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的等待后，漢靈帝終究是合上賬簿的最后那頁，微閉雙眼沉思后，忽然開口問道：“此紙薄子上所記載的事情，可否屬實？”
如此一言，張讓欣喜不已。
朝暮寒跪地高聲言道：“賬簿所記載之事，皆是句句屬實之言！”
“很好”，漢靈帝點點頭，將賬簿順手放在扶手上，側著身子有些神情微妙地問道：“你既然說賬簿所記載之事為實，那朕問你……這賬簿你是從何處得來？又憑什么能夠證明上面的記錄來往？你一個無名之徒，憑什么能夠接觸到這種東西？說吧，如果有任何答不上來之言，朕就砍了你的腦袋！”
最后一言，帝王殺伐之氣暴露無疑。
一旁，張讓也不敢大意，對朝暮寒言道：“說吧，一個字都不要拉！若有任何隱瞞之處，那你便是欺君殺頭的罪名！“
“是！小人朝暮寒，絕不敢有任何隱瞞”，朝暮寒跪地不敢抬頭，用略快但清楚地聲音，言道：“這本賬簿是從大鴻臚府上劉公子的臥榻搜出來的！”
“不對”，漢靈帝打斷言語，開口說道：“你一個外人怎么可能會輕易拿到這本賬簿？且不說大鴻臚府上護衛眾多，門禁甚嚴……單單說這劉子瑜，既然身為逍遙閣的閣主，斷然不會是什么做事馬虎唐突的蠢貨，就算是他能將這本賬簿放在臥榻之處，又豈會讓人輕易拿走了？這說明，你的第一句話便是謊言……”。
聞言，朝暮寒激動地直起腰來，言道：“小民絕無謊言！這本賬簿之所以能被我發現，且拿到手中……是因為劉子瑜身邊的親近之人出賣了他！那個人將這本賬簿交于我手，便是想要借我之手除掉劉子瑜！”
“是誰？”，漢靈帝冷聲問道。
朝暮寒緊鎖牙關，躬身拜倒：“小民不能說，請皇帝陛下賜小人能書寫之物！”
“準”，漢靈帝應到。
隨后，左側的黃門侍者從一旁的書桌上，取出一薄寬片的竹簡，以及略微沾了墨水的狼毫之筆。他將竹簡和筆放在托盤上，躬身放到朝暮寒的身邊……
朝暮寒跪著拿起毛筆，在那片竹簡上留下了一個名字。
一旁，張讓顯然也看到了那個名字，瞳孔陡然收縮……他沒想到，出賣劉子瑜的人，竟然會是……
黃門侍者將竹簡雙手捧著交到漢靈帝的身前。
漢靈帝看著竹簡上的名字也愣住了，他也沒想到出賣劉子瑜的人，竟然會是那個人……心神顫動之余，漢靈帝抬手拾起竹簡，讓黃門侍者給丟到了燃火的炭盆中。
漢靈帝接著問道：“那么，你如何來證明：這賬簿上所記載之事，句句皆為事實？”。
朝暮寒躬身再拜，正式介紹自己：“小人名叫朝暮寒，雖是個庶民的身份，但自小便有鴻鵠之志，夢想著能夠有朝一日成為皇帝陛下的肱骨之臣……為陛下開辟萬世千秋的偉業，也讓小民能夠擺脫世代貧寒的命運！”
“但小人也知道自己出身貧寒，必然在陛下的眼中，連一顆灰塵都算不上！故而，自十歲那年便離鄉，周游天下，結交天下豪杰和英雄……十幾年來，已經有所經營之長，掌握淮南、遼東、冀州、渤海等水運之門戶。”
“那劉子瑜的逍遙閣根基在遼東，其上賬簿所記載的琉璃品、酒水、鹿茸、長參等名貴之物，大都需要經由水路運往京城！故而，小民朝暮寒便是這劉公子在水運之上的使者，來往之貨物，其價值幾何，皆在小民的算計當中！因此，小民便可以證明賬簿所記載諸事，字字準確！”
聞言，漢靈帝不由得對朝暮寒輕視許多，直言道：“原來，你也不過是個賣主求榮的水貨販子罷了”。
“……”，朝暮寒無言以對。
沉默一下后，朝暮寒繼續言道：“陛下應該有件事不知……”
“何事？”，漢靈帝問道。
朝暮寒直視著屏風之后的漢靈帝，鄭重地言道：“逍遙閣雖為日進斗金之地，但其真正的價值絕非金錢貨品……此地乃是劉子瑜深耕多年的情報中心！掌握著幽州、冀州、渤海、揚州、兗州等諸多情報之所，并借著逍遙閣之地，掌握整個京城的來龍去脈！換言之，劉子瑜身為逍遙閣之主，以逍遙閣來知曉著天下事，此種舉動絕非一般人可為！小民朝暮寒懷疑，這劉子瑜是想要借著逍遙閣行，謀逆惑亂之大事！”
漢靈帝心頭震動，他沒想到逍遙閣竟然還有這種用處。
