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小酒館的喧囂像一堵有形的墻，在陳默推開門的一瞬間就撞了上來。空氣里混雜著烤串的煙火氣、啤酒花的微酸、鼎沸的人聲和劣質音響放著的懷舊搖滾。燈光昏黃而迷離，映著一張張在酒精和夜色中放松或放縱的臉。這與剛才書店的沉靜仿佛是兩個世界。

“默子！這邊！”林濤的大嗓門穿透嘈雜，他坐在靠窗的卡座里，正興奮地朝陳默揮手。桌上已經擺了幾瓶冰鎮啤酒，一碟毛豆花生，還有兩串剛上桌、滋滋冒油的烤雞翅。

陳默擠過人群，在林濤對面坐下。格子襯衫在迷離的光線下顯得更不起眼。

“怎么才來？罰酒！”林濤笑著推過來一瓶剛開的啤酒，泡沫沿著瓶口溢出來。

陳默沒推辭，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苦澀的麥芽香，稍稍壓下了心頭的燥意和一路走來的微塵。“地鐵擠，書店停了一下。”他放下瓶子，簡短解釋。

“書店？”林濤挑眉，一臉“太陽打西邊出來”的表情，“你這腦袋里除了0和1，還能裝下別的？看啥了？《程序員的自我修養》？”

“給我媽買支筆。”陳默沒理會他的調侃，拿起一串雞翅，烤得焦香的外皮裹著嫩肉，油脂的香氣很實在。

“阿姨要練字啊？挺好，修身養性。”林濤也抓起一串，啃了一口，滿足地瞇起眼，“比對著電腦強。不過默子，咱現在要談的，可比練字刺激多了！”

他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但眼中的光芒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灼亮，像燃燒的炭火。“還記得我上個月跟你提過的那個點子嗎？‘附近的人’，基于LBS（地理位置服務）的社交應用！不是光能看附近有誰，是能基于位置、興趣，精準匹配！想想看，一個人走在陌生的城市街頭，打開手機，立刻知道方圓五百米內有沒有同樣喜歡爵士樂、或者同樣在找一家好咖啡館的人！多酷！”

陳默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林濤描繪的場景確實有吸引力，尤其是在這個智能手機剛剛普及、移動互聯網方興未艾的時代。他放下雞翅簽子，拿起紙巾擦了擦手：“技術實現呢？LBS精度、后臺算法匹配效率、用戶隱私……一堆問題。不是光有個點子就行。”

“就知道你會問這個！”林濤一拍桌子，引來旁邊一桌人的側目，他毫不在意，反而更興奮了，“技術難點，這不有你嗎？默子！你可是咱們系公認的技術大牛！算法、架構，不都是你的強項？”他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蠱惑，“我跟你說，這事有譜了！我找到人了！張揚，記得嗎？隔壁班的，家里有點小背景，能搞到啟動資金！他有個親戚，據說在圈里有點名氣的天使投資人，對我們這個想法很感興趣！人家說了，只要我們能拿出一個像樣的demo（演示原型）和靠譜的技術方案，錢，不是問題！”

“張揚？”陳默皺了皺眉。他對這個人印象不深，只記得對方在校時熱衷各種社團活動，人脈很廣，但技術……似乎平平。“他懂產品？”

“哎呀，術業有專攻嘛！”林濤擺擺手，“他懂市場，懂搞關系拉投資！技術這塊，有你坐鎮，怕什么？我們仨，鐵三角！張揚負責市場和融資，我負責運營和整體規劃，你，CTO（首席技術官），負責把產品從代碼里變出來！怎么樣？”他盯著陳默的眼睛，眼神熱切，“干不干？離開那破格子間，干點真正牛逼的！自己當老板，把命運攥在自己手里！想想，要是成了，咱們就是下一個風口上的豬！財務自由！名垂……呃，至少青史留名在互聯網圈里！”

林濤描繪的未來金光閃閃，充滿了可能性。財務自由、自己掌控方向、創造價值……每一個詞都像小錘子敲在陳默被大廠按部就班生活磨得有些麻木的心上。眼前堆積如山的代碼和主管張工那張刻板的臉，與林濤口中充滿激情和未知的創業藍圖形成了強烈對比。血液似乎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加速流動。

他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啤酒瓶身。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勾勒出無數人夢想的輪廓，也掩蓋著同樣多的失敗和掙扎。

“風險呢？”陳默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著林濤，沒有被那團烈火完全點燃，“創業失敗率有多高？資金鏈斷裂怎么辦？團隊分歧呢？我們三個，性格、專長、資源都不同，磨合期能順利嗎？還有，”他頓了頓，聲音更沉，“如果失敗，背一屁股債怎么辦？我家里……”

“默子！”林濤打斷他，臉上的興奮稍斂，但眼神依然堅定，“我知道你考慮周全。但哪個創業沒風險？待在星海就沒風險？哪天項目被砍，或者被更年輕的卷王頂替了，不一樣得滾蛋？機會！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移動互聯網的風口就在眼前！錯過了，這輩子可能都遇不上了！”

