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黑澤爾·莫茨探著身子坐在綠絨座椅上。他一會兒望向窗外,想要縱身躍出似的,一會兒又收回目光,盯著車廂另一端的過道。列車飛速向前,不時從樹梢間掠過。遠處的林子邊,一輪紅日懸上中天,近處是翻耕過的田野,蜿蜒曲折,漸行漸遠,幾頭豬在犁溝間拱食,看上去像極了布滿斑點的石塊兒。包廂里,坐在莫茨對面的沃莉·比·希契科克夫人開口說道,這樣的黃昏,該是一天當中最為美妙的時刻了,她問莫茨是否也有同感。這女的身材肥碩,粉紅色衣領,粉紅色袖口,兩條鴨梨似的大腿離開地面,斜刺里從座位上耷拉下來。

莫茨并未作答,只是掃她一眼,然后重又探著身子朝車廂另一端望去。女人也轉過臉去,想要查看一下背后究竟是何光景,而目之所及,只看見一個孩子在包廂處東張西望,車廂盡頭,服務員正動手打開儲藏被單的壁櫥。

“我猜您這是要回家吧?”她扭過頭來重又搭訕道。她估摸對方充其量不過二十來歲光景,盡管他膝頭搭了一頂鄉村老牧師才會戴的黑色寬檐禮帽。再看那身西裝,藍瑩瑩的,衣袖上的標價簽仍赫然釘在那里。

他仍是不理不睬,兩眼直直的盯住車廂另一頭。他腳邊放著一只軍用旅行袋,她由此斷定對方剛剛服完兵役,這會兒正在回家途中。她想湊近一些,看看那身西裝到底花去他多少錢,不經意的,目光卻乜向他的眼睛,幾乎要盯住不放了:那雙眸子,核桃殼一樣的顏色,陷在深深的眼窩里,頭皮下的顱骨是那樣輪廓分明,引人注目。

她有些心煩意亂,不情愿地收回目光,斜眼向標價簽望去,發現西裝只花去他十一塊九毛八分錢。對方身份已然確定,她不覺有了底氣,再次朝他臉上打量過去:鼻準彎彎,形如鳥喙,嘴巴兩邊豎起兩道垂直的皺痕,厚重的帽子下,頭發仿佛永久地貼上了前額。但最引人注意的還是那雙眼睛,在她看來,那深陷的眸子就像是兩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隧道,于是她附身過去,緊緊盯住那雙眼睛,身子已越過兩個座位之間的一半距離。突然,他猛地扭頭望向窗外,隨后幾乎以同樣的速度轉過臉來,再一次目不轉睛的盯住剛才那個去處。

他盯住不放的是壁櫥旁邊的服務員。那男的身體壯碩,光禿禿的圓腦袋黃乎乎的,剛上車時,他就一直站在車廂連接處來著。當時黑澤爾停下腳步,那男的瞟了他一眼,隨即移開目光,示意他該進哪節車廂,見他呆著沒動,便極不耐煩的嚷道:“左邊走!左邊走!”黑澤爾聽罷只好向前走去。

“唉,”希契科克夫人道,“還是家里好?。 ?/p>

他瞥了她一眼,見她滿頭狐貍色毛發,扁平的臉上微微泛著紅光。她是隔兩站上的車,那以前他與她從未有過謀面?!拔乙娨娔欠諉T?!闭f完他站起身來,朝車廂盡頭走去,此時那男的已開始收拾床鋪。他來到近前,停下腳步,身子倚在座位扶手上。但那男的并未瞧他,徑自將包廂隔板拉開一些。

“收拾個床鋪要多久?”

“七分鐘?!狈諉T仍未正眼瞧他。

黑澤爾在扶手上坐了下來,說道:“我是伊斯特羅人。”

“不在這條線上,”服務員應道,“你坐錯車了?!?/p>

“我去城里,”黑澤爾說,“我是說我在伊斯特羅長大的。”

服務員沒有吱聲。

“伊斯特羅。”黑澤爾提高了嗓門。

服務員抖下窗簾,問道:“站在那兒想干嗎?要我收拾床鋪嗎?”

