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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負笈東京

在北京,這個17歲的少年遇到了一個對其一生性格鑄造起著重要作用的導師,理學名家唐文治。[10]

身為那個時代最出色的理學名家之一,唐文治一生育人無數,桃李遍布天下。傳說他14歲讀完五經,16歲入州學,18歲中舉,所師事的王祖畬、黃元同、王先謙,也都是名動東南的經學名師。晚清名臣張之洞曾有言:“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學、小學兼經濟者,其經濟成就遠大。”唐文治一生學問和事業,正是此論的一個樣板。

唐文治是光緒壬辰科進士,曾任清朝最具活力的部門——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游歷英、法、比、美、日諸國,考察列邦風教,回國后,從外務部轉入商部,制定商律,議設商會,主辦新政,并積極推行商辦鐵路政策。此人平生淬勵于性理文學,舊學底子好,又極能接受新潮,求實學,務實業,從不膠執成見。當時,唐文治以商部左侍郎的身份兼管該校校務,看重、愛護張嘉璈這個同鄉后進,有如自家子侄。

每周,張嘉璈寫一篇作文晉謁請益,唐文治親做批改點評。這個日后的交通大學校長、無錫國專(后并入蘇州大學)創始人,給張嘉璈講海運與海權,認為商船所到,海權所至。他講解《孟子》“浩然之氣”一章,認為其精要即“真誠與骨氣”,深入淺出,令聽者動容。他還發明了一種獨特的吟誦詩歌的方法,似長嘯,又似歌唱,自己笑稱為“唐調”。

孟子精義,講忠恕誠正,這種注重倫理的修身功夫,張嘉璈最初是從袁觀瀾那里習得,到唐文治那里,更進一層。他日后回憶:“從袁觀瀾老師處,學得‘淡泊寬裕’,從唐蔚芝老師處,學得‘至剛至大’,真是終生受用不盡。”

人格鑄造之外,唐文治對張嘉璈最大的幫助,是在一年后出資700元,助愛徒赴日留學。居官清廉、自家經濟狀況也不甚寬裕的唐文治這么做,完全是為成全弟子志愿,助這個年輕人成才。

張嘉璈自述云:

在北京之同鄉同學如金其堡(侯城)等,均相約出國留學,仲兄嘉森則已于年前赴日入東京早稻田大學肄業。因亦躍躍思動。商之唐老師,請其資助,俾得留學日本。唐老師一生清廉,境況拮據,然為成全后進志愿,竟慨允資助銀七百元,因得成行。[11]

由此自述可知,張嘉璈想去日本留學,是受當時在北京的同鄉和同學的影響,主要是受他一直奉為楷模的仲兄嘉森的影響。1906年,嘉森被寶山縣選為官費留日生,入讀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當時聞訊,他就躍躍思動了。

就在張嘉璈到日本后不久,1906年12月,時任農工商部署理尚書的唐文治因母喪回原籍丁憂,不再返京任職。據說他回太倉葬母途中,輪船上遇到維新人士汪康年,談起甲午以來朝政之日非,“兼痛國家之滄桑,亦不覺泣如行下”。

自那以后,唐文治從官員轉型成了一個現代教育家,先后出任上海高等實業學堂監督、上海工業專門學校(上海交通大學前身)校長等職,在這些學校創辦鐵路、電機、商船等學科,再以傳統書院模式創辦了無錫國專,致力于傳統文化與近代科學教育的融合。而他在北京官場的最后一年,似乎就是為了等待張嘉璈這個同鄉后進,把這個未來的銀行家送去日本接受教育。

甲午后,中國學生大量涌入日本,堪稱中日關系史上最具戲劇性的一節。從兩國歷史來看,這很像是1300余年前日本遣唐使模式的一種顛倒。之前,中國的科技、文化和教育流向日本,現在反過來,是中國的學子到日本尋求達致西方式富強的奧秘和方法。最早建議挑選學生到日本留學的,是戊戌政變后遭到處決的御史楊深秀,他于1898年6月起草的《游學日本章程》里說:“中華欲留學易成,必自日本始,政俗、文字同,則學之易,舟車、飲食賤,則費無多。”百日維新匆忙落幕,楊深秀的這一留學計劃并沒有得到實行,直等到張之洞的《勸學篇》披著保守主義的外衣登場,去日本留學才開始成為一個時代的風習。《勸學篇》專辟《游學》一章,擺出到日本學習勝于到西方的種種理由:“至游學之國,西洋不如東洋。一、路近省費,可多遣;一、去華近,易考察;一、東文近于中文,易通曉;一、西學甚繁,凡西學不切要者,東人已刪節而酌改之。”

