像一匹站在孤峰頂端朝著月亮不斷嗥叫的孤狼。
新華被吵鬧聲和撞擊聲驚得睜開了眼睛,酒醒了一半?!靶值埽屛蚁眿D說,你別、別他媽說!”新華的舌頭依然打著結。
劉毅磊更生氣了,“新華,你真是一塊焐不熱的河底石!你怎么和你媳婦一樣,放屁都不粘大胯?”
劉毅磊覺得在自然界所有的心里,人心最壞,新華幫他又坐實了這一點。劉毅磊的怒火沿著頸側的血管直沖太陽穴,耳根下的皮膚不斷跳動,他推了新華一把,差點讓和新華貼在一起的馬俊也跟著摔一跤。
暈忉忉的新華臉上紅,腳打飄,嘴邊淋漓著一串口水。這個平時老實得像一塊石頭的人也發起怒來,噴著滿口酒菜的餿氣,扯著沙啞的嗓子,勾著頭,掙脫開馬俊,向劉毅磊撞來。
新華像一棵倒伐的樹,劉毅磊被撞得坐在了地上,尷尬像冰雹一樣布在他臉上。
烏云越聚越多,如濕了的綢布被一寸一寸堆積起來。馬俊看了一眼劉毅磊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臉上滿是訝異和缺血。
醉酒后的頭痛讓新華的腦子里滿是雜草,他想不起來昨晚發生了什么,但濃烈的惘然和不安逼迫著他去問媳婦。媳婦沒好氣地復述了一遍。
新華往自己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喉間像插了一把枯草,一身的汗粒像在身上結了一層殼。
“應該給人家賠禮道歉去!”
新華急忙從組合柜里找到一瓶自己珍藏多年的余甘子泡酒,用環保袋裝起來,拎著就走。
離單位也就幾公里的路,新華騎得沉緩遲暮,幾次都想停車轉回來。
用馬蹄筋治牙痛,用水棕根利尿,用艾蒿祛風除濕,用余甘子治跌打損傷,是新華爛熟于心的偏方,他不能就這么回去,一定要把昨天犯的錯誤補救回來。
這是一個讓新華窒息的上午,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希望劉毅磊不要啐痰在他身上就好。
新華推開辦公室的門,辦公室里劉毅磊和馬俊都在。劉毅磊看了阿布一眼,臉上呈著不屑和清灰。
新華說話磕磕絆絆,每一個字都像粗糲的石頭卡在嗓子眼里,要用足夠的氣力才能釋放出幾個,“昨天晚上,哎,昨天晚上……有了膿總是要擠出來的?!?
但新華還是擠不出來,他想努力把道歉的話從肚子里再返出來,但時間仿佛凝滯了起來,讓辦公室里的空氣旺旺生出很多草。突然,新華的淚水嘩地一下涌著掛在了眼眶上,手僵在半空嗦嗦嘩嘩地抖了起來。
陽光像一層透明的薄金鍍在辦公室的窗戶上。新華深吸了一口氣,一點點勇氣爬到了他臉上。
“劉師傅,讓我看看你的傷,我會治的?!?
劉毅磊看著新華緊張的樣子,覺得自己不能在沉默里越陷越深了。他撩起衣服,把腰挺得像門板一樣直,“你看看,都淤血了?!?
一塊青紫在劉毅磊的胸口蕩漾著,新華的臉仿佛結了冰。
“讓我試一下!”
新華打開瓶蓋,倒了一點余甘子酒在手上,掌心相對,反復搓到發熱,敷在劉毅磊的淤血處,輕輕揉動。劉毅磊叫聲稠密,如瀑布般跌宕起伏。
“你忍忍,一會效果就出來了?!?
濃重的酒味在辦公室里漫流和堆淤。一旁的馬俊臉上顯出不屑和睥睨,像看一個孩子在做一場游戲。
但這場游戲的贏家是新華。
“劉師傅,你覺得怎么樣?”
