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蔡氏兄弟與王安石
第一級階梯
按照某些傳統(tǒng)史學觀點,“宋朝政局,譬如養(yǎng)大疽于頭目之上,種其毒者為王安石,潰其毒者為王黼諸人,中間養(yǎng)成禍亂至于不可救者,則為蔡氏父子”[1]。
如果北宋下半場歷史的軌跡如此簡單清晰,那么我的這支筆完全可以擲到一邊去了。
首先,南宋王朝及其搖尾文人把“靖康之難”主責歸于“蔡氏父子”,乃至連同王安石一起綁架,就完全偏離了基本的歷史事實。這當然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南宋趙家后代是不會把罪責歸咎到趙家兄弟和前輩身上去的。因此,蔡氏父子與力推新法的王安石,就成了輿論中的“替罪羊”。
但我們也得承認一個客觀事實,蔡京、蔡卞兄弟進入北宋政壇的前期,確實與王安石脫不了干系,他們之間究竟有些什么關(guān)聯(lián),是需要我們細細考察的。
史料記載,蔡京、蔡卞兄弟倆都是喜讀書、智商極高之人,蔡京四歲時即熟讀四書五經(jīng),且能把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倒背如流。人們絕不會想到,這個熟誦“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幼童,日后居然成為踐行“先天下之樂而樂”的超級享樂主義者。
蔡氏兄弟在太學讀書期間就已經(jīng)“蜚聲一時”。在熙寧三年(1070)三月,蔡京二十四歲,蔡卞二十二歲時,兩人同科及第,蔡京第九名,蔡卞第十七名。蔡氏兄弟邁入這一級臺階,全憑實力,應(yīng)該與王安石沒什么干系。
其時是王安石推行新法的第二年,整個朝廷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新法“便”與“不便”上,他們才剛剛拿到入仕的“門票”,沒有幾個人會特別關(guān)注他們。且王安石登上相位是在這年十二月。蔡氏兄弟離獲得話語權(quán)還有漫長的路途。
應(yīng)該說,蔡氏兄弟進入仕途即廣受矚目,與父親蔡準有關(guān)。蔡準為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進士,曾為秘書丞、郎中、侍郎,贈太師,與蘇軾曾同游杭州來賢巖、西湖,有詩唱和,在政壇有很高的地位。蔡氏兄弟在入仕前,就已有一些名氣。[2]
有一些關(guān)于蔡氏兄弟參加科考的野史記載,或可資一笑。
到得京城,店鋪琳瑯,青樓鱗次,兄弟倆免不了到處轉(zhuǎn)悠。聽聞有一名化成的僧人精通命理,求卦者盈門,他們同往僧人處測測運氣,經(jīng)預(yù)約數(shù)日才輪到他們。告知以出生年月時辰,僧人語元長(蔡京字)曰:“此武官大使臣命也,他時衣食不闕而已,余不可望也?!庇终Z元度(蔡卞字)曰:“此命甚佳。今歲便當?shù)堑冢嗄觊g可為侍從,又十年為執(zhí)政,然決不為真相,晚年當以使相終。”算畢,兄弟倆退出,蔡京搖搖頭,認為其人信口胡言,不足信也。蔡卞則說,過若干日,我們再訪,看他再說些什么,大致可驗證了。旬日復(fù)往,再報之以出生年月,該僧的推算一如前次,無一語差謬,兩人大驚。雖然后來的事實證明,蔡卞的命運軌跡大致被僧人說中,于蔡京則差之甚遠。但有一共同點被僧人測對了,弟兄倆皆登科,相繼顯貴。[3]
