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的地鐵像一臺巨大的絞肉機，將無數疲憊的靈魂碾碎又重塑。陳默擠在車廂角落，耳機里播放著技術播客，但注意力全在手機屏幕上那封剛收到的郵件上——星海科技人事部發來的“季度績效考核面談通知”。

“張工這次會說什么？”他盯著郵件末尾那句“請準時參加，并準備個人工作總結”，胃部微微發緊。上周為了趕林濤的demo，他連續幾天心不在焉，提交的代碼質量明顯下滑。主管張工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不可能沒注意到。

耳機里的技術討論突然被來電提示音打斷。屏幕上跳動著“林濤”的名字。陳默猶豫了一下，按下接聽鍵。

“默子！好消息！”林濤的大嗓門穿透耳機，震得他耳膜發疼，“張揚那邊搞定了！天使投資人看了你的技術方案，贊不絕口！說下周三要親自見我們仨！你那個demo再完善一下，絕對能震住他們！”

陳默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壓低聲音：“我在公司地鐵上，晚點說。”

“別掛！”林濤語速飛快，“最關鍵的是——錢！初步意向投資額，這個數！”他報出一個數字，陳默的瞳孔瞬間放大。那相當于他在星海五年的年薪總和。

“怎么樣？刺激吧？”林濤得意洋洋，“我就說咱們這項目有戲！你趕緊把星海那破工作辭了，全身心投入！機會不等人！”

陳默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投資額的數字在腦海中盤旋，與地鐵窗外飛速掠過的灰色水泥墻形成鮮明對比。辭掉星海？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撞進他的意識。穩定的薪水、五險一金、大廠光環……與創業的不確定性、可能的巨額回報和徹底的自由，在他腦中激烈交鋒。

“我需要再想想。”他最終說道，聲音比平時更加干澀，“demo還有些關鍵點要優化。周三前我會搞定。”

“哎呀，還猶豫什么！”林濤恨鐵不成鋼，“星海給你開多少？有這機會不抓住，等著后悔一輩子？行了，不逼你，周三見！記得穿精神點！”電話掛斷，留下一串忙音。

陳默收起手機，抬頭望向車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緊繃的臉和周圍無數同樣疲憊的面孔。星海的大樓越來越近，像一座巨大的灰色牢籠，而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可能打開牢籠的鑰匙。

***

創思廣告的會議室里，空氣凝固得幾乎能捏出水來。蘇晚晴坐在長桌一端，對面是創意總監Mike和那位難纏的客戶趙總。桌上攤開的是她熬了兩個通宵、按趙總要求“大氣”“喜慶”重新設計的方案——滿版金色龍鳳紋樣，繁復的宮廷元素，極盡奢華之能事。

“嗯……這次好多了！”趙總挺著啤酒肚，手指敲擊著設計稿，臉上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才叫高端！這才叫國際范兒！上次那個什么水墨，太素了，不夠喜慶！”

Mike在一旁點頭附和：“趙總眼光獨到。晚晴這次確實領會了您的意圖。”

蘇晚晴嘴角掛著職業微笑，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她看著自己親手“謀殺”的藝術審美，胃里翻涌著一股酸澀。為了這份方案，她不得不推掉了宋姐那邊“歸云”系列的兩張圖稿，夏薇差點跟她翻臉。

“不過……”趙總突然皺眉，指著logo位置，“這個英文字體，能不能再‘大氣’一點？加粗！加金邊！要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國際大牌！”

Mike立刻接話：“沒問題！晚晴，記一下趙總的要求，今天下班前再出一版。”

“好的。”蘇晚晴機械地點頭，記錄本上“加粗”“金邊”幾個字寫得力透紙背。會議結束，她快步走出會議室，直奔洗手間。鎖上隔間門，她深吸幾口氣，才壓下那股想撕碎設計稿的沖動。

手機震動。是夏薇發來的微信：“宋姐那邊催稿了！你到底什么時候能交？人家定金都付了！”

