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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油膩

他打著酒精與唾液、胃酸及食物碎渣混合的嗝,用渾濁不清的語言叫囂著,我早就想捅死他了。他要誰,在座的親戚朋友心里都清楚。他反復的叫囂讓大家從腳底涌出一股厭惡,直沖天靈蓋。大家都想盡早擺脫這個發酒瘋的家伙。他油膩的長發、脖子上的刺青、滿臉的綠色疙瘩、閃閃發亮的額頭和憤怒而又落寞的表情,讓每一個人都坐立不安。他的裝束古怪而招搖,構成了所有人都無法抹掉的記憶。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設想這個人未來的結局,他或許會龜縮在某個角落舔舐傷口,他那有著嚴重糖尿病的身體或許會在他日日豪飲的催化下土崩瓦解,他或許會躺在骯臟的立交橋下一動不動地等死,或許會在一次酣暢淋漓的嘔吐后抱著他的空瓶子直接從橋面墜落。這些濫俗和狗血的想象讓每個人的臉山都浮現出一種幸災樂禍并譏誚諷刺的表情。

他蹲在那個叫露一手的冒菜館門口咂煙,一根接著一根,砸了三根半了,也不見一個客人,要知道,現在可是飯點。這個佝僂著背的男人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喟嘆,這原本就不是我的世界。

他站了起來,身材像是高音譜號。鼓突的肚子一天天墜著他往下沉,讓他行動緩慢。比他走得更慢的是他的兒子,一個瘸腿的年輕人。因為一塊橡皮,讓他從此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走路。

暗夜,像手表一樣越走越慢。天空被染上了僵硬的顏色。

新華沒有想到,剛才還和顏悅色的父親,怎么會突然大發雷霆?新華嚇得從椅子上跳下,向房間的角落奔逃,像一只受驚的麻雀撲扇著翅膀掠過灰色的天空。他一步緊似一步地追了上去,像草原上的某種雄性動物。新華勾下身子,雙手抱著頭,任憑他像瘋子一樣揮灑他的暴力。他輪番使用著他的拳頭和巴掌,似乎要把兒子小小的頭顱徹底砸碎。他對兒子真有深入到骨髓里的仇恨嗎?是什么讓他從水的狀態立刻變為火的狀態?從他的胸腔里噴出的是憤怒還是別的什么?

把橡皮撿起來!他大叫著。他拎起新華外套的衣領,像丟一個蘋果核一樣把他丟了出去。

這始終是成年人的世界,對于孩子來說生存就是順從。爸爸,我不敢了!新華的聲音已經變形和走樣,一起變形的還有他重重落在地上的右腿。那聲音像是暗夜里的一束強光,清脆又刺耳。

沒有永遠憤怒的父母,就像沒有永遠聽話的孩子。當新華艱難地站起來的時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論什么樣的暴力都是罪惡的。新華的右腿像一根折斷的樹枝,僅有一點樹皮與樹干相連。他的小腿甩來甩去,他的心也跟著甩來甩去。

從此這個離異男人內心的宮殿在不知不覺之中長滿了荒草。兒子每走一步,他都要被荊棘刺一下。

全市最好的醫院也沒有辦法,這是永久性損傷。你怎么下得去手?醫生的責問像是宣判他有罪。他想自殺,只要把那瓶東西喝到嘴里,就會頓覺再無世界。但是孩子怎么辦?能讓他孤零零地和自己的殘腿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受罪嗎?這無疑又是一次犯罪。

每天看著新華酣然入睡,變成了他一天里最高興的時候。因為他不再像一只鴨子一樣走來走去了,他內心的負罪感會小一些。父母給予孩子的只是軀殼,靈魂是他自己的。

那他自己的靈魂呢?