蔡京中進士排名第九的信息,隨著他官位的不斷提升,在北宋官場幾乎無人不曉。乃至被青樓女子或官妓編入歌詞傳唱。某次蔡京途經(jīng)蘇州,太守宴請。為宴席助興的是一位名蘇瓊的“官奴”,擅長作詞。蔡京聞其善詞,命即席為之。蘇瓊姑娘果然厲害,嫣然一笑,稍加思索,便輕啟紅唇脫口唱道:“韓愈文章蓋世,謝安情性風流。良辰美景在西樓,敢勸一卮芳酒。記得南宮高選,弟兄爭占鰲頭。金爐王殿瑞煙浮,名占甲科第九。”蘇小姐不僅年輕嬌美,且詞才橫溢,巧妙地將蔡京奏名第九的驕人考績嵌入詞中。[4]
裙帶關(guān)系
王安石育有二女,長女嫁給了吳充子吳安持,吳安持曾任蓬萊縣君,未見在政壇上有大的作為,次女嫁給了蔡卞,因此,蔡氏兄弟與當朝宰相王安石,就有了一層特殊的姻親關(guān)系。
吳充是王安石的親密好友,王安石推行新法的堅定支持者。王安石在《酬沖卿見別》詩中說:“同官同齒復(fù)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敝傅氖峭酢嵌送g,同入進士科,又曾同任參知政事,王安石罷相后,吳充接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那么,蔡卞是如何成為王安石女婿的呢?蔡京、蔡卞是否曾因這層特殊的姻親關(guān)系,得到王安石的提攜?筆者搜集到的史料中有多種說法,比較靠譜的一種說法是,考中進士后蔡卞出任江陰縣主簿,發(fā)現(xiàn)在農(nóng)民青黃不接之際,大富豪們高息向饑民出借谷物,盤剝百姓。他力主開倉借糧,幫助貧困戶度過饑荒。蔡卞這一舉動,獲得正力推青苗法的王安石關(guān)注、賞識,因而將二女兒王雯下嫁于他。
蔡京的第一個官位則是錢塘縣尉,隔一年調(diào)任安徽舒州推官。
大約在蔡卞娶王安石女為妻同時,蔡京娶妻徐氏。徐氏為時任少卿的徐仲謀之女。關(guān)于徐氏及其家庭背景,未見有更多史書記載。[5]
未見到王安石有推薦蔡氏兄弟提任官職的記載。王安石對蔡氏兄弟的關(guān)注,或許在他們同榜進士及第時,甚至更早,因為比蔡京兄弟年長的族兄蔡襄及其父蔡準,曾與王安石早有往來,王安石也曾在浙江鄞縣和安徽舒州為官。以王安石的政聲和為人,筆者也相信,他絕不會特意舉薦與自家有姻親關(guān)系的人任某官職。但蔡氏兄弟與王安石的這層關(guān)系,顯然是他們在仕途上升通道中的一筆“隱形資產(chǎn)”。當然,在風向突轉(zhuǎn)的政治背景下,也可能成為“負資產(chǎn)”。
奉旨探親
元豐七年(1084)初春,已六十四歲、退居江寧八年的王安石突然手腳不聽使喚,起不了床了,郎中診過后認為是輕度腦中風,身體尚無大礙。
病中的老人特別思念住在京城的女兒、女婿。此前曾有詩兩首寄小女兒:
一
建業(yè)東郭,望城西堠。千嶂承宇,百泉繞霤。青遙遙兮屬,綠宛宛兮橫逗。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蘭馥兮眾植,竹娟兮常茂。柳蔫綿兮含姿,松偃蹇兮獻秀。鳥跂兮下上,魚跳兮左右。顧我兮適我,有斑兮伏獸。感時物兮念汝,遲汝歸兮攜幼。
二
我營兮北渚,有懷兮歸女。石梁兮以苫蓋,綠陰陰兮承宇。仰有桂兮俯有蘭,嗟汝歸兮路豈難?望超然之白云,臨清流而長嘆。[6]
“感時物兮念汝,遲汝歸兮攜幼。”“仰有桂兮俯有蘭,嗟汝歸兮路豈難?望超然之白云,臨清流而長嘆。”兩首詩最后的落腳點,都表達了老人強烈渴望見到女兒、女婿的心情。
還有一首寫給蔡卞的詩《招元度》:“早知皆是自拘囚,年少因何有旅愁。自是不歸歸便得,陸乘肩輿水乘舟?!?span id="8grep71" class="super">[7]簡直就是大聲疾呼:“老父想你們了,咋還不回來看看?”