“伊斯特羅,”黑澤爾說,“離梅爾西不遠?!?/p>

服務員用力將座位一側拉平?!拔沂侵ゼ痈缛??!闭f著又使勁把另一側拉下,彎腰的時候,脖子上隆起三道肌肉。

“沒錯,你一定是的?!焙跐蔂栒f道,一邊狠狠地斜他一眼。

“你腳放在走道上,會擋了別人的去路?!闭f完,那服務員猛地扭轉身子,從他身邊擠了過去。

黑澤爾站起身來,一時愣在原地,瞧那模樣,活像是后背讓繩子綁了,硬生生被人吊在火車天花板上。他望著服務員,只見他步子穩健,緩緩而行,穿過走道,消失在車廂盡頭。這個名叫帕拉姆的黑佬就是伊斯特羅人,他知道的。他回到自己的包廂,無精打采地蜷起身子,一只腳搭上車窗下面的管子。一時間,他滿腦子都是伊斯特羅,伊斯特羅的種種情景從心中肆意溢出,充斥了整輛列車,充滿了夜色蒼茫的空曠原野。他仿佛看到了那兩幢樓房,看到了鐵銹色的道路,看到了那幾間黑人棚屋,看到了那座谷倉,看到了那個貨攤,貨攤一側,紅白兩色的“三喜”牌鼻煙廣告已然開始脫落。

“您這是回家嗎?”希契科克夫人問道。

他死死地抓住帽檐,瞅了瞅她,心中頗為不悅?!安?,不是。”他答道,尖銳高亢的聲調里裹挾著濃重的田納西鼻音。

希契科克夫人聲言她也不是,并告訴他說,嫁人以前她叫韋特曼小姐來著,這會兒要去佛羅里達看望已婚女兒薩拉·露西爾,還說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遠門,抽不出時間嘛。事情總是一樁接著一樁,時間似乎轉眼就沒了蹤影,她簡直無法說清,自己到底是青春年少,還是垂垂老矣。

他心里想到,假如她開口問他,自己便會讓她知道,她真的已經垂垂老矣。過了一會兒,他不再聽她嘮叨。服務員又回到了走道上,竟然瞧都沒瞧他一眼。這時,希契科克夫人也終于打住話頭,轉而問道:“我想您這是去拜訪什么人吧?”

“去托金漢。”他一邊使勁讓身子陷進座位,一邊朝窗外望去?!拔覜]什么熟人,可還是想在那兒干上一番,做點兒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說著,他嘴巴微微一撇,斜了她一眼。

她說她認識一位托金漢人,他叫艾伯特·斯帕克斯,還說那人是她小姑子的大舅子,還說……

“我可不是托金漢人,”他說,“我只是說要去那里,僅此而已。”

希契科克夫人剛要打開話匣子,便給他截住了話頭:“那服務員和我一處長大的,可他硬說是芝加哥人?!?/p>

希契科克夫人說,她認識一個男的,住在芝……

“你去哪兒也許都無所謂的,”他說,“可我只知道那一個地方。”

希契科克夫人說,果真是時光如梭,她都五年沒看到妹妹的孩子了,真不知道見了他們還能否認得出來。妹妹給韋斯利家生了三個兒子:羅伊、巴伯和約翰。約翰六歲,還曾給他親愛的“寶貝媽媽”寫過一封信。他們都叫她“寶貝媽媽”,稱她丈夫是“寶貝爸爸”……

“我想你覺著自己得到拯救了吧?!彼f。

希契科克夫人猛地抓住了自己的衣領。

“我想你覺著自己得到救贖了吧?!彼种貜偷馈?/p>

她滿臉漲得通紅。過了片刻,她說沒錯,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神靈的啟示,接著又說自己想吃些東西,問他是否愿意陪她去趟餐車。他戴上那頂黑色禮帽,隨她一起走出了車廂。