月光將花花綠綠的樹影攤鋪在地面上,同樣攤鋪下去的還有他的靈魂。他從一堆大師中翻書陳鵬的書,煮了一天冒菜,也沒掏完他的勁。

看著這位兄長筆下酣暢淋漓又不失幽默的文字,他的耳朵像被一把小銼刀持續加工了兩個小時,磨得通紅,磨出了冷汗。當他又發語音告訴他新出版的一本小說集即將寄到時,他的心果然又出現了冰錐和冰淇淋。他的文字妙不可言,他的嫉妒與日俱增,他的文字像個胡言亂語的叮當先生寫下的符咒,他的嫉妒像一粒粒血液從他密密麻麻的毛孔中滲出。他自認為他走在文學的路上,并且被他的野心和膽識(不單被他的文字)推得越來越遠。但他多年的努力就像一張老人的臉面對堅硬的拳頭脆弱不堪。他的每一個字都像200號砂紙一樣在剮擦他的眼睛和心臟。這些文字,在他讀了兩遍之后,便一個個扎根在他的大腦皮層之上,繼而融化成小顆粒,在他的血液里流動。他本來就不白的臉上又增添了一層暗灰,原來自己還差得很遠。他的思路就像生銹的車床一樣卡住了,電機再也無法轉動。他的臉對著打開的書,他臉上的嫉妒像桌上的臺燈一樣刺眼。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荒誕,他沉浸在連續的妄自菲薄中無法自拔。在如何寫好小說上,他像一只永遠睡不醒的貓,即便撕開頭皮,那對文學的遲鈍依然存在。夜色在窗外鋪天蓋地般涌來,就像無數的刀子,恰到好處地將他的嫉妒切開無數的口子,每個刀口都張開,然后再將里面的細肉輕輕切割,剝離出里面荒唐的暗影和黑斑,最后發現,“渺小”兩個字在不停地顫抖。是的,他太渺小了,小得連他自己都看不到自己。他在小說里流淌,然而他就像一個只會聆聽不會發言的小學生,一直處在極被動的地位。他在閱讀中吸吮著蛋白質和維生素,或者是用閱讀來掩飾自己的心虛,還或者是在賣力表演一個合格的讀者。他的文字清澈有力,像鐵錘一樣砸向了他,同時,砸向他的還有嚴重的挫敗感,漫溢的嫉妒和委屈。這些忽明忽暗的感覺延宕在他的所有神經和錯覺之上,反反復復,像趕不走的游魂。

暗夜,像臺風的中心,有著失憶般的平靜。

拆槍的男孩拆了一把槍,當然,是玩具槍,一把可以閃光,有槍聲的玩具槍,它的聲音和光可以抹去男孩所有的不快,它也像一個不停吠叫的狗一樣咄咄逼人。他想知道這些光來自哪里,為什么會閃動,他也想知道這些聲音來自哪里,為什么有節奏。與是,這個喜歡吃腳皮的孩子用改錐打開了槍,在打開的同時也破壞了里面的電路。他夢游般地把槍一層層剝開,從此,電機不再工作,燈泡不再工作。

你的大腦里都是坑嗎?他暗褐色的瞳仁發出冷颼颼的光。新華這個敗家子,像扔掉喝敗的茶葉一樣扔掉了一把槍。他的理由是,一個瘸腿的兒子有資格破壞一件玩具。

天空被殘陽染成橘紅,他舉起的手再也沒有落下去。愧疚與失落咬得很緊,像兩個土匪,在他的胸腔里聚攏又分散。他的一對眉毛就像飛行夾克上的肩袢,永遠耷拉著。新華這么一說,頓時被一種骨頭里的自責抓住了。他咂了一口煙,將煙霧吐進黑暗。他整天都被他犯下的錯誤吊打,對,整天。他想穿上凱夫拉防彈背心,但新華的瘸腿是射穿這背心最佳口徑的子彈。

他的嘴像糊上了水泥,不知道該問新華什么。你最近在整哪樣?能掙到兩文錢嗎?新華笑笑。他被他笑而不答的態度所激怒。他看著滿臉煙酒氣的兒子,再看看他凌亂的頭發,像淺盆里的秋草。他不再生氣。