他拿起酒瓶，用力碰了一下陳默面前的瓶子，發出清脆的聲響：“至于錢，啟動資金有我和張揚搞定！你只管技術！真到山窮水盡，咱們還年輕，有手有腳有技術，還怕找不到飯吃？再說了，憑你陳默的本事，真失敗了，大廠搶著要！就當給自己放個長假，玩一把心跳，賭一把大的！贏了會所嫩模，輸了下海干活！”

林濤的話像野火，在陳默理智的荒原上蔓延。他說的有道理。星海的穩定，本質也是一種脆弱。那格子間，那永遠調不完的BUG，那一眼能望到頭的晉升路徑……他猛地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冰涼的液體也無法澆滅心底被點燃的那簇火苗。

“Demo……需要時間。”陳默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看著林濤，眼神里不再是完全的平靜，而是翻涌著復雜的權衡和一絲被壓抑已久的渴望，“我需要評估可行性，架構設計，核心算法……不是一兩天的事。”

林濤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通了電的燈泡：“時間我們有！不急這一時半刻！你慢慢弄，搞扎實！需要什么資源，跟我說！服務器？測試機？包在我身上！”他激動地又要拍桌子，強行忍住，“太好了默子！我就知道！你骨子里就不是甘于平庸的人！來，干了這瓶！為了我們光明的未來！”

陳默沒有像林濤那樣豪邁地干杯，只是舉起瓶子，又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滑入胃里，帶來一陣灼熱。窗外的霓虹在他眼底閃爍，光影迷離。格子間的沉悶輪廓似乎在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充滿未知、挑戰，卻也蘊含著無限可能的模糊藍圖。賭一把？他握著冰冷的酒瓶，指節微微發白。心底那點被現實長久壓抑的火星，被林濤徹底煽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

城市另一隅，一個相對安靜的居酒屋角落。

“所以，你就真打算把那水墨全改成金燦燦的牡丹鳳凰？”夏薇夾起一塊烤得焦香的鰻魚，看著對面悶悶不樂的蘇晚晴，語氣帶著調侃，眼神卻滿是理解。

蘇晚晴戳著盤子里的玉子燒，沒什么胃口。“不然呢？甲方是爸爸。”她嘆了口氣，端起清酒抿了一小口，微苦的液體帶來一絲暖意，“Amy姐說得對，有時候我們就是個‘翻譯’。把客戶腦子里那些模糊的、甚至自相矛盾的想法，變成他們‘覺得’自己想要的畫面。”

“翻譯？我看是降維打擊，把你的審美按在地上摩擦。”夏薇嗤笑一聲，放下筷子，“那個趙總，土大款一個，懂什么叫設計？就知道‘大氣’‘閃亮’，恨不得把‘老子有錢’四個大字貼產品上。要我說，晚晴，你這才華窩在創思，天天伺候這種大爺，憋屈！”

蘇晚晴苦笑：“哪行哪業不這樣？有人的地方就有甲方爸爸。”

“那不一樣！”夏薇身體前傾，壓低聲音，“你看我們公司那些女銷售，為了拿單子，陪酒陪笑都是輕的，還有更惡心的潛規則。你這至少還是靠手藝吃飯。不過，”她話鋒一轉，眼神認真起來，“你真沒想過自己干？你畫得那么好，風格又獨特，現在網上平臺那么多，接點私活，或者干脆弄個自己的小工作室？”

“自己干？”蘇晚晴怔了一下，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被夏薇的話輕輕撥弄了一下。“哪有那么容易。客戶哪里來？收入不穩定怎么辦？房租、社保……”

“哎呀，剛開始肯定難啊！”夏薇打斷她的顧慮，“但自由啊！不用看人臉色，不用把水墨改成牡丹！畫你自己想畫的！接你喜歡的案子！時間自由支配！多爽！”她描繪的場景充滿誘惑力，像一道光照進蘇晚晴被“大氣論”籠罩的陰霾里。

“而且，”夏薇湊得更近，聲音帶著點神秘，“我認識一個做獨立服裝品牌的姐妹，正愁找不到好的圖案設計師。她那風格，偏國風，帶點禪意，我覺得跟你特搭！要不要試試？就當練手，賺點外快？”

蘇晚晴的心猛地一跳。國風？禪意？這和她被斃掉的水墨方案何其相似！一股久違的創作沖動涌了上來。“真的？”

“當然！我牽線！”夏薇拍胸脯保證，隨即又露出精明的笑容，“不過價格我得幫你談，不能讓你吃虧。怎么樣，蘇大設計師，考慮考慮？”

自由……畫自己想畫的……蘇晚晴端起清酒杯，看著杯子里清亮的液體。居酒屋昏黃的燈光下，夏薇期待的眼神亮晶晶的。格子間的憋屈、甲方的粗暴、被否定的方案……所有的不快似乎都在“自由”這個詞面前顯得不那么沉重了。她仿佛看到了一扇緊閉的門，被夏薇推開了一條縫隙，透出外面廣闊而未知的光。

她深吸一口氣，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微辣的液體一路燒到胃里，卻奇異地帶來一種力量感。她放下杯子，看向夏薇，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帶著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然：

“好！試試就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