餐車座位已滿,不少人等在外面。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和希契科克夫人仍在排隊,兩人站在狹窄的走道里搖來晃去,隔上幾分鐘,還要將身子貼向一邊,讓一行乘客慢慢擠過。黑澤爾·莫茨兩眼盯住墻壁,希契科克夫人則同身邊的女人搭起訕來。她和那女人聊起了妹夫的事,說他供職于亞拉巴馬的圖拉福爾斯市自來水廠,女人也和她談起自己一位身患喉癌的遠親。最后,他們總算排到了餐車門口,里面的情景已然歷歷在目。服務生一邊招呼客人入座,一邊將菜單遞將過去。那是個白人男子,頭發烏黑油膩,污穢的制服看上去也是油膩膩的。他動作敏捷,在餐桌間來回穿梭,那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只烏鴉。他每次招手放進兩位客人,隊列便向前移動兩步,接下來就要輪到黑澤爾、希契科克夫人和那位同她聊得火熱的婦人了。不久又有兩位客人離席,服務生招了招手,希契科克夫人和那位婦人走了進去,見黑澤爾跟在后面,那男的伸手擋住了去路:“一次兩人?!闭f著便一把將其推到門口。

黑澤爾滿臉通紅,好不尷尬。他想退到下一位身后,然后穿過隊列,跑回自己的車廂。無奈人群如潮,眾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呆在原地,任憑身邊各色人等注目觀望,這期間,竟沒有一位食客走出餐車。終于,在餐車盡頭,一位婦人站起身來,服務員向他揮了揮手,見此情狀,黑澤爾一時躊躇起來。冷不防的,他又瞧見那只手猝然抖動一下,于是,他一路跌跌撞撞,來到兩張餐桌之間,一只手竟然插進了別人的咖啡杯里。服務生示意他同三位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坐在一起。

三個女人將手放在餐桌上,一根根尖尖的指甲染得通紅。他坐了下來,拿桌布擦了擦手,帽子仍戴在頭上。女人已經吃完,此時正坐在那里吞云吐霧,見他坐下,三人便不再作聲。他指了指餐單上的第一道菜?!皩懴聛?,小兄弟。”立在一旁的服務生一邊說著,一邊向其中一個女人擠眉弄眼,惹得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寫下菜名,服務生收起菜單離開了。他心情壓抑,很是緊張,直直地望著對面女人的脖頸。時不時地,那女人夾著香煙的手指在自己脖頸處劃過,然后離開他的視線,而后再次從脖頸處劃過,放回到餐桌上。接著,他感到一股煙霧直撲面門,三四股煙霧飄過后,他瞄了她一眼,見她神情放肆,一雙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像極了一只好斗的母雞。

“假如你這種人也能得到救贖,”他說,“我寧愿不要得到救贖。”說完他扭過臉去,面對車窗,上面映出他那蒼白的面孔;窗子外面,一片空曠,黑暗透過玻璃襲進車廂;驀地,一列火車呼嘯而過,劈開了蒼茫的夜空,伴隨著對面一個女人放蕩的笑聲。

“你以為我信耶穌嗎?”他俯過身去,好像喘不過氣似的叫道,“告訴你吧,哪怕耶穌真的存在,哪怕他就在這趟火車上,我還是不信耶穌?!?/p>

“誰說你一定要信他來著?”她反問道,那東部口音著實令人厭惡。

他將身子撤了回來。

服務生端來晚餐,他開始吃了起來。起初是慢條斯理,發現三個女人正全神貫注地盯住他下巴上鼓起的肌肉,便加快了咀嚼速度。吞下雞蛋拌豬肝,又喝完那杯咖啡,他把錢掏了出來,服務生看在眼里,卻并不過來結賬,每次從餐桌旁走過,他總是對三個女人秋波頻頻,而后橫眉立目,朝黑澤爾瞪上一眼。希契科克夫人和那個女的早已用完餐離去,服務生才終于走過來和他結賬,黑澤爾把錢推給他,隨即從他身邊擠過去,離開了餐車。