這時候，深受漢靈帝信賴的張讓，也躬身進言道：“今日，劉氏小兒入詔獄見馬元義，不是正好印證了朝暮寒之言！此子斷然是太平道真正的隱目，是遠超馬元義的太平道魁首！陛下，劉子瑜斷然不能留！那逍遙閣也該落個查封燒盡的下場！”
張讓話音剛落。
跪在地上的朝暮寒陡然言道：“劉子瑜不可留！逍遙閣可留！”
此言一出，一旁張讓愣住了。
這個情況是朝暮寒與他未曾聊過的事情，想是此前的言語他早已有所準備，故而能夠在最恰當的時間予以助攻，讓漢靈帝除掉劉子瑜和逍遙閣。
可現在，朝暮寒竟然說“逍遙閣可留？”……這個家伙，心里究竟是在想什么？
“逍遙閣……可留？”，漢靈帝有些愣住了。
朝暮寒點點頭，應聲道：“小民此前已然知曉劉子瑜暗藏禍心，故而已使關鍵門下潛伏在劉子瑜的要害之處……小民有信心，能夠在除掉劉子瑜后，讓逍遙閣成為陛下的囊中之物！從此以后，此地便可讓陛下知曉天下之事，成為陛下統御江山的神兵利器！更是能讓逍遙閣……成為陛下獨霸天下的機要之地！”
此言一出，漢靈帝的心思再一次被撩撥起來……此時此刻，他望著跪在地上的朝暮寒，終于意識到：這個名叫朝暮寒的家伙，果然不是個簡單的水貨販子！
可朝暮寒之言，卻讓張讓臉色變得有些慘白。
如果朝暮寒所言之事能夠成真，那么……他們這些借用帝王權力，在京畿為非作歹的諸多事情也將一一暴露無遺！一旦讓漢靈帝能夠通曉天下事，他們這些宦官豈不是無處藏身了？
“陛下，逍遙閣不能留……”。
張讓急聲言道，正打算絞盡腦汁地改變漢靈帝的意識。
可朝暮寒也陡然言道：“陛下！小民還有一件禮物要呈上！”
禮物？
張讓愣住了，漢靈帝也愣住了。
此時此刻，朝暮寒渾身上下僅有一件薄薄的白色儒衫，哪里還藏著什么禮物？
在張讓、漢靈帝、以及殿上諸多黃門侍者和衛士的眼中……這朝暮寒竟然做出了一件讓人極為驚恐的事情！
只見，朝暮寒雙手掐指成劍，陡然便戳入自己的雙眼之中……血液沿著鼻翼和手指流淌……朝暮寒緊鎖牙關，慘白著臉色！在諸多人驚恐的目光下，攪動著眼眶之中的四根手指，硬生生地深入眼窩……他手指成鉤！用力一扯！
竟將自己的兩顆眼球給扯了下來！
張讓嚇得整個人狼狽地后退，砰然地摔坐在地上。
漢靈帝臉色慘白，震驚地望著屏風之后的朝暮寒……兩側的侍者急忙護住漢靈帝的左右，生怕朝暮寒再做出什么激動且不理智的事情，大殿兩側的衛士也拔劍出鞘！
此刻，朝暮寒白色的儒衫上，血跡斑斑。
血液如淚痕般，在他的臉上流淌著……
朝暮寒顫抖著雙手并攏，躬身再拜。
“小民！愿意將自己眼獻給陛下……這雙眼睛已然無用！陛下目之所及之處，便是小民所望之處！陛下抬手之意，小民愿意舍棄這條性命去為您達成！小民朝暮寒只愿意成為陛下手中的劍，此生再無任何追求！”
“請陛下將逍遙閣賜予小民！讓我代替劉子瑜，成為逍遙閣的閣主！”
朝暮寒擲地有聲，讓漢靈帝大為震動。
一旁，張讓已經被朝暮寒如此駭人的舉動給嚇到，以至于他想要勸阻漢靈帝的言語也說不出口了。
朝暮寒眼窩血淚流淌著，跪地不起。
許久后，心神有所緩和的漢靈帝劉宏才平息震動，望著跪地的朝暮寒言道：“你這家伙這種事情都能做出來……”
看著漢靈帝有所意動，張讓氣急敗壞地言道：“真是個狂悖之徒！來人，把他攆下去！”
對于張讓而言。
那賬簿已經落在漢靈帝的手上，朝暮寒也充分發揮了證人的作用……現在，這個暴露自己野心的朝暮寒，在他的眼中已經成為絆腳石一般的存在！他恨不得直接將朝暮寒給生撕活吞了！
“且慢！”
漢靈帝抬手止住了將要動手的侍衛。
他緩緩起身，推開阻攔著他前方的黃門侍者，緩步來到朝暮寒的面前，望著……朝暮寒手里鮮紅且讓人畏懼的兩顆眼珠。
在張讓顫抖的目光下。
漢靈帝劉宏抬手接過了朝暮寒的兩顆眼球，他強忍著手上粘稠粘手的感覺，拍了拍朝暮寒的肩膀，替他擦掉了臉頰的血淚……
在朝暮寒壓抑著痛處和激動的心情下，漢靈帝終于給出了回答。
“你一個連眼睛都沒有的廢人……如何來成為我手上的劍！”
聲音中有鄙視，也有嘲弄。
可朝暮寒面色不變，言道：“我雖然已無雙眼，可身側依然有左右的助手，更有跟我多年生死交情的兄弟們……更重要的是，我有一顆永遠不會背叛陛下的虔誠之心！正因為我是一個連眼睛都沒有的廢人，才會看不到讓人貪婪的財富和美色！我愿意用我一生的思考和黑暗，來成為陛下手里看不到的那把劍！”