粗略估算,從1898年至1911年間,至少有25 000名中國學生到日本留學或游學,接受現代教育。其中有不少人,后來成為影響20世紀中國歷史的重要人物。中國留學生在日人數,從1898年的不到百人,到張氏兄弟赴日的1906年、1907年,已上升至12 000余人,形成了一股“航東負笈,絡繹不絕”的熱潮,[12]以致有學者認為,中國學生大量流入日本“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次以現代化為定向的真正大規模的知識分子的移民潮”。去日本被視作一種獲得西方知識、尋求中國富強的快捷方式,而在甲午之前,哪怕派遣一個學生去日本,都是不可想象的。

張嘉璈抵日后,先在東京學習日語,經過一年努力勤修,已有聽講及應對能力。他原計劃投考日本第一高等工業學校,以便日后升入東京帝國大學,專修機械工程,但數學這門功課未能深入,只得放棄此念。聽聞東京慶應大學為日本私立大學之冠,而其經濟、理財兩科尤負時譽,遂決意投考此校。

“到了日本以后,先是去學工科的,聽說俄國吃了敗仗,我也想去研究造船。學工之基礎在數理,所以進了一家數理學校,三個月下來,豈知對數學理論一竅不通,所以轉到慶應大學讀經濟。”[13]

東京慶應大學的主校區位于日本東京都中心,是日本歷史最悠久的高等教育機構之一,其前身是創立于1858年的“蘭學塾”,是江戶時代一所影響深遠的傳播西洋自然科學的學堂,創始人是有著“日本近代教育之父”之稱的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這所大學的理財、銀行各科教育水平,堪與英國的倫敦經濟學院、美國的哈佛大學經濟學系相比肩,且與這兩所世界級名校有教授互換契約。

張嘉璈在私立慶應大學法學部的兩年,師事的是堀江歸一博士,一個曾經留學歐美的傾向自由主義的經濟學家。堀江在慶應大學歷任理財科主任、經濟學部部長等職,其研究和著述涉及銀行學、貨幣學、財政學、金融學和國際經濟、勞工問題等領域。他的經濟理念,雖傾向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學派,但對于“國家資本主義”也并不反對,唯主張國家一切生產與公用事業,應有“民主監督”。張嘉璈從學于堀江教授兩年,學習政治經濟及銀行貨幣科,勤研苦究,每次考試都能名列前茅,時承其青眼。

“我研究明治維新以后,日本人如何將國家的財政刷新,幣制調整。當時,日本的財政部長(財務大臣)是松方正義,關于日本的財政制度和幣制,均由他一人建立,我受了他很大的影響,也希望自己將來回國后,能設計一套完整的財政制度,像日本明治維新以后,能使中國成為世界富強的國家。所以我決定學經濟,打定主意朝那一方面去努力。”[14]

經濟的拮據時時困擾著這個未來的銀行家。據張嘉璈自述,當時留學日本的消費水平不算太高,每年費用約在日金350元,他也應付不下來。唐文治先生出國時資助他的700銀圓,早已支用過半,家中又無接濟,只有節省衣食,把平時食宿用度控制在每月日金15元內。每月只食肉一片,平時佐餐也只食魚一小片,衣著只有入學時所置制服一襲、皮鞋一雙,沒有余錢置換新的,時日一久,皆破舊不堪。

他的二哥嘉森,也是在這個時期,開始了自由主義經濟及政治哲學最初的訓練。論到眼下境況,嘉森也好不了多少。本來,嘉森是寶山縣的官費留學生,學費和生活費都有著落,唯一的要求是必須學理化專業。嘉森對理化毫無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法律和政治學。在國內時,為了得到官費留日的名額,他勉強答應了寶山縣方面的要求,但當他從早稻田大學經濟科預科轉入大學部時,還是按照自己的興趣改換了專業。于是,半年后寶山縣停發了他的公費,而他自己的存款也早已用盡。幸而嘉森找到了一項能掙錢的差事,為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刊》撰稿,每月可得稿費60余元,足夠兄弟兩人的生活開銷。但不想1907年冬《新民叢刊》停刊,嘉森的經濟來源突告斷絕,生活難以維持。無奈之下,他向親友請助,這位親友每月給他13元,僅夠支付飯錢,除此再無一分零錢。有時連買塊手巾的錢都沒有,兄弟倆只得將一塊手巾一剖為二,再破了,就各用四分之一。[15]