神宗皇帝獲悉老宰相生病,特派御醫(yī)往金陵幫助診療。
蔡卞正要請假,攜妻兒前往江寧探視,接到神宗口諭,特準他和家人回江寧探親。躺在病榻調(diào)理身體的王安石,見到了女婿、女兒,精神陡增,病似乎也痊愈一大半,雖患腦中風,居然也能詩情勃發(fā),有詩贊頑皮可愛的小外孫女:“南山新長鳳凰雛,眉目分明畫不如。年小從他愛梨栗,長成須讀五車書?!?span id="swoqczi" class="super">[8]
一根繩子的兩端
曾被梁啟超痛批為“穢史”的《宋史》中,蔡氏兄弟皆排在“奸臣”之列,且又總是把蔡氏兄弟之“奸”與王安石捆綁在一起。除了因為蔡卞是王安石女婿,又因為宋徽宗時期是要繼神宗變法大業(yè),重振北宋山河的,沒料到一場滅頂之災(zāi)的“靖康之難”,使所謂“崇寧”之夢成為一個噩夢。宋徽宗不是宋神宗,蔡京也不是王安石。蔡氏兄弟二人雖有某些共同之處,但二人行止也有巨大差異。
如果說“變法”是一根繩子,這根繩子的兩頭,僅就王安石與蔡京二人比較,一頭牽著鳳凰、高峰、鴻鵠(王安石),另一頭牽著的(蔡京)該是什么呢?——螞蚱?溝壑?燕雀?用相對應(yīng)的比喻似乎都不合適。蔡京的復(fù)雜性就在于,很難用一個標志性的符號來為之定位。但可以肯定地說,同為官場中人、位至宰輔,同為推行變法,二人的“心術(shù)”、境界有霄壤之別,將蔡京與王安石做全面比較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課題,也并非本書主旨。這里僅就生活習慣的某個側(cè)面做一個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將王、蔡同列,實在是無知到極點。
關(guān)于王安石——
南宋朱弁的《曲洧舊聞》記有一事:王安石做參知政事時,有人說他愛吃獐脯,他的夫人聽說后,心中生疑,說:“他平常從來不挑飯菜,怎么忽然特別愛吃起獐脯來了呢?”叫人去問他身邊的人,你們怎么知道他特別愛吃獐脯呢?回答說:“他每次吃飯都只把一盤獐脯吃光,別的菜卻不吃?!狈蛉擞謫枺骸八燥垥r,獐脯放在什么地方?”身邊的人說:“在離他筷子最近的地方?!狈蛉苏f:“明天你們把別的菜放在他的筷子邊上。”第二天,他果然把靠近的那盤菜吃光了,可是獐脯卻全未食,這才知道他不過是專揀離自己“匕筯”最近的菜來吃罷了。[9]
王安石對生活的不講究,不僅表現(xiàn)在飲食,且看他的衣著:王安石任相時,有一次與副相王珪同赴內(nèi)殿面見神宗皇帝,在向神宗奏事時,有一虱子順著王安石的襦領(lǐng)向上爬,又趁王安石低頭時,爬上他的胡須,然后又爬回衣領(lǐng)……幾經(jīng)反復(fù),神宗和王珪都見到了,只是會心一笑,未吭聲。王安石只顧講話,不明白神宗為何要笑。退朝后,回到政事堂,王安石問王珪,剛才圣上為何要笑,王珪如實相告。這虱子居然讓我在皇帝面前出洋相,太可恨了!王安石命隨從翻衣領(lǐng)捉虱子,卻不知虱子藏匿于何處。王珪卻勸他“未可輕去。輒獻一言,以頌虱之功”,而要加以保護。王安石問有何“獻言”?王珪幽他一默:這可不是一般虱子??!“屢游相須,曾經(jīng)御覽”,屢次游覽宰相的胡須,還曾受到皇帝的接見,這榮耀豈是一般虱子享受過的?王安石聽后一笑了之。[10]

王安石次女嫁蔡卞時,夫人寵愛此女,在他不知的情況下,用當時最為名貴的樂暈錦為帳,婚禮尚未舉行,華侈之聲已外傳,乃至傳到神宗皇帝耳中。一日神宗問:“聽說卿用錦帳嫁女?”王安石大吃一驚,歸后問之,方知是夫人所為,立刻將那頂錦帳捐給開寶寺做了佛帳,并告知皇上此事原委。[11]王安石官知制誥時,他的夫人給他買了一個妾,那是當時達官貴人常有的事。王安石回家見到一位陌生貌美女子來為他寬解冠帶,就問:“你是哪里來的女子?”答道:“夫人叫我來侍候舍人的。”問她的來歷,原來她的丈夫是一個軍校,因運米損失,家產(chǎn)入官,還不夠賠,便把她賣掉,得錢九十萬。安石立即命人把她的丈夫找來,讓他們復(fù)為夫婦。他官任知制誥時,居母喪,年已四十余,卻盡極哀毀,成日坐臥在廳堂里的草席上。有一天,某知府給他送一封信,那差人看了他衣履不整的樣子,以為他是一個老仆,讓他遞入內(nèi)宅。他在槁席上拿了信就拆。那差人嚷罵道:“舍人的信,院子也拆得的嗎?”王安石家人告訴差人那就是舍人!差人大吃一驚,為剛才的冒失連聲道歉!可見王安石于書卷外,一切嗜欲都異常淡薄,對衣食住都漠不關(guān)心。后來毀他的人便說他“囚首垢面而談詩書”。[12]
關(guān)于蔡京——
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記載,某富戶在東京開封買了一個婢女。該婢女自稱在蔡京的廚房里做過包子。主人聽了很開心,想嘗嘗蔡京喜歡吃的包子是個什么味道,便讓婢女下廚房去做,婢女面露難色,回說做不出,主人感到奇怪:“你不是專做包子的嗎?為何做不出?”婢女答:“我只負責切蔥絲?!痹瓉頌椴叹┳鲂啡獍拥逆九幸粋€流水線制作組,和面、搟皮、切蔥、剔蟹肉都有專人負責。這位富家主人大發(fā)感慨,蔡太師真是豪奢得不一般,連做包子也得雇這么多年輕姣美的婢女。[13]
……
僅就王安石與蔡京的生活瑣事相較,能否量一量,兩人人格境界高下之距離有多遠呢?