劉毅磊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本來咳嗽一聲都疼的肋吧叉子,現在居然沒有一絲不舒服的感覺。
“真不疼了!哎,怪了,怪了!”
辦公室里的荒草被徹底鏟除了,氣氛冷退熱進。
馬俊也睜大了眼睛,射出的光芒像要把劉毅磊和新華一起鋸開,“我以為你干的是大樹冒煙的荒唐事,沒想到你的藥酒這么靈?!?
“不要站在高處看山腳,別把人看低就行了?!毙氯A的臉上蕩出一層波紋似的笑。
劉毅磊對新華的怒氣早就散去,三個人都淪陷在了笑聲里。
等到笑聲紛紛掉落后,新華才大聲說,“劉師傅,真是過意不去,一家人,心和肝總是在一起的,你是個可以用自己的心肝給別人鋪路的大好人。”
風聲擦著屋檐飛翔在夜空里,連鳥兒都緘默了。
新華值這個月最后一個夜班,下個月周副總安排新華上白班。平時,新華雖然喝了酒,但他的睡眠一向很輕,雞鳴狗吠和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從睡夢中驚醒。
生命似乎還流連在清醒之中,新華的頭仍然被酒精搞得時而活躍時而滯重。星辰一顆接一顆黯淡了,轉眼到了后半夜。
新華心里還在惦記著遠赴東川工作的女兒,女兒的聲音迸發出來的快樂像水撞擊著巖石,女兒的笑容,猶如新華老家小鍋作坊里汩汩流出的新酒。
新華等待著遲遲不來的睡意。
月光依舊從傳達室的窗外信步走來,這里亮一塊,那里暗一塊,但新華的臉上是亮的。和月光一起射進來的,是一陣明顯放輕了重量的腳步聲。
和衣而臥的新華急忙翻身下床,警惕就像毛細血管一樣布滿了新華的周身。新華打開一條門縫,除了半夜的清寂和微風,在溶溶的月光下,新華還看到一個黑影像鯰魚一樣游向了辦公樓。他個子不高,瘦得像個炮管。
“不管了,跟上去再說?!毙氯A決定先上樓。在2樓和3樓的拐角處,一個人半蹲著伏在黑暗的角落里,似乎在和一面墻作對。
“莫動,慢慢站起來!”新華的聲音像是炸雷,以侵入性的方式送進黑影的耳道。
黑影被即將捕獲的征兆擾得驚慌失措,他慢慢站起來,那張黝黑的瘦臉上掛著麻花般扭曲的笑。
“干什么的?”新華的眼睛像是一個聚光的器物,射向黑影。
黑影不想讓新華看出他的倉惶和狼狽,在黑色的幕簾下不得不用自己訥訥的言辭去求得新華的半句寬恕,“大哥,我這是第一次,大哥,你就高抬貴手吧!”
“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
黑影拔腿想跑。
新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黑影分明感覺到新華的手鉗著他,像攥著一把小麥。
新華讓黑影把身上的東西掏出來,黑影堅決不肯掏,新華只好自己動手。新華緊緊地靠近黑影,他的肋骨一根一根抵著新華的身子,肋骨硌出了新華隱隱的疼痛。新華往他右邊褲子口袋里一摸,一把短刀,刀身寬厚細長,鋼水飽滿。緊接著,一副手套,一塊綠色的塑料插片,都掉在了地上。
新華終于看清了黑影的面目,他瞳孔透明,須發泛黃,一對張揚的招風耳,肚皮上橫著一道舊傷痕,還留有很多縫合時打的結,像是爬著的一條泛紅的蜈蚣。
“你是哪里的?”
新華盯著傷痕,似乎這道疤長在自己身上,這疼痛是隱秘的,是心酸的。黑影的短刀,在瞬間生銹了,插進了新華的心里,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攪動。
黑影緊閉著嘴,深深的法令紋像用他的短刀刻上去一樣顯眼,看樣子就算新華拿個鐵棍子來撬,他都未必愿意再多說。
“再不說我就報警了!”