張嘉璈就讀的慶應大學在東京都中心,嘉森就讀的早稻田在較遠的新宿區,張嘉璈如想見二哥一面,都要等二哥寄來電車票,方能成行。有時手中不名一文,而房東催繳食宿費甚急,唯有步行兩小時至新宿區,將手邊之教科書向書店出售,以資應付。往往原價8元,店主僅出價3元,迫于急需,只得忍痛犧牲。有時為湊足應繳食宿費7元5角之數,一日之內,需往返書店兩三次。狼狽迫促,其狀可哂。最后一年,結算向慶應大學拖欠的應繳學費時,因其學業成績優良,校方出于對這個窮學生的同情,同意把這些欠款作為大學貸金分期償還。

慶應大學的校訓是“獨立自尊”,張嘉璈國內的兩位業師,袁觀瀾示范的是“淡泊明志,行己有恥”,唐文治垂訓的是“至大至剛,明辨是非”,這讓他感到一種內在的吻合。他在艱難困苦中躬行實踐著這些道德訓誡,作為自己的立身箴言,從未讓自己成為名利的俘虜。

影響一個時代學風的《勸學篇》,在大肆宣揚赴日游學的諸般好處后,有一句話常被忽略,“若自欲求精求備,再赴西洋,有何不可”。在張之洞這般的保守主義改革家看來,學日本,是中國走向富強的快捷方式,而現代化的正途,還是在“西洋”。張嘉璈留學日本,也是把日本視作一塊墊腳石,想要再往歐美深造。

東京慶應大學學制三年,1909年是張嘉璈在這所學校的最后一年。因為留學費用不繼,積欠學費已達一年,再欠就要面臨輟學,張嘉璈已在謀劃轉學。當時,講授財政學的哈佛大學交換教授威寇斯博士(Enoch Howard Vickers)很喜歡這個用功勤勉的學生,不忍見他中途輟學,經其向哈佛大學推薦,已準予張嘉璈轉入該校四年級。但當他于1909年春天回國申請留美官費的名額時,卻被告知,新政策已經出臺,政府設立了清華學堂,只有清華學堂的畢業生方能獲得官費赴美的資格。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無余資購得一張去日本的船票,他也只得留在北京謀食了。

因著這段因經濟上的困頓而帶來的狼狽不堪的日子,整個青年時代,張嘉璈的心緒總是籠罩在某種陰郁的氣氛中。清苦的留學生活中,受一個愛好周易的同學影響,他迷上了卜卦。受現代教育多年,卻要從這種玄學中找慰藉,正可見出這個年輕人對自身命運的迷茫。他的手氣不太好,抽中的總是蹇卦。易經上說,“蹇,難也,險在前也”,其上卦為坎,坎為險,下卦為艮,艮為山,險阻在前,正是蹇卦的卦象。他接受了這種暗示,認為自己的一生將是坎坷多難的。

就像張君勱日后所說,出生于19世紀末的這一代知識人,按其所受教育,大概不出兩類,一類是純粹讀“四書五經”,從舊式的書院或科舉陶冶出來;一類是從近代新式教育的小學、中學、大學出身。這使得清末和民國初年的知識界對于學問有一種普遍風氣,求學問不是以學問為終生之業,不是為了在國際雜志上多發表幾篇論文,而是為了達到自強和救國的目的。而他們對自身在道德和操守方面的要求,都溫和虔敬,尊崇德性,嚴格遵循著儒家的義利標準。

張氏兄弟的學歷,介于張君勱所說的兩類人之間:十三四歲前后,在舊書院讀“四書五經”,又曾在中國早期的西式學校內學習英文、數學、化學和地理;20歲左右,在世紀初的留學大潮中,開始了與現代思想和學術的正面接觸。這使得他們的知識人格呈現出特有的混合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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