論才氣、能力,蔡京當然非等閑之輩。這里僅列一例:紹圣年間,蔡京奉命館伴遼使李嚴。所謂“館伴”,也就是負責全部接待事項。這遼使有點類似現(xiàn)在的國外大使或領(lǐng)事館代表,一住就是很長時間。對這樣的使臣怠慢不得,接待不當就會直接影響兩國關(guān)系。某日兩人同飲,李嚴一杯酒下肚,看到侍宴人端上來的杏子,脫口大發(fā)感慨:“來未花開,如今多幸(杏)?!辈叹┞牶?,拿起一只梨,應(yīng)曰:“去雖落葉,未可輕離(梨)?!苯鹗拱莘e杯即飲。[14]
更多蔡京形跡,在后文中將一一道來。
在筆者眼中,綜合考量王安石的思想、執(zhí)政能力、修身律己等方面所達到的境界,堪稱千古賢相、良臣,但王安石先后兩次任相時間相加僅五年;而蔡京卻能在相位長達十八年又六個月。如果王安石具備蔡京的鐵腕和變通能力,大概北宋的歷史就要改寫了。
兄弟異同
蔡氏兄弟,雖同父同母同進士,又有大致相像的人生軌跡,但兩人仍有很多不同處,對二人做一系統(tǒng)比較,是又一道學術(shù)難題。
據(jù)野史記載,王安石曾對蔡京兄弟有過截然不同的評價,蔡絛在《鐵圍山叢談》中記載:
王舒公介甫,熙寧末復(fù)坐政事堂,每語叔父文正公曰:“天不生才且奈何!是孰可繼吾執(zhí)國柄者乎?”乃舉手作屈指狀,數(shù)之曰:“獨兒子也?!鄙w謂元澤。因下一指,又曰:“次賢也。”又下一指,即又曰:“賢兄如何?”謂魯公。則又下一指,沉吟者久之,始再曰:“吉甫如何?且作一人。”遂更下一指,則曰:“無矣?!碑斒菚r,元澤未病,吉甫則已隙云。[15]
蔡絛的生卒年不詳,其人為蔡京幼子。他寫的事情發(fā)生在王安石復(fù)相的熙寧年間,記王安石與蔡卞在家中的一段私聊。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在熙寧九年(1076),蔡京長子蔡攸生于熙寧十年(1077),蔡京三十一歲。其時,蔡絛尚未出生,這段記載不可能是親聞,由于涉及其父的記載,有多少可信度,也令人生疑。不排除其人借王安石之口抬高蔡京才能的嫌疑。這番議論出自王安石之口,也完全與王安石的一貫從政理念、為臣之道不相符。談?wù)l來繼承他執(zhí)掌國柄,居然首推兒子王雱(元澤),第二人選“次賢”即指女婿蔡卞,然后第三人選“賢兄如何”,即指蔡京(魯公)……王安石會想著把朝廷變成其家族的殿堂?荒唐。其效果并不能改變蔡京的形象,反倒是往王安石身上潑了一盆污水。更不用說當時蔡京、蔡卞尚為八品小吏,離“執(zhí)國柄”相距甚遠,王安石論誰“執(zhí)國柄”完全不可信。
但從這段記載,大致可判斷王安石在任相期間,對蔡京的評價還算是正面的。
到了元豐年間,王安石對蔡京的評價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轉(zhuǎn)?!赌嫌斡浥f》載:“南豐先生(曾鞏,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病時,介甫日造臥內(nèi)。因邸報蔡京召試,介甫云:‘他如何做得知制誥?一屠沽爾?!?span id="w27fm3i" class="super">[16]
王安石據(jù)何做出這樣的評價?未見到有更多史料來佐證這一問題。這里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無疑,王安石的這一評價,與蔡京后來在政壇的表現(xiàn)是完全一致的。我想,王安石從執(zhí)掌重權(quán),成為深得神宗皇帝信任的首輔,到騎驢悠游江寧郊外的致仕閑人,肯定深深感受到了人走茶涼的官場常見之態(tài),雖然新法仍在推行,但對官員考察、推薦的話語權(quán)已經(jīng)沒有了。像王安石這樣知進也知退的高人,當然不會在乎這一類的世態(tài)炎涼,但借此而進一步看清了某些人(含蔡京)的秉性,則是完全可能的。