來到車廂連接處,他呆立了片刻,這兒空氣還算不錯,于是便點了根香煙。此時,服務員碰巧從身邊路過,他隨口和他打起了招呼:“喂,帕拉姆?!?/p>

服務員并未停下腳步。

黑澤爾跟著他走進車廂,發現所有床鋪都已經收拾完畢。在梅爾西車站,有人讓了他一張臥鋪票,不然的話,他就得在車座上熬上整個通宵了。那是個上鋪,黑澤爾走了過去,放下行囊,鉆進男廁,為熬過這一夜做些準備。他吃得太飽,想趕快爬到床上,躺在那里,他可以望著窗外,觀賞身邊掠過的鄉村夜景??吹揭粔K牌子上寫著“進上鋪請找服務員”,他先把行李袋塞進床位,然后轉身去找那位服務員。來到車廂盡頭,他沒能找到他,于是又返身走向另一端,正要拐進車廂,突然在轉角處撞上一堆粉紅色的笨重東西,那東西氣喘吁吁,嘟嘟囔囔道:“誰這么毛手毛腳的!”竟是希契科克夫人,這會兒正裹著一件粉紅色睡衣,腦袋四周環繞著一團團發卷。她睡眼惺忪,斜斜地打量著他,耷拉在臉上的發卷活像一枚枚色澤黯淡的毒蘑菇。她想從他身邊擠過去,他也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想讓她趕快通過,但讓來讓去,兩人的氣力總是使到了同一個方向,若不是那幾處小小的白斑無法跟著升溫,她早就漲得滿臉烏紫了。于是她收緊身子,一動不動,悻悻然問道:“你這人怎么回事?”他不再猶豫,迅速從她身邊溜過,迅疾地沖過走道,迅猛地撞在服務員身上,服務員隨即應聲倒地。

“帕拉姆,你要幫我到上鋪去。”他說。

服務員爬將起來,腳步蹣跚,朝車廂另一頭走去。過了一陣,他板著面孔,搬著梯子,趔趔趄趄地返身回來。黑澤爾呆了一會兒,見梯子已然放好,便朝上面的床鋪爬去,爬到一半,又回過頭來說道:“我記得的,你父親是個黑佬,叫卡什·帕拉姆。你也回不去了,誰都回不去了,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p>

“我是芝加哥人,”服務員一臉慍怒地答道,“我不姓帕拉姆?!?/p>

“卡什死了,”黑澤爾說,“他染上了豬瘟。”

服務員嘴角抽搐一下,說道:“我父親在鐵路上做事。”

黑澤爾大笑起來。突然,服務員猛地扭動手臂,將梯子抽走,黑澤爾不得不抓住毯子,爬進了床鋪。他趴在那里,動也不動,過了好幾分鐘,才翻過身子找到電燈開關,朝四周打量一番。沒有車窗,全都是封閉的,只有簾子上方留有少許空間。床鋪頂部很低,呈弧線形,于是他躺了下去,發現上方是彎曲的,看上去像是沒有完全封閉,而是漸次閉合起來的。他一動不動,躺了一陣,嗓子眼仿佛堵了什么東西,像是帶有雞蛋味的海綿。他不想翻身,生怕那東西也會跟著動彈。他想把燈關掉,于是躺在那里,伸手摸到開關,啪的一聲按下,剎那間黑暗降臨在整個包廂,好在走道上的一絲燈光從床頭的縫隙處透射進來,周遭的黑暗便稍稍退去一些。然而他希望的是徹底的黑暗,不想讓些微光亮將黑暗沖淡。他聽見服務員低沉而穩健的腳步從過道地毯上走過,聽見他輕輕拂動一下綠色布簾,隨后消失在車廂的另一端。過了一陣,他將要沉沉入睡時,又依稀聽見腳步聲折返回來,接著簾子晃動一下,腳步聲漸漸消失。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像是躺進了棺材。他第一次見到的裝殮死人的棺木是祖父的,當時就停放在屋子里,蓋板被一根木材支起,那一夜老人就躺在棺材里。黑澤爾遠遠望去,心里想到:他可不要讓他們把自己關了進去,果真被關到里面,他會將一只肘子伸進那個木材支起的縫隙。祖父是位巡回布道師,一個脾氣暴躁的老人,他曾經驅車跑遍了三個縣,心里裝著耶穌,說起話來卻刻薄得很,可下葬那天,他們把他的棺蓋合上時,他竟然沒有動彈一下。

黑澤爾有過兩個弟弟,一個夭折在襁褓里,讓人裝進了一只小匣子。另一個七歲那年死在割草機下,他的棺材大概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大小,棺蓋剛一合上,黑澤爾便跑上前去將其打開。大人們說他當時太傷心了,不忍心和弟弟分別,其實他們都錯了,他只是在想,假如躺在里面的是他自己,那又該當如何呢。