在新華看來,報警與其說是嚇唬黑影,不如說是一種心理層面的對話。
黑影的臉色變成了金屬色,似乎在與新華做著徒勞的抗爭。
月光又一次從窗外射了進來,照在設計院的文化墻上,照在不銹鋼的垃圾桶上,照在一張空洞幽冷的臉上。
兩人心中均覺得黯然。
又是一場暴雨,雨線伏下又立起,暴雨與霹靂的間奏里,雷聲在黑暗里迅速擴散。
空,還是空,這是一種恒久的空,好像熱烘烘的內臟被掏走了。
“你跟我來!”
傳達室里,新華拿出剩下的余甘子泡酒。
“喝點,我這里沒啥下酒的,還有一骨朵糖蒜。”
黑影默然,愣愣地盯著新華看,慢慢地感覺新華的臉在一點點擴張、渙散、漂移、游離,最后變成了一個法官,一個行將宣讀判決書的人。
新華拿出一個盛裝“蘭益松”的舊杯子,倒了少半杯,自己則在喝茶的保溫杯里倒了多半杯。
黑影望著酒,淡黃色,自己的大腦,雜亂,氣騰騰。他舉起杯子,一口喝凈。氣騰騰的腦子像一鍋揭開的熱饅頭,想說的話撲面而來。
黑影的眼睛里開始噙滿瞬間而來的淚水。那些費盡心思避而不談的東西,轟然塌了,碎了。
黑影像一個從夢幻里走出來的人,終于明白了,夢醒了,也看清了過去身在其中的那種生活的失敗,他開始撕裂,剝露出肚子里的破爛與腐敗。
“我叫斯敏航,以前是做羊肉湯鍋生意的,剛開館子那幾年,掙了不少錢,好是好,可是,把家掙散了,把心掙涼了。在酒吧,我交了幾個兄弟,染上了癮。后來癮越來越大,量也越來越大,身上的病也越來越多。這道疤,是切了半個胃,現在還欠著醫院的手術費。我現在在強制期,身體太虛了,被允許所外執行,現在每天都要到指定的醫療機構去喝。剛才,我真的難受,想弄點錢。”
斯敏航自己倒了一杯,“我現在活得像一片抹布,又臭又臟,被鄙棄,被踐踏,我這幅樣子,永遠也掙扎不出個明天,永遠也活不出個‘人’樣來了!”
“雨小了,把這杯喝完,你走吧,那些東西,我沒收了!”
“大哥,你怎么稱呼?”
“我們這里一個副總管我叫‘光頭強’,其他人叫我‘新華’?!?
斯敏航走了,他的靈魂早已徹底地與他割裂開來,他一定還會去偷,甚至去搶。
但,新華又能做些什么呢?
新華喝光了余甘子泡酒,緩緩地癱倒在床上,床板像秋千一樣蕩了起來。
新華孤零零地站在床邊,盯著床上的自己,他覺得奇怪,自己的表情為什么那么猙獰,烏青得沒了模樣。斯敏航一直埋在新華胸中的黃土里,變成了墳上的蔓草,變作了墳頭的大樹。
人們躲避著,就像躲避某種令人不齒的傳染病。
新華沒有上白班,他主動申請去了工地,和一幫酒友在一起,更加肆無忌憚地喝酒。兩個月后,周副總聽說新華死了,死在了他吐出的一灘酒里。
新華的母親是木訥的鄉下人,布滿溝壑的臉上老淚縱橫,她和一位穿運動服的老者來取新華的東西。我剛入職不久,周副總安排我帶著大爹和阿媽去新華曾經住過的集體宿舍打包。
宿舍在傳達室里面的套間,橫向擺著兩張高低床,新華睡左邊那張的下鋪,靠近床頭柜,方便他半夜起來找酒杯。床單、被套、枕套都是新華從家里帶來的,曾經與他日日廝磨。
阿媽坐在新華的床上,不住地哽咽,胸脯一收一縮。兒子的靈魂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河里,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爹握著新華的酒杯,杯子的命都比新華大??!