王安石在生前一直非常喜歡、器重女婿蔡卞,將其收為門生。有史料記載:“(周)煇在金陵,見老先生言,荊公嘗謂:‘元度為千載人物,卓有宰輔之器,不因某歸以女憑借而然?!?span id="mcvjywp" class="super">[17]
“千載人物”——此高評出自王安石之口,絕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翁婿之關(guān)聯(lián)。王安石對蔡卞的才華是高度認可的。這里再轉(zhuǎn)引幾首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寫信給蔡卞的詩,可見老人對蔡卞的器重與思念之情:
示元度·營居半山園作[18]
今年鐘山南,隨分作園囿。
鑿池構(gòu)吾廬,碧水寒可漱。
溝西雇丁壯,擔土為培。
扶疏三百株,蒔梀最高茂。
不求鹓實,但取易成就。
中空一丈地,斬木令結(jié)構(gòu)。
五楸東都來,斫以繞檐溜。
老來厭世喧,深臥塞門竇。
贖魚與之游,喂鳥見如舊。
獨當邀之子,商略終宇宙。
更待春日長,黃鸝弄清晝。
懷元度四首[19]
一
秋水才深四五尺,扁舟斗轉(zhuǎn)疾于飛。
可憐物色阻攜手,正是歸時君不歸。
二
舍南舍北皆春水,恰似蒲萄初酦醅。
不見秘書心若失,百年多病獨登臺。
三
思君攜手安能得,上盡重城更上樓。
時獨看云淚橫臆,長安不見使人愁。
四
自君之出矣,何其掛懷抱。
孤坐屢窮辰,山林跡如掃。
數(shù)枝石榴發(fā),豈無一時好?
不可持寄君,思君令人老。
由此可見,蔡京、蔡卞兄弟之間并不能簡單地畫等號,用一個“奸臣傳”將之簡單地扔進一個筐子里。
梁啟超在《王安石傳》中,有一段對蔡卞的評述:
“蔡氏婿卞,為京之弟,《宋史》以入《奸臣傳》。今考傳中其所謂‘奸狀’者,大率曖昧不明,如云:‘卞深阻寡言,章惇猶在其術(shù)中,惇跡易明,卞心難見。’又云:‘中傷善類,皆密疏建白?!泊私运^莫須有者也。又云一意以婦公王氏所行為至當,專托紹述之說,上欺天子,下脅同列。此則《宋史》之所謂‘奸’,豈能強天下后世以為奸哉!其后卞以京引用童貫,面責之,京力詆卞于帝前,卒以此去官。則是盜跖柳下,同氣異趨,若元度者,其亦不玷荊公矣?!?span id="mtmywmo" class="super">[20]
這段評述認為,《宋史》中記蔡卞之“奸”的文字曖昧不明,并無扎實可靠的證據(jù)。蔡卞曾因蔡京重用宦官童貫持不同意見,乃至辭官而去。蔡氏兄弟屢屢因政見、為人之異而生隙,與蘇氏兄弟之親密無間迥然不同。
出使遼國
應(yīng)該承認,蔡京在初入仕階段,與后來比有很大不同。不僅僅是因為年歲的增長,而是官場的特殊環(huán)境,常常會將之推到風口浪尖,人性定然會在風吹水磨中發(fā)生變異。
官場可以是一口醬缸,把你“醬”成一條咸魚、臭魚;也可以是一尊煉丹爐,把你煉成一顆錚亮的鋼珠、金珠……
在一場大的暴風雨到來前夕,蔡京有一次出使遼國的經(jīng)歷。
元豐六年(1083),蔡京三十七歲,八月十二日,蔡京以奉議郎、試起居郎任遼主生辰使。同行的還有副使狄詠及一行人。至遼都,向遼主奉上生日賀禮后,遼主派人邀請蔡京參加該朝舉辦的宴席,稱是有重要事項,告知南朝來使。蔡京婉辭,聲言:“我們來遼國,奉上賀禮,以示兩國之好。行禮既畢,則不必要參與北朝事務(wù)了?!钡|主再三邀請,蔡京問其故,遼方使臣告知:遼主老矣,無嫡子,將以皇位傳其孫,因此覺得有必要向南朝預(yù)告。蔡京聽后說:“北朝既然有此誠意,我們當應(yīng)邀參加?!痹诓叹┮恍猩形椿氐匠袝r,已有信使將蔡京出使情況密報了神宗。神宗大喜,贊賞蔡京處理事宜得體,蔡京一回到京都,即召蔡京上殿面見。
在朝堂上,神宗除了詢問出使遼國情況,另征詢蔡京意見,此時是否可出征遼國?蔡京對曰:“以臣所見,似未可取。”神宗不解,曰:“聞彼方刷水鬢(古代婦女以刨花水涂搽兩鬢),爭佩燃金香袋,奢淫若此,安得不亡?卿似謂未可取,何也?”蔡京回答:“臣聞國之將亡,禮必先顛。臣在彼時,見其野外有奚車數(shù)輛,植葦左右,系一小繩,然過者必趨,騎者必下。臣詢謂何,則曰‘太廟行宮也’。觀其上下禮法嚴肅猶如此,況號令必行,故臣以為未可也。”神宗皇帝默然。