這會兒他終于睡去,睡夢中仿佛又回到父親的葬禮上,看見他手臂和膝蓋壓在身子底下,拱起腰背趴在棺材里,就那樣讓人運到了墓地。睡夢中他聽見老人說道:“棺材只要還在上面,誰也甭想把我關住?!比欢贿\到墓穴,棺材便砰然一聲跌落進去,于是父親和所有人一樣平躺在了那里?;疖囶嵉脜柡?,他又一次陷入恍惚之中,心下想到,伊斯特羅當時該有二十五口人,其中三家姓莫茨的,可現在那里早就沒有莫茨家的人了,至于別的人家,什么阿什菲爾德、布拉森蓋姆斯、費斯、杰克森……一戶也沒有了,就連帕拉姆家的黑佬也不愿住下去了。他夢見自己拐上了那條大路,黑暗中,他隱約看見了那間門窗釘著木板的鋪子,看見了那座傾斜的倉庫,看見了那幢矮一些的樓房已讓人拆掉一半,門廊和大廳的地板都已經不知去向。

十八歲他離開的時候,一切可不是這個樣子,當時伊斯特羅還住著十口人,而他竟然沒有注意到,從父輩開始,村子的規模就已經小了許多。十八歲那年,他應召入伍,離開了家鄉。一開始,他曾想對著大腿開上一槍,免得被人拉去當了大兵。他原想和祖父一樣當個牧師,牧師這樣的行當,缺一條腿也該是能夠將就的,對牧師而言,脖子、嘴巴和手臂才是力量。曾幾何時,祖父駕著他那輛“福特”跑遍了三個郡縣,每月的第四個禮拜六,他都會驅車來到伊斯特羅,仿佛要及時趕到救人于水火似的,而且每次不等車門打開,他便要高聲嚷叫起來。他每次到來,人們總會把那輛“福特”圍將起來,而他自己也真的樂得如此。每每于此,他便會爬上車蓋,開始布道,有時他也會攀上車頂,向眾人高聲吶喊。“你們就像一塊塊頑石,”他大聲喊道,“然而耶穌卻為你而亡!耶穌如此渴求拯救靈魂,于是為你們而亡,以一人之死而使眾生得救。其所愿者:寧為一人而歷盡眾生之死!這一切你們明白嗎?你們這些頑石明白嗎?耶穌寧愿死去千次,寧為一人而將其寶貴的身體一千萬次釘在十字架上。”(當其時,老人常會指向孫子黑澤爾。孫子尤其令他不齒,因為他自己的相貌幾乎準確無誤地復制到了孩子臉上,對他而言這簡直是莫大的諷刺。)“你們知道嗎?”他接著道,“即使為了這個孩子,為了這個卑鄙、罪孽深重、沒有頭腦的孩子,為了這個站在那里用骯臟的雙手在身體兩側抓來抓去的孩子,耶穌也情愿死上一千萬次,而不會讓他的靈魂迷失。他會一直追逐著他,踏著罪孽的海洋!耶穌能行走在罪孽的海洋上,你們不信嗎?這孩子得到了救贖,從此以后,耶穌再不會離開他的靈魂,耶穌再不會讓他忘記自己已然得到救贖。這罪人會想,他將會得到什么?他將會受益良多:耶穌終究會拯救他!”

孩子不消再聽下去,內心深處,他早已默默立下邪惡的信念:避開耶穌,便是避開罪孽。十二歲他就明白,自己要做一個布道的牧師,再往后,他腦海中開始浮現出耶穌從一棵樹跳上另一棵樹的情景:一個粗野不堪、衣衫襤褸的形象揮手向他示意,要他掉頭走入黑暗的去處,在那里,他根本無法站穩腳步,在那里,他渾然行走于茫茫的水面,而一旦他驀然醒悟,卻已是葬身水底。他只想待在伊斯特羅,在那里,他可以睜開雙眼,手里忙著熟悉的活計,腳下踏著熟悉的道路,嘴上也不會無遮無攔。十八歲時,他應召入伍,當時就已經看透,戰爭不過是一場誘人的騙局。他早該在自己腿上射上一槍,只是他當時相信,不出數月,他便能重返家園,而且還可以保住名節。他深信自己擁有抵御邪惡的強大力量,就像他的長相一樣,那可是祖父遺傳給他的。他當時想,假如四個月后政府還和他沒完沒了,他無論如何要走人的。十八歲時,他原本以為充其量只給他們四個月時間,不料卻一去整整四年,甚至不曾回家探過一次親。