天又下起霧一般的雨。他不喜歡這種溫溫吞吞的雨,他一直希望下一場通透的大雨,把自己淋個通透。

他索性走出家門,來到幾百米外的城中村。庸俗而刺眼的燈光照射在村道上,兩旁零星站著濃妝彩飾的女人,他們招呼著過往的男人,聲調里充滿了乞求。他把兩只胳膊交叉在胸前,站在一個女人旁邊,瑟縮地望著落雨的街道。車燈射出的光束把雨絲照成銀色。

他已經對女人不抱任何幻想,更何況是這些不講情義的女人。她們的天不過井口那么大。

站在他邊上的是一個豐腴的年輕女人。她嘴唇的顏色清晰得不那么自然,紅色里透著粉色。她的眼神故作狡獪,讓氣氛從沉重郁悶變為輕松愉快。

進來坐一會。女人的聲音很輕。

二十年前,每遇到一個女人,武濱都會被她們迷住。他會急不可待地向她們發起進攻。二十年后,即便在暗夜里,這些惡念也不會跳來跳去。他只想把手指上的倒刺趕緊剪掉。

我現在活著是為了什么呢?他忽然想到這一點,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一個人滿臉愁容地站在城中村的街邊,連他自己也感覺到他的表情是多么陰郁。

他也像新華一樣用笑容來對她表示好意。他的心情再也不像一個浪蕩者,邪念不會在他的大腦里橫沖直撞了。

女人不再說話,他們一起沐著小雨帶來的峭寒的水汽。

像大部分結實的中年男人一樣,他的腰間滾著一圈橫肉,他的鼻尖上破裂的毛細血管縱橫交錯,臉上沾著一層油膩。生活的混亂和頭腦的渾濁,讓他不再講究衣著。人這輩子,真快。她白了他一眼。快嗎?我倒覺得很慢。

暗夜,就是暗夜。

他開始注意這個女人,他的眼睛在眼鏡的背面,眼球鼓突,眼瞼秒閃,不斷捕捉著這個女人盡可能多的優點。

帶著亮片的低領緊身體恤讓她像一個盛裝游行的小丑,她因為長期涂抹化妝品而留下的淡淡的皺紋像蜻蜓羽翅上黑色的脈絡。

上初中時第一次看到時留下的那種討厭的印象,一直毫無變化地在他大腦里保留至今。

進去吧,有酒。女人開著一家小店。

我的意志為什么這么薄弱呢?他非常懊惱。他跟著女人走進小店。他手里的指甲鉗掉在了地上。

他彎下腰,抬起身來的時候,被門把手撞到了頭,這個堅硬、冰冷的家伙,給予他的,是暗夜里的懲罰。

她煨著燒酒,他喝了半口,他在酒里沒有感到晝,僅僅感到夜。原本養在顱內的大腦早就被酒燒壞了,粗笨臃腫,變成了棉花。酒精非但沒有讓他失憶,反而重新剜出了舊傷。

他的頭皮隱隱約約地疼,似乎一時半刻沒有好轉的苗頭。疼痛往往帶來回憶。那天,他們吃的是薺菜餡的餃子,這種十字花科的草本植物,據說鈣的含量超過豆腐。唐檬切菜,武濱拌餡,唐檬揪劑子,搟餃皮,除了廚具碰撞和新華看漫畫的笑聲,剩下的只有暗夜里一個三口之家的寂靜,像春天的冰面,遠看一動不動,近看細密的裂縫正慢慢張大。

唐檬永遠喚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不要憎恨你的敵人,否則你將做出錯誤的判斷。這句話作為他的麻醉劑讓他成為了真正的懦夫。吃再多的薺菜餡餃子也不足以補充他流失的鈣,他的骨骼和牙齒早就變成了面粉做的物件。這個吃飯難看,走路太慢,錢少的可憐的男人終于被人戴上了綠色的帽子,這頂帽子又尖又高,戴在他小小的頭上,滑稽可笑,刺眼得就像一個貴婦手上的珠寶,不是價值連城的翡翠,而是一枚藏有砒霜的綠寶石戒指。