其時,有跡象表明,神宗皇帝似有意親征遼國,而蔡京卻直陳取遼國之不宜,皇帝不悅,蔡京面臨被降職處分的可能。蔡確在獲知蔡京處境后,利用面見神宗的機會為蔡京辯護。神宗也因此認可了蔡京的意見,并稱:“必是蔡某得安石議論,安石臨行,嘗誡朕以此?!倍叹┖髞碚劦酱耸聞t說明,他既不清楚皇上有親征之意,也未曾聽到過王安石告誡之語。此時的蔡京,顯然還算是比較誠實的。
有史家認為,此事記載于蔡京幼子蔡絛著作《北征紀實》,有為其父粉飾之嫌。[21]
在神宗駕崩前,蔡京的職位是龍圖閣待制權(quán)知開封府;蔡卞的職位為中書舍人兼侍講。
他們皆已是朝廷重臣,且處于上升態(tài)勢。
神宗駕崩后,北宋政壇則面臨新的一輪洗牌。
注釋
[1] 〔明〕寬山《鐵圍山叢談·附錄》,轉(zhuǎn)引自《蔡京史論選編》第210頁,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
[2] 曾莉《蔡京年譜》第5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
[3] 《能改齋漫錄》卷十六等,《宋人軼事匯編》(四),第1814—181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6月版。
[4] 同上。
[5]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百九十九,第11884頁,中華書局1992年3月版。
[6] 《王安石全集》(四),第73—74頁,崇文書局2020年6月版。
[7] 《王安石全集》(四),第343頁,崇文書局2020年6月版。
[8] 《王安石全集》(四),第284頁,崇文書局2020年6月版。
[9] 《曲洧舊聞》卷十,《宋人軼事匯編》(三),第1227—122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6月版。
[10] 《宋稗類鈔》卷六,《宋人軼事匯編》(三),第127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6月版。
[11] 《南游記舊》,《宋人軼事匯編》(三),第122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6月版。
[12] 張蔭麟《兩宋史綱》第166—167頁,北京出版社2016年7月版。
[13] 《鶴林玉露》丙編卷六,《宋人軼事匯編》(四),第1835—183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6月版。
[14] 〔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第58頁,中華書局1979年11月版。
[15] 〔宋〕蔡絛《鐵圍山叢談》第3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版。
[16] 《宋人軼事匯編》(四),第181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6月版。
[17] 〔宋〕周煇撰,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三,第130頁,中華書局1994年9月版。
[18] 《王安石全集》(四),第68頁,崇文書局2020年6月版。
[19] 《王安石全集》(四),第342—343頁,崇文書局2020年6月版。
[20] 梁啟超《王安石傳》第288頁,商務(wù)印務(wù)館2018年1月版。
[21] 曾莉《蔡京年譜》第24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