他從伊斯特羅帶到部隊來的只有一本黑色封面的《圣經》,還有母親那副銀絲邊眼鏡。他曾經就讀于一所鄉村學校,在那里學會了讀書寫字,盡管讀書寫字沒能讓他變得聰明一些?!妒ソ洝肥撬x過的唯一一本書,且不常打開,而每次翻閱,他總要戴上母親的眼鏡。那副眼鏡常讓他眼部感到疲勞,每次看不了多久,便不得不停下來。在部隊上,每當有人約他參與罪孽勾當,他總要告訴對方,自己來自田納西,是伊斯特羅人,以后還要回到那里,當一名福音布道師,無論現在,還是以后政府將他派往何處,都不能使他的靈魂受到玷污。

入伍幾周后,他結交了幾個朋友,雖然算不上真正的朋友,但總得和人家和平相處吧。后來,他們終于向他發出邀請,他也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他從口袋里掏出母親那副眼鏡戴上,然后告訴他們,就是給一百萬他也不去,縱然從此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他也決不會跟他們去。他說自己來自田納西,是伊斯特羅人,他還說,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后政府將他派往任何地方,都無法讓自己的靈魂受到玷污……一直說到聲嘶力竭,他再也講不下去了,只是冷著面孔瞪著他們。朋友告訴他說,見鬼去吧,他那該死的靈魂,除了神父,誰會稀罕呢?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話頭,說是沒有哪個受命于教皇的神父能夠左右他的靈魂。他們告訴他,他壓根兒就沒有什么靈魂,說完便徑直逛窯子去了。

他費了很長時間試圖相信朋友的話,也樂于自己能夠信以為真。他只求能夠信以為真,然后將其一股腦拋在腦后。他也的確看到了這樣的機會,可以讓他將其徹底拋在腦后,而且不至于玷污自己的靈魂,這樣一來,他再也不會受到任何邪惡的影響了。部隊把他派往半個地球以外的地方,然后便將其忘得一干二凈。直到他身受重傷,他們這才想起了他,幫他從胸口取出彈片,說是取了出來,可誰也沒有拿彈片讓他瞧上一眼,他覺得彈片還在那里,銹跡斑斑,正毒害著他的身體。事情過后,他們派他到了另一處不毛之地,并再次將他忘得一干二凈。他花了足夠的時間來研究靈魂的存在,并終于查明自己體內壓根兒就沒有什么靈魂。而事實一旦澄清,他這才明白這一切自己原本了然于心的。他這才明白,自己內心的苦楚由思鄉而起,與耶穌無任何瓜葛。

軍隊終于同意放他離開時,他認為自己依然是一身清白,并為此感到頗為自得。他此時只想回到伊斯特羅,那本黑色封面的《圣經》,還有母親那一副眼鏡,仍完好地放在軍用旅行袋下面,眼下他已不再讀書,卻仍保存著那本《圣經》,因為那是他從家鄉帶出來的。眼鏡自然也還留著,留給自己老眼昏花的時候使用。

兩天前,他們到了一座城市,部隊終于放他離開。城市位于他現在的目的地以北,距離約三百英里。他即刻趕到火車站,購買一張去往梅爾西的車票,梅爾西是距離伊斯特羅最近的站點了。候車時間尚有四個小時,于是他走進了車站附近一家昏暗的服裝店。店里彌漫著一股紙板箱的味道,越往前走,光線越發黯淡。他來到靠近里面的地方,經店員推薦,要了一套藍色西裝,外加一頂黑色禮帽。他把軍裝放進一個紙袋,塞進墻角一處垃圾箱里。突然置身于室外,那身嶄新的西裝在陽光下藍得耀眼,禮帽上紋路筆挺,頗為不凡。