生活的根是苦的,宿舍里一種苦咻咻的茫然感與乏力感,一下子將我罩住了。
我請另一名保安將新華的東西都裝進一個帆布口袋,這個口袋是新華的,口袋上印著“國營易門貿易公司酒廠”。
“這口袋是三十年前我去易門出差,人家送我的。”
大爹拉起帆布口袋的拉鏈,似乎聽到新華躺在床上磨牙,這一點隨他阿爸,新華從小就睡覺磨牙,磨牙的孩子性格溫和,但有一股子倔勁。新華和年長他兩歲的哥哥打架,哥哥兜頭一下,新華張嘴就咬,把哥哥的胳膊咬青了都不松口,父母罵著大的護著小的,哥哥說阿爸阿媽偏心。阿爸在當地的印刷廠工作,當了半輩子臨時工。阿爸經常拿一些錯印的記賬紙、牛皮紙、便簽紙回家,而新華最喜歡的是白紙。
新華喜歡畫畫,最喜歡畫苞谷和高粱,還喜歡畫瓶瓶罐罐。阿爸問他為什么畫這些,他告訴阿爸,“糧食可以造酒啊,瓶子可以裝酒啊!”
新華喜歡喝酒,阿爸覺得新華是中了邪了。
體育課上,一個削著肩的瘦弱男孩獨自活動。男孩的臉因病容而沒有十歲孩子兩腮上應有的彈性,男孩的校服也因嶙峋的骨頭而顯得空空蕩蕩,唯獨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他的瞳仁里流淌著期盼,期盼融入這個集體,期盼別的男孩會接納她,哪怕是個女孩。但沒有,不管男孩女孩,都不喜歡這個面有菜色郁郁寡歡的孩子,甚至覺得他就是個另類,就不該在他們的班上存在。
一位好心的體育老師已經帶了他們班一個學期,早就發現了這個男孩。他不合群,那是別人以為的,他不喜歡運動,那也是別人的誤判。老師希望,男孩得不到的希望,讓他來給他。老師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或許是老師的靈魂在對他說,“你和他一樣,也曾孤獨過。”
老師走過去,沒有問他為什么總是一個人,老師直截了當地說,“新華,你想不想加入校武術隊?”
新華早就看見老師朝自己走來,以為老師要警告他或是讓他參與到其他男生滾鐵環的行列里。新華想錯了,他茫然地望著老師,心想,“校武術隊可是全校最頂間的團體,每年為學校爭得最多的榮譽,武術隊的男生女生都是全校師生膜拜的對象,我怎么會被主教練邀請呢?我風一吹就倒,病怏怏的像一只脫毛的雞,別說進武術隊了,就是去最不受人待見的乒乓球隊給人撿球,人家都不會搭理我?!?