蘇晚晴盯著屏幕，眼眶發熱。她咬著嘴唇回復：“今晚一定。創思這邊臨時加急，實在推不掉。”

夏薇秒回：“晚晴！你這樣兩邊跑，身體吃得消嗎？要我說，干脆辭了創思！宋姐這邊單子夠你活，自由自在畫你想畫的，多好！”

辭職？蘇晚晴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一時不知如何回復。創思的穩定薪水、五險一金、行業資源……與自由創作的誘惑、不穩定的收入、未知的風險，在她腦中激烈碰撞。

“我再想想。”她最終回復道，和幾公里外地鐵上的陳默說出了同樣的四個字。

***

午休時間，陳默獨自坐在星海大樓天臺上，手里捏著剛從便利店買的三明治，食不知味。手機屏幕上是林濤剛發來的合伙協議草案。條款密密麻麻，但核心內容清晰：三人股權分配，張揚40%，林濤35%，他25%；他作為CTO，負責所有技術決策；若融資成功，他的薪資將比星海高出50%。

風掠過天臺，吹亂了他的頭發。25%的股權，技術決策權，更高的薪資……條件優厚得不像話。但協議最后一頁的風險提示條款也毫不含糊：創業失敗，所有投入血本無歸；個人擔保的公司債務需自行承擔；競業禁止條款將限制后續就業選擇。

他放下手機，從口袋里摸出那支一直沒機會送給母親的狼毫毛筆。樸素的筆桿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母親會怎么說？父親會支持他冒險嗎？家里還指望著他穩定的收入……

“陳默？一個人在這兒發呆？”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是同組的王海，端著杯咖啡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

“嗯，透透氣。”陳默收起毛筆和手機，隨口應道。

王海啜了一口咖啡，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聽說沒？張工手頭那個大項目要重組了，可能要裁掉一半人手。你這季度考核怎么樣？”

陳默的手指微微收緊。裁員？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想起早上那封績效考核郵件，突然覺得諷刺。他可能根本不需要為考核結果擔憂——也許公司已經替他做出了選擇。

“不清楚。”他簡短地回答，站起身，“該回去了。”

王海聳聳肩，目送他離開。陳默的背影在天臺門口停頓了一秒，目光掃過遠處林立的高樓。其中某棟不起眼的寫字樓，可能就是林濤口中他們未來的“創業基地”。兩個截然不同的未來，在他眼前晃動，像烈日下蒸騰的熱浪，模糊了現實的邊界。

***

下班時分，蘇晚晴疲憊地走出創思大樓。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單地拖在身后。包里的平板電腦裝著趙總最終點頭通過的方案——一個她絲毫不引以為豪，卻不得不交出的作品。手機里還有宋姐發來的委婉催促：“晚晴，工廠那邊等圖案下料，最遲后天……”

她站在十字路口，紅燈亮起，人潮在她身邊停滯。對面商場的巨幅LED屏正在播放一則廣告：蔚藍的海灘，自由奔跑的身影，畫外音低沉而充滿誘惑：“你，有多久沒有追隨內心的聲音了？”

蘇晚晴怔怔地看著屏幕，一股強烈的沖動突然涌上心頭。她掏出手機，撥通了夏薇的號碼。

“喂？想通了？”夏薇的聲音帶著期待。

“嗯。”蘇晚晴深吸一口氣，聲音輕卻堅定，“我明天就去交辭職信。”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爆發出歡呼：“太好了！恭喜你重獲自由！今晚必須慶祝！老地方，我請客！”

掛斷電話，蘇晚晴才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但奇怪的是，那種一直壓在心口的沉重感，突然消失了。紅燈轉綠，她隨著人潮邁步向前，腳步不自覺地輕快起來。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像一層金色的鎧甲。

***

同一時刻，陳默站在星海科技人力資源部門口，手里捏著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封面上“辭職申請”四個黑體大字格外醒目。他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門。

門內傳來一聲“請進”。他推門而入，決心已定。無論張工的考核結果如何，無論父母會如何反對，他已經做出了選擇——賭一把，為自己活一次。

走廊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高大而清晰，不再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