下午五點,他來到梅爾西,并搭上一輛運送棉籽的卡車,下得車來,距離伊斯特羅已不足一半行程。他憑著腳力,走完了剩下的路程,夜里九點,天剛放黑,終于到達目的地。夜幕下,那幢樓房大門洞開,看上去黑漆漆的,門廊前雜草叢生,周圍的部分籬笆已經倒塌。整幢樓早就成了空殼,里面除去骨架已一無所有,只是他此時尚不清楚罷了。他卷起一只信封,劃根火柴點著,挨個走進樓上樓下的空房間。一只信封燃盡,他點著了另一只,又在每間屋子走了一遍。這一晚他睡在廚房地板上,一塊木板從屋頂掉落下來,劃傷了他的臉。

整幢樓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廚房間這只衣柜。他還記得,母親總睡在廚房里,她的胡桃木衣柜也就擺在了這里。衣柜用去母親三十塊錢,那以后,她再也沒有為自己添置過大的物件兒。不知誰擄走了家里所有別的東西,卻唯獨留下了這只衣柜。他挨個打開抽屜,只有最上面一個放著兩根包扎帶,別的全都空無一物。他不禁感到詫異:這么好的衣柜,竟沒有讓人偷走。他取出包扎帶,將衣柜的四條腿全綁在木地板上,并在每個抽屜里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道:該衣柜為黑澤爾·莫茨所有,切勿盜走,否則決不放過。

睡意蒙眬中,他仍在念念不忘衣柜的事,而且認定,母親假如知道衣柜已被他保護起來,九泉之下也該是高枕無憂了。假如母親夜里什么時候過來查看的話,這一切她都會看得到的。他心里想:不知她夜里是否走出過墳墓,是否來過這里查看一番,假如她來過的話,她臉上一定還帶著那種不安和渴望的神情,那種神情他曾經從她棺材縫里看到過的。他看見過那種神情,就在棺蓋合上的一瞬,他從支起的縫隙里看到了那種神情。十六歲那年,他看見那團陰影撲上了她的面門,她的嘴角也隨即耷拉下來,仿佛死去和活著一樣讓人感到不堪,仿佛她想要一躍而起,掀開棺蓋飛身而出,然后活它個心滿意足,可是,那棺蓋臨了還是讓他們給合上了。或許她原本想要飛身而出的,或許她原本打算一躍而起的。睡夢中,他看到母親模樣可怕極了,看到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從棺蓋閉合處直沖而出,看到她從棺材里飛身而起,可突然之間,黑暗驟然降臨,籠罩了她的全身。

他躺在里面,看見即將閉合的棺蓋正慢慢向他逼近,并最終將光線和整個房間阻隔在外面。他睜開雙眼,看見即將閉合的棺蓋,便一躍沖將過去,腦袋和雙肩被牢牢地卡在縫隙里,他頭暈目眩,吊在那里,慢慢的,火車昏暗的燈光照亮了下面的地毯。他吊在那里,吊在床鋪簾子上方的縫隙里。他看見服務員正站在車廂的另一頭,黑暗中,那白色的身影一動不動,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注視著他。

“我不舒服,”他喊了起來,“我不要讓這玩意兒關在里面。放我出去?!?/p>

服務員動也不動,站在那里注視著他。

“耶穌!”黑澤爾叫道,“噢,耶穌!”

服務員仍是一動不動,“耶穌走了,早就走了!”他應和道,聲音煞是刺耳,卻又不乏得意。

主站蜘蛛池模板: 舒兰市| 富宁县| 苍溪县| 浪卡子县| 阿拉善左旗| 宁国市| 南投市| 洛阳市| 拜城县| 福鼎市| 克拉玛依市| 陆丰市| 民县| 棋牌| 松溪县| 英德市| 山东| 封丘县| 西乌珠穆沁旗| 澄江县| 古浪县| 长海县| 瑞安市| 灌阳县| 宜章县| 连江县| 嘉禾县| 肇州县| 四子王旗| 图们市| 平阴县| 克什克腾旗| 巴马| 濮阳市| 潍坊市| 长治市| 剑河县| 彩票| 滕州市| 乐陵市| 托克逊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