我插一句,這不是一篇“爽文”,而是一篇“反爽文”。他的悲劇不能簡單歸結于“男文青娶了女”,也不能將其總結為“女人的墮落史”。

唐檬和那個款爺上演的遮幅式電影漸漸清晰起來,每當那些片段在他大腦里翻滾的時候,他總是止不住抖動,就像一泡熱尿撒完后身體的抽搐。

暗夜,他透過沐浴著月光的火鍋店的玻璃幕墻,看到款爺把滿嘴的酒氣噴到唐檬的耳朵里。他圓滾滾的下巴幾乎貼到了她的臉,而她,突然變成了一個舉止輕浮的女人,仰著頭開懷大笑,顫動的雙頰在火鍋的霧氣里綻放。

離他只有十米遠的這兩個人像肆無忌憚的烈火,而他,則像冬春的干草,最終會變成灰,不知道飄向哪里。

唐檬,或許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她外形養眼,喜歡笑,哪怕牙齒上沾著綠色的薺菜,也不會降低她應得的分數。而那個款爺,總是擺出一副見過世面的模樣,對人冷淡而疏離,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很刻意,時而會漏出一股粗鄙之氣。兩人的暴力匯聚成了一體,變成了一頭巨大的棕熊,步步逼近一個弱小、可憐的人。

他變得像冰箱一樣沉默。他的默許讓那對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公開地出雙入對,把他當成了漂浮在空中的氧原子。不爭氣的甚至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后面。他內心軟弱無力,像一只老鼠,在他們的陰影之下偷生,蒙款爺的悅納,他的靈魂才得以完整。他不想回家,他的眼睛像敞開的門洞,陰郁地盯著這個無聊的世界。沒有人向他說過一句安撫的話,沒有人熨平他的焦慮,他只能在暗夜里獨自行走,最后消失在模糊的墨色中。

暗夜,像是他故意的遺忘,軀殼雖然被埋入淺土,但靈魂還在西天角上,像綠色的月亮,非但沒有暗下去,反而越來越亮,成了一輪滿月。

他求助于書本,那些他在孔網上淘來的二手三手甚至五手書。書的味道很老,老得像油漬麻花的衣裳。

因為文學光照著他。面對那一個個藏在舊書里的文學大師,他不覺得自己囿于一個狹小的世界,而是置身于一個剔除了時間和距離的平行空間。他頭頂上暈著光,莊嚴的文學之光。大師的作品像六翼的天使,彌合了大腦里斷裂的部分。他時常陷入枯想,懦弱、膽怯、心慌、抑郁、無力,像扦插進土里的樹苗,經過若干年發育生長,現在已經蓊蓊郁郁密不透風。

鈣是血液凝固過程當中所必需的凝血因子,他沒有再吃過薺菜餡的餃子,他的血,余額早已不足,剩下的一點,還在不堪地流著,他等待著戛然而止的那一刻。

新華翅膀硬了,亮出獠牙了,舉起一直想要舉起但一直不敢舉起的屠刀了。他嘴里發干,面對利刃閃出的白光,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出現了傷口,而且刀口長度越來越長,滋滋往外噴血,血腥味穿過窗戶,掠過小區里的草地,拂過路邊的冬櫻花,向著唐檬和款爺私奔的方向,越飄越遠。這血腥味不會再回來,它沒有阿里阿德涅的線。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用了一卷衛生紙,最后省精神病院的大夫只給他開了五塊錢的藥,抗抑郁的藥。

百貨大樓的三層職工宿舍像丟進筆筒里的一塊舊橡皮,無精打采地臥在高樓大廈之間。筒子樓里黑燈瞎火,一層30多戶人家,共用一個10多平米的公共廚房,樓里沒有廁所,要去街角的公共衛生間解決。新華爬在用紙箱疊起來的桌子上做作業,字寫得很好。他和他蝸居在這8平米的小屋里,沒有未來。

咬指甲、吃腳皮、嘗鼻屎渣,新華一系列的惡心舉動都讓他坐立不安。在日常中,這些麻煩與遺傳無關。

我終歸有一天將死在這里,我希望拆毀我的是新華。他只會想想,不會寫也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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