新華的詫異是老師最先想到的,他只能瞎編一句,“我真誠地邀請你加入,我看見你是個好苗子!”新華依然不相信自己的感官,他的心在砰砰亂跳,心告訴他,“餡餅正砰砰地掉在地上”。撿是不撿,新華猶豫了一下,說回去先告訴阿媽。
老師一直期待新華的回復,這和他平時的感覺不一樣,仔細回想起來,他覺得更像是期待小時候想要得到老師的表揚?,F如今,他也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他渴望了解這名學生,他更渴望給新華一份愛,他并不希望新華能練出什么成績,或許新華永遠也練不出來。
終于,阿媽來到學校,很老套地感激老師一陣,老師也很世故地接了幾句。但讓老師沒想到的是,阿媽直接說出了新華的病因,說他五歲那年,參加了老家爺爺的一場葬禮,回來就大病一場,從此三天兩頭生病,似乎喪失了一半的陽氣,皮膚灰得像被煙火熏過的田蛙,十歲男孩的身高像七歲。每天無緣無故就會出汗、手抖、坐立不安,學習沒有精力,疲于應付。四處求醫問藥也無濟于事。最關鍵的是,新華沾上了酒,有了酒癮。
新華六歲的時候,阿爸發現,如果喝一點酒,新華的手就不會抖,阿爸便經常在吃飯時用筷子蘸酒讓他舔舔,七八歲時逢年過節的時候,阿爸也會讓新華喝自家釀造的米酒,不知不覺中,新華的酒量逐漸增加,一口氣能喝半斤米酒。新華熱愛酒精就像饑餓的人渴望食物一樣。喝夠了,新華會把頭深深地埋進枕頭里,帶著興奮和幸福沉沉睡去。
慢慢地,新華感到記憶力下降,學習吃力,跟不上老師的節奏。到了三年級,新華漸漸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酒了,一旦喝起來,又控制不了自己,一定要喝到醉為止。
阿爸阿媽每天忙于家事廚事農事,不能二十四小時盯著新華,沒辦法,就把家里的酒全都藏起來,“再喝,你就沒腦子了!”
敏感的老師不敢肯定新華是不是邪祟上身,但老師敢肯定的是,周圍唾棄和鄙視的目光是比魔鬼更可怕的東西。老師斬釘截鐵地告訴阿媽,讓新華明天下午三點半來學校操場,和師兄師姐一起熱身。
從此,新華的眼睛逐漸豐沛茂盛起來,皮膚下隱約可見的兩排肋骨也越來越不明顯了。新華勤學苦練,白天打拳,晚上練棍。吃罷晚飯,隨手執起一根阿媽的晾衣桿就開始回旋揮舞,棍影竄動,把眼前的影像打得支離破碎。
邪祟似乎正在遠離新華。
但阿爸卻患上了痛風,需要長期服藥治療,發病時很是痛苦。在一次酒桌上,阿爸的一個朋友說有一種東西能治好痛風,效果出奇得好。
一天晚上,假寐中的新華,看到阿爸堵住一個鼻孔,用一根稻草桿猛吸白色的粉末,那聲音像一個垂死者的呼吸聲,清晰地洗刷著新華的耳鼓。
半年后,新華家的房子沒了,阿爸死了。
一想到阿爸的外殼躺在一副擔架上被人抬走,新華就感到一陣惡心。新華的靈魂通過火葬場煙囪那圓圓的通道走了,新華想不出來,阿爸是走向天國還是走向地獄,總之,阿爸留給新華的,只有大約半公斤的骨灰。
朋旺枝坐在從親戚家借來的波羅的副駕駛,新華一腳剎車把差點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拱出來。朋旺枝問新華怎么了,新華說,“你聽,有人喊救命?!?
朋旺枝有夜盲癥,聽覺遲鈍,但搖下車窗后,也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驚悸,痛苦,卻不絕望。
朋旺枝說,“你又想多管閑事?”
新華什么也沒說,熄了火,打開遠光。
新華說,“你不要出來。”他關上車門,走到進氣格柵前,模仿昆明人的腔調大吼一聲,“咋個了?”那聲音裹挾著能量、力量和膽量,射向女人發出聲音的暗角。
一個黑影被這原始的正義攫住了,僵了半秒鐘,還未失去警覺的女人在剎那間掙脫出來,跑向車燈的方向。
新華問她,“怎么回事?”
女人委屈地說,“那個人從后面勒住我的脖子?!?
新華似乎從女孩躲閃的目光中意識到她和黑影認識。
女孩說,“你快報警。”
新華說,“要報也是你自己用你的手機。”
女孩一愣,在車燈延展出的一塊越來越淡的空間里跑走了。暗角里的黑影也早已不知去向。新華鉆進車里,異常平靜。朋旺枝抱著肚子,也靜靜地坐著,無語。
而時間呢,就這樣禁錮在了沉厚的空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