“荒謬！一個廢人，滿口大話！”，張讓有些慌亂地進言道：“陛下，如今太平道亂黨正謀亂之時，與其在乎一個廢人的癡心妄言，不如及早派人逮捕劉子瑜！查出太平道隱藏在京城之中的其他謀逆之人！”
“不急”，漢靈帝望了張讓一眼。
這一看讓張讓瞬間閉嘴不言……這位陪伴漢靈帝劉宏多年的中常侍，看出漢靈帝對于自己剛才言語的厭惡，以及跟自己有所破裂的信任。
他深知肚明，一旦信任有所破裂，裂痕從來不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消弭，只會從微小的裂痕不斷的擴大……甚至以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會造成這裂痕的可怕延伸，最終導致原本自己跟漢靈帝親密無間的關系，徹底碎裂掉！
造成這一切的人，正是自己帶他來到漢靈帝身邊的人！
這個看起來有些普通的儒衫男人……朝暮寒！
“你的回答，很不錯”。
漢靈帝笑了，他起身將手里的兩顆眼球放在托盤上，轉身大跨步地回到臥榻之上。
隨后，在張讓難以置信的目光下，漢靈帝高聲言道：
“既然如此，你朝暮寒從今天開始……便是逍遙閣的閣主！你的禮物，朕心大悅，朕決定封你為步廣隱侯……在明面上，你只是逍遙閣的閣主，可背地里，整個步廣里皆為你的封侯之地，凡是忤逆有朕或你之人，許你先斬后奏之權！”
“小民，叩謝陛下！”，朝暮寒躬身拜倒。
此時此刻，張讓終于是閉嘴放棄了徒勞的勸言……而他也明白，如今朝暮寒的目的已經達到，自己無論再做什么都影響不了他了。
終于，這位善于鼓弄人心的中常侍，體會到被人玩弄的滋味。
他原本是利用朝暮寒來達到除掉劉子瑜和逍遙閣的威脅，可沒想到……朝暮寒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自己來接近漢靈帝，并用駭人的雙眼來換取自己成為：帝王親近之人！
這個心狠如此的家伙，未來必然會成為比劉子瑜更大的威脅！
“可惡！”，張讓低聲心中咒罵道。
隨后，在漢靈帝的授意下，有幾個衛士攙扶著失去雙眼的朝暮寒，去往太醫處就診。
就在朝暮寒轉身離去的時候……漢靈帝陡然像是想起什么，望著朝暮寒衣服上的斑斑血跡，陡然言道：“朝暮寒，這個名字我不太喜歡……從此以后，你就自稱為桃花先生吧！”
朝暮寒掙扎著跪下，言道：“桃花先生，叩謝陛下賜下名號！”
“行了，行了……趕緊下去吧”，漢靈帝隨意地擺手言道。
隨后，朝暮寒被衛士攙扶著離開了殿上。
張讓也知曉大局已定，自己也該離開了。
“咱家也先行退下了……陛下，一定要注意龍體安康”。
這一刻，張讓心里也有些不太舒服……他需要做一些多余的后手，以免這個名叫朝暮寒的家伙，取代劉子瑜之后，再借機增大自己與陛下的隔閡。
隨后，漢靈帝在張讓和朝暮寒都遠離大殿后，陡然有些失控地大笑起來……
“瘋子，真是一個瘋子啊……”
殿上的黃門侍者，望著這位年輕的陛下笑得前俯后仰，一個個神色緊張且尷尬。
許久后，漢靈帝抹著笑出來的眼淚，說道：“行了，朕今天看的瘋子已經夠多了……也該去永樂宮見見母親了”。
“陛下，這些東西怎么辦？”，黃門侍者示意被扔在托盤上的兩顆眼珠子。
漢靈帝望著沾染著血液的眼睛珠子，只感覺到后背有些發涼。
他趕緊隨意地擺擺手，言道：“丟火里燒了吧……這種怪嚇人的東西，我是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那黃門侍者聞言有些意外，卻也依言端著眼球來到炭盆前，將兩顆眼珠子給扔到了火盆里……眼珠子很快被炙熱的火焰吞沒，濕潤的外部被瞬間烤干，隨后殿上緩緩彌漫出某種許久不散的肉香味。
那些黃門侍者和一些衛士，經歷過今日之事后，很多天都沒有沾染過半點肉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